为什么当我回首往事时,总是这么伤感?这不是对昔日欢愉的强烈欲望,又是什么?说起来,那紧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对我才真是美事连连呢。我果真是像白痴一样做功课,功课也赶上去了,我没有留级。我们照老规矩做爱,除此之外,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无所谓。难道是因为知晓后来会发生的事情吗?或者知道事情一直都在那儿等着,这一切才让我如此悲伤? 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那些本来是幸福的,却在追忆此情时一戳就碎,就因为其中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真实吗?为什么两情相悦的伉俪岁月,一回忆起来味道就会变酸,就因为发现了其中的一方,原来自始至终有个别的情人吗?在这样的尴尬之下,还谈得上什么幸福呢?但当时的确有过幸福的时光!对幸福而言,回忆有时并不始终保持忠诚,就因为结局无比痛苦。那么,难道只有终身厮守,永生永世,幸福才是无价之宝吗?只要事实当中始终都包孕着痛苦,尽管毫不觉察、茫然无知,也总会以痛苦告终吗?那么,什么又是毫不觉察、茫然无知的痛苦呢? 我回想着那段时光,看见自己就站在面前。我穿上了做工讲究的套装,一位富有伯父遗留下来的,现在已经传到我手里。双色皮鞋可以配得上的有好几双,有棕黑相间的,有黑白相间的,有麂皮的或光面的。我的双臂和双腿都太长,就是我母亲给我放长了,那些衣服也不管用,但是对于我手脚活动的相互协调却有好处。我的眼镜是由医疗保险付款的便宜型号,我的头发是乱做一团的拖把,可以随我梳理。我在学校里是不好不坏,中不溜儿。我相信,许多老师并不把我怎么当真,那些在教室里经常一言九鼎的角色也不爱搭理我。要说起来,对于我的外表如何,我的穿着举止又如何,还有我所取得的成绩,以及我认为自己应具有的价值等等,我一概都很不满意。但是,我有这么多能量,抱有这么多信念,相信我有朝一日会英俊潇洒和聪明有为,受人重视并叫人惊叹;我还藏有无穷希望,认为今后会同新的人、新的景况迎头相遇。 这算不算是让我这么悲伤的原因呢?还是因为那种热中和信仰当时在胸中充溢,还承诺着今后的生活,后来却从来不能、永远不能实现了呢?在小孩子和青少年的脸上,我有时又看到这种热中和信仰,我于是悲伤地看着,我回首往事时也有同样的伤感。是一种绝对的伤感吗?每当追怀往事时美好的记忆一戳就碎,就是这种伤感降临到我们吗?是因为回忆中的幸福,不但来自恍然在目的当时光景,也出于没有实现的海誓山盟吗? 她这个人,我应该从现在开始称她汉娜了,正像我当时已经开始叫她汉娜一样。她自然不是生活在承诺当中,而是在此时此刻之中,也只生活在此时此刻。 我曾经问过她的过去,她也回答了,完全像是从尘封多年的箱子里翻拣搜寻一般。她是在南欧的一个德国人居留地长大的,现在那儿属于罗马尼亚。她十七岁时去了柏林,在西门子做过女工,二十一岁时身陷士卒……大战结束以来,她挨过了所有自己能够干的工作。有轨电车售票员这个活儿她已经干了好几年,她爱的是她那身制服和不停运动,还有不断变换的风景和脚下轮子的转动。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让她留恋的。她没有结过婚。她已经三十六岁了。所有这些都是她述说的,好像说的并不是她本人的生活,而是在讲一个她既不熟识、也不相干的人。有些事我想了解得确切点儿,她却回答不上来。她也弄不明白我为什么对她父母亲是什么人感兴趣;还有,她有没有兄弟姐妹,她在柏林的生活情况如何,以及她在当兵时都干了些什么等等。"你倒真会问问题,小家伙!" 她对于未来也是这个样子。就我来讲,当然根本谈不上什么结婚啦家庭啦的计划。不过,如果要我举法国小说家司汤达的名著《红与黑》为例子,我对于连o索莱尔和德o莱纳夫人之间的情愫,比他和玛蒂尔德o莫尔小姐的关系更有同感。如果说到托马斯o曼的小说《大骗子菲利克斯o克鲁尔的自白》,那我宁愿看到克鲁尔最后投入母亲温暖厚实的怀抱,而不是女儿单薄细瘦的怀里。我姐姐学的是日耳曼学,在餐桌上她谈到过那桩尽人皆知的文学辩论,就是封o歌德先生同封o施泰因夫人究竟有没有一段恋情。我义愤填膺地辩护说,肯定有!这叫家里人惊诧莫名。我还想像,我们的关系在五六年后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我问汉娜她是怎么想的。哪知她却回答说,她连近在咫尺的复活节怎么过都还没想过呢!放假时我和她想骑自行车一同出游,这样,我们俩就好以母亲和儿子的名义住同一间房间了,而且整夜呆在一起。 可是,我的设想和建议,很少不叫我反生痛苦的。有一次和母亲一起旅游,我就曾经为了要住单人房而跟人吵闹起来。另外,由母亲陪伴着,去看医生,或者去买一件新大衣,或者从外面归来时母亲去车站迎接我,这些事我都觉得同我的年龄已经不相称了。每当母亲和我一起走在路上,而又恰巧碰上同学,我就紧张万分,害怕给当成"妈妈的乖仔"。但是,尽管汉娜只比我母亲小十岁光景,也蛮可以当我母亲,我同她一起出现却无所谓。我甚至为之感觉骄傲。 如果今天我看见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我会觉得她很年轻;如果我看见的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我会认为那是儿童。汉娜带给了我这么多自信,我自己也惊奇万分。我在学校的成绩叫老师对我刮目相看,他们的尊重也成就了我的信心。还有那些我接触的女孩子们,她们都留意到,我在她们面前已经不再缩头缩脑了,她们也喜欢我这样。我感到浑身舒畅无比。 我同汉娜初次幽会的那一片记忆是如此灿烂夺目,至今历历如在眼前。奇怪的是,自从我们俩谈话起,一直到学年结束的那几个礼拜,因为相互融合反而变得模糊起来。这当中有个原因,就是我们每次碰面和分开都太规律了,另外也因为我的日子还从没有安排得这么满打满算过,我的生活还从没有这么节奏欢快、内容丰富过。每当回忆起每个礼拜所做的功课,我恍惚像又在课桌旁坐着,一直就那么坐着,直到把生病期间所落下的功课全部补上为止。我念完了所有生词,读完了全套课文,做完了全部数学证明,还记住了整部化学元素周期表。至于魏玛共和国和第三帝国,我在病床上就读过了,更不在话下。还有,我们的多次约会,在记忆里竟然连成了绵延无尽的一次长久幽会。从那次交谈后,我们总是下午会面。如果她是上晚班,就从三点呆到四点半,否则从五点半开始。因为七点是我家吃晚饭的时间,起先汉娜还催我准时回家。久而久之,我就不止是呆上一个半钟头了。我开始寻找借口,逃避回家吃晚饭。 这是因为有了朗读这件事儿的缘故。我们谈心后的一天,汉娜突然想知道我在学校里读的什么书。我就讲起了古希腊荷马的史诗,古罗马西塞禄的演讲,以及美国作家海明威的小说,就是那位老人同大海和大鱼做斗争的故事。她又说,她想听听希腊文和拉丁文是什么腔调。我就给她读了史诗《奥德赛》的一段,还有西塞禄反击卡提林纳的著名演讲。 "你也读德文吗?" 我一时迷惑不解。 "你是什么意思?" 她解释道: "你只学外国话吗?本国话里也有什么要学的吗?" "我们读德文文章。"在我生病期间,我们班级就读过莱辛的戏剧《爱米丽亚o迦洛蒂》,以及席勒的名剧《阴谋与爱情》。那时,老师还要求大家就其内容写一篇作文。所以,我要补读这两篇东西,我也照做了。不过,我是在其他作业都做完了才读的。这时,已经很晚了,我也很累,所以,我读的那些,第二天就全忘记了,我还得重读一遍。 "读给我听听看!" 我很轻松地回答说: "你自己读吧,我给你带来了。" 可是,她却不同意: "你的声音特别好听,小家伙,我情愿听你念,比我自己读要好多了。" "哦?我自己倒不晓得呢。" 当我第二天去她那儿,马上就想吻她时,她却闪开了。"你得先给我念一段。" 她很顶真。我要先给她朗读半小时《爱米丽亚o迦洛蒂》,她才给我洗淋浴,然后带我上床。我那会儿已经喜欢上淋浴了。我是乘着情欲而来,可在朗读声中,情欲却渐渐退潮。这么朗读一段剧本,其中出现面目不同的角色,都要把他们表达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就非常需要集中注意力,心无旁骛。只有等到洗淋浴的时候,我的情欲才又重新勃发。于是,朗读,淋浴,做爱和并排小睡,成了我们幽会的常规节目。 她是一位专心的听客。她时而嫣然一笑,她忽而嗤之以鼻;她一会儿愤怒难当,她一忽儿又击节赞赏。这一切都毫无疑问地表明,她一直在紧张地跟踪着情节发展。她也发表看法,认为不管是爱米丽亚,还是路易丝,全都是傻丫头片子。她偶尔会迫不及待地催促我接着往下念,就是带着一种希望,要让这些愚蠢言行尽早收场。她会说:"哪有这么样的事!" 我有时也会被情节所迫,自己继续读下去。后来,天渐渐变长,我也顺其自然读得时间长一点,这样的话,就刚好可以在暮霭微熹中和她上床。事后,当她枕着我安然入睡时,院子里的电锯声已经停歇下来,只听得见窗外鸫鸟在歌唱,厨房里的那些东西斑驳陆离,或明或暗,全都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我也沉浸在一片无边的幸福里头。 复活节的第一天我四点钟就起床了。那天汉娜是早班,四点一刻她便骑自行车去了电车停车场,四点半已经在开往施外青格的电车上了。她对我讲起过,去时车里是空荡荡的,要等回程才挤满乘客。 我在第二站上了车。我发现,第二节车厢空无一人,汉娜在第一节车厢里,站在司机旁边。我有点举棋不定,是上前面那节车厢去坐,还是留在后面,最后我决定在后面呆着。后面的这节提供了私人空间,可以拥抱,允许接吻。但是,汉娜却不走过来。她一定看见了我刚才在等车、上车,电车不是还特意为我停了片刻吗?但是,她仍旧在司机旁站着,跟他谈笑风生。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电车穿过一站又一站,没有人在车站上等车。连街道也是空落落的。太阳还没有升起,苍穹之下,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并排的房屋,停泊的车辆,翠绿的树木,开花的灌木,还看得见近处的煤气高塔,远方的隐隐山峦。电车开得很慢,恐怕是因为在电车运行表上,每次开动和停靠的时间都预先设定了,现在停靠的时间既然已经省下,行驶的时间就得拉长些了。我给禁闭在缓缓行驶的电车里面。起先我就那么干坐着,后来,我移到车厢前面的平台上,尽力想盯着汉娜看过去。她的后背一定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果然,过一会儿,她转过身子来,对我电光火石地看了一眼,紧接着又跟司机聊天去了。电车继续行驶。过了爱佩海姆站以后,电车轨道不是建在马路上,而是造在大街旁一条鹅卵石的长堤上。电车开得快些了,带着轨道车辆那种轰隆轰隆声,节奏齐整。我知道,这段路要经过好多地方,最后驶向施外青格。但是,我却觉得自己与世隔绝了,被人从俗世尘寰里面抛出来,从那片世人在其中居住、在其中工作、在其中相爱的世界里面。我好像命中注定,要在这节空空如也的车厢里,既没目的、也无止境地乘坐下去。 我忽然瞥见了一个车站,在空地上伫立着一间候车亭。于是我拉了一下招呼绳,那是售票员用来告诉司机停车或者开车的。电车停下来了。不管是汉娜,还是司机,都没有因为铃声而朝我看一眼。我跨下车门时,似乎觉得他们俩在看着我,而且在笑我。不过,我还吃不准。电车又重新开动,我一直注视着这辆电车,直到它开过一块洼地,接着消失在一座小丘后边。一边是马路,另一边是堤坝,我夹在当中,四周环绕着田野和果木,更远处有一片苗圃,其中有花房温室等等。这时,晨风清新,鸟语声喧,远方的苍穹之下,已经闪烁出玫瑰色的朝霞。 乘坐电车的这一段成了我的噩梦。如果后面的戏不是记得如此清晰,我真想把它当做一场梦魇来看待。我在那小小车站伫立着,倾听着鸟儿啼啭,观看着太阳升起,简直仿佛大梦初醒。但是,从噩梦中清醒过来,也并不能使人感到些许安慰。更有甚者,会让你真实地意识到,刚才确实梦见了恐怖情景,也许噩梦中还隐藏着可怕的真理。我踅着步子走回家去,泪流满面,一直到走过爱佩海姆,我才止住哭泣。 我是步行回家的。我想搭便车,可尝试了几次都没搭成。等我约莫走了一半路程,有部电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乘客挤满车厢,在里头我没有看见汉娜。 我又去了,从十二点开始在她房前的楼梯平台上等她,我悲伤,我心烦,我恼怒。她却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又逃学啦?" "我放假了--今天早上是怎么回事?" 她打开房门,我跟了进去,走进厨房。 "今儿个早上能有什么事儿?" "你为什么假装不认得我?我原想……" "你是说,是我假装不认得你吗?" 没想到她却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我的脸说道: "是你根本不想认得我。你上的是第二节车厢,而你明明晓得我在第一节车厢里。" "那么,我为什么在假期的第一天,就四点半爬起来,就乘车到施外青格去呢?我难道不就为了让你惊喜一下吗?我想着你会高兴,就上了第二节车厢……" "多么可怜的孩子啊。四点半就爬起来了,而且,还是在你放假的日子里呢!" 我从来没遭受过她的冷嘲热讽,只见她摇摇脑袋,说道: "我怎么知道你为啥要乘车去施外青格?我怎么晓得你为啥不想认出我来?这是你的事儿,又不是我的事儿--你现在想不想就走?" 我简直说不出我当时怎样满腔怒火。 "这不公平,汉娜!你已经知道,你肯定知道,我是为了你才一起乘车的。你怎么能认为我是故意不认得你呢?如果我要故意不认得你,我又何必要跟你一起乘车呢?" "行了!行了!我反正已经跟你讲过了,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儿,不是我的。" 她挪动了一下位置,这样,厨房的那张桌子就横在我们俩当中了。她的眼光,她的语音,她的姿势都不约而同地把我当做一个闯入者看待,并且要求我马上离开。 我却索性在沙发上坐下。她对我如此不讲情义,起先我要跟她讲讲清楚的;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跟她论理,她倒先向我发难了。这么一来,我就开始有点没把握了。是不是可能她是对的呢?客观上也许并不对,但主观上却是对的呢?也许她误解了我呢?她一定是误解了我!要不,难道是我伤害了她吗?无意之中伤害了她,违背意愿伤害了她,但终究还是伤害了她吗? "我很抱歉,汉娜!一切都搞拧了。我根本没想要刺伤你,可是看起来……" "看起来?你想要说,看起来你把我给刺伤了?你根本没有刺伤我,你还不够格呢!现在,你难道还不想走吗?我干了一天活,我现在要洗澡,我要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她看着我,是在敦促我快走。看见我并不动身,她于是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子,开始给澡盆放水,同时脱掉衣服。 最后,我站起身来,甩头走了。我以为自己会一去不回。可是,还没到半个钟头,我就又站在她屋子的大门口了。她把我让进去,我把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我说到我的所作所为,说我不假思索,不想周全而又不知怜爱。我明白,她给刺伤了。我又晓得,她根本没有受到伤害,因为我还伤不了她。我还理解,我伤不了她,因为她不会允许我做出那样的行为。末了,她终于承认是我让她伤心了,我于是又充满幸福。看来,她也并不像她的表面行为那样无动于衷。 "你原谅我了吗?" 她点点头。 "你还爱我吗?" 她又点点头。"澡盆还是满的呢,来,我来给你洗澡!" 我稍后自己问自己,她在澡盆里把水留着,是不是因为她完全知道,我肯定会回去?她当我的面就脱光衣服,是不是因为她知道,这一幕已经深入我心,仅仅为了这个我也会回去?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只说明一点,她只是想在两人世界的碰撞争吵当中取胜,如此而已?于是,当我们做过爱,并肩而卧时,我才讲给她听,为什么我上了第二节车厢,而不是第一节,其中是有原因的。她逗弄我说:"小家伙啊小家伙!难道你在电车上也想跟我干那事儿吗?小家伙真是小家伙!"这么一来,引起我们争吵的缘由即使有的话,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但是,事情的后果却富有意义。我不但是在这场争吵里败下阵来,只要是一阵短暂交锋,她一威胁要将我拒之门外,对我掉头不顾,我就投降告饶了。在随后的几个礼拜中,我同她之间,即使短暂的争吵也一次都没有。她一开始威胁我,我就马上无条件投降。我故伎重演,把一切都大包大揽下来,不是我犯错也说是我不对,不是我故意也说是我有意。每当她冷淡生硬时,我就央求她,要她重归于好,让她宽宥原谅,求她爱我如初。有时我也会发现,她虽然冷淡僵硬,其实这两者也使她自己很苦恼。好像她自己也很渴望那一片温暖,那是我的抱歉、我的保证、我的恳求带给她的。我偶尔也想,她太轻而易举就把我打败了,我似乎于心不甘。不过,不管怎样,我都只能是情有独钟。 我同她却没法谈这方面的事儿。要谈论我们之间的争吵的话,只会引发新的争吵。有过那么一两次,我给她写了很长的信,她对此却毫无反应。我问起她,她马上就说: "你怎么又来啦?" 复活节假期的第一天虽然出师不利,这之后汉娜与我却并没有因此而扫兴。实际上,四月的那几个礼拜里,我们俩还从来没有这样深感幸福过。我们的第一次争吵,或者广而言之一切争论,实际上都是言不由衷的。我们朗读、淋浴、做爱和并卧,一切打开我们之间的亲密之门的,我们都做对了。还有就是,她仍旧坚持那天是我不愿意同她打招呼。可是当我要证明给她看时,她又举不出更加根本性的反驳。至于说什么"那么,你还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和我在一起!"这样的话,她自己也根本不想听到。 就这样,在复活节之后的那个礼拜,我们骑自行车出游了,在云芬、阿莫巴哈和米腾堡一连呆了四天。 这件事我跟父母亲怎么讲的,我现在已经忘记了。是说这次出游是跟我的朋友马梯亚斯一起吗?要不就是说跟着一个什么团体出去吗?或是说是去拜访以前的一位同学吗?很可能我母亲像往常一样,对我表示不放心。而我父亲也跟平时一样,觉得母亲大可不必不放心。再说,我那时不是表现得出乎众人意料,正好把功课都赶上了吗? 生病期间,我的零用钱分文没动。但是,如果汉娜的费用也由我来出的话,这些钱就显得不大够了。为此,我卖了我的集邮邮票,是在圣灵大教堂附近一家邮票店卖出去的,那是惟一一家门口挂有收购集邮邮票招贴的店。一名店员把我的集邮册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出价六十马克收购。于是,我把我的王牌邮票指给他看。那是一枚方方正正的埃及邮票,上面印着金字塔,在集邮目录中标价四百马克!店员耸了耸肩膀,说我如果这么珍视这枚邮票,那还是自己保留着为好。我究竟该不该卖掉这些邮票呢?我的父母亲会怎么说我呢?我还是决定忍痛割爱,便尽力讨价还价,说金字塔邮票如果真不值钱,我就自己留下来。这么一来,剩下的他就只肯出三十马克了。看起来,这枚金字塔邮票还是名贵的吧?几经交涉,我得了七十马克。我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可是,这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 不仅是我一个人因为要出游而激动不已,让我有点奇怪的是,汉娜也从前几天开始就坐立不安了。她翻来覆去想着自己该带些什么日用必需品;我给她张罗了一个背包和自行车后座挎包,她就把行李在这两个包里反复倒腾。我想把设想的路线在地图上指给她看,她却闭目塞听地说: "我现在定不下神来。再说,小家伙,你搞出来的总错不了。" 我们在复活节后的礼拜一出发。那天艳阳高照,而且一连四天都阳光明媚。早晨很凉爽,到白天就暖和些了,对于骑自行车来讲却又不算太热,真暖和得恰到好处,正是野餐的好天气。林地是一块块绿毯子,远看是一堆黄绿色、浅绿色、暗绿色、蓝绿色和墨绿色的圆盘、色块和光斑,缤纷错落,交织纵横。莱茵河谷的第一批果木已经满树开花。奥登森林里,连翘花才露尖尖角。 我们常常并肩而骑,相互指看沿途风景。山上尽是古堡,河边时有钓徒,还有野营的帐篷,河上的船只;一户户人家则像一群群鹅儿那样,列队缓步行走着,更少不了美国人的敞篷轿车飞驶而过。每当我们要转弯而行,或者探索新路,总是我带路,她不需要为了方向和行程操心。如果路上交通拥挤,我们就由并肩变成单线,一会儿她在前,一会儿我打头。她骑的是一辆链条、踏脚和齿轮都盖着挡板的车子,穿一身蓝色连衫裙,宽宽的裙边随风飘舞。我真有点担心,她的裙子会一下子卷进链条或轮子里面去,她会因此摔一跤。等骑了好一会儿以后,我才放下心来。这时,我就想看她在我前边骑车的模样儿。 夜晚更是多么叫我望眼欲穿啊!我勾画着那时的情景,我们先是做爱,然后入睡,接着醒来,再做爱,再入睡,再醒来,周而复始,夜以继日。可是,我却只在第一夜醒来过一次。她背朝向我睡着,我俯下头来亲吻她,她转过身来平躺,把我一把揽进怀里,就那么用双臂拥抱着。 "我的小家伙!我的小家伙!" 之后,我就在她怀里睡着了。以后几夜,我们都一觉睡到天亮。毕竟因为白天骑车,风吹日晒的,两个人都累极了。于是,我们就把做爱改在早晨。 汉娜对我委以重任,我不仅要选择旅行方向和决定路线,找过夜住的旅馆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们总是以母亲和儿子的名义填写住房登记,她只要签个名就可以了。另外,吃饭时我不但要给自己点菜,她吃什么也是由我来点。她说:"我就喜欢这样,这一次什么事都不用我操心。" 我们在路上惟一的一次争吵发生在阿莫巴哈。那天我醒得很早,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走出房门。我想把早餐带上楼来,又想看看有没有花店已经开门,好给汉娜买一束玫瑰花。我在床头柜上留了一张字条:"早上好!我去取早餐。马上就回来。"或者是诸如此类的字句。当我回来时,她站在房间当中,衣服刚穿了一半,气得发抖,脸色苍白。 "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我放下食盘,上面正搁着那玫瑰,去拥抱汉娜:"汉娜!" "别碰我!"她手里握着箍在连衣裙腰间的细皮带,朝后退了一步,一皮带就向我脸上抽过来。我的嘴唇马上破裂了,满口血腥。奇怪的是我并不感觉疼,而是大惊失色。她却又举起手臂。 但是这一次她并没有抽我。她让手臂垂下来,放下皮带,大哭起来。我还从来没有看见她哭过。她的脸抽搐得完全变形了,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仿佛要撕裂。一阵热泪冲过后,眼皮红肿起来,面颊上和脖颈上开始出现块块红斑。她嘴里发出沙哑而浑浊的喉音,就像做爱时发出的毫无腔调的叫喊。她站在那儿,透过热泪看着我。 我真想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但是我办不到。我一时不知所措。在家里没人会这么号啕大哭,在家里没人会这么皮带抽人,连打人都不会,更别说是用一根皮带。在家里我们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现在让我说些什么才好呢? 她终于向前跨了两步,扑到我的胸口上,用拳头捶打我,一面又紧紧地搂住我。我此刻可以把她抱住了。她的肩膀还在抽搐,她用额头撞击我的胸部。最后,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紧紧依偎在我怀里。 "我们来吃早餐好吗?"她从我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上帝啊!小家伙,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呀!"她跑去拿来一块湿毛巾,把我的嘴巴和面颊抹干净,接着说,"你衬衫上也满是血哩。" 她给我脱掉衬衫,拉下短裤,自己也脱掉了衣服,紧接着我们更不多话,就做起爱来。后来,我问道: "你是怎么啦?为什么你发这么大的脾气?"这时,我们并排躺着,感到心满意足和心旷神怡。于是,我觉得刚才的事情得讲讲清楚了。 "怎么啦?怎么啦?你老问这号蠢问题。我跟你讲,你不该就这么走掉。" "但是,我留了一张字条……" "字条?" 我坐起来。但是,我留下字条的床头柜上,什么也没有了。我于是下床来,在桌子上、桌子下、床铺上、床铺下都找了一通,一无所获。 "这我就搞不懂了。我明明是给你留了一张字条嘛,说我去取早餐,马上就回来。" "你真留啦?我啥也没见。" "那么,你不相信我吗?" "我倒是情愿相信你的,不过,我可没见到什么字条。" 我们没有再争下去。难道,刮来了一阵风,把字条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难道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她发的脾气,我破的嘴唇,她那受伤的脸,我这无助的情,这一切都只是一场阴差阳错吗? 那么,如果我真的继续搜索下去呢?继续搜索我遗失的字条呢?继续搜索她狂怒的原因呢?继续搜索我无助的根源呢? "给我朗读点什么吧!小家伙!" 她蜷曲在我怀里。我拿出了艾辛多夫的《一个窝囊废的生涯》,从上次朗读时停顿下来的地方开始往下念。比起《爱米丽亚o迦洛蒂》和《阴谋与爱情》来,《一个窝囊废的生涯》更容易朗朗上口。汉娜还是紧紧跟踪每一情节。她喜欢这儿那儿点缀着的诗句,她也欣赏主人公在意大利陷入的种种险情,乔装打扮啦,张冠李戴啦,情节纠缠啦,追逐求索啦等等。但是,她不能容忍的是主人公居然是个窝囊废,什么也干不成,什么也不会干,还什么也不愿干。她简直是心潮逐浪,思绪纷飞。我读完几个钟头后,她还自顾自频频发问道:"海关收税员,这不是什么好工作吧?" 我刚才情不自禁地又详细报道了我们之间的争吵,现在,也让我来讲讲我们当中的幸福时光。打是心疼骂是爱,争吵反而使我们的关系更加亲密。我已经见识了她哭的样儿。比起那个坚强的汉娜,哭鼻子的汉娜让我更加亲近。她开始展现温柔体贴的一面,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例如,她始终心疼呵护我那破了皮的嘴唇,一直等到痊愈,还时不时用手轻轻抚摩。 我们变换着做爱的姿势。长期以来,我完全委身于她,委身于她的占有欲。现在,我也学会了怎样占有她。而且,在旅途上,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已经不仅是相互占有了。我这儿有一首诗,是那时写的。从诗本身来看也许不值一提。那段时间我正热中阅读里尔克和贝恩。我能够看透自己的想法,我是想同时模仿这两位诗人。不过,我确也从诗里认识到当年我们之间的关系多么密切。原诗如下: 与君同心 两心相互来占有 与君同衾 两情相互来占有 与君同死 人生相互来占有 与君分袂 各自东西不回首 我为了能和汉娜两人出游,对父母亲都扯了什么谎,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是,为此付出的代价我却记忆犹新,那就是复活节假期的最后一个礼拜,我得一个人呆在家里。我父母亲和哥哥姐姐全都要出去,到哪儿去我也忘记了。问题是我那妹妹。她原来也是要出去的,到一位同学家去住几天。可是,如果我留在家里,她就决定不走了,要和我呆在一起。所以,我就说我也走,也去一位朋友家。 每当回首往事我就会觉得,我的父母亲居然把自己十五岁的儿子留在家里,真了不起。自从遇到汉娜以后,我的独立性正日夜增长,是不是他们已经觉察到了这一点呢?要不,是事实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吗?我虽然病了好几个月,但功课还是迎头赶上了,这就说明我有责任心,可以信赖,简直是今非昔比了吗?我也记不起来有没有给叫到父母跟前去,对我同汉娜厮混在一起那么多时间,要我进行什么解释。很明显,我的父母已经相信,既然我已痊愈,那么,自然就想尽量多跟自己的朋友一起,完成功课,或者消磨时光。另外,我父母有四个孩子,自然不能处处关怀普照,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某个最会闹事缠人的孩子身上。我闹事闹得时间够长了,我父母终于舒了一口气:我已经恢复健康,能够升到高一年级了。 我于是问妹妹,如果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而让她到朋友家去住,她有什么条件。她说要一条牛仔裤。那时,我们管那叫做蓝牛仔裤,或者斜纹布工装裤。此外,她还跟我索取一件布套衫,外带一件天鹅绒毛衣。这些要求我完全能理解。牛仔裤在当时标新立异,还是一种很时兴的服装,也意味着摆脱了人字形花纹和大花朵图案的料子。否则就会像我,不得不继承伯父留下的那些衣服,或者像妹妹,不得不将就穿姐姐留下的东西。 不过且慢,我没有钱。 "那就去偷呀!"从妹妹嘴巴里说出这话,完全无所谓似的。 这事说来容易得叫人吃惊。我在一家商店试了好些牛仔裤,拿起一条合她尺寸的,钻进试衣间,把裤子揣进我宽松的裤腰里,就出了商店。至于那件布套衫,我是在大卖场得手的。有一天我带着妹妹去那儿,我们先是在时装部溜达着,一个柜台接一个柜台看,一直等我们瞅准了柜台、选好了衣服。第二天我就大摇大摆地走进那家卖场,直冲到那个柜台旁,抓住那套衫,塞进我的外套里头,一转眼我就到了外面。过了一天我又去为妹妹偷真丝睡衣,不巧给大卖场的保安发现了。千钧一发之际我没命地奔跑,才得以脱身。这以后,有好多年我都再也不踏进大卖场。 自从我们出游的第一夜缱绻缠绵之后,我就渴望每个晚上都能感到她就在我身边,都想依偎在她怀里,肚子紧贴着臀部,胸部紧靠着背脊,我的手则停泊在她的乳房上;我还渴望晚间醒来时一伸手就能触到她,发现她,把我的腿跨上她的腿,把我的脸庞靠上她的肩膀。单独一个人在家有一个礼拜,意味着什么?这就等于七个晚上都同汉娜在一起! 有一个晚上,我邀请她到我家来,我想给她烧点吃的。她先是站在厨房里,我那会儿正在最后安排饭菜,好上桌子。她在饭厅和起居室之间的双扇门旁站了一会儿,坐上圆形餐桌时选了我父亲平常就坐的位置,向四处张望着。 她打量每一件东西,从比得迈亚家具,到三角钢琴,再到老式落地大座钟,当然还有绘画、图书,以及铺陈在餐桌上的盘子餐具。我留下她一个人,去准备甜点,我回来时她已经不在了。原来,她穿过一间又一间屋子,最后站在我父亲的书房里。我闷声不响,斜靠在门框上注视着她。只见她的目光扫在每一张齐着天花板的书架上,就像是在翻阅书页一样。然后,她走到一张书架前面,把右手的食指举得齐胸那么高,轻轻地划过书脊,接着又走到第二张书架前,仍旧用食指划过书脊,就这样,书脊联翩着书脊,她划着划着,穿过了整间书房。她走到窗子边就站住了,透过玻璃去看外边那一派黑暗景色,又看那些书架在窗子玻璃上的反光,还有她自己在玻璃里的照影。 这是汉娜的一幅写照,她还有许多写照,就这么保留在我心头。我把它们另外存放,以便可以随时将它们投射到心灵的屏幕上来观赏它们,从不消散,永不变色。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些写照对我来说是不思量、自难忘。于是,我就把它们一幅一幅取出来,重复地放映到我心灵的屏幕上去,独自欣赏。汉娜都有些什么写照呢?其中一幅是她在厨房里拉上长筒袜;另一幅是她站在澡盆前,伸出双手,手里拿着浴巾;还有一幅就是汉娜在骑自行车奔驰,裙边儿在车子带起的风中飘拂;最后,就是她站在父亲书房里。那天,她身上穿了一袭蓝白相间的条纹连衣裙,那时叫做衬衫式连衣裙。一穿上她就显得年轻朝气。那会儿,她用食指轻轻地划过书脊,她又看着窗子上的一片黑暗。她朝我转过身子,那么轻盈地一回眸,裙边围绕着她的腿肚子旋转起舞,然后又轻轻垂下。我发现她的眼神有点疲倦。 "这些书你父亲是只读读呢,还是他自己也写书?" 我知道,其中有一本关于康德的,另一本是关于黑格尔的,都是我父亲写的。我找到这两本书,取出来给她看。她就说: "给我读一点这些书。你不肯吗?小家伙!" "我恐怕……" 我不想读,可又不好拂她的意愿。于是,我拿起那本关于康德的书,读了一段有关分析和辩证法的,我们俩谁也不懂。于是我只好问她:"这样够了吗?" 她望着我,好像她都懂得了,又好像懂与不懂其实都有收获。 "那么,你总有一天也会写这么样的书吗?" 我摇摇头。 "那么,你会写其他书吗?" "我说不好。" "那么,你会写写戏剧吗?" "我说不好,汉娜,真的。" 她点点头。我们坐下来吃甜点。后来,又一起回到她的公寓去。我原来想和她一块儿就在我的床上睡觉,可是她不肯。她感到在我家是个闯入者。她并没有用多少话指明这一点。但是,从她在厨房里和在双扇门边站着,或者从一个房间穿到另一个房间,直到审视我父亲的书,甚至是在餐桌旁吃甜点等等,从她这些行动举止都可以看出苗头来。 我把真丝睡衣给了她。那是紫红色的,细细的肩带,让她肩膀和手背裸露在外,下摆一直垂到脚踝处。她穿着真是熠熠生辉。她高兴极了,满脸欢笑,容光焕发。她从上到下打量自己,转着圈子,舞步翩跹,又照照镜子,再接着跳舞。 这也是汉娜留在我心里的写照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