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时候我是十五岁,得了黄疸病。病是那年秋天发作的,到第二年春天才好。旧年的天气逐渐寒冷和暗淡起来,我的病体也愈来愈虚弱了。直到新年来到,才有了点起色。这年一月份很暖和,于是母亲把我的床移到阳台前边。我可以看见天空,太阳,云彩,听见小孩在院子里玩耍的欢声笑语。二月的一个傍晚,我听到一只鸫鸟在歌唱。 我家住在鲜花街一栋楼房的三层楼上,那栋建筑硕大无朋,是世纪之交建造的。我生平第一次敢于独自行走,就是从这条街到车站路去。巧的是我发病也就在那儿,那是旧年十月的一个礼拜一,我正从学校往家走,就猛地呕吐起来了。几天以来,我老感觉自己身体虚弱得很,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孱弱过,每走一步都得使大劲儿似的。尤其是在家里或在学校都要上个阶梯什么的,我双腿就硬是抬不起来。另外,我吃什么也没有胃口。尽管坐在饭桌旁饥肠辘辘,可是一见饭菜我马上就会反胃。每天早上醒来,老是口干舌燥,感觉五脏六腑沉重万分,都挪动了位置似的。一下子变得这么衰弱,让我觉得很难为情,一呕吐起来就更是羞愧难当。这种情况以前也从来没有发生过。第一次发病是在回家的路上,我嘴巴里突然一下子就满是东西了,我尽力想全都咽下去,就咬紧牙关,闭紧嘴唇,手掌捂着嘴巴。可是,那些东西还是冲出口来,流过手指。我只好用手撑着路旁一栋房子的墙壁,眼睛往下瞧着脚边的污秽,呕出来的全是发亮而黏糊的涎水。 有位妇女前来照护我了,她那动作却不能说是很轻柔体贴。她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着走过门楼下黑咕隆咚的过道,进了院子。往上看,只见窗口与窗口之间都绷着绳子,晾着浆洗过的衣物。院子里堆着木头,一间工场的大门敞开着,电锯尖叫,刨花乱飞。院子的大门边有个水龙头,那女人旋开龙头,一上来先给我洗手。然后,她窝着两只手掌掬着清水,泼在我脸上算是给我洗脸。我掏出手绢往脸上擦着。 "去拿另外一只!" 她说。原来,龙头边放着两只桶,她抓起一只水桶装满清水,我则装满另外一只,跟着她穿过院子的门洞。她甩开胳膊把水泼出去,冲洗那满是呕吐物的石子路面,水冲下排水沟去了。然后,她从我手里拿过第二只水桶,把走道再次冲洗了一遍。 当她直起身子时,发现我哭起来了。 "小家伙!" 她说,有点惊奇的样子。 "小家伙!" 她又讲了一遍,一下子就把我搂进她的一双臂膀里了。我还没有她那么高呢。我感到她的一对乳房紧靠着我的胸部。在紧紧的拥抱中,我闻到自己嘴里那阵子难闻的味道,又闻到了她身上那股子新鲜的汗味。一时,我真不晓得把我那双胳膊怎么放才好。不过,我总算停住不哭了。 她问清楚我家住在哪儿,接着把水桶放回原处,不容分说就领着我踏上回家的路。她在我身边走着,一只手帮我拿着书包,另一只手还搀着我。从车站路到鲜花街其实没有多远。她走得很快,带有一种坚决果断的气势,这么一来,带动我跟上她的步子也不那么困难了。到了我家那栋楼前,她跟我说声再见就走了。 就在这天,母亲请来了医生,他诊断出我得的是黄疸病。瞅着个机会,我就把那女人的事告诉了母亲。如果不是这么着,我相信我再也不会去看望她的。我母亲理所当然认为,一旦等我好了,就应该去谢谢她,介绍一下我是哪家的孩子,另外,别忘了用零用钱买束鲜花。于是,在二月底的一天,我就到车站路去了。 现在,车站路那栋高大的房子已经不复存在了。打那件事以后,我有许多年离乡背井。那房屋究竟是什么时候、又为什么要拆掉的,我也就不晓得了。现在的新房子是七八十年代建造的,有五层高,屋顶底下还带着装修好的空余间隔,正面打磨得光滑铮亮,就是小阳台和拱形窗没有了。大门口门铃密密麻麻的,显示出楼里面一套套小公寓也排得层层叠叠。住户随时搬进搬出,就像人们租轿车时开进开出一样随意。底层现在开了一间电脑商店,原先,那儿是一家医药店、一间食品店和一家录像出租店。 原来的老房子也是一样高,只是光有四层楼,底层用的是金刚石打磨的砂岩砖块,上面三层则是普通砖头墙面,镶衬着砂岩造的小阳台、转角楼和窗框子。通向那房子底层要走几级台阶,进厅堂也是这样,下面的台阶比较宽,上边比较窄,两边全都砌着矮矮的扶手墙,上边嵌有生铁扶手,底部作蜗牛状盘旋着。建筑物的大门两边还有门柱,门楣上有两只石头狮子,一只对车站路仰视着,一只却俯瞰着。那女人把我领到水龙头边所经过的,还只是一座边门。 其实,我从小男孩时代就注意到了这栋房子。因为,在左右那一排排房屋当中,这建筑实在鹤立鸡群。我当时就想过,如果这栋楼房再建造得厚重宽广点儿,就会把它紧邻的房子给挤到边上去,以便给它腾出更多地方。进得门来是间厅堂,或者常说的楼梯井,在我的印象里,那屋子里一进门迎面就对着几面大镜子,仰看天花板点缀着石膏花饰,低头看地上铺着长条地毯,带有东方式样的花纹,还压扣着磨得光滑了的铜棍。我暗自猜测,这种有板有眼的大楼,也仅仅是有头有脸的人们才能居住。可惜,因为年代久远,又受着附近火车的烟熏火燎,它已经黯然失色。所以,我又突发奇想,也许,里面原先体面显贵的居民也已经晦暗无光,不是聋哑昏聩,就是弯腰曲背了。 以后的好些年月,我居然一再梦见这栋房子。我做的梦都大同小异,都只是同一片梦境、同一个主题的花样翻新而已。我梦见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行走,忽然间就瞥见了这栋房子。那是在这座梦中城市的一个市区,我根本不熟悉,这房子就坐落在一排建筑物当中。我继续走,就晕头转向了。因为我熟识的只是这房子,而不是那市区。忽地我又猛省,我不是已经见过这房子了吗?这么一来我才意识到,其实我并不是在我家乡城市的车站路,而是在一座别的城市,甚至是别的国家。例如,我梦中是在罗马,我是在那儿见到了这房子,却又忽然记起来,我原来在瑞士伯尔尼也见过它。这是一种梦里不知身是梦的境界,反而让我得到安宁。在别的环境里重又见到这栋房子,使我觉得不像在别的城市偶然故友重逢那样,给人一种突如其来之感。于是,我转过身来,又回到这栋房子前,踏上台阶。我要进去。我想按铃。 如果我是在乡间见到这房子,那梦境就会拉得很长很长,或者说,我会详细地回忆起房子的一些细节。我好像是开着车,看到这房子就在右边,我却继续往前开。我开始只是觉得迷惑不解,明明这房子是厕身在市区的一列马路之间,为什么现在却伫立在空旷的田野上呢?忽然我又悟出,我在哪儿曾经见过这房子,结果就倍感迷惑了。每当我想起来在哪儿遇见过它,我就会掉转车头往回开,希望再找到那房子。梦境中的街市永远是空荡荡的,车子急转弯时轮胎发出吱吱声,我飞速行驶回来。我心急如焚,害怕太迟了赶不上,车子就开得更加快了。忽然间我看见这房子了,它正矗立在一片田野当中,周围满是法耳次地方的油菜、玉米和葡萄,忽而又变成法国普罗旺斯的薰衣草了。那地方一片平野,最多只有小丘起伏。周围竟然没有一树一木,天气晴朗,艳阳高照,空气给照得透亮,街市也在热气中闪闪发光。防火墙把那栋房子分隔开去,看起来还没有完工似的,也许任何建筑物的防火墙都是如此。房子本身看起来却并不像车站路的那么灰暗。但是,窗子上却沾满灰尘,从外边看不清屋子里任何东西,连窗帘也见不到。房子简直像是瞎了眼,盲了目一般。 我在路边停下车,穿过马路向大门口走去。看不到有什么行人,听不见有什么声响,甚至也感觉不到远处的一声马达,或一股清风,或一阵鸟鸣。整个世界是一片死寂。我踏上台阶,去按门铃。 但是,我没有去推门。我大梦骤醒,只知道我碰到了门铃,而且还按了一下。于是,整个梦境又回到了我的记忆中,我发觉自己曾经梦到过这一切。 我还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究竟按哪个电铃?我手里捧着鲜花,犹豫不定地站在大门口和电铃们前面。我甚至想转身离去。正好这时,一名男人走出门来,他问我找谁,接着,就把我领到四楼上,施密茨太太的门前。 不是雕梁画栋,也不明镜照人,更没有地毯。原先楼梯井一度应该具有的那种朴素美,就算是同气势雄壮的大楼正面原来就不相匹配吧,也已经荡然无存。楼梯上本来涂着红漆,中间已经给踩得花花搭搭;沿阶梯的墙上,起先贴着齐肩的绿色提花漆布,早就给磨光擦尽了;楼梯的栏杆也有几处缺损,就凑合着绷几根绳子代替。空气里闻得出清洁剂的味道。也许,所有这一切我只是后来才注意到的,一开始十分惘然。那儿总是一样的凋敝破损,一样的干干净净,也总是散发出清洁剂的气味,经常还会混合着各种杂乱味儿,有青菜和豆子,有正在煮着的洗涤物,有谁家在起油锅,等等。除了这些气味,也许还得再算上每家门口摆的擦鞋垫子,以及大门口贴着姓名的那些个电铃按钮。除此之外,对楼里的其他住户我一个也不认识。我至今都记不起来,在楼梯口还碰到过这栋楼的哪家住户。 同样,我也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和施密茨太太打招呼的。我大概就是吐出了那么三两句话,谈到我怎么生病,她如何照护,并且向她表示感谢,简直是对她背书一般。她把我让进了厨房。 这间厨房是屋子里最大的房间。里面安放着灶头,洗手盆,洗澡盆,热水器;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具食橱和一架衣橱,甚至还有一张睡椅。在睡椅上铺着红色的丝绒罩布。只是,厨房没有开窗子,光线是从门上的玻璃透进来的,那扇门通向阳台。阳光不很充分;如果把那扇门大敞四开,就能把厨房照亮堂了。这时,就可以在院子下面一片吵闹声中,听到木锯的尖叫,并且闻到木料的味儿。 这屋子还包括一间小小的窄窄的起居室,里面铺着地毯,放着一张桌子,四把椅子,一张高背沙发椅和一只火炉。看来,起居室冬天多半不生火,夏天也几乎不使用。有窗子开向车站路,可以瞥见从前火车站的那一片区域,现在到处翻掘得乱七八糟了。政府、法院和行政机关的新建筑已经打好了地基。最后,这屋子里还有一间没有窗子的卫生间。那儿如果透出气味来,过道也就弥漫着同样的味儿。 在厨房里我们究竟讲了些什么话,我同样也回忆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会儿施密茨太太正在熨烫衣物。她把一块毛布铺到桌子上,再在上面盖一条麻布毛巾,随后就一件接一件从篮子里拿出洗涤好的衣物,又一件接一件烫好,叠得整整齐齐,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去。我呢,就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施密茨太太连内衣内裤也烫,这我就不敢看了,但也不能够就这么掉过头去。施密茨太太外边套着一袭无袖的蓝底罩裙,上面满是小小的红白花朵。她那齐肩的头发是金黄中带着灰色,在头颈背后用一根发夹子箍着。她裸露着的手臂膀画出一道道苍白。我在旁边瞧着,她的手不停地抓握着,她把熨斗一会儿拿起来,一会儿平移,一会儿又放下去;她把洗涤好的衣物一会儿拿起来,一会儿归拢好,一会儿又叠叠好。那动作是既舒缓又专注;她本人一忽儿弯腰,一忽儿又直身,动作也是既舒缓又专注。渐渐地,在我回忆中她那时的脸蛋上,覆盖重叠上了她后来的脸盘。而每当我希望把她重新呼唤到我眼前来、要看她当时是什么模样时,她虽然显现出来,却是一个没有脸的她了。于是,我只好自己重新描绘。她额头高高的,颧骨也高高的,眼睛浅蓝,下巴很有力的样子,嘴唇很丰满,轮廓是完美的曲线,没有一点棱角。一张典型女性的脸盘,开阔饱满而不轻易动容。我心里明白,我认为很美。但是,这种美却不能重新显形在我眼前。 我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等一会儿!"她也站起身子,想要出去的样儿,嘴里说,"我也正好要出去,可以一块儿走一段路。" 我于是到楼道里等她,她就在厨房里换衣服。门开了一条缝,她脱下了无袖罩裙,就那么一身浅绿内衣站在那里。椅子背上搭着一双长筒袜,她用一只手抓起一只袜子,另一只手伸进去把它捅成圆筒状。她金鸡独立似的用一条腿平衡自己,另外一只脚跟搁在这条腿的膝盖上,接着就弯下身把袜子套上。然后,脚尖踮在椅子上,把圆筒状的袜子卷上来。袜子卷过小腿肚,卷过膝盖,提上大腿。最后,她身子弯向一边去,把袜子扣在吊袜带上。她站直身子,把这条腿从椅子上放下,接着去穿另外一只袜子。 她的这一番姿态让我的目光无法离开,离不开她的颈背;离不开她的肩膀;离不开她的胸部,她的内衣与其说是遮盖着,不如说是饱孕着她这一双乳房;离不开她的屁股,当她一只脚搁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接着又踮在椅子上时,她的内衣就紧紧地绷在屁股上;离不开她的大腿,起先裸露着,看来苍白,等穿上长袜后就闪烁着丝一般的光。 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那抓着长袜的手在半空停住,向着门转过头来,直直地盯进我的眼睛里。我一时茫然,不晓得她是用怎样的眼光看着我的。是惊奇?是疑问?是心有灵犀?还是心里责备?我面孔刷地就红了。一时间我脸庞火热地站在那儿。接着我实在撑不住了,只好闯出房间,冲下楼梯,跑到街上。 我慢慢地走着。车站路,豪塞尔路,鲜花街,多年以来都是我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我熟悉每一栋房子,我认得每一座花园,我了解每一片篱笆。我还辨别得出,有的篱笆每年都要重新修整;有的木头已经灰黑,布满霉菌苔藓,我用手都刮得下来;有的是生铁栏杆,在我小的时候,经常一边用一根棍子压在栏杆上,一边跑着,让它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还有那高大的砖块围墙,我总幻想着那高墙背后是一片神秘莫测,或者一团不怀好意。一直到有一次我高高地爬了上去,这才看见里面原来是些花卉、草莓和甜菜的田畦,没人照管,原来只是一排排沉闷平凡而已。我也熟知街道上的铺路石子和柏油涂层,以及人行道的表面如何逐渐改变而来,如何从铺路石变成波浪状的岩石小块,还间杂着柏油层和鹅卵石。 所有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无比亲切。我的心跳渐渐缓慢,我的潮红慢慢隐退,厨房和过道间的那一幕也变得遥远了。但是,我只好把脾气发到自己头上。原先我已经想得好好的,要采取主动姿态的。现在可好,我完全像个小孩子,一跑了之。我不是九岁,我已经十五岁了。不过,我到底会采取什么主动姿态,对我自己来说也还是一个谜团。 要说到另外一个谜团,就是在厨房和过道间的那一幕心灵碰撞本身。我为什么不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呢?她有一副非常健康强壮而又特别富有女人味儿的身材,比起我有好感而喜欢看的姑娘们来,要肥满得多。我敢肯定,如果我是在游泳池碰到她,她绝不会引我注目。不过,她也并没有对我裸露,像游泳池里我所看到的那些姑娘和妇女那样。还有,她远比我所梦想的姑娘要老得多。有三十好几了吧?要猜年龄可不容易,除非你已经是过来人,或者年龄问题就摆在自己的面前。 多年以后,我才想起,我不光是因为她的身材才目不转睛的,吸引我的还有她的姿态和举止。我也曾请求女朋友们,让她们穿穿长袜子看看。不过,对于我的这种请求,我不愿意做出任何解释。特别不想提起那个谜团,就是厨房和过道间的那一幕灵肉碰撞。这么一来,我的请求往往给人当成对吊袜带或者高跟鞋心向往之,甚至是对色情放纵的追求。于是,我这点愿望一旦得到满足的话,女方也就常常做出放身段施诱饵的姿态来。可是,我那次视线几乎不愿意离开的,其实却并不是这些东西。汉娜并没有搔首弄姿,也不是发嗲诱惑。我从来也没觉得,她别的情况下有过什么搔首弄姿,发嗲诱惑的姿态。我至今还记得,要说起她的身段、姿态和举止,有时倒是以一种沉稳厚重之感取胜。不过,这倒不是说她真有多么沉重。那情景更像是她在向自己身体内部收敛进去,任其独自行事,以一种安详稳重的韵律行事,并且不受她头脑中任何命令的干扰,也就完全忘却了这纷扰的外部世界。这是一种物我两忘的风格,原来就蕴涵在她的姿态和举止当中;也正是用这样一种风度,她在穿着那双长筒袜子。然而,在那时刻,她并不让人感到沉甸甸的,而是舒缓流丽,妩媚生姿,风情万种。的确是某种诱惑,只是,这一切并不来自丰满的乳房、滚圆的臀部或健壮的大腿,而是一种邀请和招引,使人在她身体内的深邃之处把这世界一时遗忘。 此情可以追忆,只是当时惘然。但愿我现在清楚了点,不致陷于牵强附会。不过,为什么我会如此激动呢?我当时把这一切仔细回想过,一想,这激动就会回转来。为了揭开这个谜团,我在记忆里呼唤着那次灵肉际会。我原先把这看做谜团,因而产生了距离感,这时就会一扫而光。我又看见这一切出现在我面前,目光再一次舍不得离开了。 一个礼拜之后,我又站在她家门前了。 整整一个礼拜,我都在竭尽全力不再去想她。可是,我整天无所事事,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够叫我分心。医生还迟迟没有决定我到底能不能重返学校。读书读了好几个月,让人厌倦。同学们倒还来看我,但是,他们的来访却不能架起一座桥梁,跨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间;而且,他们逗留的时间也愈来愈短。他们说,我应该去散散步,每天多走那么一点儿路,以不劳累为限度。其实,劳累倒是我所需要的。 有谁在儿童时或者少年时生过点小病的,一定会感到那真是一段美妙时光。外部世界,也就是院子里、花园中和马路上的那片自由天地,夹带着吵闹声浪,冲破了层层阻挡,隐隐约约传进病房来。小病人在阅读着的人物和故事都从书里跃然而出,在病房里茁壮生长。小病人还有点热度,恰好用来让知觉削弱而幻想增强,也使得病房变成了既亲切又陌生的新房间。于是,帷幕上的褶子化成了妖魔,地毯也在做鬼脸,椅子呀,桌子呀,橱呀柜呀什么的,一下子都高耸起来,似高山,像建筑,是船舶,伸手可触,又遥不可及。漫漫长夜,伴随着小病人的是教堂悠扬的钟声,偶尔开过去的汽车轰隆的响声,还有,就是车辆灯光抚摩过屋顶和墙壁的反光。经常几个钟头都睡不着,但不是失眠的几个钟头;那几个钟头不是缺失,而是充实。渴望、回忆、恐慌和向往,组成了一座座迷宫,小病人迷失其中,失而复得,得而复失。那是神奇的几个钟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好的和坏的。 小病人好点之后,这种情况便会慢慢跟着减弱。如果疾病拖延得很久,病房也会浸染在这种气氛里。小病人久病初愈,正在康复,已经没有热度,却走失在迷宫里了。 我每天早上一觉醒来,都会自觉一阵阵害臊,睡衣裤子经常湿津津的,污渍斑斑。我睡梦中出现的图画和场景都是在作孽。我想起来,母亲也好,神甫也好,姐姐也好,他们看来是不会责骂我的。母亲不必讲了,我所尊敬的神甫曾经给我实施坚信礼,他在那时对我谆谆告诫,我也曾表示过要好好遵守;说到我姐姐,我曾经把自己青春期的秘密向她吐露过。这些人虽然不会责骂我,但是会以一种爱护和关切的方式提醒我,这比责骂还要让人难受。特别作孽的是,上面的图画和场景我并不是被动地去梦见,而是主动地去幻想。 我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大的勇气,会又一次去看施密茨太太。难道,往日所受的道德教诲,又回过头来以某种方式反抗自己了?当充满情欲的目光如此放肆时,就如同宣泄欲念本身一样;而主动的幻想如此恶劣,也一如幻想中的行动一般。那么,为什么不索性去宣泄情欲并采取行动呢?我日复一日更加明白,罪恶的想法我已经再也不能摆脱。于是,我就想到了罪恶的行动本身了。 也可以从另外一方面来考虑。去看她也许真有什么危险,但是,危险毕竟不会自行实施。施密茨太太一定会非常惊喜地欢迎我,聆听我对自己那次失礼的道歉,并且最后来个友好的告别。如果不去,倒反而是危险的,因为,我其实正陷入自己的幻想而不能自拔,这不也是一种风险吗?所以,我去看她才是正理。她会举止正常,我也会正常举动,一切都会重新正常起来。 这些就是我当时的冷静思考,从我的欲念出发,从道德上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深思熟虑过,终于找到了一条途径,从而使得我的作孽之感也沉默下来。但是,这还不足以给我带来勇气。我于是又编造种种借口,其中一条如下:为什么母亲、姐姐,还有我尊敬的神甫,就一定会阻止我去呢?如果他们真能想到上述这一切,事实上肯定是会鼓励我的。可要真正去,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然而,从往日行为中,我发现了一种漫长时间中的生命模式,按照这一模式,思想和行动要么一致,要么分离。我是这么想的,我如果得到了一个结论,并把这个结论转化成一项坚定的决定,那么我就会发现,如果按照这决定行事,后果会完全是另一码事。所以,看起来应该按照决定行事,实际上却不能照章办理。在我生命的流程当中,有的事情不做决定,却去这么做了;有的事情做过决定,却不去那么做,这样的事情简直太多了。如果真出了事情的话,不管是什么事情,都会牵扯到行动。例如,事情涉及一位妇女,我已经不愿意再见到她;事情也许又关系到我某次所说的话,不但顶撞了上司,而且还生死攸关;事情更可能同抽烟有关,我曾经决定戒烟,却又抽起来了,我放弃吸烟时,也正好承认了一个事实,我是烟民,并将终身保持这顶帽子。诸如此类,可以类推。我并不是说思考问题和做出决定对于行为没有影响。但是,行为所实施的,却并不简单地就是事先所想到的和决定的。行为有自己的来历,它是我的行为,它有自身的独特方式,就像我的思想乃我的思想,我的决定也只能是我的决定一样。 她并不在家。 那栋房子的大门虚掩着,所以我就走了进去,上了楼。我按她家的门铃,等了一会儿,接着又去按铃。她屋子里的房门都开着,我透过门上的玻璃能够望进去。我看到了过道里的镜子、橱柜和大钟。屋内滴答滴答的钟声甚至也能听清楚。 我在楼梯台阶上坐下来,等待着。我没有轻松的感觉,一般人如果碰到这种情况,都会像我一样吧!做出了一项决定,对它有种七上八下的感觉,因为对最后结局还有点不安,却又有终于跨出一步的喜悦。而且,还不必对结果负什么责任。就是这种感觉吧。不过,我也并不感觉失望,是我自己这么决断的,要想再次见她一面,就一定要等她,直到她出现。 她家过道的钟敲过一刻钟,敲响半点钟,又敲完了整点。我尽力想跟上那轻柔的滴答滴答声,跟着去数数,去数那下一次敲打之前的九百秒,不过,我总是在中途又分心了。院子内细木工场的锯子在刺耳地响,楼房里有从某一套房子里传出的音乐声,有说话声,有开门关门声。接着,我听见了有谁在上楼来,脚步声停匀,缓慢,沉重。我希望这人住在三楼。要不,如果他上来看见我,问我在这儿干什么,我又怎么解释呢?可是,脚步声没有在三楼止住,而是继续向上。我于是站起身子。 来人原来就是施密茨太太。 只见她一只手抱着一篓木炭,另一只手提着煤饼筐子。她穿着工作服,上身是外套,下身是裙子。我看出来了,她原来是有轨电车售票员。她一路都没有注意到我,等到踏上楼梯平台才发现。她看起来并不生气,也不惊讶,更不是想挖苦一番;也就是说,不是我所担心的任何一种情况。只见她露出一片疲倦之色。临了,她把木炭放下,手伸进外衣口袋里去掏钥匙。这时,有几枚马克硬币掉到地上了。我把硬币捡起来,交还给她。她忽然说话了: "在下面地窖里还有两只篓子,能请你装满了给提溜上来吗?门没有锁。" 我三步两步跑下楼梯。果然,通向地窖的门是开着的,灯也亮着。在地窖长长台阶的底部,我发现一间用木板隔开的隔间,门半开着,打开的环形锁还挂在门上。房间蛮大,木炭一直堆到紧贴房顶的气窗口,从外边马路上,木炭就是打这个窗口卸进地窖来的。在门的一边整整齐齐地堆着煤饼,另一边则放置着木炭篓子。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出错了。我在家里也从地窖搬过木炭什么的,从来没有碰到过麻烦。所不同的,是家里没有堆垒得这么高而已。第一篓我装得很完满。当我双手抓住第二只木炭篓子的提把,正要把木炭从地上铲进去时,那座小煤山开始摇动了。小块木炭从我头上大量跳下,而块大点儿的则大摇大摆地跟着掉下来。一下地那些炭块就在地上连滚带滑,黑黑的灰尘像云雾般升起。我大吃一惊,呆若木鸡地站着,头上也分派到好几块木炭,不一会儿,我就站在齐脚踝深的木炭当中了。 当煤山运动渐渐平息下来时,我才从木炭里拔出脚来,连忙把第二篓木炭装好。接着,我找到一把扫帚,把滚得满地都是的炭块打扫干净。最后,我锁上门,提着那两只篓子上楼交差。 她已经脱掉外衣,松开领带,衬衫最上边那颗纽子也解开着,正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一杯牛奶。她一看见我,就不禁掩口而笑,跟着哈哈大笑起来。她一根手指指着我,另一只手掌拍着桌子,说道:"看你是啥样儿,小家伙,看你那样儿哟!" 从洗手盆上面的镜子里,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尊容,于是跟着笑起来。"你可不能就这么回家去。我给你先放水洗个澡,我会把你的衣物拍打干净的。"说着,她走到澡盆旁边,打开水龙头。水冒着热气哗哗哗流进盆子里。"现在,把衣服给脱掉。可要小心点儿脱,我的厨房里可不要煤炭灰哟。" 我踌躇再三,才把毛衣和衬衫脱掉。往下,我就更加犹豫不定了。澡盆里的水倒涨得很快,已经要漫到边上了。 "你想穿着裤子和鞋子洗澡吗?小家伙!要不,我不瞅你好啦。"可是,当我伸手去关掉龙头,并且把裤衩也脱掉时,我发现她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我刷地脸蛋就红了,赶紧跨进澡盆,让自己沉下水去。当我把头浮出水面的时候,她正拿着我的衣物走向阳台。我可以听得见她把两只鞋子相对拍打着,然后,又拿起我的裤子和毛衣抖着摇着。她朝下边喊了几声,是说的煤灰和锯末什么的,下面也高高回应了几声,她就又笑起来。回到厨房,她把我的衣物搁在椅子上。她飞速向我瞥了一眼,说道:"用那香波洗,把头发也给我洗一洗。我立马给你拿洗澡毛巾来。"她从衣柜里拿出什么东西,接着就走出了厨房。 我使劲擦洗着。澡盆里面的水渐渐变成了黑色,我又放进新鲜水,在水柱底下把脑袋和脸蛋冲个干干净净。然后,我就这么躺着,听着热水器在汩汩作响。我脸上感受到从厨房门缝吹过来的清风,身上感觉的是水的温暖。我觉得淋漓畅快。那是一种令人激动的畅快淋漓,接着,我的阴茎就坚挺起来了。 当她正好走进厨房时,我没有抬头,直到她站到澡盆旁边。她伸开一双臂膀,手里拿着一块很大的浴巾,说了声:"来!"我把背部朝着她,站起身子来,跨出澡盆。她用浴巾从背后把我包起来,从头到脚,使劲擦干。临了,她让浴巾滑到地上。我一动也不敢动。她往前踏了两步,离我非常近,我感觉得到她的乳房紧压在我背部,她的肚子紧贴我的屁股。原来,她也是全身赤条条的。她一只手搁在我的胸部上,另一只手握住我硬邦邦的阴茎。 "你就是为这事儿到我这儿来的!" "我……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我终于把身子转过来。我们俩站得太近,我看不见她多少肉体。不过,我还是被她那裸露横陈镇住了。 "你有多么美呀!" "啊!小家伙,你说个啥呀!" 她一笑嫣然,两只手臂搂住我的脖子,我也顺势把她拥进了怀抱。 我起了恐慌,因为相互触摸而恐惧,也因为彼此接吻而恐惧,还恐惧着她到底喜欢我吗?恐惧着她到底会感觉满足吗?不过,我们既然就这么相互拥抱着好一会儿,既然我呼吸着她的气息,既然我感觉到了她的温暖和劲道,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了。我用嘴唇和手指去探索她的肉体,两张嘴不断接触厮磨,最后是她在我上面,直视我的眼睛,一直到我一泻为快,一直到我紧闭双眼,一直到我极力想控制住自己,而终于高声叫喊出来,一直到她用手捂住我的嘴巴,不让我叫得太响…… 从那天夜里起,我已经爱上了她。我睡觉睡得很不实在,一直在渴望她,梦见她,模模糊糊觉得是在抚摩她,可醒来一看,原来是紧抓着枕头或盖被。由于干接吻,嘴唇都搞疼了。我的阴茎一直坚挺着,可是,我不愿意自慰。我以后决不再自慰了。我要同她一起。 我爱上了她,就是她同我睡觉得到的回报吗?直到那一天,直到我和一个女人共度一夜之后,我才觉悟到我早先是给惯坏了,因此我就必须偿还。对谁?对这女人,至少要去真爱她;对这世界,至少要去面对它。 在我少数几幅栩栩如生的幼年记忆里,其中之一可以追溯到小时候一个冬天的清晨,当时我正四岁。记得我当时睡觉的房间没有生炉子,所以,早晨和夜里都非常冷。我的记忆中老有那温暖如春的厨房,火光熊熊的炉灶。灶头是一座沉重的铁制用具,可以拿一只钩子,把上面的铁板和铁圈移开,这时,明火都能看得见。同时,旁边总有一盆热水伺候着。母亲会在炉子前边摆上一只小凳子,让我站在上面,给我洗脸或者穿衣。我难以忘怀这温暖带来的舒适感觉,我永远记得那悉心为我准备的享受,暖暖和和地洗脸和暖暖和和地穿衣。我总是记得,每当这种情景在回忆中出现时,我就会躬身自问,为什么母亲要对我如此宠爱?我当时是生病了吗?或者,是兄弟姐妹得到了什么东西,而没有给我吗?要不,大人已经晓得,那天稍后要发生什么事情,对我来说会很困难、不愉快,可是我还非得扛过去不可吗? 那个女人在记忆中连个名字都没有,但是,因为她下午对我如此怜爱,第二天我就上学校去了。还有一个想法也闯进我的脑海,就是要把我刚刚赢得的男性气概加以展示。这倒并不是我想大声嚷嚷什么。我感觉自己强劲有力,鹤立鸡群,我希望带着这种强劲感和优越感来直面我的同学们和老师们。另外,我和她虽然没有谈起过什么,但是我可以想像得出,她是一名有轨电车售票员,所以,必须经常晚上甚至夜里工作。而我,每天必须呆在家里,只能为了有益于康复而散散步而已。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么能够天天同她会面? 那天,我从她那儿回家时,父母亲和兄弟姐妹已经在吃晚饭了。 "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你母亲为你担心极了。" 父亲的话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讲是生气。 我说,我迷路了。我先是去散步的,准备穿过荣誉公墓,向莫尔肯疗养院走去。走了很长的路,居然到了胡桃洞。我解释道: "我身上忘了带钱,所以,只好从胡桃洞跑回家。" "你可以搭个便车什么的嘛。" 我的妹妹说。她自己经常搭便车,我父母对这点很不高兴。我哥哥对于我的话也嗤之以鼻: "莫尔肯疗养院和胡桃洞根本是两个不同方向!" 姐姐则用审查的眼光盯着我。我只好说: "我明天还是去上学吧。" "那倒也好,不过得搞清地理,有北边,也有南边,另外,太阳升起是从……" 我母亲来打圆场,打断了哥哥的话,她说: "还要三个礼拜哩。医生讲过的。" "他如果能穿过荣誉公墓,到了胡桃洞,再跑步回来,那么,他就也能去学校上学了。他所缺乏的不是力气,他需要的是脑子。"我和哥哥从小就经常喜欢打架,后来,又转化成为斗嘴。哥哥要比我大三岁,上面讲的两种斗争本领都比我高强。后来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决定不再还击,让他的攻击变成打空拳。从那以后,哥哥就只好停留在挑刺找茬上了。 "你觉得怎么样?"我母亲把脸转向父亲。只见父亲把刀叉搁在盘子上,身子向后靠,双手交叉在小腹部。他不讲话,看来在冥思苦想。每当母亲就孩子们或者家务事询问父亲,父亲总是这么一副神情。我每次都会悄悄地想,他到底是在考虑母亲讲的事情呢,还是在思考他自己的工作?也许,他真的是想考虑一下母亲所讲的事。可是,一旦进入思考状态,他就无法摆脱他的工作了。父亲是大学的哲学教授,思考是他的生命。具体说来,就是深思,阅读,著述,教书。 我时不时有这样的感觉,我们,也就是说我父亲的家庭成员,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家里的宠物一样。就拿狗来讲,狗是散步时牵出去的;猫,是同人玩耍的,如此而已。而且,再具体拿猫来说,它蜷曲在人的膝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还要让人去抚摩它,这对于人来说未必不可爱。可是在某种程度上,人就需要这个。不过,除此之外,人还要为它购买猫粮,给它打扫猫圈,带它拜访猫医,等等等等,这就有点太过分了。人的生活不仅仅是这些。我倒真希望,我们,就是说父亲的家庭,就是他的生活。有时我也渴望,我那爱挑刺的哥哥,我那调皮蛋的妹妹,是另外一种哥哥和妹妹有多好。不过,在那个傍晚,我突然觉得他们都特别特别可爱。拿妹妹来说,也许在四个兄弟姐妹中当个幺妹,这不容易,她不调皮一点就不能把自己突出出来。另外拿哥哥来讲,我们俩睡在同一间屋子,这在他来看要比我更加不方便。况且,自从我生病以来,那间房间就让我独占,哥哥只好到客厅的沙发上将就容身。他怎么会不对我挑刺找茬呢?再说父亲,为什么我们就非得是他的生活不可?我们毕竟很快就会长大成人,一个个离家而去。 我觉得,我们是最后一次坐在家里的圆桌旁边,点亮那盏有五根灯臂、点五枝蜡烛的黄铜烛台,吃最后的晚餐,用的是边上带着绿色藤蔓装饰的盘子,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如此亲密无间地相互交谈着。我感到,我们是在互相说声珍重,就此告别,身虽在一起,心却已远去。我是思乡成病,想父亲,想母亲,想兄弟姐妹;我是渴望成疾,渴望同那女人在一起。 父亲这时向我转过目光来。"'我明天还是去上学吧',你刚才是这么讲的,是不是?" "是的。"他注意到我刚才问的是他,而不是母亲,甚至我也并没有讲话,而仅仅是自己问自己要不要回到学校去而已。 父亲点了点头。"我们让你到学校去。如果你发现负担太重,就再呆在家里好了。"我高兴了。但与此同时我又感觉到,我的确是向他们珍重道别过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那女人换了早班。这样,她中午十二点钟就回家了。我天天逃掉最后一节课,为的是能够在她房子门前的楼梯口等着她。随后,我们就一块儿洗澡,一块儿做爱。一点半不到,我火速把衣服穿好,一溜烟跑回家去。在家里,一点半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如果是礼拜天,家里改在十二点吃午饭,她的早班也开始和结束得都要晚一点。 我猴急得真想把洗澡也省略掉。她却是爱干净成了癖好,早上一起身就洗澡。我喜欢闻那种香水味儿,新鲜的香汗味儿,还有她从工作里带回来的电车味儿。当然,我也喜爱她那潮湿滋润、冒着皂香的肉体,我听凭她给我抹肥皂,给她抹肥皂我也喜欢。她还教我如何克服难为情,教我要有一种理直气壮、天生占有的气概。所以,当我们做爱的时候,她就采取一种理直气壮的姿势将我整个占有。她的嘴巴吮着我的嘴巴,她的舌尖逗弄着我的舌头,她更告诉我,该在哪儿、又该怎么去爱抚她。她跨骑在我身上,直到她获得高潮为止,我在这种场合对她之所以产生作用,无非是因为和我一起并且是在我身上,她就能够攫取欢娱而已。这不是说她没有柔媚的一面,也不是讲她不能给我带来任何乐趣。不过,她做这一切主要是为了她那嬉戏般的享受。就这样,一直到后来我也学会该怎样去占有她。 那讲起来是以后的事了。我不能说一整套都已经学会,不过,好长一段时间我也不觉得还欠缺些什么。我还年轻,很快就会达到高潮,当我慢慢恢复过来后,我很愿意让她再来占有我。我仔细注视着她,她高踞在我上边,我看得见她的腹部,在肚脐上方有一条很深的疤痕;我望着她的乳房,右边的那个比左边的稍微大那么一点点;我还凝视她的脸蛋,她嘴巴张开着。她一双手掌支撑在我的胸部,在最后时刻却突然把双手高举向天,捧住自己的脑袋,同时发出一声腔调古怪的叫喊,好似连吼带嗽的抽泣。一开始真把我吓了一跳,以后,我就满载情欲地等待着了。 最后,我们俩都筋疲力尽了。她常常伏在我身上睡去。我倾听着院子里的电锯声,手工工人吵闹的吆喝声,他们在操作电锯,要喊得比锯子声还响才能让别人听见。好容易电锯沉默下来,车站路上的车水马龙又隐约地挤进了厨房。我听见小孩子叫喊和玩耍的声浪,知道是放学了,一点钟也就这么过了。不知哪儿有位邻居中午回家来,把鸟食撒在阳台上,有鸽子飞来,在咕咕叫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那已经是第六天或第七天了。她在我身上睡熟过后,刚刚醒来。一直到那天,我在同她讲话时总称呼"您"。 她跳了起来。"你讲什么?" "我说,你叫什么名儿?" "为什么你要晓得呢?"她用一种不大信任的眼光看我。 "你和我已经……我晓得你姓什么,可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想要知道你的名字。有什么不妥……" 她莞尔一笑,说:"哪里呀!小家伙。没有什么不妥当。我叫汉娜。" 她开怀大笑,控制不住,也感染了我。 "你看人的样儿可真滑稽。" "我还半睡半醒呢。那么,你叫个什么名儿?" 我转念一想,她原该知道的。那会儿,刚好时兴把学校用品夹在胳膊底下,而不再放进书包里。我把那些东西全放在她的厨房桌子上,上边都写着我的名字:在本子上,在我学习过的书本上,还用牛皮纸包得好好的,封面上贴着书名和所有者名字的标签。可惜,她一概视而不见。 "我叫米夏o伯格。" "米夏,米夏,米夏。" 她试着念这个名字,唱歌一般地说道: "我的小家伙叫米夏,是位大学生……" "中学生!" "……是位中学生,正好是,怎么说,十七岁?" 她给我平添了两岁,我为此很骄傲,就点点头。 "……十七岁,等他长大了,要当个出名的……" 说到这儿,她有点吃不准了。 "我自己还不晓得长大了要当个什么人。" "不过你读书很卖力嘛。" "这个么……" 我告诉她,她对于我,比学习啦,学校啦什么的都重要,我很喜欢到她这儿来。 "反正都得留一级。" "你跟哪儿留一级呢?" "在六年级上留一级。上一个月我生病,缺课太多了。如果要跟上班,就得像个白痴一样做功课。那样的话,我此刻就应该呆在学校里。"接着,我对她讲了我旷课的情况。 "出去!" 她一把掀开被子:"滚出去,从我的床上滚出去!如果你不做好你的功课,就再也不要回来。怎么?做功课就是白痴吗?白痴?那你认为卖车票、打洞眼算是什么呢?" 她索性直起身子,在厨房里一丝不挂地站着,表演起有轨电车售票员来。只见她用左手打开那卡着一沓车票的小夹子,接着用上了套着一个橡皮指套的大拇指,扯下两张车票来,又甩动右手,以便可以抓住吊在手腕上的轧洞钳子。她拿起钳子就连连在车票上轧了两下,一边喊道: "荷巴哈站两张!" 她放下轧洞钳子,伸出手来,拿了一张钞票,把放在肚子前的钱包打开,塞进钞票,扣好钱包,又从那钱包上附带着的硬币卡子里压出要找的零钱,接着喊道:"谁还没车票的?" 她盯着我:"白痴?你根本不晓得什么叫做白痴!" 我那时还坐在床沿上,一时好像泥塑木雕。"对不起,对不起。我会做功课的。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赶得上。还有六个礼拜,这学年就结束了。我一定会努力。不过,如果不准我再来看你,恐怕我就赶不上了。我……" 起先我想说"我爱你"。不过转念一想我就不说了。也许,她是有道理的,她自然很有道理。不过,即使如此,她也没有权利要求我做更多功课,更别说把这点作为我们见不见面的条件。我终于说:"我不能不来看你。" 过道的钟敲响了一点半。一听这钟声,她就说道: "你现在该走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加上一句: "从明天开始我上正常班了,到五点半下班。下了班我就回家。你也可以来,不过,在这之前你要把功课给我做完。" 我们俩就这么赤条条地相对站着,谁都不动。不过,即使她当时俨然穿着工作服,也不会如此拒人千里之外。这种情况我当时还不能深刻体会。她在想着我吗?还是在考虑自己?如果我做功课是白痴,那么她干工作更加是白痴了。难道就为这个把她给激怒了?但是,我又没有明说谁谁谁的工作是白痴。要不,她就是不要一个落第书生做情人?不过,难道我真是她的情人吗?如果不,那我又算是她的什么人?我开始穿衣服,故意慢吞吞的,希望她能讲两句话。但是她什么也没说。我衣服穿好了,她仍旧赤裸裸地站着。我拥抱她表示告别,她什么反应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