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乌尔莉克•埃格涅夫-科隆比耶 第一部分 一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看见他。她进入他视野的时候,他已成为她注视的对象。这一幕发生在一八二三年七月十一日下午五点,在马林巴德马林巴德意为"玛利亚温泉"或者"圣母温泉",现位于捷克境内,现名玛利亚温泉市。的十字架水井旁边。上百个高贵的度假客人闲步林荫大道,人人都端着一个杯子,里面盛着口碑一年赛过一年的矿泉水,人人都想吸引旁人的目光。歌德不介意旁人的目光,但是他更想树立谈话者而非漫步者的形象。今年七月那些日子里,他总是和施特恩贝格伯爵在一起。伯爵比歌德小整整十岁,是自然研究者。对于歌德的色彩理论,自然科学家们最好的表示也就是不用嘲讽的口吻表示遗憾。这种现象歌德不习惯也习惯了。如果遇到一个承认其色彩理论的人,他常常会因为过分友好、感激、感动而几乎无法自持。卡斯帕•施特恩贝格伯爵就是一位承认其色彩理论的自然科学家,还撰写过一本论史前花卉的书,就是说,他可以读出石头里面所保存的内容。后来石头又成为歌德最喜爱的研究领域。但是今年七月,一个新情况让伯爵对歌德的吸引力超出了自然科学的范围。去年他们两个都住在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的公馆里,伯爵把他的公馆办成了疗养宾馆。莱韦措母女也住那里。他们在阿马莉•封•莱韦措搞的沙龙聚会上相识。我们可是老相识,歌德大声说,我们在史前时代就是熟人。他指的是施特恩贝格伯爵那本书的标题。他几乎是疾步走向伯爵,然后拥抱问候。他的动作很显眼,因为平时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原地不动,总是让那个男人或者女人有机会向他靠拢。我们两个都爬上了多内斯贝格山,在特普利兹现位于捷克境内,名为特普利采。那边上去的,男爵夫人,我们从不同的方向包抄上去,我们都到了山顶,这个信里已经说过了。伯爵说他们是两个来自不同的地区和历史时期的旅行者,两人在比较各自的经历时才发现殊途同归是好事。 现在,歌德让伯爵在这林荫道上给他讲述瑞典化学家贝采利乌斯的新发现:奥弗涅地区位于法国境内。的火山石跟这里的科摩尔尼的胡尔卡位于捷克境内。火山化石有着惊人的近亲关系。 不管在什么地方,这样的交谈都具有掩护谈话者的功能。今天是歌德不止一次一边说话一边张望。歌德是近视眼,但是他觉得戴眼镜很可怕。他周围那些眼镜全都知道。谁想得到歌德接见,谁就得乖乖摘掉眼镜。眼镜败坏我的情绪,这是他的话,而这位知名作家说的话总是一传十、十传百。本来他不可能从远处辨认出自己所寻找的人,但如果是阿马莉•封•莱韦措和她的几个女儿,如果是她和今年分别为十九岁十六岁十五岁的乌尔莉克、阿马莉、贝尔塔,不管她们离他多远,也不管林荫道上的人多么形形色色,他都能够一眼看出谁是谁。他这本领名不虚传。尽管她们几个的高矮顺序发生了变化。现在乌尔莉克个头最高,明显超过了母亲。 他引着伯爵朝莱韦措母女小分队所在的方向移动,却没有打断伯爵对奥弗涅地区火山化石和科摩尔尼的胡尔卡火山化石的亲缘关系所发的滔滔宏论。他和乌尔莉克的目光相遇了。他没有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发现了他。 他的内心出现一丝震动,闪过一股电流,翻起一阵潮涌,他的脑子里面热血沸腾。他感觉自己有可能头晕。他试图让仿佛在痉挛中僵硬的额头和眼部肌肉得到缓解和放松。既然整整一年没见面,欢庆重逢的时候哪能一脸怪相,哪能把诧异、痛苦、慌张挂在脸上。 言归正传。他们走到莱韦措母女跟前,与她们行礼,寒暄。年轻的母亲明显比她哪个女儿都活泼。乌尔莉克目不转睛,这还是他去年见到的眼光吗?他和她四目相对。到了无法坚持、非说点什么不可的时候,他才说:眼前的各位朋友,希望你们明白一点,我不仅研究石头,我还研究眼睛。是什么因素让眼睛产生更大的变化,是来自外部的另外一种光线,还是来自内心的另一种情绪?在这一瞬间,"瞬"字带目旁,你们说妙不妙,在这一瞬间,因为一块厚厚的积云遮蔽了太阳,乌尔莉克的眼睛正从灰色变为绿色。如果这块云不走,我们面对的就是一个绿眼睛的乌尔莉克。施特恩贝格伯爵,不管外因占主导还是内因占主导,我们都应该对这一双重现象产生兴趣。衷心欢迎您,夫人,衷心欢迎你们三姊妹,你们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三人组合。 十六岁的阿马莉最像快嘴快舌的母亲,她说:我们根本不是什么三人组合,我们各是各,如果您没意见的话,枢密顾问先生。 问我有没有意见,说着歌德又朝乌尔莉克看。乌尔莉克的目光跟开始一样冷静,一样坚定。他盯着她的眼睛看。他把自己装扮成眼睛专家。但其实他不是。别人可以相信。乌尔莉克不信。他本人也不信。她看着他,只是为了表示自己在看他。在结束眼光话题之前,他又说:乌尔莉克,有些男人会把你鉴定为蓝眼睛,另外一些人又会说你是绿眼睛。我的意见是:您千万别给自己的眼睛固定颜色。 他把她的目光带回了房间。刚才大家聚在一起闲聊,重温了去年和前年的记忆。说起前年,那真是鬼天气,雨下了整整一个月。如果不是枢密顾问先生点子多,那日子真是没法过。但是他举办的石头展只有阿马莉感兴趣。他专门布置一个房间搞展览,几张桌子上摆满了男仆施塔德尔曼从这整个地区敲打来的石头。说到这儿,阿马莉依然怨气难消,因为枢密顾问先生为了让石头对乌尔莉克产生吸引力,竟然把一斤巧克力放到了石头中间。 还是刚从维也纳送来的新鲜巧克力,男爵夫人说,是有名的帕内尔糕点房做的! 还配了一首诗,贝尔塔说,她也忍不住要发言。 啊,他说,一首诗。 她还背得出来,封•莱韦措夫人说。 没等歌德说背诵给我听听,贝尔塔就背诵起来。她绘声绘色地,充满了艺术表现力:又有吃,又有喝 谁有理由不快乐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这里有带赭黄色条纹的花岗岩石,阿马莉说。她说这话是想再度提醒大家她对石头很感兴趣。 好,歌德说,说得好。 伯爵起身告辞,他说他想把刚才跟歌德就火成论和水成论进行的讨论稍加整理。他跟大家挥挥手,欠欠身,然后走了出去。 歌德望着他的背影。如果世界上有三个这样的人,我就会颂扬我们亲爱的上帝。 什么是火成论,阿马莉赶紧大声提问。她的眼睛没有看着她提问的对象,而是看着让她抢了风头的妹妹贝尔塔。 那我就问什么是水成论,贝尔塔大声说道,她什么事情都想超过比自己大两岁的姐姐。 那我就告诉你们,歌德说,对于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地球表面的成因,学者们争论不休。有人说是火造成的,后来火退回地心,通过火山来提醒人们注意它曾经扮演的角色;有的学者则认为是水造成的,水逐渐退却,形成了海洋。 您呢,乌尔莉克问,您怎么看? 我想,我们不应该对目前只能通过猜测得出结论的事情下结论。但既然人们总是情不自禁地偏向某一方,我就承认自己是一个摇摆不定的水成论者。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理解您这话,乌尔莉克说,语气非常强烈。而且只朝着歌德说。她再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歌德问是否要让他说点超出他知识范围的话。 既然我们讨论的是自然科学,不是诗歌,她说,我们就可以期待对方采取鲜明的立场。 哦,歌德说,我们的乌尔莉克所配备的思想武器不会低于《纯粹理性批判》的水平。 母亲:您得知道,现在她在斯特拉斯堡已被称为Contresse Ulrike,也就是抬杠女爵乌尔莉克。 对于阿马莉而言,这是一个证明自己无所不晓的机会:Comtesse的意思是女伯爵,contre的意思是抬杠,这个新词就来自二者的组合。她们学校说什么都用法语。 歌德说,他对乌尔莉克能就读一所有如此发现的学校表示祝贺,他还承认自己非常快乐,因为他又能跟她们一家坐在一起闲聊。他在魏玛根本没有闲聊的机会,人们老是伺机找他谈论重大话题。 枢密顾问先生不是一点责任也没有吧,乌尔莉克说。 说得对,抬杠女爵,歌德说。我在那边的生活像戏剧而不是生活。 这里呢,乌尔莉克问。 这里嘛,他没往下说,干脆看着乌尔莉克,她看着他,说: 说呀,这里怎样?!在这里,他说,我又发现自己在魏玛受了两个冬天的煎熬,因为我对莱韦措母女的情况知之甚少。 可是,随时准备说话的阿马莉说道,两年前莱韦措母女对您的了解还要少得多。在认识您的第一年,我姐姐怎么说也十七岁了,她当时就承认,歌德的东西她一行字也没读过。相反,好可怕,席勒的作品倒是读了一大堆。 在斯特拉斯堡的法语寄宿学校,乌尔莉克说,给我们指定的德语读物全是这位法国大革命荣誉公民的作品。 歌德接着说:我曾冒昧地提醒过你们,我不像席勒、格勒特克里斯蒂安•菲希特戈特•格勒特(1715-1769),1751年开始担任莱比锡大学教授,讲授诗学、文体学和伦理学。歌德也听过他的课,并在《诗与真》中称其伦理学为"德意志伦理文化的基础"。、哈格多恩弗里德里希•封•哈格多恩(1708-1754),德国洛可可时期诗人,是德国阿那克里翁派的开山鼻祖,十八世纪德国寓言创作的先行者。、格斯讷萨洛蒙•格斯讷(1730-1788),瑞士田园诗人、画家。那样适合做青年人的榜样。 乌尔莉克接着说:您还说过,法国人喜欢诗情画意,喜欢粉饰乾坤,他们不喜欢自然和现实。 对,歌德说,所以萨洛蒙•格斯讷在法国的名气比在德国大得多,他适合法国读者。 可是伏尔泰也适合法国读者,乌尔莉克说。 翻译伏尔泰的,他说,不是我的朋友席勒,而是我。 您翻译了两部作品,乌尔莉克说,《扎伊尔》和《穆罕默德》。 两个剧本都不是很好,歌德说。 读上您的书以后,乌尔莉克说,我非常烦恼,因为我一刻也不知道您是谁。总是在玩最花哨的把戏。奇妙的语言,奇妙的思想,奇妙的感觉,但他是谁?这是她最终想得到的答案。她说读他的书就有这种效果,读者会产生一种烦人的、庸俗的好奇心,想认识他本人,想认识他真实的一面。读者希望他近在眼前,希望想抓他的时候可以一把将他抓住。没错,读者想触摸他。但他是谁? 说到这个,还是司各特好,贝尔塔突然插上一句。 没错,乌尔莉克说。不了解司各特你不会烦恼。 贝尔塔显然不太明白这场谈话的玄机所在,所以她说,如果今年夏天又碰上下雨,大家就又得用朗读来消磨时间。而且要读司各特。她把《黑侏儒》带来了。 母亲补充说,贝尔塔还在坚持不懈地按照歌德去年的教导练习朗读。 贝尔塔对两个姐姐说:他叫我可爱的半大人。说我朗读的时候应该坚持先抑后扬。 今天得检查一下。 贝尔塔马上再次加强重音:谁有理由不快乐。 对,歌德大声说,"快乐"在句尾,所以别用降调,而是要升调,要拉长,"不快乐",三个字都要同样加重,而且要比其他任何一个词音调高。 阁下对我只有批评,乌尔莉克心平气和地说。她从不贸然打岔,但她想说就说。 是的,贝尔塔大声说,你必须表现得更有力,更生动。 我也不想变成蒂克,乌尔莉克说。 阿马莉问:这又是什么意思? 乌尔莉克答:不想变成朗诵艺术家的意思。 阿马莉抢回话头:枢密顾问不是青年人的榜样,这个我们已经领教了。 歌德表示愿闻其详。 好吧,您让我们做游戏,阿马莉说,让一个人出一个题目,坐在旁边的必须按照这个题目编个故事,但是谁都可以插进一个词,这个词必须用到故事里去。乌尔莉克讲故事的时候您说了一个什么词?吊袜带,枢密顾问先生。乌尔莉克脸红了…… 不对,吊袜带没有进故事,乌尔莉克大声说,因为这个词脱口而出之后,枢密顾问先生立刻又添了一个词,他说的是:吊袜带勋章指爱德华三世于1348年左右设立的嘉德勋章。勋章最主要的标志是一根印有"心怀邪念者蒙羞"的金字的吊袜带。。 这么说,他好像压根儿没有别的想法,阿马莉说,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被莱韦措家几个前途似锦的女儿看成一个完全不适合做榜样的人也不太好,所以他说自己不抽烟、不下棋、不虚掷光阴。这话与其说是讲给大家听的,不如说是他自言自语。 乌尔莉克接过话头:您说话的口气,像是在为自己度过了如此堪为榜样的一生感到遗憾。 他说,既然他最终能够来和莱韦措一家享受人间仙境,他的过去不会一无是处。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你一言我一语。 其实他一直在寻找各种机会与她的眼光相遇。回到房间之后他才意识到这点。他很喜欢这几个朴素的房间,现在他站在窗边?望马路对面宏伟的克勒贝尔斯贝格温泉宾馆,看着对面三楼的几扇窗子,因为窗子背后有乌尔莉克,此时此刻,她也许站着,也许坐着,也许在读书,也许在思考……见过这样的目光,他怎么活?也许去年就为时已晚。去年冬天他生了一场病,他病得很厉害。他写信给她。她回了信。有些异样。但他今天才对此有了体会。她那几封信写得有些特别,他不能给任何人看。每一次给她写信,他都只向书记员约翰口述一半。每一次他都要亲自添上几句,这几句话必须言之无物,但同时也要透露一点用言之无物来掩盖的东西。他写信的对象绝对不可能是乌尔莉克一个人,必须包括她母亲。没错,这一切都可以忍受。反正夏天快到了,又能跟她一起闲聊。然后是这目光,它改变了一切。这时泽森海姆又浮现在眼前,弗丽德莉克单纯的少女气质。这双眼睛透出强烈的情感,但所有的情感都来去匆匆,似乎每一种心情在清晰表达出来之后都必须马上抛弃。弗丽德莉克的嘴对其所作所为知之甚少,让你不得不完全主动地用自己的无知和好奇去补充她的无知与好奇。然后是夏绿蒂•布夫,那个伟大的感伤女人,她把宇宙化为一声叹息,让宇宙在这叹息中毁灭。他把她在他心中唤起的情感提升为最伟大的艺术。维特的绿蒂。她后来有理由对他在小说中给她塑造的形象表示不满。维特的绿蒂,这是他,他跟维特一模一样。然后是克里斯蒂安娜,这个跟随感觉的女人,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了不起,不能做任何迁就。她善于以柔克刚。然后是玛丽安娜,她想跟克里斯蒂安娜一个样,她凭借巨大的灵魂力量洗心革面,舍弃了自我。但这只是假面舞会。只是一种文化轰动。只是一则伟大的文学史传说。然后是乌尔莉克。整整两年,有口无心的撩人语言透出少女的魅力。去年还是一个尚未被唤醒的高贵女孩,还是一个在场的意志,想事事完美,一片日出之前的风景,现在,太阳升起了,这片风景生机盎然。看看她现在的眼光。抵挡不住。你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抵挡什么。你成了俘虏。成为她目光的俘虏。 他还得坐到写字台前。这个乌尔莉克,这个抬杠女爵,应该把她写进小说,写进早该问世的《漫游年代》指《威廉•麦斯特的漫游年代》。下同。的第二版。海希利亚就是他想用抬杠女爵来丰富其性格的人物形象。但是绝对不能给乌尔莉克透露一个字儿。即便你很想在闲聊中告诉她你要把她写进你的小说,你也要管住自己!我们不能让文学源泉知道自己是源泉。否则这源泉就不再清纯。 他不能上床睡觉。现在千万别睡,进入睡眠就无法控制自我。如果保证能梦见她,就可以去睡。但是不行!醒着的时候可以一刻不停地想念她,脑海里可以浮现她的倩影,睡着以后却很有可能梦不到她。拿清醒交换睡眠。这笔交易还不能做。 他走来走去。在每扇窗子前面都驻足?望。她的床靠哪扇窗子?去年他也住在克勒贝尔斯贝格这幢既做公馆也做宾馆的豪宅里面。且不说年轻守寡的莱韦措夫人是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的生活伴侣,她祖父布勒西奇克也在公馆享有永久房主权。今年卡尔•奥古斯特大公也想在马林巴德疗养。他和布勒西奇克、克勒贝尔斯贝格、莱韦措这几家人都是老朋友,所以他必然会住在克勒贝尔斯贝格这里。住二楼,住歌德去年住过的君主套房。卡尔•奥古斯特是歌德的君主、上司、朋友,时间已近五十年。歌德本可以再次住在克勒贝尔斯贝格宫,但是他选择了街对面的金葡萄饭店。经历这一切之后,他不得不惊讶自己有智慧的本能,因为是本能指引他住进了对面的房子。倘若与她共处一个屋顶底下,但是又被楼层和墙壁隔开。如果这样,他就必须制造一点响动传到她那里,让她知道他在这里,让她知道:如果她不知道或者没察觉或者没听见他在这里,他的呼吸都会出现困难。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她。她的脸很小。尽管如此,她的鼻子不能算小。一对杏仁眼的色彩变幻不定。但是它们永远炯炯有神。这双眼睛两年前就已经让他无法忘怀:这是一双永不疲倦、永远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双闪耀着蓝光和绿光的眼睛。它们多数情况下不是蓝色或者绿色,而是蓝绿色。他不得不把思绪转向她的嘴巴。她的嘴唇没有形成山脉,上唇饱满、线条和谐,能够依靠百依百顺的下唇。位于脸部下方的嘴几乎显得有些孤独。鼻子也孤独。有一个与其说看得见、不如说加点想象才能看得见的弯曲。她的鼻子就是不想平淡乏味地平直向前延伸。如果不细看,还会觉得她是尖鼻子,其实她的鼻子是圆中带尖。她的鼻子以一种不可避免的方式在这个充满孤独美的嘴巴上方收官:它接近嘴巴,但是不贴近。这张脸有一种恬静的美。乌尔莉克浑身上下都透出这种美。他现在后悔自己过去只画风景素描,没画人像素描。本来他很乐意有个人像素描画廊,如果那样,乌尔莉克的脸就是进入这个画廊的第一部作品。这是一片沐浴着阳光的风景。假如他不画素描,而是画油画,他就会说:这脸上散发出超凡脱俗的光芒。这张脸可以画油画,不能画素描。 他不得不走到衣帽间的穿衣镜面前。镜子的两边都有灯。 金葡萄饭店的老板是当地有名的灯具迷。他从不错过任何一场有新灯具展出的交易会。可能是这个消息让枢密顾问觉得选择这家旅馆很舒服。他倒背双手,摆出他那熟练的伟人形象。他不得不去对面的书房,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来自维也纳的杂志,是一位布劳恩•封•布劳恩塔尔先生寄给他的,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作家描写了他在魏玛拜访歌德的过程。他每次读到其中一段文字都要发笑,他每次都只看描写他外貌的那一段:但是在那一刻,我不觉得这是一个相貌平常的文明人;歌德站在门口看着我那一刻,我真觉得他像一尊用帕罗斯大理石产于希腊帕罗斯岛。雕刻而成的宙斯像。看这头部!看这身材!看这风度!英俊,高贵,威风!这是一个已经七十三岁的老人,波浪形的白发像刚刚落地的白雪一样环绕他粗壮的脖颈,高贵的棱角依然清晰,肌肉依然紧绷,高高的额头光洁如雪花石膏,嘴唇同时表达出自信、尊严、和蔼,有力的下巴尚未下垂,最后还有这双眼睛,这壮观的、映照着蓝天白云的、清澈见底的蔚蓝色山间微型湖泊!在我所见过的歌德画像中,没有一幅同时刻画出他的气魄、英俊、力量,没有一幅展现出这个令人称奇的整体;如果人们能够达到艺术的最高境界,雕塑也能表现三者的统一,这有过先例,但是彩色画面绝对做不到。就像无法画出晚霞衬托的杜富尔峰或者勃朗峰一样。歌德就是这样出现在我眼前,我的思想向他顶礼膜拜。我,一个初出茅庐、籍籍无名的文学青年,我是多么的幸运;我可知道有多少前程似锦、功成名就的人被他拒之门外!他身着睡袍接见我,从这一细节就可以看出他对我另眼相看,或者说他在我面前不拘小节。他看着我,就像一条巨蟒盯着一只狍子看。只不过他没有吞噬我,他只是款款走向长沙发,走向他的"西东沙发",又名"西东合集"德语里面"诗集"和"长沙发"是一个词:Divan。,用温柔的手势邀请我跟随他,然后--我多么快乐!--坐到他身旁。他用温柔而严肃的语调开始说话,他的声音犹如电流,一种麻酥酥的舒服感走遍我的全身。年老的诗人轻轻地拉着我那只因为快乐和崇拜而颤抖的手,用他柔软的双手握着我的手,眼睛看着我,对我说话……他把杂志放回抽屉,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重新走到镜子前面,笑了笑,他看见因为少了一颗门牙而出现的黑洞。黑洞存在了十三年。他还是不习惯。但是他的嘴巴已经训练有素,有人在场的时候绝不让黑洞出现。他希望如此。他对儿媳妇奥蒂莉委以监督重任,如果他因为得意忘形而把黑洞暴露在外,她就赶紧提醒。他发现奥蒂莉执行报告任务的时候总是有点热情过头。他对自己从不隐瞒这个黑洞。前提是只有他一人。就像现在。是乌尔莉克让这黑洞出现的。他仿佛对现在发生的事情有预感或者感到忧虑,所以他在刚刚出版的《五十岁的男人》中写道:如果带着这么一个黑洞去向年轻的情人求婚,那真是丢人现眼。 他走进卧室,和衣倒在床上,然后去笔下人物那里寻找一个能够表达他此刻心情的句子。有这么一句话。他很快就从记忆中将它翻了出来。他的威廉还在年轻时候就产生一个想法:万事终究一场空。 二 如果七十四岁的他娶了十九岁的她,她就会成为他三十四岁的儿子奥古斯特的继母,成为他二十七岁的儿媳奥蒂莉的婆婆。早餐时,他发现自己在做这类算术题。餐桌上应有尽有,都是施塔德尔曼早晨去美味食品店买来的。 在去年和前年就被他训练成为石头专家的施塔德尔曼,今天被派往沃尔夫山,他的任务就是敲几块辉石回来。歌德还告诉他,弄几块长石双生晶也很不错。他告诉书记员约翰,他今天十一点开始口述。因为雷布拜恩大夫要来,他是魏玛的御医,但也是给歌德看病的医生。克里斯蒂安娜临终前他曾守候多时。雷布拜恩的第三任妻子死去还不到一年。在魏玛,雷布拜恩大夫也许是最受欢迎的人。 歌德出现在客厅时,等候在此的雷布拜恩大夫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他先让歌德说话,让歌德吹嘘自己彻底摆脱了去年冬天出现的呼吸道问题之后感觉多么好。等歌德说完后,他就开始滔滔不绝。他说他想订婚。他必须订婚。如果不马上订婚,他会失去卡塔琳娜,也就是比他小三十岁的卡蒂•封•格拉芬艾格。既然他必须给公爵打前站,他就只好在马林巴德举行订婚仪式。但是他无法想象枢密顾问先生不出席他的订婚仪式。他为自己如此操之过急表示歉意。可是卡蒂。您理解吧。他可不能在这里扮演殿下的温泉浴场随身医生,再说他也不可以这样做,这里的浴场医生垄断一切,好吧,他在这里就是殿下的陪同,就是浴场客人。但如果他自己接连几个星期在这里东逛逛西看看,卡蒂却在慕尼黑奔走发狂,那就很不健康,所以她来了,所以他们要订婚。但是他必须承认自己现在读到《五十岁的男人》里面的一句话多么痛苦:外科医生是地球上最受人尊敬的人。 歌德补充道:他真正让你摆脱疾病。他轻轻拥抱雷布拜恩,几乎咬着耳朵对他说,对《漫游年代》的情节而言,赞美外科医生很有必要,因为《五十岁的男人》是小说的一部分。虽然这部小说已经出版两年,但故事没有结束。天天都有急于进入小说的人物和句子在催促他写。他让《漫游年代》的主人公威廉充分研究、充分体验人生之后成为包扎医生,也就是外科医生。为什么?因为他想让读者看到成为耗费他一生心血的威廉天生应该从事这个最有益于人类的职业。这有益于人类,大夫。从有益到真实再到美。这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大夫。他接着说,雷布拜恩在这方面就是一个榜样。如果谁像这位医生,人到五十还这样健康,这样帅气,谁就无怨无悔。说罢,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雷布拜恩大夫走了。枢密顾问真诚地接受了他的邀请,表示乐意参加他的订婚仪式。歌德坐在那里思考一个问题:女的小三十岁。涌上他心头的,不是妒忌。雷布拜恩的来访让他觉得自己做得对。没错,他也有点妒忌。嫉妒是什么?不就是一种注定要陷入不幸的佩服之情吗。五十岁的跟二十岁的订婚,越多越好!真应该爆发一场订婚瘟疫。原因很简单,这样一来,他的事情就不会因为巨大的年龄差距--七十四减十九等于五十五--显得那么荒诞。 从一个细节就可以看出雷布拜恩大夫的拜访让他多么振奋:大夫现在要回到马路对面的克勒贝尔斯贝格宫,他把他送到门口,然后还尽可能以不经意的口气请大夫代他向莱韦措母女问好,特别是向乌尔莉克问好,同时转告她,她昨天表达的愿望今天上午可以实现。随时可以实现。他发现身为使者的雷布拜恩大夫不知道对他的话应该做何理解,不清楚到了对面应该如何表述,所以他就以随随便便的口气补充道:如果孩子们希望受点熏陶,我们就必须对他们进行熏陶。然后他紧靠窗帘,站在窗边观察雷布拜恩医生如何走过马路、如何消失在对面的克勒贝尔斯贝格宫。 书记员约翰接到通知,等封•莱韦措小姐到达并且落座之后再把邮件送到书房。也许乌尔莉克忘了自己说的话:但他是谁!如果她忘了,她说的话就是套话,她过去说的、她现在说的全是套话,他就只是一个幻想者。他既不是火成论者,也不是水成论者,他只是一个幻想者。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他看到的那种眼光,也许十九岁的她是她们家里最沉静、最确定、最不可动摇的人。 他不得不发出一声短叹。这是对他刚刚作为自我对话所经历的一切的否定。接着又是一声短叹。他不仅让自己经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而且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因为有这种习惯,所以他让他的自我对话继续进行:如果我发出叹息,发出短促而轻声的叹息,其结果就是只有我才听得见我的叹息。我真的不希望别人听见我的叹息。最根本的是:他还没到非叹息不可的地步。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等待。她要不来,他就坐在这里一动不动。守株待兔。他不明白为什么等待给他造成的痛苦没有促使他做点什么运动,没有让他来回走动,活动筋骨。他想做给自己看。这就是他的状态:除了乌尔莉克,他什么都无所谓。他,就是现在坐在这里的他,这个如果见不到乌尔莉克呼吸都会出现困难的人,他去年还向这家人表白他多么希望自己再有一个儿子,他的二儿子一定要娶乌尔莉克为妻,他想亲自培训乌尔莉克,让她跟他儿子完全相配。他不认识这个表白者,不认识这个戴着父亲面具的说谎者。因为他当时就在说谎。但他说谎并非出于不道德的动机,那是他一时软弱,是一种懦夫行为。他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当时的乌尔莉克也不是现在的乌尔莉克。当时她是一个沉睡的少女,可现在……但仍然朴素无华。光溜溜的脖子,光溜溜的耳垂。她去年和前年夏天也没戴首饰吗?也许因为天气太糟。现在可是艳阳高照的夏天!她想在穿金戴银的女人中间特立独行吗? 这时她来了。一件带小排扣的草绿色连衣裙完美地勾勒出她的身段。圆领口饰有尖角。她的头发总是比别的女人蓬松一些。他毫不费力地站了起来。她向他问好。几乎显得很快活。他没这心情。至少没法保持这种调门儿。但是,当她坐上沙发,坐到沙发的拐角处,还把一只手放在巨大的黄色沙发靠垫上面之后,他又可以来回走动,说话的口气就像面对几个人。书记员约翰很快也进来,递上堆着邮件的盘子。 啊,是信件,他说。啊,不,亲爱的约翰,有贵客在场,我不会读无聊的信件。啊,您别走,我还是想让我的客人看看我们平时如何工作。哦,等等,还有一个着急的事情。您看,他对乌尔莉克说,我跟他配合多默契,好心的约翰把唯一一封不容迟复的信放到上面。这事十万火急,因为国王殿下七天之后将离开魏玛,所以今天这封信就得送出去。约翰,请做好准备。可以这么做吗,他还是问乌尔莉克。 您必须这么做,她说。 他在乌尔莉克面前来回走,开始口授信函:国王殿下,我们最仁慈的君主,臣下欣闻殿下将为辛勤工作几十年的杰出的矿山顾问伦茨先生举行庆典,并向伦茨先生赠送礼品。庆典采用宴会形式。臣下有一个不出先手的建议:用一座喷吐滚滚熔岩的维苏威火山把活动推向高潮;火山下面可以放一枚授予伦茨先生的勋章。这时他停下脚步,问乌尔莉克:听得懂吗? 乌尔莉克想知道什么是不出先手的建议。 这是表示客气的委婉表达,意思是不擅自抢人先。 那这是什么意思,乌尔莉克问。 我只是提建议,做决定是大公的事。要知道,矿山顾问伦茨先生是狂热的水成论者,在庆典上送他一个火山形蛋糕,火山底下藏着授予他的勋章。但是大公做决定的时候会采纳我的建议。 乌尔莉克:但只是不出先手。 歌德:对。 乌尔莉克:绝妙的字眼。今天我会请求妈妈别再穿浅蓝色。我会给她一个不出先手的建议:穿亮米色。 歌德:她会服从的。 乌尔莉克:这么说不出先手就是一种命令。 歌德:这是用最客气的方式表达一个急切的愿望。 乌尔莉克:更重要的是,这是恭维话,听者会觉得自己很受尊重。我相信他完全理解我。听者会非常得意。枢密顾问先生真是狡猾。 约翰,今天到此为止。 约翰走了。歌德坐到沙发上,挨着乌尔莉克,他说他想把自己对乌尔莉克说过的话统统称为不出先手的建议,这样他就有勇气说一些本来不可以说的话。我可不可以不出先手地让您做一回女王陛下? 我在一所后革命时代的寄宿学校接受的教育,乌尔莉克说,女王陛下充满好奇。 歌德一下子弹起身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跟背台词一样说道:臣下诚惶诚恐,恳请女王陛下日后继续宠及臣下,念及臣下,恩准臣下频奏于陛下。 他站在她跟前,他恨不得跪下,但他知道跪下之后起身可能会很麻烦。她伸出手让他亲吻。他很不恰当地长时间地捏着她的手,但他只是蜻蜓点水般地用嘴唇碰碰她的手背。几乎没碰着。 乌尔莉克弹跳起来。啊,阁下,她说,这么一场革命有什么东西不能摧毁。 他回到日常口吻:现在我想不出先手地跟您说,我只想跟您在一起度过我的时光。 我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反对的,她说。 您和我说话的方式在我心中唤起了一种愿望。我不能、也不想在它刚刚萌发、刚刚露头的时候就给它命名。但是这种感觉令人振奋。 她说她必须过去了,她要给母亲提一个不出先手的建议。 走吧。您在我跟前的每一秒钟都是……都是一场……革命。我害怕。 她看着他。没说话。 现在您的眼睛是绿色,他说。纯粹的绿色。 我不觉得害怕是坏事,她大声说道,不带恶意,也没有目的。 他接着说:如果恰好有一个人,你害怕什么他就害怕什么,那该多好。这叫心心相印。这是真正的心心相印。 啊,她说,这又是您的句子。有一个恰好你害怕什么他害怕什么的人。阁下,我可以说说对这个句子的看法吗? 有想法又不告诉我,那就是看不起我,他说。 又是这么一个句子。您的句子。您的句子总是让我觉得完美无缺。让人不可能或者说没有必要进行思考。是什么样就什么样,您怎么说,事情就是什么样。我总觉得物理课和化学课最有意思,因为课上总有点什么事情发生。总会出点结果。通过试验规定。如果我们--这个我们当然只包括您和我--拿您的句子或者拿这种箴言般的句子做实验,这是否会犯禁,或者说是否很有趣? 他又说:越是犯禁越有趣。 又是这么一个句林之王,乌尔莉克说,但她接着哈哈大笑。好吧,她又说,在您--也许您做国务部长的时间太长--发布其他号令之前,我赶紧说一句:这些句子反过来说也同样真实。 歌德带着同样快活的情绪说,乌尔莉克的句子远比他的句子更有表达规律的冲动。 但是,乌尔莉克说,我马上证明意思相反的句子听起来同样真实。我没有简单地说同样真实,我说的是听起来同样真实。 请讲,他说。 她:如果有一个你怕什么恰好他不怕的朋友,那该多好。 他:继续说。 她:有想法就告诉我,那就是看不起我。阁下,您现在别去检验这是否符合您的经验,您只需看看这是否跟意思相反的句子听起来同样真实。 乌尔莉克,他说,您以一种让我求之不得的方式对我构成了威胁。您别把这句话倒过来说。今天够了。 您不高兴了,阁下? 乌尔莉克,他说,现在我有可能认为自己虚度了一生,因为我过去的生活里没有您。 乌尔莉克说,这话不一定真实,但是听着很开心。 歌德想起自己两年前到马林巴德的时候曾给乌尔莉克带了一本新出版的《漫游年代》,而且还题上一行字:纪念一八二一年八月。他们去年在这里见过面,今年又在这里见面,这本小说她连提都不提一下。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他不想明说。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乌尔莉克不爱读《漫游年代》。如果乌尔莉克不爱读这本小说,就没有人爱读这本小说。他应该想到这点。 乌尔莉克说有句话她现在非说不可。她说,作为他的读者,有一点她很清楚,如果不总结一点经验教训,他不会放过自己的任何经历,所以她想模仿他,为了好玩给他提个醒。 他做了一个邀请手势。 她说她那个老是很调皮的妹妹阿马莉昨天犯了个错误,问他喜不喜欢她的连衣裙。 没错,歌德说,我对她说:很好看。 乌尔莉克接着说:您还补上一句,说乌尔莉克的裙子更好看。 歌德说:您妹妹马上说,我根本没有必要问,乌尔莉克穿什么都更好看。 您说这话没有必要,乌尔莉克说。 但我说的是实话,歌德说。 说实话?这可不是制造难堪的理由。 又是这么一个句林之王!他大声说道。 我有言在先,我是在模仿您。如果您现在批评我,您就是在做自我批评。 我投降,他说。 求求您,她说,别忘了阿马莉今年十六岁。 才十六岁还是已经十六岁,歌德问。 她才十六岁,她已经十六岁,乌尔莉克说。 他:乌尔莉克,您真让我佩服。 什么人不可以佩服,她说,但是您这话让我很高兴。当然。很高兴。再见。说罢,走了。 他依着窗帘,看她如何过街。看她走路的姿态。她仿佛每走一步都展翅欲飞。她仿佛在走上坡。但毫不吃力。她身轻如燕。他不能把自己的感受对着她的背影呼喊,所以他把几天前给她写的诗拿出来。他写这首诗,是因为他俩在林荫大道没找到对方。当他想把诗给她的时候,她说她想先听听他朗读。他开始朗诵。你在温泉逍遥, 令我心生烦恼; 我时刻将你留驻心头, 你为何还能四处乱跑。真好,她说。 他:什么? 她:这种称呼真好。 他在诗里面跟她以"你"相称。 然后她说:我们必须多制造一些错过对方的机会。 他坐到写字台边,写:最最可爱的形象。写完之后他有一种再度超越自己的良好感觉。 三 现在人们看见他的身边总是少不了她。她的身边也总是少不了他。众人都看见了。歌德看见众人在看他。看乌尔莉克挽着他。旁人的目光和低头私语的样子都给他带来莫大的享受,他则保证自己和乌尔莉克始终处于交谈状态。他和乌尔莉克俨然是讨论问题的一对,是醉心于某个话题的一对,是彼此之间话最多的一对。这一对手挽手地进行交谈,谁也不能打扰。端着矿泉水杯子在林荫大道四处找人攀谈的,全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歌德不仅要表示他们不可打扰,而且要留意闲逛者中间有哪位要人、哪位名人可以介绍给乌尔莉克认识。原因很简单,如果介绍这么有名、这么重要的人给乌尔莉克认识,乌尔莉克就会对他更有好感。去年夏天他和斯特拉赫维茨伯爵夫人做过请勿打扰的游戏,他对她说,我们要一边走一边进行热烈的讨论,让那些闲得无聊的人不敢造次打扰。当初是假戏。现在是真做。 既然她这个来自斯特拉斯堡寄宿学校的女生对法国的一切都感兴趣,所以当他看见圣-勒伯爵走过来的时候,他就给她开辟了一片谈话新天地。这是拿破仑的弟弟路易•波拿巴,他开始还是荷兰国王,后来和哥哥闹翻,然后变成圣-勒伯爵。最近几年他跟歌德很要好,因为他做诗,每年夏天都等着歌德对他的新作发表看法。歌德不觉得他的诗歌很次,所以他现在允许伯爵过来,称赞其诗歌写得好,希望允许他马上把诗歌给乌尔莉克•封•莱韦措小姐看,因为这位小姐是斯特拉斯堡寄宿学校的学生,对法国文学比对德国文学更有好感。但是歌德也不会让这些合法闯入者赖着不走。圣-勒伯爵告别之后,他对乌尔莉克说,书记员约翰正忙着给伯爵做一七六九年以来的歌德作品目录,然后伯爵会让人把这些作品翻译成法语。他很想听听她的评论。更令乌尔莉克感兴趣的,当然不是这个写诗的前荷兰国王,而是拿破仑。歌德可以为她效劳。在莱比锡大会战那天,挂在他魏玛书房里的拿破仑石膏像,落到地上,无缘无故地落到地上。他想说说拿破仑的眼睛,拿破仑的眼光人见人怕。人们都说他目光犀利,令人胆寒。歌德跟这个科西嘉人见过三次面,他根本没有这种印象。他目不转睛,歌德说,眼睛看着乌尔莉克。他不眨眼,从来不眨眼。他的眼皮就像是石头做的。您当然不是这样,乌尔莉克,但是您也目不转睛。您从不眨眼。据古人说,神人之别就在于是否眨眼。眨眼的是人,不是神。他盯着她看,她也望着他看。他们站在林荫大道,距离十字架水井一百步。 她打破了僵局。她说:但是他对您一直很友好。 是的,歌德说。他声称把《维特》来来回回读了七遍。当然他也发现一个让他不得不进行批评的地方。 我对这个可是非常好奇,乌尔莉克说。 他说我为了雪上加霜,把不同的主题混杂在一起,歌德说。维特不仅爱情受挫,他的事业心也受到伤害。一桩不幸加深了另一桩不幸。拿破仑认为这是一个错误。他觉得这不符合自然。维特这一形象因此受到削弱,因为他必须作为恋人陷入不幸。爱情,不幸的爱情,这本应成为他走向毁灭的唯一原因。 没错,乌尔莉克说。 他说他不仅反驳了拿破仑的观点,他还不得不告诉拿破仑一个道理:艺术家要的是艺术效果,制造效果需要夸张,需要雪上加霜。 但是拿破仑说得对,乌尔莉克说。职业也是维特不幸的根源,这只能说明,单单作为不幸的恋人,他的不幸还没有达到非自杀不可的地步。他的形象因此显得更渺小、更平凡、更乏味。 但是更加真实可信,歌德说。更容易被认同。 真可惜,乌尔莉克说。只有通过爱情,他才会成为一个由不幸造就的骇人听闻的奇迹。 在这五十年里,他说,除了乌尔莉克•封•莱韦措和拿破仑一世,整个欧洲没有第三个人看到这点。 拿破仑是个追求绝对的人,她说。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为了显示自己对拿破仑如何重要,歌德说拿破仑毕竟跟他预定了一部刻画布鲁图布鲁图(前85-前42),公元前44年3月刺死罗马独裁者恺撒的密谋集团领袖。的悲剧。也许他希望他彻底丑化弑君者。 没有布鲁图他不也去了圣赫勒拿岛,她说。 歌德禁不住又吹嘘说,拿破仑授予他一枚荣誉军团军官勋章,这让正直的德国人很生气。 乌尔莉克想知道他为什么从不佩戴勋章。 要我戴吗,他反问道。 不,她说。 他们总是通过默默无言的目光交流达成一致。他感到自己不可能跟世界上第二个人产生这种默契。这时恰好有一个白胡子老人走过,并且跟他们打招呼,歌德告诉乌尔莉克,此人在法国香槟省做过军需军官,乌尔莉克的眼光和额头都透出疑问,他又补充说:一七九二年的远征。看她对这个消息毫无反应,他又补充说,远征法国期间一直在下雨。这话同样没效果。他又说:他本人主要忙于写日记。有时候什么也写不出来。后来他又写了两句话,把自己描绘成命运的宠儿,但马上又觉得这话太夸张,他听见自己毫无过渡地来了一句:我从来没有对手,反对者倒很多。当时的物理学家全都拒绝他的色彩理论,他们全是牛顿的应声虫。接着他不得不来一番讲解,说他的反对者们割裂眼睛和光线的联系,尽管实际上二者不可分离。他把光和眼睛当做其色彩理论的前提。他前一天在林荫大道上对乌尔莉克的眼睛大加赞赏,所以他认为可以争取她赞同他的观点。另一方面,当他听见自己抱怨色彩理论的遭遇时,他也知道,他给自己造成的最大伤害就是抱怨世人的不公。 幸好这时下起了雷阵雨,所以她从他这里得知,塞内加塞内加(约前4-65),古罗马哲学家,作家,雄辩家,政治家。说人遭雷击之后总是仰面倒地。乌尔莉克对他如此博学大为惊讶,他告诉她,有关雷电劈人的知识是从在埃格尔今匈牙利境内。的治安顾问格吕纳那里听来的。他每年在往返于魏玛和波希米亚的途中都要去看他。他和他一道几乎爬过这一地区所有的圆形山顶、丘陵、大山,去叩问奇石。除了这位治安顾问,还有谁能告诉他路易十四曾禁止吹芦笛,因为芦笛唤起的乡愁会让瑞士人死去活来。每次踏进格吕纳的门槛,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的好朋友,您最新的收获是什么!格吕纳会说:这里的一切都为阁下服务,我的一切收获都归功于阁下。啊,乌尔莉克,如果我们只跟对我们充满感激的人打交道该多好。 乌尔莉克:这有什么好处? 歌德说,可以这么讲,谁要是感激我,我就会因为他感激我而对他如此感激,以致他对我无论多么感激都达不到我的感激程度。 您总想超越所有人,乌尔莉克说。 这只是因为我不想被超越,他说。 这只是因为您知道自己总是超越所有的人。 乌尔莉克,他说,现在我在这儿跟您说话,您跟我说话,您想想看,去年和前年,我们在位于陡峭山谷当中的卡尔斯巴德今捷克城市卡罗维发利。可以这样对话吗? 马林巴德有点像美国,她说。 他一下子听不明白。 您看,在这广阔的椭圆形草场四周,在四周毗邻的原始森林的高坡上,宾馆一个接一个。三四个大宾馆矗立在这片绿色的蛮荒之地。四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绿色的蛮荒之地。她觉得这有点像美国。 克勒贝尔斯贝格宫就有些咄咄逼人,他说。三层楼上分布着一百个房间,正立面很气派,五十米宽。能做好吗? 阁下,必须做好的事情,就会做得很好,她说,带着严厉的教训口吻。这其实是他的口气。 歌德感到诧异。然后问,既然她用这种口气说话,现在对他说话的又是谁? 是我,她说。但正如您有关雷击和塞内加的知识来自埃格尔的治安顾问,我对马林巴德的了解也有赖于我未来的继父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和外祖父布勒西奇克男爵。我认为枢密顾问应该在哪天晚上去听听这两个人聊天。马林巴德是欧洲最绿的荒原,以前去卡尔斯巴德的欧洲首富们总是马不停蹄、匆匆驶过。现在富人们会在马林巴德驻足歇息。主要做奥地利财政大臣的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和我外公布勒西奇克都很精明。外公也在这里出资建房。顺便说一下,他是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的教子。您得知道我们家老早就出了达官贵人。 啊,歌德说,从腓特烈大帝到具有美国风情的马林巴德,二者之间是一座美丽的桥梁。 她说她知道,如果歌德什么时候表示想看看她外公保存的教子接纳证书,她外公一定很高兴。 歌德说:我真想看看。顺便说说,我曾经在一本小说的结尾描写捏着钱找投资对象的主人公面临去俄国还是去美国的选择,我替他做出了选择:去美国。 阁下,她大声吆喝道,换个话题! 他:为什么要换话题? 她说她本想借美国这一话题来炫耀一下,没想到在他这里美国不是什么新鲜话题,而是早就过时了。 但只是在小说里面,歌德说,说话语气无比忧伤。 乌尔莉克当然看出歌德和她一起散步很得意。她也明白,他们必须用最热烈的交谈、用最投入的表情向马林巴德的公众表明他们不可打扰。乌尔莉克每天出门都换一件连衣裙,歌德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仿佛乌尔莉克的衣服是他的发明。她的衣服可能全都直接来自维也纳,来自她母亲的男友,也就是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莱韦措家的女人比别的女人打扮得更活泼,其实更有内涵。她们身上的衣服没有哪件会把她们变成展示衣服的人。他儿媳奥蒂莉倒是可以得点启发。但是他现在就知道,如果他在魏玛描述莱韦措母女的衣着,不管讲的是丝绒还是丝绸,是羊毛还是真皮,奥蒂莉会做出激烈反应,就是说,她会生病或者生气。或者又生病又生气。他刚刚接到奥蒂莉的妹妹、乌尔莉克•封•伯格威施的信,知道目前魏玛是什么形势。她在信中写道,她听说歌德特别青睐一个与她同名的妹妹。这位妹妹叫乌尔莉克,她觉得这不好。如果他回到魏玛之后再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会想到人在远方的姑娘,那个漂亮的、可爱的姑娘。他在给儿子的信中用友好的字句提到莱韦措一家。反正他在奥蒂莉面前必须如履薄冰,仿佛她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他儿子奥古斯特的妻子。他很清楚,从汉堡到苏黎世,谁都知道他和这里的乌尔莉克是一对,他们已经成为流言蜚语的源泉,成为人们写信的谈资和日记的内容。他太了解这个社会了。这么一个温泉疗养地就是一口大锅,里面熬着谣言的高汤,熬好之后再分送到各地。他可以想象置身这个林荫大道世界的哪些女人会向身在别处的哪些女人写信议论他和乌尔莉克。外面那些女人阅信后继续给这些谣言添油加醋。贝蒂娜•封•阿尔尼姆会确保柏林不会出现知名人士收不到信的情况。歌德,七十四岁,一个叫封•莱韦措的姑娘,十九岁,她的母亲两次守寡,现在又在追求一个在维也纳政界飞黄腾达的富人,此人还会给自己来点钢琴伴唱。卡罗利妮•封•沃尔措根,她是席勒遗孀封•伦格费尔德的姐姐,她的手法会细腻一点点,但的确只是细腻一点点,她写过几本很吸引人的小说。她会致信与她同名的卡罗利妮•封•洪堡,也就是声名显赫的威廉•封•洪堡的夫人。她将以自己一以贯之的多义性风格告诉对方,一方面可以看出歌德的脑袋已经不太正常,另一方面,他的头脑还能活跃到产生恋情的地步,这的确令人赏心悦目。歌德想要的不是女人,他需要的是可以用他的想象来为其梳妆打扮的女人。至于莱韦措家那几个女人,这些散布闲言碎语的信会说她们找到了大出风头、大捞好处的窍门。然后会有这个或者那个女人别出心裁,在道德上标新立异,认为在歌德遭到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的攻击时充当其保护人更有创意。她会把保护歌德变成一种习惯。在法兰克福也许有某个女人把他视为没有性格的自然现象。这个或者那个卡罗利妮的回信会写得更加含蓄,但不会有根本的不同。 他没法跟人说自己在体会蔓延在他的社交圈子里那些可想而知的思绪时感觉多么舒服。无论是在德国的文化重镇,还是在这神奇而炎热的波西米亚盆地,他们都没有必要因为他而保持克制。他们应该高喊:丑闻!低级趣味!可耻的老色鬼!一个伟大人物的可悲结局!一切和乌尔莉克有关的事情都让他精神抖擞。他感觉乌尔莉克是他的生命给养。已经有不止一个目击者直截了当地说他现在气色很好,说他光彩照人、精力充沛,甚至显得很帅。既然有这样的效果,他怎么可能不崇拜产生这些效果的原因!就是要崇拜!也有很多人干脆表示赞同,对此,他和乌尔莉克也同样干脆地加以接受。这是他们之间讨论过的那些效果。您看到那个胖女人没有,阁下,她让她的三个孩子朝我们这边看,还一直冲我们挥手,直到她的几个孩子也跟着挥手。甚至有人给他们鼓掌。就跟看剧一样。但其他人又觉得这么做太过分,愤然望向别处。马林巴德的林荫大道还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如果他把乌尔莉克送回宾馆,他们就在克勒贝尔斯贝格宫的露台上小坐一会。露台簇拥着鲜花。对石头不感兴趣的乌尔莉克被鲜花深深地吸引,仿佛鲜花就是她失去的家园。她不得不顺着露台四周的鲜花跑来跑去,贪婪地吸着花香,然后又闭上眼睛说出花香来自什么花。这些都是绽放的国王和王后两陛下,她重新坐到他身边之后说。 我最喜欢的两陛下是鲁冰花,他说。 我最喜欢的是山金车菊。 因为他坐在她的正对面,在她的注视之下,他就说,由于马林巴德有美国风情,所以他现在需要反其道而行之,需要再拿宫廷仪式做一场游戏。她点点头,他觉得她非常高兴。 他说:女王陛下对臣下恩宠有加,令臣下感激涕零;臣下顿生奢望,恳请陛下关注这朵诞生于神秘的种子、再由臣下精心培育的娇嫩的小花。望陛下用关爱浇灌小花,使之茁壮成长。 乌尔莉克:我喜欢盛开的鲜花,我也祝愿这朵花儿快乐地成长。我对一切获得生命的事物都怀有无尽的爱。最杰出的人应该能够得到我发自内心的关爱。 教堂敲响了六点的钟声。教堂建在半山腰,坡下是十字架水井大道,坡上是刚刚开始环绕成圈的巍峨宾馆。在这片孤寂的绿色当中,教堂依然显得过于雄伟。教堂敲钟的时候,露台上鸦雀无声。 他说话有些动情,他至少没有保持在这种时间和这种场合所应有的克制:和您一道去埃格尔才是我最大的心愿,乌尔莉克。没有观众。和您一路往西,去哈斯劳,然后顺着山坡走。过了哈斯劳,就有一片人们称之为天国的森林来迎接我们,那里的公路边上有巨大的石英石,我专门坐在上面看风景。和您并排坐在那里,乌尔莉克!如果我有贪得无厌的倾向,就请您原谅。他突然起身离去,但又转身说了声:晚上见,尊敬的姑娘。说完便略微欠身--意思多于动作。他走向金葡萄饭店。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对于他,走路困难纯属道听途说。但是一想到乌尔莉克也许在他身后观看,他的脚下就开始发飘。所以他每走一步都要刻意强调自己的步伐是多么的稳健。但他的模样也可能因此显得滑稽。他迈进金葡萄的大门的时候,几乎是偷偷地往后看了一眼。露台上没有人。乌尔莉克并没有站在原地目送他。这照样不合他的心意。 他知道他现在必须写点东西。他感觉自己无比强大,可以在这一刻向最有敌意的世界展示乌尔莉克,所以他就跟奥蒂莉写信。虽然乌尔莉克不能在信中出现,但是在这封字字句句都显示出他的强大的信里面,乌尔莉克的身影就晃动在字里行间。他感到自己无比强大,同时又渴望缔结和平。与奥蒂莉讲和!写一封信来消除流言蜚语所制造的战争气氛。 我这里一切都好,好得让我喜出望外,就像人们常说的,我的心灵、大脑、感官都同时得到满足。 这不是他的风格,但是根据他对奥蒂莉的了解,她本来就不会读写在纸上的东西,她只读他避而不谈的事情。他还没有真正体察到自己对乌尔莉克的感情的时候,她就有所察觉。两年前,当他从烈日炎炎的波西米亚回到秋高气爽的魏玛的时候,奥蒂莉的脑子里就已经塞满了谣言。当时这的确只是谣言。她不敢当面告诉他这个或者那个卡罗利妮都跟她讲了什么,但是在一封汇报家务的信中,她完全用谈论家务的口气补充说,他千万别再去发展这种关系,他年事已高,发展这样的关系不会有什么真正的结果。读到这番话,他不禁哈哈大笑。这是他当时的反应。 四 雷布拜恩大夫走到刚刚建成的美味餐厅大厅中央,宣布他和卡蒂•封•格拉芬艾格的订婚庆典开始。他首先对卡尔•奥古斯特大公表示欢迎,然后把目光转向歌德。尊敬的阁下,尊敬的枢密顾问兼国务大臣封•歌德男爵。话音刚落,掌声四起,比送给大公的掌声还要响亮。歌德自然跟莱韦措母女同桌,正对着乌尔莉克。欢迎辞提到他的时候,他看着乌尔莉克。当她注意到人们给歌德的掌声超过了给大公的掌声之后,她才鼓掌。她为这掌声鼓掌。然后她也朝歌德这边看。大厅里面不是特别的亮,所以她的眼睛呈绿色。 雷布拜恩大夫脸上洋溢着真挚、感激、喜悦,因为他有幸请来了拿破仑的继子欧仁•德•博阿尔内,曾经的意大利第二国王,今天是洛伊希滕贝格大公和艾希施泰特亲王;他还请来了拿破仑的弟弟,路易•波拿巴,曾经的荷兰国王,今天的圣-勒伯爵。尤丽叶•封•霍亨索伦也肯赏光,我已说不出自己有多高兴。大家在外面的世界不闻不问,到马林巴德却搞起了历史大联欢。话音刚落,掌声如潮。雷布拜恩大夫请卡蒂•封•格拉芬艾格到他身边去。她走了过去。歌德头一次见到她。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孩。一头浅黄色头发奔流直下,搭在她裸露的双肩上。她的头发从未受过卷发筒和烫发钳的折磨。她身着黑色连衣裙,圆形领口上配有尖角装饰,诱惑人去想象她敞开衣襟之后一对丰满的乳房是什么模样。歌德驰骋自己的想象,但马上发现自己的想象力有限。他只是感觉到自己的心思全部用在了乌尔莉克身上。如果能够更加清楚地向她表明这点该多好。 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怎么说话,雷布拜恩大夫就怎么说话。他竟然把这个女孩子弄到了手!大家看看她,再看看我。我是歌德的中篇小说《五十岁的男人》里的人物形象,但卡蒂不是希拉丽亚。希拉丽亚先是投向那个五十岁的男人的怀抱,后来却坠入桀骜不驯的弗拉维奥的情网。卡蒂赶紧插话:我这辈子只有一次坠入情网。她说话还带巴伐利亚口音。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她没有行屈膝礼,而是像演员那样鞠躬行礼。他们手拉手站在那里。真是绝配。他,一头鬈曲的黑发,她,满头金色的波浪。两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 歌德观察乌尔莉克的表情。他看的只是她的侧面,因为她转过身去看大厅中央。她总是给人正襟危坐的印象。总让人觉得她往上看比朝前看来得更轻松。她在想什么?他没料到这一对的年龄差别会成为订婚典礼上的话题。他又一次把目光投向那一对,他为他们把纯粹的幸福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众人眼前而倾倒而感动。他不怕有人观察他。即便大厅的众人突然转过身来看他和乌尔莉克,那也可以理解。随他们便。他可以把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态称为超凡脱俗。乌尔莉克是否有点过于正襟危坐?唉,如果她现在迅速扭转一下身子该多好,他就可以让她看看他刀枪不入的超脱状态。就可以鼓励她跟他一样超凡脱俗。只要她还近在眼前,还看得见,他就刀枪不入。是的,有人老想伤害你。但是不可能在这里。马林巴德,这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地方。马林巴德有冷杉覆盖的群山环绕,不会受到来自魏玛即外界的进犯。赶紧转过身来,乌尔莉克,让我看看你的表情,看看这场订婚大戏对你意味着什么。这是在上演一场以我们为原型的戏剧吗?他希望她脸上挂着一丝笑意去观察大厅里发生的事情,因为这一丝笑意总是表明她不反对眼前的事情。您说是不是,乌尔莉克,过一会儿等大家去对面的克勒贝尔斯贝格宫通宵达旦继续热闹的时候,我们会仔仔细细地讨论我们在此共同经历的每一秒钟。我们会相互问:您觉得如何?您呢,您是什么感觉。他在这里和乌尔莉克共同经历了一个公开的、用优美的方式强调其意义的活动,他从心底里感到高兴。跟她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聊天的时光是多么的美妙。最令人陶醉的,是他和她在林荫大道上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对话。但最终也得有一个让他们共同体验的活动!这场订婚仪式像是为他们安排或者由他们安排的活动。别把决定别人事情的数字跟你的数字混为一谈。如果乌尔莉克能够欣赏这个活动,她也能够……也能够……啊,乌尔莉克,转过身来,就一秒钟。 当雷布拜恩大夫结束他那轻松的、因为来自现场感受而显得真实可信的讲话时,大厅里再度响起热烈的掌声。没等他搂着卡蒂回到座位,两个扮成木匠的侍者抬着一个摇篮走进来。摇篮里堆放着琳琅满目、也许还充满暗示的礼品,公爵马上走过去祝贺这对新人,他指着塞得满满的摇篮,表示这是他赠送的礼物。接着,他把两人的手叠放在一起,再把四只叠放在一起的手像战利品--歌德不得不联想起大公最喜欢的猎物是鸭子--一样高高举起,同时大声宣布,他的一大心愿就是让他的贴身医生找到一个好的伴侣。众人鼓掌。歌德跟着大家热烈鼓掌,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乌尔莉克转过身,面朝餐桌。歌德点点头,表示自己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非常满意。然后开始上菜。雷布拜恩大夫再次请求大家听他说两句。他说他的未婚妻吃素,所以没有荤菜,但是他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主厨沙尔科先生给大家准备了来自欧洲各地的美食佳肴,每一道菜都体现了他独一无二的烹调手艺,这些菜甚至有肉的味道,但就是没有肉。有几个人大胆叫好。乌尔莉克是其中的一个。 在歌德看来,卡蒂•封•格拉芬艾格有两个显著特征或者说魅力:一是巴伐利亚口音,二是她吃素。他可以自视为通晓表达效果的专家。这个女孩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肉体的魅力,可是她偏偏吃素。他扭头对乌尔莉克说,他不知道她有素食倾向。她皱起眉头,高举双手,说:我是一个有倾向的人,阁下。从这一刻起,她只称他为阁下。随后他们的确品尝了五花八门的素菜,荤菜为主的宴席不可能做出这么多花样。封•莱韦措夫人很高兴看到雷布拜恩大夫在讲话中如此风趣地提到《五十岁的男人》,要求大家用来自法国卢瓦尔地区的白葡萄酒为《五十岁的男人》干杯。坐在近处的客人听到这话以后都诚心诚意地举起了酒杯。但乌尔莉克是个例外。歌德看着她,她摇摇头,无声地用嘴唇表示:不喝葡萄酒。什么酒都不喝。他放下酒杯,说他感谢所有为他或者说为他的《五十岁的男人》干杯的人,他很乐意跟大家一起喝这杯酒,但既然他现在不做任何乌尔莉克•封•莱韦措不肯做的事情,既然她今天滴酒不沾,他只好拒绝葡萄酒。明天呢,一个看样子像是远道而来的年轻人问。歌德看他一眼,然后又看着乌尔莉克,说:明天的事情只能由高贵的封•莱韦措小姐决定,先生。我很想为您明天的决定干杯,可以吗,乌尔莉克。她将双手往上一抛,对着他大声说道:同意,我举双手赞成。歌德喝了一大口。 随后,众人移师克勒贝尔斯贝格宫。中午刚刚从维也纳赶到的主人在红色拱形门厅迎接大家。弗朗茨•封•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比雷布拜恩大夫还要英俊,他张开双臂欢迎歌德,用歌唱家才有的嗓音说:虽然枢密顾问不再可能听谁说我已经四十九岁,我一月份就满五十了,我从您那本充满优美的细节描写的书中已经得知自己将面临什么问题。反正我想在生日来临之前丢下我的阿马莉•封•莱韦措,一人逃往北极,我希望北极把时光冻僵。他走到歌德跟前,垂下双臂,深深地鞠了一躬,只说了句:致以最高的敬意,阁下。弗朗茨,眼观六路的乌尔莉克的母亲说,别过分。大家这才进入斜对着门厅的活动大厅。 一年前落成的活动大厅是一幢具有极端浪漫风格的建筑,别出心裁的装饰比比皆是。巨大的窗户上是波希米亚的能工巧匠们磨制的明暗不一的玻璃花朵图案。在每一个角落,在每两扇窗子之间都矗立着两根红色大理石柱,它们唯一的使命就是托起叶状装饰花纹柱头。整个大厅都充满嬉戏意味和深沉的梦幻气氛。初次来访的客人都对伯爵表示祝贺。疗养地乐队一开始奏乐,人们便宛若置身维也纳。在维也纳会议之后,想摩登的,想年轻、漂亮、幸福的欧洲人都跳华尔兹。封•莱韦措观察歌德对华尔兹的反应。枢密顾问先生,她说,这对于五十岁的男人来说不是问题。她说歌德从来不因为灵魂而委屈肉体,这是她在歌德的书中反复得到的启示。但是在《五十岁的男人》里面出现了登峰造极的描写,主人公得到一个能够妙手回春的用人,一个美容顾问,书里就是这么写的,听起来是如此的就事论事,信心百倍,美容顾问,然后还有能够妙手回春的用人,枢密顾问先生,为了感谢您的发明创造,我想给您一个吻。说着就从侧面给他来了个吻。他只看见乌尔莉克用严厉的目光观察母亲的一举一动。还皱起了又高又圆的额头。但是她母亲还有更多的情感要宣泄。您创造的最优美的词,她说,是驻颜术老师。用美丽的词语组成的花束!所以,粗浅如我辈就想直截了当地问问此处有多少自传成分…… 妈妈,乌尔莉克的说话语气很严厉。够了。您过来,阁下,说着她站起身。很明显,她想跟歌德跳舞。他指着乌尔莉克,为自己突然告辞向她母亲表示歉意。对于他,现在走开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情。走向舞池的时候她紧贴着他,挽上他的胳膊,跟他挽着胳膊走,在马林巴德,不管他俩在什么地方出现,她都挽着他的胳膊。他几乎用力地将她往自己身上拽。她扭头看他,她的眼睛呈现绿色,她说:请原谅。阿马莉•封•莱韦措夫人,parfois elle est un peu volubile法语:有时候她有点话痨。。 在过去的几年里,歌德避开了各种跳舞茶会和跳舞晚会。维也纳会议之后,三拍子成为一种表达信仰的方式。他当然也想知道人们表达什么信仰,想知道人们通过什么方式表达信仰。几年前他就请人来演示舞步。在宾馆的房间里。是一个舞蹈教师。以防万一。现在他就遇到这万分之一的情况。一个古老的许可保留下来。击掌换人。男的女的都可以通过击掌拆散舞伴。他过去一直喜欢跳舞。夜里玩得尽兴的时候,他常常松开舞伴,独自狂舞,他也的确疯狂。现在是跟乌尔莉克上场。她马上成为他的一部分。她身轻如燕,跟着他翩翩起舞,她在旋转中展翅欲飞,然后又跟他合而为一,他一点不担心会出点什么事儿。他们四目对接,他和她都没有出现头晕。但是他被人击掌换下。是一个年轻人,就是在下面的美味餐厅问明天喝不喝酒那个年轻人。本来歌德也可以通过击掌得到一个新的舞伴。但是他只能跟乌尔莉克跳舞。这个道理满世界的人都应该明白。等他回到座位之后,大家都对他的舞蹈艺术和身体素质赞叹不已。他觉得这么说话等于看不起他。他也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他问封•莱韦措夫人击掌将他换下来的是谁。 德•罗尔罗尔写作Ror,与Rohr(管道)同音,有"大家伙"等暧昧内涵。先生。也许是希腊人,肯定不是土耳其人。通过东方贸易发的财。是个颇有传奇色彩的富人。他只做高档买卖。不做香料,只做首饰。欧洲没有一个女王、也没有一个侯爵或者伯爵夫人头上或者脖子上没有他亲手戴上的首饰。不管巴黎、伦敦还是维也纳,淑女们都跟他打得火热。他业余还做翻译。翻译诗。而且翻译好几种语言,主要是东方语言。据说他掌握十七种语言。 他问她从哪里听来的? 弗朗茨说的。今天就是弗朗茨把他请来的。他住在这里。他住的套房第二大。这句话的意思是,魏玛大公住在最大的套房。值得注意的是,他这人有姓无名。引来诸多猜测。 请允许我在您身边稍坐片刻,话音刚落,洛伊希滕贝格伯爵坐到乌尔莉克起身之后空出来的座位上。我们约好的,他说。 我知道,歌德说。 那就好,伯爵说,那么我从罗马坐马车赶到马林巴德就不算白跑。您还记得此事,枢密顾问先生,我有理由充满希望。我们的谈话刚好是一年前,就在这幢房子里面,当时我们还抱怨装修工人搞得丁丁当当,现在彻底完工了,一座童话般的宫殿出现在我们眼前。克勒贝尔斯贝格真棒。夫人,祝贺……既然您还记得我们的事情,枢密顾问先生,我们就继续做下去,修建连接莱茵河和多瑙河的运河!我是奥地利人,别急,我是巴伐利亚人的女婿。封•歌德先生,您和我共同负责孕育修建运河的思想,修建运河由其他人去做…… 歌德打断这个健谈者的话头。他说,虽然这很不礼貌,但他没有办法,眼下他必须看看人们如何按照维也纳的指挥跳舞。因为魏玛人还在跳法国大革命之前的舞蹈。作为魏玛公国的退休国务大臣,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在这里做些考察工作。说话时他的眼睛紧紧盯着乌尔莉克和德•罗尔先生。洛伊希滕贝格伯爵只好开始对舞蹈感兴趣。歌德继续假装好为人师。他说,出于不值得承认的原因放弃学习机会,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看,您看看那边。 现在大家都朝那边看。德•罗尔不折不扣地拎着乌尔莉克飞转。有时候他只抓着她一只手。她另外一只手臂便在空中自由地飞翔。她的关节再度显示出神奇的独立性。就连长在她细长脖子上的脑袋似乎也循着一条特殊的轨道飞翔。德•罗尔先生就是那位让她飞上飞下、自己却相对稳如泰山的男士。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观看这一对跳舞。连在跳舞的一对对舞伴也纷纷停下脚步做观众。这时有一个应该说是矮墩墩的年轻人出来拆台,他拍拍巴掌。但是德•罗尔先生没有反应。矮个子青年伸出一条腿去阻挡德•罗尔先生,德•罗尔先生越过障碍,还非常神奇地揽着乌尔莉克轻松过关,以此避免了两人摔倒。他的左手继续拉着乌尔莉克,右手却给捣乱者一记勾拳,将他打翻在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乐队奏起轻快的、具有皇家庆典气派的进行曲,一对对舞伴踩着闲适的进行曲舞步回到座位,四个侍者已经把那个被打昏在地的青年人抬出大厅,雷布拜恩大夫紧随其后。 真可怜,乌尔莉克的母亲说。 是熟人吗,歌德问。 我丈夫今天才从维也纳把他带过来。是他提携的一个年轻作家。 作家,歌德说。 布劳恩•封•布劳恩塔尔,她说。 歌德弹跳起来,目光转向把年轻的作家抬出去的那道门。布劳恩•封•布劳恩塔尔,就是那个狂热崇拜他的年轻人,他今天刚刚把他那篇赞美诗一般的记叙文重新读了一遍。他想把乌尔莉克夺回来。为了我们。歌德坐下来,责备自己没有为这个被打倒在地的年轻人做任何事情。德•罗尔先生和乌尔莉克回来了。拿破仑的继子没有注意到他坐的是谁的座位,所以乌尔莉克就坐到德•罗尔先生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乌尔莉克说:我觉得太遗憾了。 德•罗尔:让你想击掌替换的人跳完正在进行的曲子,这个规则仍然有效。或者说这条规则已经废除。 大家都向他证实这个规则依然有效。 乌尔莉克又说她觉得事情很糟糕。 幸好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坐到钢琴边上,用几段老练的刮奏把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和钢琴身上,他用悦耳的嗓音告诉大家,他想在这里演奏用我们大师最美的一首诗歌重新谱写的歌曲,他相信、其实他也很清楚这里还没有谁听过弗朗茨•舒伯特用歌德的《渴望》谱写的东西。没准儿我们的大师本人也不知道歌德让一个维也纳的天才产生了什么灵感。他开始自弹自唱:体会过渴望的人, 方知我心头的苦难! 我独自一人, 又落落寡欢, 我仰望星空, 企盼我的恋人出现。 啊!我的爱人,我的知音, 岂料你远在天边! 我头晕目眩, 我焦躁不安。 体会过渴望的人, 才知我心头的苦难!一开始鸦雀无声,随后就像是某个指挥给了启奏手势,全场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掌声送给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先给他。但随后又给了歌德。歌德站起来,欠了欠身,举起交叉的双手,以此感谢歌手。他无法抗拒这嗓音的魅力。他看见乌尔莉克的眼里闪着泪花,她的母亲也一样。他想到策尔特给这首诗谱的曲。舒伯特,他从那些从维也纳过来或者去过维也纳的人嘴里越来越频繁地听到这个名字。他对策尔特谱写的曲子非常满意。他觉得没有必要给他的诗歌谱曲。现在他却陷入了困惑。用他的诗歌制造的艺术效果非同寻常。 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宣布自己要接着唱《魔王》。听这首歌又无动于衷的人,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博物馆里的金字塔石块展厅安睡。 众人大笑。演出开始,他唱了起来。歌德发现自己无法抗拒这歌声。他并不满意,因为音乐彻底征服了他的诗词,他的诗词只是诱发了这些强烈的、其实是疯狂的表现形式。音乐的表现形式。痛苦引发的疯狂。他又想起策尔特那种单纯的服务姿态。策尔特想突出诗词。这个舒伯特想让人灵魂出窍,诗词无非给他提供了一个由头。正中其下怀。 我再来一遍,克勒贝尔斯贝格大声喊道,这是回应几位女性听众的恳求,她们还从来没有听过:渴望。 歌德觉得这是妙招。现在的效果比第一次强十倍。有几位女士相互搂着脖子哭成一团。歌德又一次举起交叉的双手,衷心地向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摇手致意。掌声经久不息。 现在效果如何,阁下?阿马莉•封•莱韦措问。 歌德点点头。他朝乌尔莉克那边指了指。她现在坐的位置比刚才离他还要远,但是她眼里噙的泪花清晰可见。但是他的嗓子可以跟在天堂里展翅奋飞的七窝蜜蜂发出的轰鸣声媲美,歌德又说,他想驱散这沉重的气氛。 听到这话我真高兴,她说。我会说给伯爵听,也许他会得意死了,也高兴死了。 霍亨索伦公主站在桌子边,把她那把金光闪闪、名声在外的日本扇子压在嘴边说,如果再来一个舞曲,就请他赏光,让她享受一下和他跳华尔兹的快乐。 他用他擅长的表情表示赞同。这是上个世纪的表情。 拿破仑的继子说他会跟枢密顾问先生形影不离,说着便起身离去。歌德本应做出反应但却未能做出反应。他太想知道桌子的那一头在说什么。乌尔莉克没有利用椅子空出来的机会重新坐到歌德对面。她依然面朝德•罗尔先生还有跟他辩论的那些人。就连紧挨着歌德坐的阿马莉•封•莱韦措也明显把注意力转向了德•罗尔和与他说话的人。再看乌尔莉克!她仿佛变成一朵向日葵,不仅把她的头部,而且将整个上身,甚至将其整个的存在都转向那初升的太阳。他从后面刚好还能看见她半个人。他听见他们在讨论文学。不管在维也纳还是马林巴德,只有两个名字还挂在人们嘴上:拜伦和司各特。大家看法一致。拜伦和司各特是仅存的两个还拥有读者的作家。 阿马莉•封•莱韦措对着辩论者们喊道:先生们,别忘了拜伦说过的话,他评论过我们的歌德,说他是无可争议的欧洲文学君王。 德•罗尔先生认为,这句恭维话是一把双刃剑。所谓君王,就是那些在拜伦奔赴希腊的时候在宝座上打瞌睡的人,拜伦去参加反抗土耳其人的解放战争,虽然--不对--恰恰因为堕落的英国政府在维罗纳会议上行使否决权,阻止了欧洲各国支持希腊人反抗奥斯曼帝国统治的解放战争。 拜伦恰恰还把他的《萨丹纳帕路斯传说中的亚述国王,以奢侈糜烂的生活方式著名,又译"撒丹纳巴勒斯"。》献给了歌德,阿马莉•封•莱韦措勇敢地说。 这根本不成问题,阁下,您是古往今来主宰一个时代的最生动的丰碑。德•罗尔这句话赢得了众人的掌声。 歌德觉得有必要就人们的司各特崇拜发表一点看法。司各特的魔力,先生们,来自三个不列颠王国的辉煌,来自其多姿多彩的历史。从图林根的森林到梅克伦堡的沙滩,我们又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在德国,一本好的小说总是一个例外。我给《威廉•麦斯特》只找到可怜巴巴的素材,一个专门为乡村贵族演出的流动剧团。 他的话没人反驳,但是也没人接茬。歌德马上感到懊恼,因为他把司各特小说的名气和辉煌归因于不能算作司各特功劳的社会状况。同时他又非常可笑地试图抬高自己的小说:你们看,我用德国提供给我的可怜巴巴的素材也写出了这样的作品。他根本就没有找到恰当的说话口气,别人不能像接皮球一样接他的话。 德•罗尔先生不用任何过渡就讲起他前天在维也纳看戏的经历,说主角走上舞台,慢慢悠悠地摘下令人赞叹的头盔,放到桌子上,扮演主角的演员已经上了年纪,可以看见他摘取头盔的手在颤抖,随后他却把双手高高举起,他的手当然还在颤抖,站在他左右两侧的情侣也把双手高高举起,这两人的手在做什么,也在颤抖,别急,精彩的还在后头,主角的亲信从后面溜到前面,跟这三个人站成一排,把他的双手高高举起,这双手当然也在颤抖,现在就有八只手高举在空中颤抖。 满桌的人都哈哈大笑。德•罗尔先生一脸的无辜,仿佛谁也不能责怪他制造了笑声。从头型看,他像东方人,但又无法把他当成东方人。一张青春尚存的脸,首先是有汉子气质,大鼻子,嘴巴几乎不存在,短发紧贴头皮,一双黑眼睛,眼光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整个人显得很单纯,即便充满了力量。这个青春尚存的男人不会跟着别人的感觉走。他会保持自我。歌德在脑子里进行争辩。他无法抵挡这个想法。他马上就沉湎于这一感受。他必须走了。眼光最说明问题,他还必须研究他的眼光。但不是现在。现在赶紧走!!! 歌德凑在乌尔莉克母亲的耳边小声说道:明天见。今天很愉快。谢谢。说完就轻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椅子上别动,别惊动他人。没等众人把那八只举在空中颤抖的手笑个够,他就走了出去。乌尔莉克也笑了,跟着别人一起笑,她可以说笑得天真无邪。难道他应该规定她什么可以笑什么不可以笑吗?是的,他心里头自动给出了答案。他想收回这答案。但是又觉得自己太虚伪。出门之前他还看到一幕:德•罗尔先生把手臂搭在乌尔莉克坐的那张椅子的靠背上。因为他觉得现在有必要赶紧走,所以他没看清楚德•罗尔的手仅仅放在椅背上或者已经揽着她的背或者腰。但是他还听见德•罗尔旁若无人地大声对她说:Il y a quelque chose dans l'aire entre nous法语: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说着就把脸伸过去,仿佛她是医生,必须给看看他的炎症严重不严重。她也真给他看,仿佛她是他的医生。他的伸脸哑剧有一种挡不住的魅力。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又出自德•罗尔先生之口:最次的戏剧也总比最好的无所事事好。这又是维也纳人的想法。歌德走出门,马上走到对面,回到他的房间。 现在做什么?怎么办?去哪儿?不能留在这里吧。施塔德尔曼在睡觉。约翰在睡觉。自己动手装箱子? 明知自己该做什么却又迟迟不做,这就是灾难。 他在捕风捉影。这点他一直很清楚,但他从不承认。没影的事。绝对没影的事。第一年就败局已定。这丁点有等于无,又化为无,这丁点有作为无的时间越长,就变得越重要,就变成最重要和最最重要,直到它充实你的心灵、主宰你的头脑,让你飘飘欲仙,把你抛向九天,终究只是为了让你摔得更惨。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捶击自己的胸膛。他不得不推开一扇窗户,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活动一下胳膊,他感觉有些想法能让人窒息。他不能需要多少空气就吸进多少空气。他只能哈气,只能浅呼吸,只能用胸腔呼吸。他有一个早就得到验证的生活规律:如果感觉自己站在斜坡,如果感觉自己站不稳、向着深渊摇摇欲坠--你就不知所措,根深蒂固的恐惧就会涌上心头,你会恐惧自己坠入赤贫的深渊。没有什么比不幸的爱情更让人可怜。写下来。别人有苦说不出,我却神赐天赋,能够说出自己的痛苦语出歌德诗剧《托尔夸托•塔索》(1789)第五幕第五场。。这是什么好处:你必须做到能够一枪打死自己。必须说出自己如何痛苦,这是遭受酷刑。绿蒂为你的维特取下挂在墙上的手枪,然后擦得干干净净,递给她的阿尔伯特,让阿尔伯特把枪递给维特,以便维特用那把让绿蒂擦得干干净净的手枪结束他肮脏的生命。痛苦很肮脏。痛苦使人肮脏。走投无路的时候,除了死亡,没有别的净化方式。你去写作中避难……你还从未有过痛苦,从未有过。贝勒普施夫人。她给你写一封封长达二十页的信。二十年了。她的信你已经好长时间读不下去了。一个可怜的、烦人的、让痛苦弄得肮脏不堪的女人。她来到人世,就是要爱你,就是等着你听她倾诉--哪怕就一秒钟,这是她的原话。怜悯与厌恶为邻。你现在可以给乌尔莉克•封•莱韦措写二十页的长信,你可以威胁她,说她会源源不断地收到长达二十页的信,因为你不会开枪自杀,你不得不拼命写作。那个无名青年说十七种语言。哪方面他都得俯视你。近卫军的身材。估计一米九一。瘦削,但一点不显干瘪。他的脸既不嫌窄,也不嫌宽,骨骼比肉明显。他的下巴很宽,但是,偏薄的嘴唇上方有一撇飞扬的小胡子,足以和这宽阔的下巴分庭抗礼。他的鼻子偏大,但没有因为出现弯曲而增添生气。充满嘲讽意味的高挑眉毛。紫罗兰色围巾上面有一颗钻石。也许是绿宝石。她眼睛的颜色。这样很搭配,他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发现这点,他们会为此庆祝,为此欢呼。您今天看着很帅,昨天他接她去林荫道散步的时候她这么对他说,她没有说:您很帅。他保养得好。看着很帅。无数的报纸都说他看着很帅。他们对他的帅气大惊小怪,这明摆着是看不起他。夸他帅气的赞歌压不住一个声音:看在你是老头子的分上,我们夸你帅。在你这种年龄,议论你的外貌的话都不是什么好话。不仅仅是议论外貌的时候你听不到好话。看看拜伦和司各特,他们才是风云人物。你已经vieux jeu法语:过时了。。但这不是新鲜事,也不是坏事。也许是坏事,但并不致命。成为老人不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写下来。糟糕的是你不可以再恋爱。你可以去爱,只是你要习惯不再被人爱,永远不再被人爱。给贝勒普施夫人写信,她名叫伊索尔德,告诉她,现在你理解她,现在你知道你当初如何用置之不理、如何用转变为厌恶的怜悯折磨她。我爱别人,别人不爱我,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在此之前他还没有领教过命运之神如何粗制滥造。乌尔莉克来到人间,接受培养,就是为了让他有这么一次经历。这不是她生命的唯一意义。她会作为德•罗尔夫人名扬欧洲。成为德•罗尔夫人之前,她只是顺便行使了这一功能,让你体验许多人在你这里得到的体验,让你知道我爱的人不爱我是什么滋味。你曾毫无体验地写下这么一句话:现在是人不爱我、我不爱人,只有死神站在角落等着我。只有当你爱上别人、别人却不理睬甚至拒斥你的爱的时候,无人爱你才成为命运之神的无耻安排。如果创世活动旨在让世界,让世界上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造物主通过摩西传给人类的指令中就缺了最重要的一条:你不可去爱。这是第一诫。可能因为摩西爬上海拔两千两百四十四米的立法山的时候太累,根本就没有听见主宣布的第一诫。这是一个悲剧性的错误,永远无法弥补。如果摩西从西奈山带回这第一诫,除了悲剧,人类什么都不缺。任何悲剧的起源都逃不脱爱情。本来人类可以轻轻松松过上没有爱情日子!人类的繁衍从来不需要爱情。既然如此,爱情何用?爱情让我们注意到我们不再生活在天堂。爱情让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痛苦。谁也无法逃脱。主有足够的智慧。我是一个有妒忌心的上帝,这是他说的话。 歌德不得不脱下他的衣服,一把扔得老远。他不得不把他今天在乌尔莉克面前穿的这身衣物全部烧掉。今天您看着很帅。三年里面就这一句话。他们每次见面他都会欣喜若狂地向她承认,她穿这件或者那件连衣裙多么漂亮。在一八二一和一八二二年,他在着装上面花费的心思就已空前。他以恋爱中的人特有的细致,精心搭配自己的马甲、围巾、礼服、外套。她从来都视而不见。现在还说这句以不变应万变的话:今天您看着很帅。对对对,她不仅说:您看着很帅,她还说了今天您看着很帅。他根本就不可能相信自己看着很帅。更不可能相信自己长得帅。但七十四岁的人绝不可能帅气。如果他不帅气就没法活,如果没人觉得他帅气他就没法活,他就不应该去写作,就不应该去诉苦中寻求庇护,他就应当乖乖地一枪打死自己。 他站在衣帽间的落地穿衣镜前。镜子两边的六盏灯又送来最佳光线。镜子里面这个赤条条的男人不可能让他产生反感或者哪怕一点点厌恶。他无法阻挡自己对这个裸体男人产生温柔之情。勾起这股柔情的,不是这个人,纯粹是这个裸体。然而,随后他心里却产生一股风暴,一阵紧张,一种几乎让他浑身发抖、至少是要把他从镜子前面撵走的急躁。他渴望乌尔莉克来到他身边。让蹦蹦跳跳的乌尔莉克跟这个裸体男人、跟这个被人--他想不起是谁说的--称为青春老头儿的男人并排在一起,哪有比这更荒唐的愿望。她和他走路时偶尔也哼点歌曲,她的动作随之跟上这种近似歌声的节奏。其实她一直都在跳舞。现在她躺在床上,那个有姓无名的近卫军躺在她身边或者压在她身上。他不相信她在第一天夜里就会献出自己的处女身子。虽然天晓得会怎样。这个东方人不必遵守本地习俗。他可以开导她,说他们俩生来就是要一起跳进东方式的爱欲之河,在里面欲死欲仙。既然他的箱子里面总带着各式珠宝,他们进入他的套间并关上房门之后,他肯定要拿出来比试,看哪一件适合她戴。乌尔莉克不戴首饰,修长的脖子没有佩戴任何东西,耀眼的耳垂同样如此,在这个有着东方人相貌的非东方人眼里,这是一个挑战。您需要点色彩,小姐。或者说火焰,也就是宝石。很明显,他不会跟乌尔莉克去她的房间,他会带她去他的套房,克勒贝尔斯贝格宫的第二大套房。他们已经接过吻。您真了不起,有一次他们站在柱廊底下的时候,她对他这么说。但这话有可能是指他的作家身份。现在她说这话可以带更多的感情。你真棒。第一个吻过去之后她就会这么说。对面大厅的窗户已经暗下来。个别窗户还透着光。不再有灯火通明的房间。只有若明若暗的光线在为各种行动提供方便。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 等他又能自然呼吸之后,他走过去,再次站到镜子前面。够滑稽的,他竟然跟里面这个裸体男人如此亲密。他恨不得对镜中人抚摩一番。但他还是强忍住了。但是他那玩意儿呆在他腰部的松软部位,这家伙一辈子都雄心勃勃,想成为他生命的全部。他一辈子都被迫压制其称霸野心。但并非每次都同样成功。有时候这种野心对他的控制远比他敢于承认的要严重。野心自然是被女人唤醒的。这时候他的愿望和行为完全听命于这玩意儿。直到今天依然如此。生命在语言中才回归自我,这玩意儿在语言中却不可以出现--除非是高雅的拉丁语或者粗俗的俚语,这真是耻辱。完全可以说是文化耻辱。你没有做任何有助于消除这耻辱的事情。你可以道歉,你可以吹嘘自己在解放语言方面有过怎样的壮举。如果这玩意儿依然呆在穷乡僻壤,依然在胆怯的土牢里继续艰难地要求得到表达权,也就是它的生存权,那么这就是一大缺憾。他再次向他那玩意儿道歉。他熄了灯。他坐在幽暗之中。不能上床睡觉,这是一个可以察觉的愿望。现在哪儿都可以去,就是不能上床。去书房?不,去客厅。他坐到他接待客人时坐的沙发上。有一次,乌尔莉克没等他示意就走向沙发,一屁股坐上去。她如此不拘小节。如此随便。他把脸贴到绣着浅红色鸟儿图案的金黄色沙发靠垫上。这些鸟儿只能在童话里飞翔。她把手放到这靠背上。她的动作却令人赞叹。一个来势迅猛的软着陆。他想到《漫游年代》中的刘契多尔。当他为柳琴德悲哀的时候把脸贴到沙发靠垫上。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但柳琴德随后又出现在他跟前。他以为他失去了她。我只想和您一起生活,他说。她回答说:刘契多尔,您是我的,我是您的。说着就拥抱他,同时也请他抱抱她。文学,文学,纯粹的文学! 他拿起靠垫,扔到最远的角落。以后只读、只写故事跟现实生活里一样残酷的书。他渴望一本充满绝望的小说。维特!不对,维特毕竟选择了自杀,得到了解脱。他却没法入睡,睡一个小时也不可能,连一个小时的解脱也无法得到!醒着就是酷刑。醒着就不得不想她。歌德是洛可可。谁说的?也许是他的宝贝儿子奥古斯特。他不成器的儿子。歌德是洛可可,他是十九世纪。他的宝贝儿子说的。啊,真是洛可可该多好!啊,如果洛可可从未终止那该多好,这莺歌燕舞的乐园,这条由玩笑和任性组成的警戒线,让世人奈何不得。因此世人要摧毁它。因为只有人们可以忍受的东西才能通过这条警戒线。然后就是这场愚蠢的革命,满嘴都是造福人类的空话,这些空话只给空话的制造者带来幸福,但是它们把人类送上了通向不幸的希望之路…… 他不得不去回忆一八二一年、一八二二年在他记忆中留下的一个个瞬间。然后又想想和现在这个夏天留在记忆里的瞬间有什么不同。结论是:如果今天的乌尔莉克还跟当初的乌尔莉克一个样,他现在就不会黑灯瞎火地坐在这里,把过去的瞬间像史前出土物一样分门别类。乌尔莉克在去年和前年夏天赢得他的好感,是因为她天真活泼,敢想敢干,在两个妹妹面前扮演母亲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丝讥诮。如果她又说了一句感觉很得意的话,她常常都会带着近乎戏仿的表情把头转向他,因为她想听听他是否觉得她刚刚说的话很妙。这变成了一个令人着迷的习惯,她把脸转向他,向他提出一个纯粹的哑剧问题:怎么样--您觉得如何?有时她也直接问话:枢密顾问先生觉得如何?有时还带点刺儿:如果枢密顾问先生刚才专心听人讲话。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不管讨论什么事情,她都要制造机会表明在场的人当中他在她眼里最重要。他在哪儿都遇到这种情况,但是这个女孩不仅想对他表示敬意,她还有一种又可爱又好玩的心理需要,想跟他来点惊险接触。但这毕竟是一个女孩。她显然觉得必须保证他在她们家不能感受片刻的无聊。有一次她母亲告诉她,歌德希望有一个儿子,这样他就可以把乌尔莉克培养成他儿子的理想妻子。再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告诉歌德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枢密顾问不想把儿子培养成她的理想丈夫,为什么枢密顾问只想把她培养成他儿子的理想妻子?您说呢,他问她。有两种可能,她回答说,要么枢密顾问先生相信自己的儿子对任何一个女人、任何一个家庭而言都是理想人选,要么……这时她看着歌德,张开双臂,用最快活的语调说:要么是枢密顾问先生很乐意引导我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女孩。歌德没有问答。他先朝母亲那边看,好像他没料到她马上就把他随口说的话讲给她女儿听。乌尔莉克利用这个间隙继续说:大家都说您是一个狂热的教育家。谁不想成为您的培养对象。第三种可能:枢密顾问先生认为,莱韦措家的姑娘要想配得上歌德的儿子,就必须接受特殊培训!众人大笑。然后歌德开始小声坦白,他也说是自己在坦白。我为什么不可以坦白呢,他说,我之所以想出给儿子培训媳妇的事情,无非是想给自己创造跟你长期相处的机会。他相信母亲和乌尔莉克听到他的坦白都非常感动。快嘴快舌的阿马莉妹妹立马跟上一句:莉克的培训结束之后就该轮到我了。贝尔塔又问:我呢?休假结束时大家相互告别。On s'est promis de s'écrire法语:说好了,我们相互写信。. 共同经历这些美好时光使他对夏天翘首以待。有点翘首以待的意思。随后却是这道闪电。乌尔莉克焕然一新。她的眼光。她的举止。他确信能够从她的一言一行中感觉到她在继续做去年开启的事情。她表明自己在这么做。只不过她现在变成另外一个乌尔莉克来做同样的事情。和去年一样,她又在谈话中向他发话,要他下判断,要他做出反应。但是她仿佛在引述自己去年说的话。他忽略了什么,错看了什么?他怎么会产生乌尔莉克和他在相互接近的印象?他怎么可以不把数字当回事儿?他竟然不肯想想他和乌尔莉克一起抛头露面有可能成为丑闻。难道别人一直在限制他、拒绝他,他却毫无察觉吗?他不仅对这个或者那个细节的感觉出了问题,他肯定整个的感觉都出了问题。他们的生活南辕北辙。如果她和她母亲知道他产生了什么幻觉,她们会大惊失色。他不知道如何摆脱这幻觉。几十年来他一直如此,他的色彩理论如此,他的反牛顿主义立场也是如此。这个时代所有的物理学家都嘲笑他,或者对他的固执表示忧虑。但是他无法抛弃他那与其说建立在计算基础,不如说建立在感觉基础之上的色彩理论。但是他今天宁愿向牛顿投降,承认自己的理论是一种冥顽不化的幻觉,也不肯认为他有可能对乌尔莉克产生另外一种感觉。如果她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他就生活在幻觉之中,他对这幻觉无能为力。他称之为爱情。这可是被烧伤的感觉。或者像一声喊叫。或者就像一场灾难。谁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垮塌了,爆炸了,崩溃了,天塌下来了,谁也看不见谁。他站在那里,攥紧拳头,顶着自己的眼睛。他哭了。哭了一阵。好一阵。他听见自己在唱歌。他唱了起来。唱的是用他的词谱写的舒伯特歌曲。体会过渴望的人, 方知我心头的苦难! 我独自一人, 又落落寡欢, 我仰望星空, 企盼我的恋人出现。 啊!我的爱人,我的知音, 岂料你远在天边! 我头晕目眩, 我焦躁不安。 体会过渴望的人, 才知我心头的苦难!"我焦躁不安"他唱了两遍。他像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把"方知我心头的苦难"扯到高音,高到不能再高的地步。他发现自己在模仿克勒贝尔斯贝格,而且在竭尽全力模仿。 他走过去,穿上白色法兰绒晨服。他仍然无法上床,尽管睡一觉就可以让他摆脱挥之不去的念头。但是他没法想象自己现在躺下去等着入睡。躺在床上就等于给最可怕的想象敞开大门。他必须坐着。最好站着,最好来回走,倒背双手来回地走,这是他的标准姿势,凭借这个姿势,他克服了迄今为止的一切困难。他踏着沉重的步子来回地走。相对他的来回走动而言,这几个房间还太小。他在魏玛有六个连在一起的房间,必要时可以敞开房门,变出一条跑道。在这里,只能戴着镣铐踱步!请问他何曾如此软弱无力?他不得不受自己的思想的摆布。他愈是坚决地抗拒这些思想,这些思想对他的控制就愈是彻底。所以,你别再死命抵抗了。这个道理你早就冒冒失失地写进了小说,譬如你曾写道:出现任何妨碍我们刚刚萌发的激情的情况,都不会冲淡我们的激情,而只会火上浇油。果真在现实生活中遭遇这种事情的时候,你却无能为力,你只会哭泣。太惨了。 他必须调动全部的思想力量和意志力量才能下定决心不再朝对面看。但他突然间又站到窗前,打开窗户,他几乎把身子探了出去,为的是把对面发生那些他看不见的事情看得更清楚。他直起身子,离开窗户,告诫自己别再招惹专门为他准备的失望体验。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强己所难是愚蠢之举。他练习如何加大从一个窗户到另外一个窗户的时间距离。他希望以这种方式做到什么时候不必再走到窗户边。要求自己做自己感觉可以要求的东西,这只能怪他。下决心"永远不再"去窗户边上是错误的,是不自然的,这种决心就是谎言。这个"永远不再"把你变成了撒谎者。但是每一次都坐久一点,这是一套有望成功的训练方案。别忘了,迄今为止你可总想看清楚自己的境遇。也许儿子奥古斯特是对的。他是洛可可。现在突然之间成了洛可可的反面。像掐灭灯火那样掐灭自己的生命。如果这样就好了。自杀表演所要求的道具。手枪,毒药,绳索。像掐灭灯火一样掐灭自己的生命。人没了。你再也听不见众人的嘲笑。他终于成功地模仿了他的维特。你可以确信那些没有体验的人会嘲笑你。逃脱了,躲进了树丛,躲到了鱼儿堆里,躲到不可企及的星球。最让他们恼火的,就是你到了高不可攀的境界。下雨吧,主,哪怕是熊熊天火。往我身上浇。 施塔德尔曼在敲门。那么现在就是五点。施塔德尔曼打来了新鲜矿泉水。他习惯把水送到主人床边。歌德大声吩咐他把玻璃杯放在门外。 如果她现在是个女人,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产生一种对女人的强烈猜疑,他的猜疑源于经验。你从那个有姓无名的人身上看到自己犯的错误。其实你也知道女人需要被人征服。女人想被占有。对女人要随心所欲。女人以这种方式把自己交给你,并非对你俯首称臣,并非讨好你。这对她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女人这种彻底奉献你体会过一次。那是克里斯蒂安娜。她把自己彻底奉献给你。你由此变成了男人,而别人天生就是男人。你需要一个克里斯蒂安娜,不不不,你需要的不是一个克里斯蒂安娜,而是这个克里斯蒂安娜,这个独一无二的克里斯蒂安娜。可是,当她和法国人跳舞,当她和法国人不止是跳舞的时候,你没有痛苦,你只是调动起那本来就等着被调动的忧郁情绪。 但是他不得不又一次走向窗户,现在他可以去窗边而不用责怪自己了。这时施塔德尔曼在门外禀报说早餐已备好。早点是从美味餐厅买来的。他几乎用生气的、反正大得毫无必要的声音对门外的施塔德尔曼说,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走。吃饭,喝水,做白天该做的事情--不,他必须坐在那里,努力排除一切念头,排除一切念头。他现在还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站在窗子边。他现在无法抗拒。所以他不想抗拒。他感觉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躲避危险。本来他将站在敞开的窗户前面一动不动,两眼死死盯着克勒贝尔斯贝格宫看,直到他们把他运走,随便他们把他运到哪儿。 但随后有人在底下喊。他大吃一惊。往下一看。是尤丽叶,霍亨索伦家族的公主,他昨天还欠她一曲舞。由于她做出一个表示请求的动作,他就用一个优雅的习惯性动作回答,意思是:请上来,您来看我,我非常高兴。他很惊讶自己自然而然地做出了这种姿势。她上来了,跟她一同上来的还有一个叫莉莉的女人。 公主一上来就用快活的口气抱怨歌德,说他上周有一次向她预报要出太阳。他被视为云团和气象专家,所以她信了他的话。后来是什么天气?她被雨水浇透了。 歌德说:上周的事情,当时我还年轻,所以心狠。 跟我来的这位年轻女士来自柏林,她给您带来了问候,问候者是……她用问询的目光看着这个还不到二十五岁的漂亮女人。 策尔特,漂亮姑娘回答,他教我唱歌。 对,就是策尔特,公主说。 他可能是我过去唯一的朋友,歌德说。 他很喜欢您,被称为莉莉的姑娘说。 我更喜欢他,歌德说。 策尔特,舒伯特,等不了多久,您的诗都将变成歌,公主说。但是您抗拒舒伯特,她继续唠叨,我也知道为什么。 歌德来了个哑剧动作,表示自己很好奇。 因为他戴眼镜,可怜的弗朗茨,多厚的镜片啊。 歌德说:尊敬的公主,您戴上十副眼镜也不会让我产生哪怕一丁点厌烦。 谢谢,她喊道。她总是更喜欢喊叫而不是说话。 歌德请她们就座。坐沙发或者是圆桌边上的椅子。被称为莉莉的姑娘立刻坐到沙发上。刚好是几天前乌尔莉克坐的位置。但是她没法将手放在绣有浅红色童话鸟儿图案的金黄色靠垫上面,因为他把这东西扔到了对面的角落。他想坐在椅子上。被称为莉莉的姑娘大大方方地说,他必须挨着她坐。他非常老练地回答说:他没想坐别的地方。 她显然想强调自己来访的身份不是学声乐的学生,而是歌德的崇拜者:我只是名叫莉莉,但是我没有动物园。 会有的,歌德说,就像在演爱情剧。如果有人暗示他很久以前写的东西,他总是很高兴。莉莉的动物园。 恋人中间没有歌德,一个崇拜者的公园于我何用,她说。您还记得《莉莉的动物园》的最后一句吗? 他:有时候我相信世界和时间抹去的东西比实际上的还要多。 莉莉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最后一句,只有学声乐的狂热崇拜者才能读出这种效果:我感觉到了!我发誓!我仍然有力量! 他:太棒了,莉莉。听您朗诵的时候,我可以相信我不必为死后的事情忧虑。 您还活着,枢密顾问先生,她大声说道,我完全感觉到这点。 他说策尔特老是在信里提到他教的漂亮女学生,现在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莉莉转过身子看着他,说:您比人们根据劳赫克里斯蒂安•丹尼尔•劳赫(1777-1857),德国古典主义艺术时期最重要的雕刻家。创作的半身塑像所猜想的要帅气许多。 歌德说:没错,绝对没错。这是饱受折磨的语气。 这总比相反的情形好,莉莉说。 这话从您嘴里就是对的,尽管这话也完全不一定对,他说。 您的口头表达和书面表达一个样,我觉得太妙了,她说。 他说他还什么都没说。 不对,她说,您刚才说了:上周我还年轻,所以心狠。这么一个句子,由您来表述,听着让人非常舒服。 这是文化人的交谈。歌德听见自己说话,听见并看见这两位女客人心花怒放。通过交谈,她们发现他还从未到过柏林,他答应很快就去。他说他的儿子奥古斯特、儿媳妇奥蒂莉现在只想在柏林过冬。他们每次都要讲述坐马车经过勃兰登堡门是什么感觉,而且一次比一次兴奋。 但他呢? 好吧,他承诺如果明年冬天有心情出门……现在他还是有点犹豫,莉莉再次转过身,看着他,甚至抓着他的手大声说道: 请原谅,但是您必须来,为了策尔特,为了柏林。为了我。她眼里闪着泪花,突然又松开他的手。她吓了一跳。她怎么如此放肆!她只知道说:请原谅,千万请您原谅。边说边哭。然后又弹跳起来,摆出歌手的架势,唱起:体会过渴望的人,方知我心头的苦难。是策尔特作的曲。通过她的演唱,策尔特的简单调式比舒伯特的喧宾夺主的音乐表达出更加丰富的感受。 他坐不住了。尤丽叶•封•霍亨索伦也站起来。他们站着听她唱。然后两人都拥抱歌手。他低头亲吻她的手。当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她一把将他拉向自己,在他嘴上亲了一口,然后发出一串几乎清脆的笑声,说: 这是策尔特的命令。他说了,给歌德问个好,然后按照押韵规则来一个动作。他的意思只可能是:给歌德一个吻--吻和问押韵德语的"问好"是Gruss,"亲吻"是Kuss,分别念作"格鲁斯"和"库斯"。。她的眼里带着疑问,一会看公主,一会看歌德。 两人都点头。歌德走到莉莉跟前,以尽可能轻松的口气说:如果我,亲爱的丽丽,没爱过你, 这美景应给我何等的乐趣! 可是,如果我,丽丽,没爱过你, 我能在这里、那里感到幸福?引自钱春绮译《歌德抒情诗新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第53页。丽丽即莉莉。莉莉做了个旋转动作,然后大声说:多谢阁下。 歌德用最响亮的声音回答:这是一七七五年。 一点没错,女侯爵喊道。 莉莉冲到门口,再次转过身来,说:趁我还没有一败涂地,再见!然后悄声地、几乎像在发誓一样地说:柏林见。甚至还添了一句:代我向乌尔莉克问好。说完就出了门。 女侯爵点点头,说:这是莉莉•帕尔泰。说着就把字母拼给他听。然后她说:生活并非小事一桩。 歌德补充道:是吗。 您有这本事,公主说,评论什么事情您都只说是吗。 歌德用仿佛很吃惊的语调说:是吗? 她:这恰好证明您这"是吗"万能。 是吗,他几乎叹息道。 公主走了,他走到窗前,向两位朝这上面挥手的女士挥手。然后她们就没影儿了。现在他眼里只有克勒贝尔斯贝格宫。这个风风火火的女人,这个莉莉,还有……没什么。社交谈话。客套。她唱歌的时候,他脑子里只有乌尔莉克。他输了?如果乌尔莉克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就输了。因为他输了。把她输给了一个有姓无名的人。白天比夜里感觉损失更加惨重。黑夜对他很仁慈。但是现在,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是盆地四周的高山,那是通向十字架水井的林荫大道,那里的每一棵树都见过他和乌尔莉克散步的情形,如果他现在走下去,每一棵树都要问:出什么事了?她在哪儿?他再也不去走那林荫道了。再也不去十字架水井了。他不想忍受散步者对他挤眉弄眼,不想忍受他们关切的或者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坏事情只有通过周边环境才尽显其坏。他仍然站在窗边。 她的确出现在克勒贝尔斯贝格宫的露台。乌尔莉克。他一动不动。反正她已经看见他了。她朝这边、朝这上面看。然后慢慢抬起她的胳膊。她把胳膊举到她可以轻松举起的高度。由于她的四肢具有独立性,所以她的胳膊天生不是用来垂立左右的,而是在高高举起的时候才到达大自然所希望的位置。这两条胳膊不受重力的制约,这是根本。这是一切之根本。她身轻如燕,风大一点都不忍让她呆在户外。现在她让自己的双手在头顶挥舞。仿佛这不是她的意愿。她的手在自行挥舞。也许是随风飘荡。现在他举起他的双臂,双手,缓慢而且沉重,好像还不能肯定他的双臂和双手是否又会立刻下落,随后他却坚定地把双臂双手举在空中。她用一只手指着自己,另一只手指着他。他懂了,用手势回答:请,您过来好了。她过来了。她几乎在跑。他还听见她跑步上楼梯。她进门就说: 您不辞而别,阁下。一不留神您就不见了。 是吗,他说。我可不想继续打扰。 打扰谁,她说。 您,他说。 是吗?她的话里带着疑问。 是的,他说。 打扰,她说。阁下,您根本就没有学过如何打扰人。 对呀,所以我才走了。我不走就会打扰别人。接着他说出了他不想打扰那个人的名字。不管她爱不爱听。 德•罗尔,她重复说。他动作很快,这个德•罗尔先生,她说。接着她又解释说,这个有姓无名的人只是在子夜前有姓无名。到了子夜,不管人在哪里,他都会透露他的名字。 有意思,歌德说。 我们别再想这个行动神速的家伙了,她说。她重读神速二字,好让他听出她在使用一个从他这里学到的词。她还说她非常非常喜欢这个词,神速。别误会,她喜欢的不是她称之为神速那个人,而是这个词本身。她喜欢那些光是发音就可以让人明白其意思的词。那些可以让人发挥点想象力的词。 他请她坐下。她坐到圆桌边上的一把椅子上。现在他确实可以问那个有姓无名的人在哪里,天亮之后他肯定又是有姓无名。 走了,她说,谢天谢地。 歌德看着她,她知道必须跟他解释一下。 她说德•罗尔先生想带她走。去他的套房。他先说他要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然后他就把名字告诉了她。然后他说,他把名字告诉了她,就等于把自己完全交到她手里。如果没有她,他就不知道自己今天夜里怎么过。现在必须走人,她非常清楚,她开始挣脱,然后挣脱开了,但他肯定是不假思索地大声喊:这可不行!说着就伸手抓她,把她逮住,朝自己这边拉,拉来贴近自己,他的两手已经抱着她的脑袋,自己再往上凑,他要脸贴脸,嘴贴嘴,情急之下,她爆发出第一次挣脱的时候所没有的力量,她跑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浑身发抖,她不知道抖了多久,她还站在门后侧耳倾听他跟来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床的。她无法入睡。她很想跟枢密顾问先生问点事情。 请问。 她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她把德•罗尔当做疯子或者野蛮人对待。这才把他变成了疯子和野蛮人。难道她一开始不应该跟他配合一下?洛可可,阁下!洛可可!不应该一上来就是贝多芬。 歌德没说话。他试了好几种表情。没找到一个合适的。 阁--下,她大声说道。我还没走。 他脑海里在回想那一幕幕场景。他不放过一字一句,也不放过任何一个重音,跟她讲述的一模一样。她也用动作描述了她的处境。但是他现在必须知道是否允许他问那个在午夜来临之前有姓无名的人的名字。 这就是我想说的,她说。他让我发誓不把他的名字告诉任何人。只有等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他的妻子之后,我才可以把他的名字向众人宣布。所以她现在不可以滥用他在激情澎湃中给予她的信任。她感觉破坏其信任将对他本人造成伤害。他让她感觉到这点,破坏信任意味着对人乃至对身体的伤害。她本应当场拒绝背上这种信任带来的沉重包袱。面对他那非同寻常的状态,她无法当机立断。现在该如何摆脱这噩梦,阁下?我感觉我需要您,阁下。 他站起身,倒背双手走来走去。他的右手紧紧抓住左手的关节。想给人昂首挺胸的印象的时候,他总是这样走路。需要展示他那远近闻名的挺腰姿势时,他就这么走路。他现在不可能做出别的反应,这点她必须理解吗?她能够理解吗?他看着她。他很诧异。她的心情跟他完全两样。 她又一次大声喊道:阁--下!她在戏仿呼唤耳背的人的声音。她也站了起来,挡着他的路。他们面对面站着。歌德说: 是呵。 她说:今天早晨留下一封信,说他在去巴黎的路上。他希望我愉快地生活,也希望跟我愉快地重逢。Et il y a quelque chose dans l'air entre nous法语:而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德•罗尔。幸好没写名字。 歌德突然变得斗志昂扬,他说:乌尔莉克,欢迎您。 我得救了,她的话音显得兴高采烈,简直得意忘形。她的样子令人着迷。 她抓住他的手。往上一拉。拉近了他和她的距离。这也许不是刻意为之。如果他现在吻她,他就在模仿那个人,就在跟他展开竞争。他就有了可比性。跟那人相比。他把她朝自己这边轻轻一拉,如果她愿意,她都不一定能感觉到,但是她又将他朝自己这边轻轻一拉,结果使他们挨得如此之近,她不用松开他的手也能用她的嘴贴上他的嘴。两人的嘴贴在一起,停留片刻,就像是两个还不知道用何种语言进行交谈的人。 她说话的时候仍然捏着他的手:阁下。 他只会说:我代莉莉•帕尔泰向您问好。 哦,她说,她真好。 然后她就到了外面,到了底下,到了对面。他及时走到窗前,她挥手的时候他也挥手。他永远不会忘记今天上午她走的时候他及时赶到了窗边,他挥手,她也冲他挥手。相比之下,埃及金字塔算什么!然后他长久地坐在那里思考。他们的嘴不断接近、然后贴在一起的时候,她闭上了眼睛。这是最美好的事情。他从未经历过比这紧闭的双眼更为动情的亲密动作。 除了这紧闭的双眼,现在他不允许其他任何想法进入他的脑子。但他不得不给一个简直是大叫大嚷的思想敞开大门:作为亲吻者,他从未遭受拒绝。他从来没有抱住一个女人或者女孩就亲、就啃。不管接吻之前两人谈得怎样火热,接吻的时候他总有点初学者的羞怯乃至虔诚。两人的嘴自然合拢,没有意志的参与,没有任何做戏的意味儿。无名先生扮演感情冲动者。乌尔莉克是什么感受?现在她又觉得如何?现在她觉得他如何?他没法问她。只能观察。她还是发生这一幕之前那个乌尔莉克吗?他第一次吻封•施泰因夫人之后,封•施泰因对他说:先生,您的吻很有水准。他的嘴和乌尔莉克的嘴高水准地接近时,乌尔莉克紧闭双眼。这是对无名先生上演的狂热戏的最美妙而真挚的应答。如果没有前面那场粗暴的戏剧,歌德和乌尔莉克也许根本不会走这么近。他将和乌尔莉克一道把德•罗尔那一幕再演一遍,如果他们俩的嘴像在德•罗尔式的场景中那样激烈碰撞,他们会立刻松手,倒退两步看着对方,然后哈哈大笑。伊夫兰德式的喜剧奥古斯特•威廉•伊夫兰德(August Wilhelm Iffland,1759-1814),德国演员,戏剧家兼剧院经理。。巴黎通俗喜剧的翻版。这家伙是从巴黎学来的。他们会哈哈大笑。一起笑。想着这一场景他非常开心。从现在开始,他对乌尔莉克不说"啊呀",他只说"啊"。而且要说得让全世界都听见。高亢,响亮,快活,一个永不消失的快乐信号!啊,乌尔莉--克!"莉"字被扯得又高又长。 五 事情大抵如此。他跟乌尔莉克又是难舍难分,乌尔莉克对他又是难舍难分。第一次接吻那天,他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她冲他挥手,他也冲她挥手。然后他坐到写字台前,他知道,这澎湃的心潮只有用写作来平息。他一上来就驾轻就熟,就是说只管押韵。纸上写着:深藏的爱情火种, 刹那间熊熊燃烧: 你的小嘴惹的祸, 用它的吻,用它的微笑。他打算马上把这信手拈来的小玩意送给三个人:给莉莉,她还没走;给远在魏玛的儿媳奥蒂莉。然后再亲手交给乌尔莉克。至于为何寄给三个人,他对自己解释说,这只是一首应景诗,这类诗歌成百上千,它们招之即来,它们非来不可,它们本来就属于这里。但只有那些知道自己为什么得到这首诗的人才得到这首诗。他和奥蒂莉之间也有一个吻。那是乘坐他飞快的新马车做处女行的途中发生的事情。现在她恰恰应该回忆这一经历。是的,他心里想,若论左右逢源,梅特涅也不过如此。 他在给奥蒂莉的信中添写了几句话,说这里一如既往,一切安好,施塔德尔曼在山上敲石头。他还需要参加一场由符腾堡国王举办的舞会,然后就得把跳舞的装束装箱,他正在寻找不让他的礼帽在运输途中变形的办法。到时候这里童话般的生活就算落幕了,他会呆到二十号,孤独有助于他弥补一些因为频繁的社交活动而耽搁的事情。他给儿子奥古斯特东拉西扯地写了一封不疼不痒的信。一会儿说站在窗外看对面露台发生的一切都是享受,一会儿说大公刚刚打鸭归来,一会儿说天气特别好,一会儿说施特恩贝格伯爵去了匈牙利,但几天之后就回来,一会儿说约翰做了气象记录,一会儿说美味餐厅的六道菜让他心满意足,一会儿说特种饮食很管用,一会儿又说他也尽量避免过多地去公开场合露面,说自己去了就会身不由己。他希望用这种方式让各种令魏玛方面提高警惕的消息和谣言不攻自破。 他的嘴和乌尔莉克的嘴一度挨得如此之近。对于他,这仍然是一个轰动性事件。但是他不喜欢自己新做的咏吻词。他脑海里上演着那一幕,她挣脱身,他逮住她,往自己身上拉,然后猛地用他的嘴亲她的嘴、拱她的嘴,现在她真的挣脱了身。他把他的咏吻诗寄给了莉莉和奥蒂莉,但是他没法将它寄给乌尔莉克。这首打油诗将把她彻底推回夜晚遭遇激情扮演者那一幕。 他不得不致信洛伊希滕贝格伯爵兼艾希施泰特亲王。他非做不可。信函内容如下:他不得不为自己在雷布拜恩的订婚仪式上怠慢高贵的伯爵表示歉意。没法想象有谁比洛伊希滕贝格伯爵经历过更多的历史。父亲上了断头台,母亲成为拿破仑的妻子,自己跟随拿破仑南征北战,然后成为意大利的第二国王,娶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里安的女儿为妻,然后被拿破仑皇帝认为继子,意大利成为皇帝的馈赠,他为这份馈赠又付出了怎样的心血,他在灾难性的俄国远征中,特别是在维也纳会议上又为继父挽救了多少损失。一个性格和阅历都如此丰富的人物,却在喧嚣的舞会上被他严重怠慢,现在回想起来他就满脸通红。他又太过频繁地回想起这一失误。所以他郑重其事地申请两人尽快见面,以便深入讨论伯爵动人的和平构想--开凿连接莱茵河与多瑙河的运河,为日后的决定奠定基础。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乌尔莉克的形象占据他的头脑,萦绕在他心头。一切与她无关的事情都让他觉得无聊、荒唐和难受。转移自己对她的注意力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他们最多再过几个小时就能重逢,这可以减轻她的缺失给他造成的痛苦。这些痛苦是为重逢的盛宴准备的调料。 来自魏玛的信也来自一个他不想再回去的世界。他必须回去的那个世界。不管多么难以想象,返回魏玛势在必行。他拒绝相信返回魏玛具有可行性。即便回去,他也是人在心不在。他构想出模棱两可的氛围,让从中去研究他的人找不到他。逃之夭夭,他的想象。构想出让他显得神秘莫测的调式。他不能承认什么,也不能否认什么。承认和否认都有致命后果。除非乌尔莉克到场,堵住一张张有谴责冲动的嘴。他必须带着乌尔莉克,必须带着一本小说返回魏玛。小说必须马上写,至少马上动笔。一部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无法提出质疑的小说。一部让他和乌尔莉克的关系合法化的小说。不仅在魏玛合法。而且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合法。小说的标题已赫然写在纸上: 《恋爱中的男人》。 他无法口述这本小说,就像他无法口述《少年维特的烦恼》。但是这部小说将以大团圆结尾。把对生活的艰难否定变成可以享受的语言,他做这样的事情由来已久。现在终于可以来一个前所未有的音。没有廉价的、寻求解决的冲突。没有和声,也没有非和声。一个独立的、靠自身存在的音。没有借用被诡计和痛苦扭曲的半音音阶。没有编排。只是一个音。他文思泉涌,把第一股灵感化为如下文字: 恋爱中的男人。 他又可以相信夏天告诉他的事情。他又可以与蝴蝶为伍,跟盛开的鲁冰花混淆。幸好这一天不会结束。一件事情比另外一件事情重要的时代已经过去。疑问终于逃到否定的大陆。对乌尔莉克的依赖使他内心非常充实。别人的建议他全都洗耳恭听,但是他听不明白。他的固执是纯金制作的。应该实现的事情,由他和乌尔莉克来实现。只要乌尔莉克属于他,他就会缔造世界和平。敌意,这将成为死去的语言。这个世界的万恶之源,在于他还没有得到乌尔莉克。他这一生还没有一刻感觉过无聊。而现在,只要看不见乌尔莉克,他就会因为无聊而疯狂。谁想拯救世界,谁就必须把乌尔莉克给他。一经他触摸,万事万物都将如鲜花一样盛开。而且是永远地盛开。生活是绫罗绸缎,世界是和风细雨。鸟儿为其嘹亮的饰物沾沾自喜,现在它们只会讴歌她的名字。我不想再像现在这样虔诚了。柏拉图失去了美,所以发明了记忆。我将失去记忆,因为我找到了美。如果你在我身边,未来和过去都一文不值。贫穷,你千万别逃脱出来。留住我,我的梦。坐在她对面将使你变得跟她一样轻盈。她的眼光支撑着你。没有什么东西比她的眼光更可靠。我不再喊叫。我只会流出幸福的眼泪。我会小心翼翼地突袭你的嘴。我用虔诚的双手来发现你的双乳。你的轻巧战胜一切。如果你在我们开始用餐的时候把双手从桌子对面递过来,我的双手会迎接你的双手,一种新宗教的饭前祷告。我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事情不想知道。如果拥有你的爱,我将获得永生。有了你的爱,我才永生。现在我知道自己为何恨谁也恨不起来。我的心中生活着一种爱,它生活了一辈子,它睡觉,做梦,偶尔出门逛一逛,它给自己一会儿取这名字,一会儿取那名字,然后又逃回家来,其实它一直都在等待。这给了我无所不能的力量。现在我知道:我的爱在等待你。如果你不想要它,它会毁了我。我也不会进行反抗。我的爱不知道我年过七旬。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发现自己在写作中找到了自己所希望的语调。 对于这个恋爱中的男人而言,符腾堡国王邀请他参加的化装舞会是一次公开大彩排。请柬上说,从混沌不清的史前时代到一清二楚的当代,各种装束都可以上场。他没把请柬读完就知道自己的上场服装:浅蓝色燕尾服,黄马甲,筒靴。但必须对所有人保守这一秘密。只有施塔德尔曼和裁缝布拉斯提米尔可以知道。 施塔德尔曼乐不可支,因为他又能参与一个冒险。听了施塔德尔曼的描述,以前只给歌德改过衣服的布拉斯提米尔大声说:维特。这就对了。青色燕尾服,黄色马甲,浅色长筒皮靴。 乌尔莉克问他装扮成谁上舞会,他说他要保密。 好,她说,我跟着你故作神秘。她母亲将作为蓬比杜夫人上场,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扮路易十四,雷布拜恩和卡蒂•封•格拉芬艾格扮罗密欧和朱丽叶,洛伊希滕贝格伯爵扮普罗米修斯,他不仅给人类带来火种,而且带来了蒸汽机……霍亨索伦公主和圣-勒伯爵跟歌德和乌尔莉克一样拒绝透露他们装扮成谁。舞会将在对面的克勒贝尔斯贝格宫举行。 舞会之前,尽管他俩还常常一起散步,但是因为他不说他装扮成谁,她也拒绝透露自己装扮谁。 我可以猜一猜吗? 可以,但我什么都不会说。 奥尔良的姑娘,他说。她几乎带着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他相信自己一下子猜中了,所以他说这不难猜。席勒可是她钟爱的作家,而他的作家同行席勒创造的女性人物适合搬上舞场的寥寥无几。伊丽莎白和玛利亚•斯图亚特可以排除,这两个人物政治性太强。没有谁想扮演《强盗》中的阿马莉。说来说去,非奥尔良的姑娘莫属。谁扮演她,谁就会成为舞池里的核心人物。乌尔莉克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天生的勇敢,奥尔良的姑娘也有这种气质。她笑了,在他看来,这种微笑前所未有。他猜中了。 您呢,然后她说道。 不是席勒笔下的人物,他说。他很高兴她没有装扮纺车旁的甘泪卿《浮士德》中的女主人公,又译为格蕾岑。。奥尔良姑娘的品质她一样不少。 举行舞会那天恰好下雨。马车开到克勒贝尔斯贝格宫的门口,下车时他们全都披着风衣,身上围着毛巾。歌德只需要过街,所以他披着风衣、头戴礼帽走在路上。他的深色风衣有高高的竖领,竖领的衬里是红色丝绒。由于领口翻开了一指宽,所以丝绒得以泛着亮光。歌德把自己打量一番,感觉很舒服。他很高兴天公作美,让他得以把维特的装束藏在轻薄的风衣底下。他对着施塔德尔曼欠欠身,好像他在练习旧制时代的鞠躬动作。施塔德尔曼大声喊道: 阁下,s'il vous plat!法语:请吧!说着就跑去拿粉扑,用一层赭色粉压压他满头的白色。太刺眼了,他嘟哝道,太刺眼了。 歌德说:啊,施塔德尔曼。谢谢。再次鞠躬,这一回更活泼,走了。 男人和女人在克勒贝尔斯贝格宫里面分成两队,等待乐队给信号,然后从不同的门同时进入大厅。男士背靠一面墙站着,跟背靠落地镶花玻璃窗的女士们面对面。他看见了乌尔莉克。这一瞥犹如一道闪电。乌尔莉克穿着朴素的白色连衣裙,袖口和狭窄的领口绣着淡红色的蝴蝶结。说狭窄,是跟站在乌尔莉克-绿蒂两侧的女士们奉献的领口盛宴比较而言。 主人已经举起金杖,往地上顿了三下,乐队开始奏乐。舞伴们分别走向对方,有的鞠躬,有的搭手,有的轻搂,有的紧抱,全看跳什么舞,表演什么角色。乌尔莉克-绿蒂,从头到脚朴素无华。白色的袜子,黑色平跟鞋,旧时代的环扣。她把平时散披的头发扎成一丝不苟的钢丝卷,这是她的舞场装扮。她天天传递来自维也纳的最新服装信息,今天参加庆典活动却穿着最朴素的白裙。这是她的戏装,或者说是绿蒂的装束。他可以想象当乌尔莉克扮成绿蒂走到几个妹妹跟前问感觉如何的时候阿马莉和贝尔塔笑成什么模样。母亲扮成贵妇人,女儿扮成永远的少女,没有比这更刺眼的反差了。 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主持人宣布,现在由一对对的舞伴轮番上演他们今晚想表现的东西。由卡尔•奥古斯特大公殿下领导的评委会将用忒尔西科瑞忒尔西科瑞,希腊神话所说的九位缪斯(文艺女神)中的一位,主管抒情诗和舞蹈。的金色月桂冠表彰最优秀的一对。先是尤丽叶•封•霍亨索伦旋风一般来到大厅中间,扮演马拉的圣-勒伯爵没有获奖机会。他的夏洛特•科黛夏洛特•科黛(1768-1793),法国大革命期间刺杀马拉的共和派女子。突然拔出闪着血光、在她双乳之间晃动的匕首,从他衬衣的开襟处扎向已经涂红的地方。洛伊希滕贝格伯爵那艘被命名为普罗米修斯的蒸汽船一分为二,他和他妻子各有一半。跳舞的时候,蒸汽船的两半自然合拢。主持人用有趣的评论助兴。 然后是维特和绿蒂上场。这无需解释。所有人都看出他们装扮的是谁。但从主持人的评论听得出来,他认为该节目是歌德的创意。只有歌德和乌尔莉克知道他们是不约而同。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方,这是他们的一次美好体验。她选择了绿蒂,他则选择了维特,这使他们两个在这五彩缤纷、乐声震耳的舞场上变成了幸福的一对。乌尔莉克判若两人。她扮演绿蒂。绿蒂在无聊的乡村舞会上被一个激情满怀却又笨手笨脚、名叫维特的瘦长青年拖来拽去,轻舞飞扬。乌尔莉克陶醉于自己扮演的角色,她用大嗓门与他对话,满大厅都听得见,她对他忘情地喊道:当我年纪还小那阵子,我什么也不爱读,就爱读小说。他则提高嗓门儿,一字不差地照作品回答:我从没跳得如此轻快过杨武能译。引自《歌德文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北京,第17和19页。。的确如此。自从他们相识以来,他们从未感觉是彼此同龄人。现在他们成了同龄人。他感觉到这点,她的身子往后仰,他的手揽着她,两人飞旋起来。他们向众人展示,全世界的人加起来也不可能打扰两个在一起的恋人。很显然,他们摆脱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完全进入了角色,变成了他们在舞会上装扮的角色,变成了绿蒂和维特。由于音乐也来推波助澜,这很快变成感人的一幕。随后,他们又为刚刚共同创造的作品而彼此感谢,这同样成为感人的一幕! 然后是罗密欧和朱丽叶上场。也是一段悲情的表演,演员的化妆明显考虑到悲剧性结尾:雷布拜恩大夫和卡蒂•封•格拉芬艾格。他们的脸一半红润,一半苍白。他右脸红润,她左脸红润,互不搭理那两半边脸当然苍白。他们的演出始于苍白,终于红润。接着是阿马莉•封•莱韦措上场:裙装的蓬比杜夫人,裙子是闪耀着绿金色光芒的丝绸波浪,天晓得她如何避免裙子滑落。一对大耳环几乎触及她裸露的双肩。两只光脚踩着一双金色拖鞋,鞋带细得几乎看不见。一头蓬勃的浓密黑发被一支金色的蝴蝶形发卡镇住。阿马莉•封•莱韦措!她肯定是今晚最美丽的女人。伯爵扮演她的路易,虽是一身黑色盛装,与她相比却几乎显得朴素。他最多凭借袖口的白色花边和头上的发套跟这位散发出肉感光芒的生活伴侣抗衡。但是他的表情和举止却很有王者派头。这是训练的结果。看得出舞蹈教师的功劳。有什么关系。他必须扮演一个不得不把欲望藏起来的男人,直到蓬比杜夫人让他堕入情网,迫使他承认被她征服的感觉多么好。 舞伴们退场休息,评委们开始磋商。阿马莉•封•莱韦措对乌尔莉克、也对歌德说: 这真是一场阴谋。绿蒂和维特! 蓬比杜夫人的角色已经被占了,乌尔莉克说。 母亲说:但是奥尔良的姑娘还空着。 是呵,歌德大声说,这几天我一直这么猜测。 乌尔莉克:我不想摸武器。 她母亲还是不相信这两人的选择纯属不约而同。 乌尔莉克说:没有什么比事实更令人费解。 母亲: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她没往下说。 歌德看见她以陌生的目光打量自己。为了打散她的视线,他用手在空中一抹。有效果。她突然凝重起来的面部表情瞬时化为摇头和大笑。在歌德用手干扰她的视线之前,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已经在喊她:阿马莉,我们上哪儿?伯爵说话还带着软绵绵的维也纳口音。 过了一会儿歌德问乌尔莉克,他们是否应该去自助餐厅拿一份美味餐厅做的美食。说话时他看着她,她明白这只是一个借口。她跟着去。自助餐厅给享用美味糕点的客人备有桌椅,可以站着吃,也可以坐着吃。乌尔莉克拿了她喜欢的白兰地酒心巧克力,歌德拿的是蛋奶烘饼。但是,他们刚刚找到一张小桌子坐下,边上就来了其他人。罗密欧和朱丽叶也来了,但小桌子边的座位已经全部占满,歌德就说:请坐。他这话是朝高个子金发女郎卡蒂说的,卡蒂半边脸苍白,半边脸红润。卡蒂手里端着好几个盛着美味的小盘子,她充满感激地坐下,大声说:这才叫老派绅士。歌德看着乌尔莉克,甩甩头,再用大拇指朝甩头的方向戳戳,乌尔莉克心领神会,他们不受干扰地去了户外。克勒贝尔斯贝格宫背后是一面草地斜坡。防风灯给道路带来微弱的光线。歌德一开始走在前面,后来让乌尔莉克撵上来。然后他们在黑暗中面对面站着。他知道他不可以做任何再让他们接近的事情。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一段陡坡把他们引向一片老树林。 在《维特》的第一稿里面,绿蒂的裙子上没有那浅红色蝴蝶结,只有一个肉色蝴蝶结,他说。 如果用肉色代替浅红色,乌尔莉克说,我会非常喜欢。 他说他不喜欢。浅红色不好听,但是肉色听起来更别扭。至少她刚刚还作为素食者鼓掌。 她说她不是素食者,她永远不会变成素食者,啊,她哪知道自己将来是什么人或者不是什么人。 乌尔莉克,他说,走吧,我们回到人类中间去。 他盼着她说:还不行,我们再享受一会儿这雨后的清新空气。因为她不说话,他只好走,而且走得比自己所希望的要快,结果绊着一根粗大的树枝。他的双臂、双手在空中挥舞,寻找着失去的平衡。没有成功。他摔倒在地。倒地之前他保护性地伸出了右手,也弯起了右腿膝盖,但是两个动作都慢了半拍。他在最后一刻想避免正面冲撞。也只成功了一半。他的额头和鼻子撞到地上。他撞到右侧鼻翼,还有额头正中和右侧太阳穴之间那块地方。乌尔莉克一声尖叫。然后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她不住地说:不,不,不。她边说边哭。一阵恐惧袭上他的心头。这恐惧一直萦绕着他。千万别摔跤。在魏玛过冬的时候,他常常被迫洗耳恭听,听人讲谁谁谁又摔了,谁谁谁摔成什么样,什么大腿骨折啦,什么髋部脱臼啦。他给自己反复打气:你绝不会摔倒。现在他摔倒了。他跟乌尔莉克走在灯光昏暗的路上不小心摔了跤。他刚才纯属情绪冲动,这种情绪是他们交谈的必然结果。他翻过身来躺在那里。乌尔莉克一定觉得他像一条被打捞上岸的鱼。他感觉到额头和鼻子上的伤口。也感觉到鲜血在他的脸上流淌。要站起来还真不容易。乌尔莉克想叫人帮忙。别,千万别,他说,他艰难地跪起来,然后更加艰难地站起来。现在他还是请乌尔莉克去克勒贝尔斯贝格宫悄悄把雷布拜恩大夫请出来。带上包扎用品,他冲她的背影喊道。雷布拜恩大夫来了,见状大吃一惊,他想架着歌德回到克勒贝尔斯贝格宫。因为那里面亮一些,但是歌德坚决反对,他说他没事儿,只伤着两个地方,请雷布拜恩大夫采取一点措施,把血止住就行了。雷布拜恩大夫给他清洗伤口,先擦后抹,然后观察效果,最后他说:我们很走运,不流血了。他想给歌德包扎,歌德拒绝。雷布拜恩大夫只好随他。枢密顾问先生,我在您这里派上用场,为此我感到非常遗憾,也非常高兴。他说他明天要看一下伤口。但是他现在要回大厅参加颁奖仪式。说完就走了。歌德和乌尔莉克面对面站着。乌尔莉克一再往上瞅他的伤口。失乐园,他想。一跤摔出了乐园。乌尔莉克不知所措。她显然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也许他努力站起来那一幕很恐怖。他倒地之前挥舞双臂、双手的样子她也永志不忘。 他说他不再返回大厅。 忒尔西科瑞的金色月桂冠,她突然对他说,口气判若两人,忒尔西科瑞的金色月桂冠。走吧。树枝当道,路面湿滑,灯光昏暗,谁碰到这种情况都可能摔跤。她在撒谎。她心里很清楚,这种事情只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原因很简单,他七十四岁了。 所以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是七十四岁的人。 她激烈地反驳说:您又言过其实了,阁下,您七十三岁。 不,他说,我总是在每年的一月一日就变成了我将在八月二十八日变成的样子。 乌尔莉克:但是您在我这里是七十三岁。不管您信不信,七十三是一个神奇的数字。数字也分好看的和不那么好看的。七十三是一个适合接吻的美丽数字。她把双手搭到他肩上,让她的嘴接近他的嘴,碰上之后再前进一点点。然后静止不动。他把手放她肩上,把她朝自己这边拉近一点点,但真的只是一点点。他们就这样站了不知多长时间。 跟我来,阁下,她说。 主持人正在大厅里宣布颁奖仪式即将开始。他请国王殿下履行职责。大公的夹克没系扣,他那宽大的白色马甲就从敞开处往外挤,所以乌尔莉克说他像个面包师傅。现在他在台上宣布,由五个人组成的评委会一致投票决定把忒尔西科瑞的金色月桂冠授予绿蒂和维特这一对舞伴。四起的掌声证明这不仅仅是评委的意见,而且是观众的意见。歌德和乌尔莉克走上前去。乌尔莉克挽着他的胳膊。伤口再痛也得忍住。他们登上颁奖台,大公先把金色桂冠放在乌尔莉克的头上面,然后他准备以同样方式给歌德加冕,但是他捧着金色桂冠的双手停在了半空,他大声说道:尊敬的朋友们,高贵的来宾,你们的评委会主席差点忽略这一对舞伴最值得奖励的地方。当这一对舞伴用深情的舞蹈深深地打动着我们每一个人的时候,我在很受欢迎的朦胧灯光中没有看见塑造维特的作家如何给再现维特的想法画龙点睛。现在,在这一刻,在我站在他们跟前的一刻,我才看见--也许我们中间有人跟我的体验一样--现在我才看见是什么让维特成为维特:是额头和太阳穴交界处的枪伤!好,我亲爱的朋友,我尊敬的诗人,太好了!众人鼓掌。公爵把桂冠端放在歌德的头上,说:我们不庆祝我们的伤口庆祝什么!祝贺你,我也祝贺你,迷人的美人,没有你就没有维特。掌声四起。乌尔莉克挽住她的朋友的胳膊,挽得空前地紧。音乐。乌尔莉克和歌德鞠躬致谢,回到座位。乌尔莉克给母亲和克勒贝尔斯贝格伯爵讲了歌德摔跤的事情,二人都大惊失色,但是歌德几乎是得意忘形地说:我不过是给了大地母亲一个吻。 舞会继续进行。尤丽叶•封•霍亨索伦想拉歌德跳对舞,歌德指指自己的枪伤。她说歌德为了避免和她跳舞显然不惜采用任何手段。 这一夜他不得安宁。额头和鼻子都痛。施塔德尔曼很高兴自己的地位从未像现在这么重要。他必须给主人头上冷敷。歌德睡不着。他请施塔德尔曼把书记员约翰叫醒。约翰带着一脸的殷勤赶到,但并非毫无怨言。枢密顾问可不是头一回非夜半三更口授其灵感不可。 陛下,国王陛下,他开始口授,然后直奔主题:他冒昧地恳求他的朋友、恳求最仁慈的君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证明他们的友谊,即以歌德媒人的身份恳求封•莱韦措夫人将其大女儿乌尔莉克嫁给他。臣知奢望,倘若陛下以为不妥,尽可置之不理。君为主,在下为仆,但是仁慈的君主常常友善地呼臣仆为友。臣仆可否得到意外的恩赐,全由英明的君主决断。臣下恳求之事可为不可为,全由最仁慈的君主明断。叩谢。您的歌德。 然后他说:上午抓紧誊写,亲爱的约翰,以便中午送到对面。 如果她的吻是怜悯,他写这封信就等于丢丑。忒尔西科瑞的桂冠,乌尔莉克-绿蒂,她的吻,她给这一吻轻轻施加的力量!摔这一跤足以毁掉这一切。夜色,下雨,树枝,全完了。七十三,多好的数字。但是她动了感情。这不是怜悯之情。她大惊失色,手足无措,惊魂未定,然后--这就是现在让他热血沸腾的事情--她禁止他逃跑。她想和他一起进大厅。她知道,他也知道,忒尔西科瑞的桂冠非他俩莫属。他们在跳舞的时候,在跳绿蒂-维特双人舞的时候成为了同龄人,这个时候大局已定。 随着这滔滔雄辩,他心头的想法被逐一毁灭。他必须防止毁灭得逞。这并不新鲜。他这一辈子都让毁灭的文本何来何去,也就是送到被挫败的营地。 来自额头和鼻子的疼痛像一顶制造疼痛的头盔紧紧箍着他的头,让他通宵达旦激情澎湃。
恋爱中的男人——恋爱中的男人:九年九月
书名: 恋爱中的男人
作者: [德] 马丁·瓦尔泽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作名: Ein liebender mann
译者: 黄燎宇
出版年: 2009
页数: 220
定价: 17.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
ISBN: 9787020077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