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笠”诗社的前辈女诗人陈秀喜写了一首题为《台湾》的诗,反映了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同时也把对未来的寄托,重新放回了脚下这片土地: 形如摇篮的华丽岛/是 母亲的另一个/永恒的怀抱 傲骨的祖先们/正视着我们的脚步/摇篮曲的歌词是 他们再三的叮咛/稻米/榕树/香蕉/玉兰花 飘逸着吸不尽的奶香/海峡的波浪冲来多高/台风旋来多强烈 切勿忘记诚恳的叮咛/只要我们的脚步整齐 摇篮是坚固的/摇篮是永恒的/谁不爱恋母亲留给我们的摇篮? 七○年代初,台湾被迫“退出”联合国,短短三年不到,就失掉了二十多个“邦交国”。彼时我们对这片岛屿最常用的称呼是“自由中国”,警察满街追捕长发“嬉痞”然后抓进警局剃光头,年轻人最时髦的去处是“野人”、“艾迪亚”、“稻草人”这些播放、演唱着摇滚乐的咖啡室。披头士的翻版唱片一张八块五毛,牯岭街的书摊除了可以挖到三○年代“陷匪”和“附匪”作家的禁书,还有美军带来的《生活》(Life)画刊,里面登载着越战实况、校园示威和年轻男女抽大麻的照片。“保钓运动”从台湾校园延烧到北美,而收音机里震天价响、反复播送的口号,是“庄敬自强/处变不惊”。 就在这样一个既压抑又激昂的时代,一群青年人从存在主义的苍白和摇滚乐的喧嚣中抬起头来,发现了洪通的素人画、朱铭的木雕、陈达的恒春民谣,还有黄春明和王祯和的小说。那是许多人的“启蒙时刻”,他们不安地蠢动起来——那是一种糅杂着素朴的正义理想(以彼时的政治气氛,没有人敢公然提起“左”这个形容词)与纯真的国族情感,在压抑中渐渐累积的一股冲动。那股冲动,或许可以翻译成“在这样一个闷到不行的时代,我们非得干出些什么事情不可”。 于是段氏兄弟创办了《滚石》杂志,成为“滚石唱片”的前身;向子龙把陈达老人请到台北,从大学校园一路唱到“稻草人西餐厅”;张照堂把电视台的“新闻集锦”玩成实验性的影音拼贴,再过几年就要和雷骧、杜可风、阮义忠一起改写台湾纪录片史;林怀民的“云门舞集”则把八家将和宋江阵都搬上了“国父纪念馆”的舞台…… 一九七四年,胡德夫在国际学舍办了第一场创作发表会。一九七五年,杨弦在中山堂办了“中国现代民歌”演唱会,后来出了唱片,轰动全台,成为点燃“民歌运动”的燎原之火。一九七六年,淡江毕业的菲律宾侨生李双泽在一场演唱会上拿着可口可乐跳上台,说自己从国外回来,喝的却还是可口可乐,接着愤然质问台上的歌手:你一个中国人唱洋歌是什么滋味?请问我们自己的歌在哪里?然后他在满堂倒彩中,唱起了《补破网》(一首创作于一九四八年的台湾民谣)。“唱自己的歌”渐渐成为共识,结合了当时同仇敌忾的民族情绪、青年世代的自觉、初初萌芽的乡土意识和不假他求的原创精神,它们都是“民歌运动”早期最重要的思想基础。 李双泽在一九七七年夏天一口气写了九首歌,包括后来成为传奇的《美丽岛》。它的歌词脱胎自陈秀喜的诗,由淡江的年轻老师梁景峰改写而成: 我们摇篮的美丽岛 是母亲温暖的怀抱 骄傲的祖先们正视着 正视着我们的脚步 他们一再重复地叮咛 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 他们一再重复地叮咛 筚路蓝缕 以启山林 婆娑无边的太平洋 怀抱着自由的土地 温暖的阳光照耀着 照耀着高山和田园 我们这里有勇敢的人民 筚路蓝缕 以启山林 我们这里有无穷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兰花 李双泽为什么能够写下这样完美的旋律,是一桩无解的谜。唯独《美丽岛》这首歌,词曲咬合之无懈可击,旋律之美丽慑人,在在超越了时空环境的局限。假如李双泽继续写歌,他还会留下什么样的精彩作品?我们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一九七七年九月,李双泽为了救人而淹死在淡水海边,时年二十八岁。他自己还来不及替《美丽岛》留下录音,葬礼现场播放的歌,是老友胡德夫和杨祖珺合唱——前一天晚上,他们连夜整理李双泽的手稿,在“稻草人”西餐厅录下了这首歌传世最早的录音版本。 因为好听易学,《美丽岛》很快就传唱开来,之后的两三年,几乎每一场民歌演唱会,都会以全体歌手和观众合唱《美丽岛》作结。一九七七年,胡德夫在陶晓清筹划的民歌合辑《我们的歌》里演唱了《牛背上的小孩》、《匆匆》、《枫叶》几首作品,这是他第一次录唱片。一九七九年四月,杨祖珺首张专辑收录了《美丽岛》,是这首歌第一个公开发表的版本。然而唱片公司风闻杨祖珺入社运工作,四处到工厂、农村和学校演唱,是个“问题人物”,发行才两个月,就把专辑回收销毁了。她和战友胡德夫,从此被贴上“偏激分子”的标签,不仅作品被全面封杀,也无法再参与演唱会(否则“警备总部”会找主办单位的麻烦,同台的歌手还会被迫写悔过书)。谁也不会想到,胡德夫再度为唱片献声,竟要再等二十多年,而杨祖珺后来投身反对运动,更是彻底和音乐圈断绝了往来…… 专辑被销毁后两个月,党外杂志《美丽岛》创刊,刊名是周清玉从唱片得到的灵感。四个月后,高雄“美丽岛事件”爆发,这首歌也自此万劫不复,从所有公开场合消失,转入地下,等到八○年代晚期禁忌松绑的时候,除了极少数“运动圈”分子,大多数人都忘了它怎么唱,甚至压根儿不知道“美丽岛”曾经是一首歌了。 离开音乐圈,胡德夫和杨祖珺双双投身反对运动最前线,他们曾经在竞选的卡车上合唱《美丽岛》、在政见发表会现场义卖的录音带里灌唱《美丽岛》、在群众运动的现场合教唱《美丽岛》。二十几年过去,他们一路经历了我辈难以想象的磨难与挫折。即使在戒严体制崩溃之后,仍然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不太愿意提及昔日歌唱的那段岁月,仿佛一旦忆起那些汹涌澎湃的歌,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又要被撕开。 直到一九九六年,王明辉力邀胡德夫参与黑名单工作室《摇篮曲》专辑录音,我们才再度听到他久违的声嗓。长年的颠沛流离,在他的肉身和心灵都留下了难以想象的伤痕。Kimbo(胡德夫的别名)已经满头白发,而他的歌声,和一九七七年意气风发的录音相比,愈发显得深邃、黝黑,像是刚刚踏出死荫的幽谷。 当年和胡德夫一起清谈歌唱的老友、和他一起冲州撞府的战友,如今有许多都变成了台湾最有钱、最有权的人。敏督利台风来袭时,他用几通电话就调到了赈灾物资、弄到了直升机,然后立刻抛下专辑工作,往灾区飞去。然而,无论过眼的钱财权位是多么令人咋舌,Kimbo自己从来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他当过油漆工,在工地扛过水泥、钉过板模、绑过钢筋……别人替他不平,他却说了一个小故事: 有一次在阿里山达邦部落的河里,看到一群小孩子在游泳,小朋友很快乐地分享那个河水,又说着“我们原住民”怎样怎样……很自信很骄傲。那时我心里想,如果我曾努力做过什么事,所求也不过如此吧!自己要有信心,能够站起来,像个浪人也没有关系…… 这些年,日子再怎么难过,胡德夫始终没有忘记音乐。生命中残酷的磨难,却让他的歌声与琴艺真正“熟成”了。近年,他的现场演出在年轻世代之中找到了许多知音,这些年轻人多半在李双泽逝世的时候都还没出生,却在Kimbo的歌声里找回了熊熊燃烧的青春之火。 近几年,胡德夫演唱《美丽岛》的时候,会在最后加上一段新词。他说,这是回应故友李双泽的答唱,想要告诉他,我们生长的地方,的确是美丽的: 我们的名字叫做美丽/在汪洋中最瑰丽的珍珠 福尔摩莎/美丽/福尔摩莎…… 二○○五年,胡德夫五十五岁,终于出版了第一张个人专辑《匆匆》,他行走江湖、吞吐着大山大海的声嗓和钢琴,直抒胸臆、浑然天成。文化圈的显赫人物用尽最高级形容词赞美Kimbo,然而他只尴尬地说:面对这些褒奖与称赞,他“极不对位、极不自在”,他说: 我唱歌无所求,我所歌颂的山川和人们,早已给我所需的……云海、山脉和清流,和波涛。 (二○○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