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雨完全停止的时候,乌云也耗尽了力量,变得轻飘无力,成块地裂开。太阳从裂开的云隙中欢呼一般照耀着湿透了的山林,水气从地面向天空升腾(而下雨时的水气是四处飘移的),将地面和云朵连接在一起。站在高处眺望,全世界处处耸立着这样连接着天地的云柱,像是由它们把地面和天空撑开了似的。空气澄清,近处的草地上也一团一团升腾着浅而清晰的水气。 这时我们已走在回家的路上。牛当然没找到。走着走着,卡西帕忍不住又坐到路边的倒木上,继续看信。阳光照着潮湿的纸页,字迹生动而欢喜。 我问:“银芭古丽说了些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没什么。” 过一会儿却又说:“她说阿尔玛坏得很,她对她那么好还骗她。” 我正想顺口问问阿尔玛是谁,但又想,这一来,保准会牵扯出一个复杂的关系图谱和冗长的来龙去脉。便闭嘴了。 这次出来不过短短一个小时,但天气起伏巨大。在回家的路上,本来已经全面放晴的天空,居然很快又凝聚起浅灰的云层,不久又下起了冰雹!虽然下冰雹是常事,却并不常看到这么大粒的!像玉米粒一样,密密麻麻地往下砸,弹在脸上生疼。草地上很快铺起厚厚一层,白花花的。 我们嘻嘻哈哈跑到附近的山石缝里躲避。就那么一会工夫,卡西又把信掏出来,在阴暗的光线中又迅速看了一遍。 老是下雨,下个没完没了,洗完的衣服就晾水边的树林里,在雨中淋了又淋,几天也干不了。这个倒没令我发愁,反为之窃喜——正好省得我少清洗几遍。沼泽中那一坑浅浅的小水,用完一坑才渗一坑,哪够我用来对付一大盆衣物啊? 淋了几天雨的衣服,只需短短的一个阴沉却风大的下午,就被吹得冰冷而干爽了。我抱着大盆子把所有衣服收回了家,但过了好几天,才发现少了一条浅色的牛仔裤。于是一有空就到沼泽边的草丛里细细搜寻。总算有一天在给找到了。原来洗衣服那天,我洗一件,吾孜纳艾就帮我晾一件。不知怎么的,唯独这条裤子被他单独晾在了远远的森林边上的一棵粗大的倒木上,孤独地在那里平躺了许多日子。也不知这些日子里它暗自干透过几次,又几次沉默着被重新淋湿,就像独自经过了许多年……当我再次看到它时,一成不变,表情若无其事。 吾塞的水源很远,在陡峭的山脚下,没有泉,只有一大片沼泽,渗出一道溪水流向更低处的山谷。沼泽边浮着一截粗大的朽木,木头旁挖了一个坑,漫出一汪清水。我们取水时,就踩在浮木上弯下腰用水瓢一瓢一瓢将水盛进桶里。水面飘着腻乎乎的泡沫状苔藓,水中的悬浮物……不说也罢。但那毕竟是水啊,总归是清洁的,宁静的,滋养着的。 六月底的吾塞还非常冷,我的羽绒衣一直没敢脱,沼泽的水冰冷刺骨。洗衣服便成为我们的一件重大劳动。当脏衣服攒到无法堆积的程度时,我们便扛着大锡锅,抬着铁盆,前呼后拥出发了。到地方后,吾孜纳艾、杰约得别克和加依娜四处捡柴禾,我提水,卡西生火。沼泽边有现成的石头灶。 在潮湿而当风的山谷口生火是很麻烦的事,卡西足足浪费掉大半盒火柴也没能点着,于是我和杰约得别克几个轮流试了起来,总算在用到倒数第二根火柴时才成功了。其间,我几次出主意要卡西把她的信掏出来引火。卡西心情烦燥,对我的玩笑报以怒目。 等水烧开的时间里,卡西当然要把她的宝贝信掏出来继续研究。我蹲在水坑边忧心忡忡地观察水中形形色色的狰狞飘浮物。吾孜纳艾他们三个互相泼水玩。——天啦,这么冷的天,阴雨密布,呵气成霜的,他们的手指都是什么做的?……我大声地喝止,他们便停止了互相进攻,转为联合起来朝我一个人泼…… 我一边还击一边撤退。却不小心把战火引向了卡西,卡西可不是好惹的,抄起水瓢直接从大锅里舀一大瓢水泼了过去,大家惊叫着四散逃离。我更是厉声尖叫起来,奋不顾身冲过去从大锡锅里捞出两页纸…… 水热得很慢,等水烧热的时间里,卡西趴在脏衣服堆里睡了一觉。每当炉火渐渐快要熄灭时,正在玩耍的三个小孩子中总会有一个很有眼色地跑过来添几块柴。天空阴沉沉的,但湿润的沼泽地里却因为水气充郁而低低地晃动着明亮鲜艳的光芒,孩子们的旧衣服也闪耀出生动的色泽,在湿地中四处跃动。欢声笑语翻滚在广阔而冰冷的寂静之中,就像几束手电筒的光柱激动地摇晃在深沉的暗夜里。后来,杰约得别克蹑手蹑脚靠近熟睡的卡西帕,取走晾在石灶边的信页。一经得手,三个孩子迅速远远撤离,消失在西边的丛林中。我悄悄跟上去,看到他们高高围坐在松林中一块大石头上,杰约得别克绘声绘色朗读着那封信,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奇怪,之前他们明明已经听卡西念过许多次了……)。 当然了,在卡西睡醒之前,信又被神不知鬼不觉放回了原处。 开始洗衣服了,卡西洗第一遍,我清第二遍,孩子们负责来回提水和晾晒,流水线作业有条不紊,很快劳动就结束了。卡西小心地收拢仍然潮湿的信页,大家扛着锅盆打道回府。路过半坡上晾晒着几大排衣服的倒木时,我说:“不如把银芭古丽的信也晾在这里吧?” 卡西警惕地说:“豁切,杰约得别克要来偷走!” 漫长的阴雨时光里,火炉中的松柴噼啪燃烧。小木屋虽然圆木墙壁上缝隙遍布,四面漏风,但因为有这样一只固执的火炉为内核,便仍然是一处温暖又安逸的所在。我偎着火炉给卡西和妈妈补破裤子、破裙子,脚心烤得烫烫的,浑身暖洋洋,这是我的幸福。而卡西这时的幸福则是偎着火炉读信。哎,银芭古丽的信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啊,卡西看了一个夏天都没看够。还随时带在身边,就像春天向我学汉语时一样刻苦。有时我们出去找牛,都翻过一座山了,她一摸口袋,用汉语大喊:“李娟!信没有!”没等我回过神,就扭头奔回去取信。好像出门不是为了找牛,而是为了能有空再读一遍那封信才跑出去找牛。 于是,等雨季过去,卡西的那两页宝贝信就已经破得像被一大群受惊的骆驼团团转地踩踏过好几遍似的。但上面的内容仍然不曾消失。那么多的湿凉的傍晚时光里,大家系好最后一头小牛,结束了一天的劳动。那时晚餐已经准备好,在不远处温暖的小木屋里等待着。但所有人都不急于回家,慢悠悠地解下围裙,收拾着工具,然后围坐在牛棚边的草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什么,时不时陷入长久的沉默。西天云层翻涌,风雨欲来。这时卡西又取出信,就着世界里最后一抹昏暗的天光,念了起来。妈妈和沙拉仔细地听着,海拉提和斯马胡力也停止了交谈,把耳朵转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