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没有收音机、电话和斯马胡力在放羊途中交换来的小道消息,吾塞就像被倒扣在铁桶中一般密不透风。我们的生活着实寂静封闭,除了附近几家邻居,几乎从来没有客人经过。 加之绵绵雨季也拉开了序幕。临近七月,雨一天到晚不停地下啊下啊,整天哪儿去不了。虽然冬库儿也是一个雨水充沛的地方,但那里好歹还下一天停一天,下半天停半天的,哪像吾塞,总是一连几天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好容易雨停上一会儿,空气也雾蒙蒙的,森林迷茫,一团一团的巨大水气弥漫在远远近近的山头上,迅速地移走。天空云层浩瀚,翻涌变化。偶尔云海间裂开一条缝,投下闪电般的阳光。在茫茫雾气中,被这缕阳光笼罩的山谷如铺满了宝石一般灿烂又恍惚。那里,满山谷的草甸深藏着黄金白银。 只有很少的一些黄昏时刻,天空会完全放晴。那时,云层广阔地散开,显露出大面积的光滑天空。夕阳静静地悬在西天,阳光畅通无通地横扫过山野,群山间的水气消散得干干净净,世界静止,金黄的空气温暖又清澈。 但太阳一落山,雾气陡然浓重,从四面八方的阴影中迅速围抄上来。小羊入栏后,大家开始数羊。我和卡西在小山顶上一边荡秋千,一边看着大羊们排着队,低着头,一只一只从斯马胡力和海拉提之间慢慢通过。碧绿的草地泥泞不堪,寒气随着暮色一起越来越浓重。不远处,我们小木屋屋顶上的炊烟在湿冷沉重的空气中低低地弥漫。在分羊入栏前,我就早已准备好了今天的晚餐。 这一天是牛奶产量最高的一天,以至于所有的铁桶、塑料壶和铝锅都装得满满的,甚至连净手小壶也派上了用场。数完羊,彻底结束全天的劳动之后,大家安心围坐在花毡上喝着热乎乎的汤饭,听斯马胡力讲今天打电话的事情。火炉上的敞口大锡锅盛满了牛奶,正在慢慢升温。 正是这样潮湿而沉静的一天里,十二岁的杰约得别克和十岁的吾纳孜艾兄弟中午时分从下游的耶克阿恰出发,沿东边的山路冒着雨步行了大半天,穿过整个杰勒苏山谷,在天色完全黑透之前来到了吾塞,浑身水气地出现在我们的晚餐桌前。 从此后,我们不但多了两个好帮手,寂静的深山夏牧场也热闹了起来。草地上,树林里,到处都是这兄弟俩和他们白色皮球的身影。 也是他们,带来了慰藉了卡西帕整整一个夏天的礼物:一封来自山外的信。 信纸厚厚的,有两大页,却被结结实实地叠成了比一元硬币大不了多少的一小块,扭来扭去折成极复杂的花样,于是卡西很是花了不少工夫才拆开。 卡西看信时,牢牢地提防着斯马胡力,他几次想抢过去都没有得逞。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茶时,卡西就慷慨地把信和大家分享了。斯马胡力大声地将信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我不太听得懂内容,又看不懂哈文,但还是把信要过来看了又看。有趣的是,信尾倒写了几句歪歪扭扭的汉字:“希望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我不会忘记你,我天天盼望你的回信(却一直没见卡西回过信……)。”旁边还画了一个小人脸,悲哀地流着泪。落款用的也是汉字:银芭古丽。——可爱的银芭古丽……卡西说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是阿克哈拉寄宿学校的同学,还是同桌呢。 但银芭古丽在信里说她要去阿勒泰上学了。卡西帕悲伤地说:“银芭古丽上学,我放羊。不好!” 第二天又是一整天的雨,但是卡西和新来的小孩吾纳孜艾非要我同他们一起去找牛。我不干,却架不住两人的再三要求。只好气喘吁吁跟着爬了几座山,累得肚子疼,连牛的影子也没见着。真是的,我这么笨的人,能帮上什么忙啊。 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密林,卡西不时停住,侧耳倾听,然后“冒!冒!”地呼唤。森林对面,空谷寂然,那呼唤声有力而孤独。 找牛找到一半,卡西又说有一个非常好的地方,有“好的石头”,一定要带我去看。我只好努力地跟着继续跑。这两个小家伙以为大人都很厉害,根本不等我,只顾自己在前面猴子一样上窜下窜,害我一个人远远落在后面。后来竟给卡在一处石头隘口动弹不了了。地势又滑又陡,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又不好意思求救,只好硬着头皮抱着脑袋骨碌骨碌滚了下来。衣服挂破三处,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共计八处,手指也流血了,浑身泥泞。这两个小孩居然视而不见,还一个劲地埋怨我又笨又慢。 走在山顶的山阴面,锋利的山石一片一片垂直排列在山脊上。一路上幽密阴暗,陡峭的悬崖侧边生长的植物有着奇异而圆润厚实的叶片,抽挑出浓烈的红色花穗。与寒温带植被的普遍特征反差极大。这是牛羊罕至之处,很少有路的痕迹,坡体陡峭,障碍重重,恐怕只有山羊能上得来。 原来卡西他们所说的“好地方”是指山体间的一处地震断裂带,裂开的笔直的山石缝隙间卡住了一块从上方滚落的巨石,颤巍巍地悬在缝隙间的小路上方,似乎从下面经过的人跺一跺脚就会将它震塌下来。我看了又看,最后还是壮着胆子紧跟着两人从底下过去了。 雨一直在下,我尽量挑能躲雨的地方走,但外套还是湿透了。对我来说,雨是入侵物,是一种伤害,得躲避之。然而对卡西他们来说,雨则是和阳光一样的、不用去理会的身外之物。 我说:“看,衣服淋湿了!” 卡西奇怪地说:“湿了还会干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哎,湿了当然终究会干的,但在干之前毕竟还是湿的嘛。 走到山顶最高处,两个孩子停住了。卡西站在最顶端的一大石头上,四面望了望,矮身侧坐下来。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银芭来信,展开,入神地念了起来,安然宁静地淋着雨。她红色的化纤棉外套因湿透了而明亮闪光。这荒茫山野中最耀眼的一抹红色!而黄衣的孩子吾纳孜艾站笔直地站在她身后眺望远方,像是耐心地等待着她把信看完,又像是一同分享着这雨中突然降临的静止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