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喜欢称其文学史上璀璨的平安时代为“王朝文学”,而在王朝文学丰饶的文学遗产之中,有一群先后互辉的日记作品,其作者均为女性,故日本人每爱称这些作品为“王朝女流日记”。这些日记文学作品,主要包括:《蜻蛉日记》(藤原道纲母,约作于九五四—九七四年)《和泉式部日记》(和泉式部,约作于一○○三年)《紫式部日记》(紫式部,约作于一○○八—一○一○年)《更级日记》(管原孝标女,约作于一○一○—一○五九年)《赞岐典侍日记》(藤原长子,约作于一一○七—一一○八年)。这些日记文学作品,因作者不同,执笔的动机有别,而呈现各自的独特风格,无论形式或笔调都互异;然而,尽管其间各不相同,却由于执笔者那一股一吐为快的冲动,以及真挚热烈的情绪,遂令后世读者得以窥见她们内心的悲欢哀乐爱恶欲诸种情绪,甚至于透过所记述的许多景象及事实,也可以间接察知属于那一个时代的社会习俗、人情风尚等可贵的现象;而这些情绪及现象,初不限于平安时代的女性专有,有许多种微妙的人际关系,或细腻的欢愁心理变化,似乎又存在于千年之后的今日。 这一本《和泉式部日记》,虽然是一位距离我们十分遥远的时空之下一位女子所记恋爱经验,但透过那些散文的记述及诗歌的往返赠答,她时则陶醉欢愉,时则自谴自责,又时则怨怼懊恼,忠实地记录了一时一刻的爱情变化;而爱情,其实是时不分古今,地不分西东的。在这本书内,作者和泉式部所记录的,虽然只是短短十个月之间,她自己和敦道亲王之间的爱情经验,文中出现的人物,几乎就只限于男女二人而已,其他偶尔闪现于文中的旁衬人物,如小童侍、众女房,乃至于其情夫的妻子等等,都显得如此色彩暗淡,微不足道。在规模上,或者在篇章分量上都远不及《源氏物语》体制完备的长篇巨构,甚至亦不及《枕草子》的变化多样;可是,每一首诗歌,乃至每一行文字,经由作者诚挚的、专注的记录,我们依然会被她所投注于其中的心思所感动。 “和泉式部”四个字,其实也不是作者的真实姓名,那只是后世人们给她取的一个称呼。但是,那又何妨?人诞生了,人死亡了,在活着的时候,她真实地生活,体验过如此令她陶醉、猜疑、不安、心碎的爱情,于是她把那些经验和感受认真地写下来。她死亡了,而文字留下来。后世的人读她的文字,遂一再鲜活地感受当时的陶醉、猜疑、不安和心碎。所以,和泉式部活在读者的心中,并没有死去,她当初究竟叫做甚么名字呢?似乎也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若说日本平安时代文学作品的双璧是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与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则加入和泉式部的《和泉式部日记》,便成为鼎足而立的三部不朽之作了。《源氏物语》为小说,《枕草子》为随笔,而《和泉式部日记》为日记文学,三者各属于不同的分野,也各有其精神风貌;《源氏物语》中屡见“もののあはれ”(“物之哀”),《枕草子》多称“をかし”(“饶有趣”),而《和泉式部日记》则常谓“はかなし”(“虚诞的”)。这是一个十分有意义的巧合,三位平安王朝的女性作家,个别从不同的立场和角度观察人生,将她们的体悟投注于小说、随笔和日记之中,竟不约而同地说出:这人生是多么可感动、饶有情趣,却是虚诞的! 从一九七三年以来,我在教书与持家的生活间隙里匀出一些时间,从事日本古典文学名著的译注工作。我以六年的时间译完一千三百五十二页的《源氏物语》;越二年,予以修订再版。我感到长期投入一种工作的压力与疲困,以为那种分外的工作,不可能再去尝试了;我渴望休息,借以消除或忘记那种压力与疲困。五年以后的一九八六年,我却又情不自禁地开始再度译注《枕草子》;三年而完成,共计三百二十六页。当时已经预感到我只需要一段充裕的时间休息,便会再找另外一个目标努力工作的。于是,停顿三年以后,于一九九一年,我又取《和泉式部日记》置于案头,作为断续译注的对象。每一次的译文,我都在杂志连载刊登,以为推动自己的力量。前二书是刊载于《中外文学》月刊,《源氏物语》共刊六十六期,《枕草子》则二十二期;至于本书,是先发表于《联合文学》月刊,自一九九二年元月至九月,共九期。每期译文刊载之际,并自绘插图,以供读者了解之助益。 在翻译本书时,我所采用的底本是小学馆“日本文学全集”中所收《和泉式部日记》(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日,第二十一版),又参考新潮社“日本古典集成”的《和泉式部日记》及《和泉式部集》合编本(一九八八年九月十日,第四版)。不过,任何古典文学作品,在其长久岁月的留传之中,总不免有版本异见,乃至脱阙文之遗憾,《和泉式部日记》亦然。而后世学界研究,往往各从所是,遂衍生异说纷然、莫衷一是,即以我所采用的以上二种版本之间,便有段落、章节的差异,以及注解不同的困惑。但我译此书,初不以考据研究为主旨,乃在希望读者分享我阅读之际的感动,所以遇有异议时,或取此而舍彼,或遵彼而汰此,胸中自有选择,且亦多在附注之中说明,唯其学术争议,从来不容易有定论,是可以理解的。 继《源氏物语》及《枕草子》之后,翻译这一本在分量上与前二书相距甚多的薄薄一册,事实上对我而言,其挑战性与困难度并未逊于前二者。原因之一是,本书全以和歌赠答为骨架,其表达方式既隐约,而翻译之际又得顾及形式上字数、叶韵等的限制,所以十分困难,因而几乎每一首和歌都须要有注解说明;原因之二是,日本古典文学每多省略主词,故阅读时往往要靠上下文的关联去斟酌,予以判断,始能了然。至于翻译为中文之际,若完全忠于原文,读者必然会陷入猜谜游戏般的困惑之境,所以有时不得不擅加补充主词,以助了解;原因之三,则是和泉式部行文极其简净,此或者系因当初记述,旨在为自己留下纪念,无须多费笔墨。但译文如果全依原作,不免流于干涩生硬,故有时又不得不径自稍加增饰之,以求明白顺畅。严格说来,这是一本比较适合在课堂上仔细讲解推敲文字及其内涵的作品,使学生或听众既能掌握字里行间所蕴藏的巧妙情味,又能欣赏其简净委婉的缀文方式。然而,译者所能发挥的空间委实有限,既欲忠于原著,又盼译文贴切流畅。徘徊思索,有时则不免于顾此失彼,遂令心惶惶而不安。这是我每一次完成一部书的译注后,既欣慰又惶恐的内心告白。 《和泉式部日记》在《联合文学》连载九期,至今又匆匆已过半年。承蒙林海音女士美意,能结集为单行本,由“纯文学出版社”发行,令我感铭于心。外子郭豫伦再次为此书设计封面并题字,也一并在此道谢。 一九九三年暮春林文月 谨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