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方大道的一角,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斜对面,有一条小巷子,两旁被贩卖强精剂以招来嫖客的药房,以及黑帮经营的声色场所占据,好笑的是,这条小巷子叫中央街——我开的店就在这条巷子里。这一幢战后盖的三层古老木造房屋,一楼是卖烤鸡串的,上面两层是我的店。虽然在烤鸡串店门口旁“加勒比海”的荧光招牌昭告着店名,但那扇过于坚固的铁门上不仅没有招牌,就连窗户也没有,只挂了一个简陋的牌子,上面写着会员制。被招牌吸引而来的醉汉在看到这张牌子时,多半就放弃了光顾的念头。这一带毕竟也算是非之地,再加上单凭“加勒比海”这块招牌,也看不出这究竟是家怎样的店,所以不是熟客是绝对不会上门的。 我按下藏在门边的对讲机按钮,很快就传来了志郎的声音:“马上开门。”同时也听到了电动门锁打开的金属声。 我接手这家店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装了这扇门。有了这扇厚重的铁门,就算是手持青龙刀的福建人要闹事,也别想闯进来。二楼窗外还装有一台可以监控大门附近情况的隐藏摄像机。每当有人按对讲机时,我或志郎就可以通过监视器决定要不要开门。虽然不能保证绝对安全,但至少可以为我们争取些许逃命的时间。 我推开厚重的门,走上了楼梯。狭窄的楼道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因此如果有许多人想同时冲上来是不可能的。已拆除的左侧墙壁,被改装成可以随时塌下来的置酒棚,若有不速之客驾临时,只要推倒棚上的莱姆酒瓶,再扔进一个打火机,问题就解决了。 幽暗的店里,播放着震天响的拉丁舞曲,掩盖了攀爬时老旧楼梯吱吱作响的声音。 “早。”志郎坐在只能容纳两三个人的小吧台旁的高脚椅上,翻阅着一本杂志。那剃得短短的平头还是那么刺眼,穿在左边鼻孔与耳朵上的别针,在酒店的灯光下闪耀着七彩光芒。假如没看到他那死气沉沉的混浊的双眼和黑眼袋,怎么也看不出他已经有三十好几了。 志郎板着臭脸翻着杂志,我一看就明白了。因为坐在店里的两个客人是二丁目的店倒闭后,常在这里出现的人妖。志郎的心胸并不宽大,对人妖是打从心底讨厌。那两个紧贴在一起的人妖,身体好像要合二为一似的,呆滞的眼睛漫无目的地张望着。 我用力嗅了一下,周遭闻不到烟味。 微胖的人妖用假音——这在人妖的圈子里叫作哈士奇音——说着什么,手像漂浮的海藻似的挥舞着。比较瘦的那个只望了我一眼,马上又回到大麻药性发作的温柔乡里去了。 “我不是说过不准在这里抽大麻吗?”我在志郎的身旁坐下时对他说道,“其他人平常吸些什么我可管不着,可是绝对不准给我带进店里。现在的小鬼随随便便就可以弄到毒品,他们只要被吓一吓,嘴巴可就封不住了。我可不想让这些小鬼借用我的店开个毒品派对,让条子不费吹灰之力就找上门来。” “别闹了,不要立刻就怪到我的头上嘛!他们俩进来时,就已经是有气无力的了。健一先生既然不常露面,就请不要太唠叨。假如有其他客人会来的话,我非把这种臭人妖痛扁一顿不可。”志郎混浊的双眼虽然发红,但视线还是十分锐利。虽然今天说话时和平常一样夸张地伸长舌头,声音却很清楚。虽说伸出舌头发气音对朋克歌手来说,似乎是不可或缺的技巧,但他把练习这种技术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搞得看的人都比他还累。 因此,我常叫志郎说话时正经点,但他根本不理。有一次我笑他这样看来像个智障,他却急了,要我别再用这种带有歧视的口吻说话,否则他大不了辞职不干了。 我伸手到吧台边,把伏特加倒进酒杯。“生意如何?”我把冰块扔进酒杯里后,看着志郎问道。 志郎歪着头比了比人妖的方向,显得十分不悦。加勒比海的来客人数的确是呈下降趋势,而从晚上七点到天亮时都得守着这家门可罗雀的店的志郎,不满情绪因此呈反比上升。不过我早就对他说过,想走的话,随时可以辞职,所以他也只能发泄一下不满。 “有谁打过电话来?” “有个奇怪的中国人打来,我没问他叫什么名字。” 我凝视着盛着伏特加的酒杯,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从胃里涌上来。 “大概是个怎样的人?” “他问:‘健一在不在?’日语说得糟透了,但还不至于听不懂。我回答说你不在。他就突然用中国话鬼叫了起来⋯⋯我懒得理他,就把电话挂了。” 肯定是富春,那个浑蛋真的回来了。我一口气喝光了伏特加,只觉得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恐惧。 “出了什么事吗?”志郎看出了我的不安。 “没什么,只是个脑筋有问题的中国人罢了。”我极力压抑住恐惧。虽然碰触着酒杯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但是并不很明显。 “假如健一先生不再跟中国人打交道的话,客人应该会多一点儿。”志郎把视线转向前方,噘起了嘴。 我并没有对客人表明过我和中国人圈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一切的往来只是像漂浮在幽暗海面上的月光一样秘密地进行。根本就是志郎对客人们说我和中国人有来往的。 “为了讨生活嘛,没办法。”我随口说道。假如每次都理会这些的话,那可就累人了。 “认真地经营这家店不是很好吗?这里是日本,不和中国人打交道也活得下去啊!虽然健一先生或许祖籍是台湾,但是不管怎么说,你不是在日本出生,有日本籍的吗?也算是个货真价实的日本人啊!” “是什么人还不都一样。”我笑着说,又把杯里的酒注满。 虽然志郎已经算是不错的日本人了,但还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歌舞伎町就是歌舞伎町,并不是日本人观念里的日本。至少,日本人的法律在歌舞伎町是没什么意义的。条子对中国人的组织一无所知,就连日本黑道现在也在恐惧中度日。在歌舞伎町还只有台湾黑帮的时代,日本黑道还可以威风一下——因为条子还可以从他们那里掌握一些情报。可是后来台湾流氓发现家乡的钱比较好赚,纷纷打道回府,情况就改变了。在台湾地区的人撤退之后,大陆、香港等地区的人,还有马来西亚的家伙就大举进驻,日本黑道连上海人和香港人都分不清楚,和为了蝇头小利就可以杀人的家伙根本无法沟通。就算是黑道也会怕死,他们已经习惯泡沫经济时期轻松的生活方式了,而新的法律更是让他们施展不开。再过不久,夜晚支配歌舞伎町的法则,可能会变成中国人的法则吧。 “我真搞不懂中国人在想些什么?实在让人讨厌。” “你喜欢的是美国人和欧洲人嘛,其他的不管是中国人、韩国人、菲律宾人、泰国人,你都看着不顺眼。老实说,你对中南美洲的人也没有好感,对不对?你不说我也知道啦,你是个右派的朋克嘛。” “你这就太扯啦,不要把我跟那些家伙混为一谈。我可是反对天皇制度的,绝对不要把我当成右派。”志郎当然不是右派,只是个彻头彻尾的瘪三。他只不过是和其他的日本人一样,没学过如何用自己的价值观来判断事物罢了。 “知道啦,算我不好,关于那些中国人的事,我会考虑考虑的。”我站了起来,“不过你也别再说了。” “健一先生。”志郎也慌张地站起来。 我还来不及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只见他嘴上浮现了撒娇似的笑容,用迷蒙的眼神望着我。 “我这个月手头有点紧,可不可以先施舍一点⋯⋯” 我每个月给的三十万圆薪水,志郎大都花在搞乐团和吃药上。第一次遇到他时,他告诉我吸毒是为了实践反社会的朋克精神。那天,他因吸食过量的强力胶而昏倒在我的店门口,是我收留了他。后来志郎就常来光顾。那时这家店还不叫加勒比海。在我接手前,这里是家播放爵士乐的酒吧,之所以会把店交给志郎,是因为他那句:“虽然我很喜欢健一先生,可是很讨厌中国人。”我喜欢他能把这句像电影对白似的话,说得那么稀松平常。 我要求他不准放只会吸引小毛头上门的摇滚乐,当时他就建议:“那就放拉丁舞曲吧,旋律还不错。”这种见风使舵的个性很讨我喜欢。我一向喜欢没有原则的人,尤其是没有原则的日本人。 我将手伸进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堆皱皱的钞票,也没点就全塞进志郎的手里。 “谢啦!” 志郎的眼神仍是毫无光彩。在歌舞伎町走一圈,不知道会看到多少有着这样眼神的人。每一个吃软饭的半吊子,都会有这种混杂着骄傲、自虐、翻脸不认人的复杂眼神。混合了靠中国人吃饭的自卑与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自我辩护。他已经把自我辩护隐藏在内心深处,剩下的就只有屈辱感,而这种屈辱感轻易就能转为憎恨。志郎现在正用着这种暗藏憎恨的眼神看着我。我本想叫他照照镜子,可是想想还是算了。 “明天就拜托你了。”我丢下这句话,迈步往酒店更里面走去。在里面还有一道楼梯,上去就是厕所,还有我的窝。
不夜城——6
书名: 不夜城
作者: [日] 驰星周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不夜城
译者: 刘名扬
出版年: 2013-10
页数: 360
定价: 33.00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日系佳作:驰星周作品
ISBN: 97875133135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