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眺望鸭川的水流,用指尖把玩脚边的小草,想着某些事。 世上的植物因为含有叶绿素,所以是绿色。叶绿素会吸收阳光,进行光合作用,植物就是借此摄取养分,长得苍郁茂盛。脚边这些小草想必已经吸饱晴朗舒适的阳光,正满足地随着徐风摇曳。一把无名火油然而生,烧得我肚子也咕噜咕噜叫。 我一骨碌躺在草地上,耳边响起昆虫的鸣叫声,车子的噪音被远远隔绝在鸭川的沙沙流水声外。草香扑鼻,我自问自答,为什么同样沐浴在阳光下,小草们填饱了肚子,我却这么饥饿? 答案很简单,因为我的身体没有叶绿素。 倘若,我的身体跟花草一样有叶绿素,那么,光这样躺在河岸的温暖阳光中睡懒觉,就可以补充我每天所需的养分了。啊!真能这样该多好,只要从早到晚这样悠闲地做日光浴,就能填满我的空腹,永远告别每个月接到生活费前的这种饥饿感。 可是,慢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如果体内真有了叶绿素会怎么样?身体当然会变成草的颜色, 那么,看起来不就像河童了? “河童啊……” 我闭上眼睛,想象人类取得叶绿素变成河童的世界。到了中午, 人们走出建筑物做日光浴,每个人都脱光衣服,以提升光合作用的效率。绿色裸体排排躺在鸭川河岸,看起来一定很像排列整齐的火柴棒。绿色枕木沿着河床排列,一直延伸到四条、五条、七条—— 呵呵,那景象还真恶心呢! “一个人嘻嘻笑什么?好恶心的家伙。” 突然有声音自空而降,我惊讶地张开眼睛。帽檐压到眼睛的一张蛤蟆脸,倒过来看着我。 “哇!阿基。”我慌忙爬起来。 “你竟然在有人走来走去的地方一个人嘻嘻笑着,八成又在想什么无聊事吧?”阿基把有点脏的布书包扔在草地上,在我旁边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真是没礼貌!才不是什么无聊事呢,是对人类非常有意义的事。” “那说来听听啊,我替你做结论。” “我是在想和平的点子,如果可以实现,世界就没有战争了。在意狭窄的土地、资源等小事都将会变得愚蠢。从此不再有贫困,不再有资方与劳方之间的争吵,也不需要工作了。议和谈判也会很快结束,世界万岁万万岁!” “你在说什么啊?听不懂。”阿基哼笑一声,在草地上躺成大字形,没再问我什么,似乎已经失去了兴趣。 “你是正好经过吗?” “不是,我去过你房间,你不在,我想你应该在这里就来了。” 阿基像平常一样连珠炮似的回答我,丸太町桥下稍微偏南的附近河岸,的确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昨天我也去过你房间呢。” “昨天?啊,我去参加葵祭了。” “参加葵祭?还真风雅呢,不像你会做的事。” 风雅啊……我无力地嘟囔着,又躺回阿基身旁,昨天的“路头之仪”景象历历浮现眼前。游行队伍身着华丽的平安时代衣服,走在初夏的京都大马路上,分别穿着蓝、白、红、黑破衣的小鬼们共计四千只,浩浩荡荡跟在脚边。那是为了迎接“荷尔摩”新的一年举办的赛前仪式,怎么想都不觉得风雅。 想到下个月即将开始的荷尔摩初战,我对着天空大大叹了口气, 阿基问我是不是肚子饿了,我老实回答:“嗯,饿了。”他用郁郁寡欢的声音说:“书包里有面包,给你吃。” 阿基好吃的程度连我都自叹弗如,所以我紧张地问他: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不想吃。”他颓丧地回答。 我撑起上半身说:“怎么了?你还好吧?” 我嘴上关心地问,手还是很快拉过阿基的书包,伸进去搜寻, 结果只有一个甜面包。 “真要给我?” 我很快问过他,把甜面包从纸袋拿出来。当我大啖面包时,阿基把帽檐压到鼻头,打起盹来,可以说是阿基象征的厚下唇和宽嘴巴在黑得发亮的帽檐下静静地抿成一条线。 “你不会是哪里不舒服吧?” 那模样完全不像平常的他,所以我忍不住问他,但他没有回答。 “你居然会请我吃东西,真的太难得了,会不会下冰雹啊?” 本想接着问怎么了,恋爱了吗,但想想还是算了,阿基绝对不可能,八成是吃太多或喝太多,消化不良吧。不过, “阿基与恋爱” 这样的组合实在新奇又好笑,我边喃喃自语: “绝对不可能,哈哈哈。”边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 “我恋爱了。” 这时候,晦暗的低语灌入我耳里。 咦?我不由得把视线转向阿基,他猛地撑起上半身,帽子因反作用力滑落,露出一根根粗大又茂盛的头发,在头顶上起伏扭摆, 尽情地舞动着。阿基用手掌粗暴地来回擦拭着脸,好像要把肌肤的黝黑颜色都擦掉。 “你、你怎么了?阿基。” 阿基从双手中抬起头,定睛看着我,细长的眼睛深处光芒闪烁, 带着奇妙的热度。 “是love,安倍。” “咦?” 阿基的细长眼睛望向天空,喃喃说着: “是love,是维纳斯 女神。” “love啊……” 我疑惑地追随阿基的视线。 一只大老鹰展开翅膀,乘着风高高翱翔在薄云迤逦的五月天空。 阿基跟我是入学后的朋友,严格来说,入学前就有往来了。我来京都后,第一个跟我说话的学生就是阿基,他住在我租屋处隔壁。 第一次见面,他劈头就问:“安倍,你喜欢京都的夕阳吗?”是个性格怪异的人。我回答还没看过京都的夕阳,他哼了一声,说京都的夕阳根本不够看,与大阪相比不过是个屁,说得口沫横飞。阿基是大阪人,不过看起来有点土,不像在大都会长大的人。 我跟阿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时间很短,入学不到一个月,他就搬去吉田的宿舍了。那之后,他遇到我就邀我去他那里玩,所以我去过那间宿舍一次。里面飘散着异味,入口处有人大吼大叫, 人人都半裸着生活,狗在走廊上奔跑,我完全无法忍受那样的环境, 很快就逃之夭夭了。 阿基似乎有个麻烦的毛病,就是无法在同一个地方久住,后来我每次见到他,他的住处都不一样。离开宿舍后,他住过净土寺、吉田、北白川等地方,直到我升上大三时,他都在学校周围搬来搬去。去年暑假结束碰到他时,他说他一个人在三重悠闲地度过了一个月,我问他:“又搬家了啊?”他瞪我一眼说: “怎么可能,是去度假啦。” 阿基的长相奇特,大大的鼻子耸立在脸正中央,眼皮厚,眼睛细长,目光炯炯有神,嘴巴大而宽,怎么样都会让人联想到青蛙。 走路时总是耸起壮硕的肩膀,微微向前倾,所以给人凶恶的感觉。因为皮肤黝黑,所以冬天穿着外套时就像岩石在走路,而且这似乎不是我个人的观感。那次我去吉田宿舍时,就听到阿基的室友叫他“石头仔”,阿基去上厕所时,我问他们为什么叫他石头仔,他们嗤嗤笑着说:“因为他看起来粗糙啊。” 然而,不管看起来多粗糙,阿基绝对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来我住处时,大多是一个人默默看书,或在笔记本上画图。阿基是理工科工学院的,所以我以为他是在做制图之类的功课,却瞥见他都在研究台球。阿基的台球技术没话说,我每次跟他对打,都会把钱输光光。 “我想从台球悟道。”他还设定了莫名其妙的宏远目标,至于他的研究后来有没有开花结果,就不得而知了。 有一次,他带乐谱来,看得非常专心,我就嘲笑他附庸风雅, 他却突然大声唱起了《卡门》。原来他真的会看乐谱,还一个人手忙脚乱地表演过贝多芬交响曲,看得我目瞪口呆。他常说:“声音就是色彩。”我却不曾从他的独角戏感受过在他脑子里亮起的鲜艳色彩。 他说只要能看着好书或好乐谱,从全身散发出酥麻的能量,他就满足了。那种不可思议的动与静的平衡,就是阿基这个男生的精髓。 每个月,他都会来我住处晃一两次,像他这么有个性的男生, 为什么会来找我这种不太与人往来、又不能谈小说或聊音乐的无聊人呢?我曾经问过他原因。 他毫不迟疑地回答:“因为你很坚强。”又沮丧地接着说:“我很懦弱。” “我很坚强?哪里坚强了?” “你长得不怎么样,又没有女朋友,又没有钱,头脑也不是顶好,跟我一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差,却活得海阔天空,我非常佩服你这一点。” 阿基非常诚恳地说明了原因,我恍然大悟。心想必须给阿基这种认知来个近似革命的戏剧性大改造。但是他很快摊开乐谱,发出“磅”的声音,似乎在脑里敲响了铜锣。看着他那个样子,我什么都不想说了,结果到现在都还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 这样的阿基竟然坠入了情网! 这岂不是可以当成“鸭川某重大事件”登上报纸的事吗? “你、你几时有了那样的对象?”我惊讶地问。 阿基阴沉简短地说:“从上个月开始。” 我不禁高声欢呼:“喔!” 阿基却摆出忧郁的蛤蟆脸低声说:“可是,已经结束了。” “咦?” “我的恋情今天早上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