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八月底,秋天快到的时候,我终于动身到西安去了。仲夏,从汕头乘大船回到香港后,我便在殷切等待秋天的来临,等天凉了,到西北和西北的大漠去。这一回,方才是我此行最重要的一段旅程。 我准备进入中国大陆后,从广州乘搭两天两夜的火车,先到西安去。然后,再从西安,乘火车,沿着河西走廊,到酒泉和敦煌。游过莫高窟后,到远在新疆的吐鲁番和天山以外的乌鲁木齐。从那里,我将再乘坐两天两夜的火车,返回兰州。接着,再沿着黄河的流向往北,到唐肃宗即王位的灵武,今宁夏的银川。那儿,就是杜诗所说的"五城何迢迢"的起点了。 当然,要亲身体会"五城何迢迢"的滋味,更是非坐火车不可。银川过后,贺兰山就将在火车的左边窗口出现。火车将在唐代的丰州,如今的五原附近,和黄河一样作一个巨大的、几乎九十度的大转弯,往东直奔向呼和浩特去。那附近的武川,就是知名的北魏六镇之一的遗址,也是唐代许多大将军,包括它的开国主李渊,出身培训的地方。我会途经那儿到内蒙古的大草原去。 从草原回来后,又将继续乘火车到大同。那里便是北魏迁都洛阳,彻底汉化之前的国都平城。从大同,我才上京去。从北京再往太原,李渊起兵推翻隋朝的地方。最后,到洛阳,唐代的东都,《洛阳伽蓝记》的洛阳。 我选择这些地点,正因为这都是唐代军队,在一千多年前最活跃的地方。他们曾经在这些地方驻守、屯田、作战,流血流汗。我想追随他们的脚步,一个人去走一回。我仔细计算过,全部旅程,如果全以火车来完成的话,约莫一万一千三百公里,也就是两万两千华里,正好等于走了两回"万里路"。 在等待秋凉出发的空档中,我对第一次的国内"暖身行",做了一个全盘的检讨,想看看哪些地方要"改进",哪些地方得注意,以便为我的第二次国内行,作好充份的准备。毕竟,西安即唐代的京城长安,整个大西北又是唐代的边防重镇。我这个念唐代文史的,不禁也有些紧张起来了。 首先,我想必需"改进"的,便是旅行的衣着。第一次回去,穿的是在香港一家百货公司买的普通短袖上衣,和一条在洋服店裁的长裤。但因为在广州开往长沙的火车上,被那位长沙经理认出上衣的外国牌子,和长裤的来源,我才惊觉自己穿得太"好"了,和周围的风景不配,决心"改善"。 所以,回到香港后,准备秋天的第二次旅程时,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一间国货公司,买了两件国内出品的短袖上衣。国内外销到香港的这些成衣,向来以"式样老土、价格便宜"见称。香港一般爱时髦的年轻小伙子,是不穿的。穿的人,恐怕都是上了年龄的中、老年人,或者那些反洋派、"热爱祖国"的人士。可是,我发现,这种国产成衣,正好非常适合穿到国内去旅行。那样,不但很能和周围的环境相配,而且还很"宽松"、舒服。于是,我花了不到港币一百大元,买了两件,准备穿到长安去,融入当地的风景里。 还有,我那双"名牌"的运动鞋,也可以扔了。我也在国货公司,买了一双上海出品的熊猫牌布胶鞋。这双熊猫牌,其实很舒服,而且还勾起了我许多童年和少年的甜美回忆,因为在我们那个时代,一切还很简朴,没有甚么名牌的运动鞋。在我整个小学和中学时代,大家一律都穿着这种价廉物美的熊猫牌。万万没想到,在我走到"人生旅程的一半"时,我又有机会穿回这种熊猫牌,到我青少年的"梦土"去。 最后,还有行李。我第一次回国内,"提"的是一个小行李袋,但这袋子是从前在美国念书时买的,质料特殊,拿到国内去,很轻易就被人认出是外来者。所以,我也在国货公司,换了一个国产的中型提包。 说到行李,我不禁想起国外那些所谓的"背包客"。他们背着一个大背包,一个人走在街头,引人注视,以为十分浪漫。如果是在欧洲或美洲,这种装扮可能非常合适。但在中国大陆,这样的装扮就十分"刺眼"了,而且和周围的环境完全不相容。事实上,恐怕还很危险和不便。 危险,因为背着那样的一个背包,走在国内的街头,尤其是在一些小镇,无疑等于告诉人家:"来啊!看啊!我是浪漫的背包客啊!从国外来的啊,带着不少美钞和外汇券啊!" 不便,那是因为国内的市内公车或长途汽车,经常都挤满了人,绝对没有地方让人摆放那样的一个大包包。好几次,在国内的公车上,见到那些浪漫的老外背包客,背着个大包包,无处放置,挤在人群中,弄得好不狼狈,而且那大包包还往往堵着其他乘客的过路。这样不但给自己,也给别人带来许多不便。 所以,在国内自助旅行,我想是不宜"背着一个背包"的。最好的办法,莫如学当地的老百姓,"提"一个小包包。我后来慢慢发现,西方所谓"轻便旅行"这个观念,国内人们早已行之有年,而且还把这个观念,发挥到极至,远远把老外抛在后头。 一般老外的轻便旅行,免不了还得带几件替换衣服,几样个人用品,几本书。国内人们出门公干或旅行,则真是轻便得很,往往只带一把牙刷、一支牙膏、一条面巾和一个搪瓷大杯而已,装在一个黑色的上海牌或北京牌的小包包里。在大城小镇的街头,特别是在火车站和汽车站一带,到处可以见到他们提着或"挽"着这种上海牌和北京牌的黑色小包包。他们甚至常常连一件替换的衣服也不带。所以,一般招待国内同胞的旅馆,都有间盥洗房,里面有一两排洗衣槽,让旅客自己洗衣。 那年整个八月,我就在一种又兴奋、又有点紧张的心情下,筹备我的第二次国内行。每天,都在翻查地图和《全国铁路列车时刻表》,计算里程。出发前一个星期,到香港的中国旅行社,买了一张从广州开往西安的软卧车票。 日子一天比一天凉快了。到了那年八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提起我的提包,穿上我的熊猫牌,踏上往中国之路了。 从隧道走上来,一脚踏上广州火车站的第六站台,就见到那列苍绿色的第二七二次火车,停在那里。列车中央的一个车厢外,挂着一块牌子,写着"广州-西安"。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西安这地名,挂在一列火车上。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兴奋了。上回这么兴奋,恐怕还是年少时第一次乘火车,离家到外地工作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十八岁出门远行,太年轻了。那年的兴奋,只怕还多过离愁。如今,在国外漂泊了十多年后,终于第一次到西安去,兴奋还是难免的。 我找到那节软卧车厢。一名穿着制服的中年女列车员,彬彬有礼地站在车门边,检查车票。"请上车。"她说。 "到长安的吗?"我随口问。 "长安?"她愣了一下。"哦,对!您是指西安吧。" 看来,我又把长安和西安混在一起了。出发前,我重读了向达教授三十多年前初版的那本名作《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也重温了一些唐代史料,心里不免老是念着长安。在往后的几天,我依然经常把西安说成长安。 进了卧室,放好简单的行李,倚着窗子,观望站台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这里有一种飞跃的、忙乱的生命节奏。甚至,还有人把小货车,开到站台上去载货或卸货,横冲直撞,好不危险。空气中也凝结着一种期待。我的心没有一刻得以安宁: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又是盼望。我知道,这将是我一生中,少数几个难忘的旅程之一。 从广州到西安,乘飞机只要两个多小时就到达,乘火车则要整整三十六个小时,足足两天两夜。但第一次去长安,就坐飞机,飞在高空中,沿途的风景甚么也见不到,太没意思了。我这个火车迷,当然选择火车,而且两天两夜的火车,我这一生都还没试过呢。 下午一点多,火车缓缓开出广州站。在这个四铺位的卧室,只有我和另一位旅客。他五十多岁,温文儒雅,是西安武警学院的一位英语教授,和我的专业非常接近。他显然也经历不少曲折。五六十年代,他是学俄语、教俄文的,但如今却教起英语来了。 这一回乘火车,我有了经验。先换上短裤和拖鞋,再把上衣脱了,只穿着一件背心,仿佛就跟在家中一样舒服自在。我把那瓶在广州火车站买的五粮液开了,坐在软卧铺位上独饮。绿油油的稻田,在窗外像一幅手卷般慢慢打开。五粮液果然是好酒,不比茅台差。 那位英语教授原来是到深圳去,探望在那儿工作的女儿。他说,由于他的"职级"达到规定,他这回到南方,来回乘坐软卧的费用,都可以向他的工作单位"报销"。否则,以他每月三百元的收入,那是没有办法的。 这位教授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他对英语教学法的见解,反而是他对深圳和广州的吃的评语。他和唐代那位来自内陆的韩愈一样,完全不欣赏南方人的海鲜和水产,只觉得"腥臊"。最妙的是,他对广州粥的评语。 "广州人竟然把鱼啊、肉啊、猪肝啊,统统往稀饭里头搁!好腥!我受不了。我们早上喝稀饭,就是为了尝尝那米的清香味。现在他们把鱼啊、肉啊,都往里头搁,完全破坏了那种米香!"他说。 我这才第一次醒悟:香港和广州的所谓及第粥、鱼片粥,确是"搁"了不少鱼啊、肉啊的东西。这种吃法,确是广州一带特有,其他地方未见。就连潮汕的粥,也只另外配荤素小菜,并没有把鱼啊、肉啊往里头"搁"。这以后,我在华北一带旅行,早上吃典型的北方早餐稀饭油条,若觉得味道"清淡"时,常常会想起这位西安教授所说的这一套"米香"理论。 第一天夜里,火车辗过铁轨的声音,好像催眠曲一般,伴我入睡。夜里,列车停在某个小镇,我有时会醒过来,觉得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可以听到滴水的声音。再过一会,火车发出长啸,再次开动时,我又跟着入睡了。 就这样,火车在路上运行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七点多,开到了云沼梦泽的岳阳。十一点左右,在武汉大桥上渡过了长江。到了下午两点多,火车便开入了河南省界。这是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全新境地。我想起了一位名诗人所说:到了河南,见到那辽远如梦境的大平原,你才知道甚么叫遥远! 河南果然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大平原,给人十分遥远的感觉。没有山,连小丘也见不到。甚至树木也不多见,稀稀落落的,而且恐怕都是后人裁种的,并非原始野生的。吃过午饭后,我便倚着窗口,贪婪地吸收这一大片风景。那种"遥远"。 一整个下午,火车就奔驰在河南的大平原上。当初我之所以选择这列二七二次直快车,也正因为我翻查过我那本旅行圣经《全国铁路列车时刻表》,知道这列火车,会在下午穿过河南的大平原。这样我才有眼福,亲身去体会甚么叫遥远。要不然,如果"错搭"了一列晚上才经过河南大平原的火车,那就黑漆漆的,甚么也看不见了。 可是,河南毕竟是个很大的省份。火车才开到郑州,已经是下午七点半,天开始黑了。好在,我已经饱览了一整个下午的平原。到了郑州,火车便从京广线拐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大弯,改变行驶方向,进入陇海线,车次也改为二七三次。 过了郑州,火车往西开向西安,平原也比较少了。这时,天已经全黑了,火车也仿佛开进了历史,回到我的北朝隋唐时代。越往前,就越接近唐的长安,也越来越多历史的遐想。郑州的下一站荥阳,不就是唐人小说《李娃传》中,那位花花公子的父亲的封邑吗?而这位荥阳公的真正身份,到现在还是文学史上的一个谜。本世纪以来的各家考据,还没有把他的身份考出。 列车到洛阳站时,快接近午夜十二点了,然而我仍然一无睡意。我兴奋地跳下火车,走到站台上,四处观望。洛阳,毕竟是洛阳纸贵的洛阳,也是《洛阳伽蓝记》的洛阳。我在普林斯顿当研究生时,有一段时间,甚至还认真考虑过以《隋唐洛阳》,作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所以我对洛阳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文笔之清丽,笔调之沉痛,历史感之强烈,也一直令我深深着迷。我一直认为它是中国最好的一本游记,远胜《徐霞客游记》好几倍,也是北朝留下的最好一本史书。 可惜,火车在洛阳站只停留十五分钟,就开走了。不过,我还会回来洛阳的。等我到大西北后,我会绕一个大圈,到北京去。从北京再往太原,然后从太原乘火车到洛阳,结束今秋此行。我这次国内行,以唐代的西京长安作起点,又以唐代的东都洛阳作终站,也不知是一种美丽的巧合,还是我自己潜意识下有意的安排。 在这条陇海线上,我一直处于兴奋状态,无法入睡。一千多年前,不知有多少军人、文人和赶考的士子,走在这同一条路上,到西京去。甚至连帝王到泰山封禅后,或者到洛阳过冬或"就食"后,回京也得走这条路。我躺在卧铺上,虽然很疲倦,却难以入眠。列车每到一站,我总是忍不住,悄悄爬起来,到站台上去张望一阵。 我就这样半睡半醒,经过三门峡、潼关、华山、渭南这些早已进入了正史和通鉴的城镇。第二天,一大早六点左右,火车终于开进了西安站。从小开始,一列长长的火车,慢慢开进站台的景象,不论是在现实生活上,或者是在电影上,总会给我带来一阵莫名的、激动的情绪。总觉得,火车进站是一个很感人的场面,充满各种张力和联想。好比意味着:战争结束了,出征的军人,终于逃过了浩劫,从战场上平安归来。又好比一个长年在北方当官的人,终于辞官不干了,回到了温暖的南方。 而我自己,终于在国外等待了那么多年后,来到我的北朝隋唐。经过三十六个小时的火车旅程,穿越过五个省份,我带着又兴奋又紧张的心情,拖着一身的疲倦,提起我那件简单的行李,走过西安站台和地下隧道,到出口处去。 晨曦中,西安火车站前的那个巨大的广场,早已人声沸腾,充满无比的生命力。在出口处,有开出租车的、替旅馆拉客的、卖茶叶蛋的、还有卖地图的,都挤在那儿兜生意。 "住宿吗?空军招待所,国营的,很近,带空调卫生间。"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走上前来向我拉生意。这些拉客的,大部分是小女孩或中老年妇女,很少见到男的。她们好像都喜欢强调"国营的"和"很近"这两点。然而,我知道她们的所谓"很近",其实可能是在甚么荒凉的小巷里,交通极不便。 我只停下来,跟一个老太婆买了几张西安市的地图,便继续往前走。其实,我早已有备而来,知道火车站对面,就有一家解放饭店,价钱和设备中等,正好适合我这种独自旅行的"零散客"。那年,我第一次去那儿投宿,每个标准二人间,只要外汇券八十元,在西安这种大都市,算是便宜的了。 我尤其喜欢这家饭店的地点。离火车站只有十几步的路程,不论是抵达或离去,都一样便利。而且,附近还有一个长途汽车站。所以,这以后,我每次到西安,或路过西安转车,都必往"解放"。 我被分配到五楼去。解放饭店有一点倒和唐代的朝廷相像,那就是对外来的人采用"分而治之"的办法:外国人和港澳海外华人,全都住到五六楼去,和国内的同胞隔开。难怪,我稍后才明白,为甚么这家饭店五六楼的客房地毯上,异常干净,没有香烟头烧成的一个一个焦洞。 我五楼房间的窗口,正好面对着庞巨的西安火车站,一座典型的仿唐建筑。它的屋顶装饰,并不是传统常见的龙凤,而是唐代建筑的象征--鸱尾。主色也并非传统常见的红色,而是古拙的苍绿色。站在窗前,面对这座宏伟、线条简朴有力的建筑物,我感到真的很有些唐代苍劲的气魄了。 到西安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马上去游玩,而是先睡个大觉!昨晚在火车上,荡漾在陇海线上深邃的北朝隋唐历史之中,一整晚没睡好,现在疲倦极了。清早到了西安,我已到达目的地,好比航返一个安全的避风港。我先洗了一个热水澡,把两天来路上的风尘洗去,然后换上一套干净的睡衣,把窗帘拉好,躺在这个"避风港"的"港湾"之中,熟睡了三个多小时。 睡醒时,才不过上午十点多。我先在房内,仔细"研究"刚才在火车站前,跟那位老太婆买的那几张西安市的地图。中国历史上的都城,从远古的商代开始,恐怕就是"规划"的,而非自然聚居形成的。所谓"城",就是建有城墙的地方。"城"甚至可以作动词使用。这种用法在《资治通鉴》中,最为常见。通常,统治者先选定一个地方,然后,像《通鉴》常说的那样"城之"--建起城墙、宫室和衙署--再把大批富豪人家和老百姓,赶到那里去定居,有时甚至可能是多达几十万人的强逼迁徙。"城"便如此慢慢形成了。 当年,北魏的洛阳,就是在一个帝王的命令下,这么建成的。隋朝的大兴,和唐朝的长安,也是如此。杜甫说,"闻道长安似弈棋",一语双关,既指长安政局像弈棋般,不可捉摸--"百年世事不胜悲",亦指长安街道,规划得像棋盘一样井井有序。尽管隔了一千多年,在我眼前的这张西安地图上,城里的街道依然似"弈棋",交错组成一个一个方方正正的格子,像棋盘。然而,唐代的长安城,比起今天还留在西安的那座明代所建的城,还大了一倍有余。像有名的大雁塔,在唐代原是在城中南部,如今却已在明代城墙的外围了。 翻看地图,火车站和解放饭店在城北,而大雁塔正好在另一端的城南,遥遥相望。我不觉福至心灵,决定骑自行车去游大雁塔。想看看从城北到城南,到底有多遥远。 我在解放饭店楼下的小卖部,租了一辆自行车。骑在长安--不,西安--街上,似乎可以感觉到,唐代那些大诗人的幽灵,还飘浮在空气之中。我一边骑车,一边欣赏两旁的街景,觉得这样骑车游西安,恐怕正像从前骑马经过长安一样逍遥写意了。九月初秋,暑气已消,天开始凉了。不少秀丽的现代西安女性,穿着高跟鞋,在路上骑车姗姗经过。可惜这时不是三月,否则,简直可以用杜诗"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来描述。但"肌理细腻骨肉匀"一句,用来描写现代西安丽人,依然还是非常恰当、非常贴切的。 骑车到大雁塔,我才确实领会到,唐代长安城之大。从我住的解放饭店出发,一直到大雁塔,只需经过一条马路。这条路又宽又长又直,两边种满了梧桐树。如今,它长达约八公里,分成三段:分别称为解放路、和平路和雁塔路。我骑了快一个小时,才来到和平路的尽头,也就是明代所建的和平门附近。但这还只是恰好走完了一半的路程!从和平门到大雁塔,又还有几乎一个小时的骑车路程。当然,我悠闲地骑车,目的在欣赏街景,并不急着赶路,骑车速度比较慢些。但在唐代,这条长约八公里的路,如果步行的话,恐怕也至少需要四、五个小时。换句话说,单单从城北走到城南,就要花费半天的时间。 我登上大雁塔顶楼,向北瞭望整个西安市。在雁塔上,我来时的那条大路,更显出它的笔直和修长了。我见不到它的尽头,只见到它慢慢消失在两边梧桐的绿叶丛中。往南瞭望,则是一大片的农田。东南面,就是唐代有名的曲江池遗址,杜诗所说"长安水边多丽人"的"水边"了。如今,它早已干涸,变成了农田,再也见不到"水边"了。 在大雁塔上瞭望,我更证实,今早一抵达西安时,我的一大"发现":那就是在西安城中,是绝对见不到山的。连远山朦胧的影子也难以见到。刚抵达西安火车站时,我想起我的老师刘子健教授,好些年前对我说的那一番话,连忙往南一看。可是,哪有终南山的影子!这终南山离西安城,至少还有三十公里路。即使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恐怕也是望不到的。至于唐太宗皇帝远在醴泉县的坟墓昭陵,那更是在七、八十公里以外,在长安城中更不可能望见。 奇怪的是,唐代的诗人们,写起诗来总喜欢说,他们当年如何如何登高瞭望昭陵,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比如,在公元八五○年,杜牧即将离开长安,到湖州去出任刺史,就曾登上大雁塔附近的乐游原,写下那首《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里面就有一句"乐游原上望昭陵",好像要跟太宗皇帝辞行,依依不舍的样子。杜甫和许多其他唐代诗人们,也都写过类似的诗句。看来,唐诗中这些"望昭陵"的举动,都只是一种象征的姿势,求精神上之寄托而已。长安城中是绝不可能望见昭陵的。 我之所以那么关注山跟西安的关系,很可能是我的一种"职业病",因为我在普林斯顿大学所写的那本博士论文,就是研究《唐代的军事与边防制度》的。而山和防御,关系太密切了。其实,我这次来西安,其中一个目的,也是要解开一个困扰了我几乎十年的"谜":那就是,在西安城中,是否可以见到周围附近的那些名山? 从书本上得到的印象,历史上的长安似乎是个被群山包围着的城市。比如,最常见的一种描述,是说长安位于"关中",四面都是天然的屏障:南有秦岭一部分的翠华山和终南山,北有北山山脉的嵯峨山,西有周人祖先的发源地岐山,东有杨贵妃避冬的骊山。从地图上看,这城市四周也确是被山环抱着,看来十足像个山城。唐人诗中那些"望昭陵"、"望乾陵"的诗句,更经常给人一个印象,仿佛站在城中,就可以见到这些名山似的。 在国外,当然没有办法解开这个谜。我甚至翻查过美国国防部属下一个国防地图绘测单位所出版的《航空导航图》(OperationNavigationCharts)的中国部分。这是当时美国公开出版最详细的中国地图,但也并非甚么机密,可以用邮购方式向美国的政府出版物销售处买到。这地图有些部分的资料,还是在冷战期间,美军用高空侦察飞机和人造卫星来探测所得的数据。由于这是一种给飞行员使用的地图,所以它对高山的处理,是很仔细的,甚至连城市周围那些高耸的工厂大烟囱,也都清楚标示了出来。在这地图上,最接近西安城区的,南有翠华,东有骊山,高度都超过一千米,而且看来都紧邻得那么近。虽然,我知道这些山和西安的确实距离,可是,没有亲身的体验,我依然不能确定,在西安城中是否可以见到这些高山。 然而,今早一走出西安火车站,在广场上抬头一望,便已经解开了那困扰了我十年的谜了。我几乎可以肯定,西安城中是见不到这些山的。现在,登上大雁塔,登高望远,更可以证实这点。 看来,这几座山距离西安城区,其实都太远,连最近的翠华、骊山,都远在至少三十公里外。所以,它们在历史上对长安的防卫价值,可能并不如我当初想象中的那么重要,而且可能也没有历代史家和诗人,所咏赞的那么险峻。如果说长安有山险可守,那都不免是一种史家的滥调。事实上,回想起来,唐代的长安城就曾经被人攻破了好几次。安禄山来过,黄巢也来过,甚至连"外国"的吐蕃军队都曾经攻进去过,掠夺了好几个星期才退兵。难怪,隋唐皇朝要在城四周围,建起一道长长的城墙,来作为第一道防线了。 那天一整个下午,我就一个人骑着车,在城中四处游荡。游过大雁塔后,沿着小寨路东行,再北转入充满历史联想的朱雀大街,到小雁塔去。当年,玄奘从天竺取经回到长安时,唐太宗曾命人在朱雀大街上设盛典,迎接他的归来。 在西安市内骑车,我更深深感觉到,这个城市地势之平坦,骑起车来几乎不费甚么气力。城里不仅没有山,连小小的斜坡都没有。我后来更发现,除了市区以北的唐大明宫废墟一带,以及东南部唐代的乐游原遗址区外,整个西安市内的大街小巷,简直平坦得像一条条飞机跑道一样。 怪不得,当年李商隐"向晚意不适"时,要"驱车登古原",登上地势比较高的乐游原去散散心,去捕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斜照余韵。现在,终于明白了,为甚么他要"驱车登古原"。为甚么他会用了一个"登"字,来描述他的行程。因为,他走过的路,正好是长安城中罕有的上坡路。这样一想,仿佛可以见到,一千多年前,李商隐在夕阳下,赶着车,"吃力"地登上乐游原的样子。那一年,他已年过四十,丧了偶,心情想来确是"不适"的。 每天早上,西安火车站前的广场,和解放饭店门前一带,都有不少国营和个体经营的旅游车,在兜生意,拉客到东、西线去观光。那些拉生意的妇女,手里拿着手提扩音机,不断在重复她们那一套广告词: "来啊,东线一日游啊:兵马俑、秦始皇陵、骊山华清池、西安半坡。每位十元,包去包回啊。车子马上就要开了!请各位同志们,赶快抓紧时间,买票上车啊。请抓紧时间,买票上车啊!" 至于西线一日游,她们的广告词也差不多一样,只是把旅游地点改为"乾陵、永泰公主墓、茂陵、咸阳博物馆"而已。在这么多叫喊声中,以秦始皇的兵马俑,声势最大,最响亮。早上走在广场上,随时会被人拦着问:"兵马俑,去不去?"兵马俑不仅变成了西安的象征,也成了这些旅游团一个最重要的"卖点"。这恐怕是秦始皇帝,留给咸阳后人最好的遗产,一棵取之不尽的摇钱树。 这些旅游车的对象,主要是国内同胞。车子老旧,但车费也极便宜,确是物有所值。我试了东线一日游,和四十多名国内老百姓,挤在一辆大客车,去看了秦始皇帝的兵马俑,和杨贵妃当年出浴的洗澡池,发现这种国内旅游团还真不错。很"文明",很有原始的旅行情趣。 这种国内团,最让我欣赏的,就是它没有导游,没有所谓的"地陪"。生平旅行,最怕导游给我"讲解"那些名胜古迹的历史,也最怕他们重复那些捏造的"美丽传说"。所以,宁可独自走遍整个中国大地。现在可好了,这种旅行团没有导游和"地陪",大可安心自由活动。 买了票,走上车去,票价跟国内老百姓的一样。这时,有几名红发碧眼的老外,也想加进来,享受和国内同胞一起去旅行的乐趣。可是,司机一看他们的样子,马上说要收"外宾价",比国内同胞的票价贵一倍。争执了一阵。最后,老外可能觉得受了"歧视",决定不参加了,赌气走了。司机也懒得理会他们。 车里除了司机和乘客外,就没有其他人,连跟车的都没有,更不必说导游了。车子每到一处,司机就宣布,大家有多少时间去游玩,甚么时候该回来等细节。然后,大家就高高兴兴地下车,各走各的路,不必被导游赶着走,像赶鸭子似的。这正是我喜欢的旅行方式。 然而,从东线回来后,我却没有去参加西线游。因为,我也想步唐代诗人们的后尘,去"望昭陵",和杜甫一样去"谒昭陵"。但由于昭陵远了些,不顺路,所有西线游的主办者,竟都索性不理了,不去了,只去唐高宗和武则天合葬的乾陵。可是,在唐代诗人和后代研究唐史者的心目中,昭陵的地位是绝对高过乾陵的。到了长安,怎可不去"谒"昭陵呢?我决定自己找一辆出租车去"谒"昭陵,回程再顺道去"游"乾陵。 我在解放路一带闲逛,一面寻找出租车去昭陵。 从唐代开始,长安就是个"胡化"很深的城市。贞观初年,平定突厥后,迁到长安的突厥人,据《唐会要》说,有"近万家"之多。今天在西安,恐怕还有不少人是他们的后裔。甚至,唐代的帝王和好些诗人们,都有胡人的血统。唐太宗的大儿子承干,不就喜欢在宫中说突厥语,穿突厥服吗?至于唐史上有名的"番将",那更是以突厥人为主干的。于是,这种胡汉交织的唐代文化,又自成它粗旷、豪迈的一面,和南宋以后江南的汉文化,给人的儒雅、文弱的形象,很不相同。如今,走在解放路上,西安"胡化"之深,还是处处可见的。 解放路两旁的小巷里,有不少回民和回民经营的小吃店。阿拉伯文刻在他们的招牌上,或者写在他们店门口的那块布幔上,随风飘扬。店伙计头缠白巾、或头戴白帽,在烹煮牛羊。而伊斯兰教正是在唐代传入中国的。而且,那是因为唐代大将高仙芝(又一位番将),在公元七五一年,在西域吃了阿拉伯人的一场败仗以后的结果。 走在解放路两旁的那些小巷,闭上眼都可以嗅到一股浓烈的牛、羊味。最能代表西安的美味小吃,便是牛羊肉泡馍。嗅到这种味道,我的"乡愁"竟也要被它勾起来了。因为我从小在马来西亚的新山市长大,中学放学后,常去吃那里印度人卖的羊肉汤,而西安的羊肉泡馍,竟有几分像我中学时代常吃的这种印度羊肉汤。或许,西安羊肉泡馍的作法,原本就是师承自印度回教师傅的。 我终于在解放路一家集体承包经营的小旅行社,找到了一辆出租车。在那里办事的一位妈妈型中年妇人,说她的先生是开出租车的,可以载我去"谒"昭陵,收费一天人民币两百元。我和她约好,第二天一早七点钟,由她的先生曹师傅,来解放饭店门前接我。 杜甫当年谒昭陵,不知是怎么去的?骑马?骑驴?还是步行?隔天早上起来,想到我今天也将步他的后尘去昭陵,心里就有一种悠悠的历史感。吃过早饭后,在饭店门前等曹师傅的车,想起杜甫"诗史"的美名,不禁感叹。他确是用诗来咏史,替历史作见证的。一千多年来,任何到昭陵去的"好事者",恐怕不免都要想起他来了。 甚至到九十年代的今天,唐太宗的昭陵依然是很"神秘"的一座帝王陵墓。最神秘的是,这陵墓连它的照片都不容易见到。真怀疑,世界上有多少人,见过昭陵的照片。在香港,临出发到西安前,曾经想找一张昭陵的照片来看看,但翻遍了旅游资料,甚至查了昭陵的考古探测报告,竟然连一张都找不着。到了西安,也没有找到昭陵的照片。相反的,乾陵的照片多得是,宛然变成了唐代陵墓的一个代表。 当然,这种神秘感,反而更使我想到昭陵去看看。最初对昭陵发生兴趣,是十多年前,在研究所专攻北朝隋唐史,刚开始研读《新唐书》、《旧唐书》和《资治通鉴》这些基本唐代史料的时候。当时,读到太宗朝那些人物的列传时,经常会发现他们死后,都"陪葬昭陵",而且照史书的描述看来,这是一种无上的荣耀。"陪葬昭陵"这几个字的字面意义,当然不难理解,但"陪葬"的方式是怎样的呢,却难以想象。 于是,那天早上,乘着曹师傅的小面包车,终于来到了昭陵。曹师傅年约五十,高高胖胖的,经年在外开出租车,皮肤都晒黑了。他的教育程度看来不错,至少念过高中,谈吐用字,都很有水平。可能因为他自己是个体户,所以他对国内的大锅饭制度,颇为不满。他批评有些工厂工人,"制造出来的东西,全是废品!" 他这辆小面包车,后头有两排座位,可坐六人。车子漆上深红色,我感到不解。一问之下,才知是因为"红色最好"。曹师傅有点自豪的说,"有人结婚,都喜欢请我这辆红车,去载新娘呢!"听他这么一说,不觉感到好笑。原来我今天是乘了一辆新娘车,去"谒昭陵"的。 车子停在昭陵博物馆门前。"昭陵到了,"曹师傅说。博物馆旁有一通极高大的李勣碑,碑后是隆起的李勣墓,高约十米。登上这墓冢的最高处,才知昭陵的范围极大,辽阔而静寂,如今全是一片片的农田。农田上,散布着一座座隆起的墓冢。我终于解开了从前的迷惑,明白那些便是昭陵的陪葬墓了。原来陪葬的形式便是如此。只是把这些功臣,都葬在陵墓区内,让他们在一片秀丽的风景环抱下,长陪太宗。 但昭陵呢?昭陵在哪里呢?"在九峻山,"曹师傅指指北面一座奇突的高山说,"离博物馆这里还有好几公里呢!" "车子到得了吗?"我试探着问。 "路不好走,不好去。"曹师傅说,不很热心。 于是,先到昭陵博物馆去。这里摆满了从昭陵陪葬墓区运回来的墓碑和墓志:房玄龄、温彦博、尉迟敬德、阿史那忠、孔颖达等人,全都是我从前在《旧唐书》、《新唐书》和《通鉴》中见过的人物。如今,站在他们高大的墓碑前,甚至可以用手去触摸他们冰凉的碑身,我仿佛也在触摸着历史。 一转身,猛然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物体,摆在展示柜内。西安火车站的屋顶上,左右两边,不就是这东西吗?后来落成的陕西省博物馆,所有建筑屋顶上,更全部采用了这装饰。像一头勇猛的老鹰--鸱尾。原以为火车站上的鸱尾,虽根据文献,但仍属现代人想象的作品。万没想到,唐代的鸱尾,居然还有实物在昭陵的一个废墟上出土传世。这鸱尾塑造得强劲有力。那弯弯的鹰喙部分,充满线条张力。比起后代屋顶上常见的龙凤装饰,鸱尾更显得淳朴,也很有中亚的风味,很可能是突厥遗风,唐代"胡化"的结果。 我终究忍不住,央求曹师傅载我去九峻山,一探昭陵的真面目。 "我也没去过,"他说。"不过我看您好像是搞研究的,我们就去看看吧。" 但昭陵在哪里呢?清代的金石学家毕沅,在乾隆年间出任陕西巡抚时,曾经四处寻访汉、唐帝王的陵墓,并且立碑为记。像汉武帝的茂陵和唐高宗的乾陵前面,都有毕沅在两百多年前所立的石碑标记。游客来到这里,好比放下心头大石:"没错,这就是茂陵。""啊,这就是乾陵。"然后,他们站在这些石碑前,拍照留念,表示到此一游过了。 但我们来到九峻山脚下时,完全见不到那通熟悉的毕沅碑,也见不到任何显著的陵墓遗迹或废墟,更没有任何翁仲和石狮等大型雕刻。这里,只有农田和农舍。曹师傅停车问了好几位当地农人,他们都指着九峻山顶说,"昭陵就在上头。" 曹师傅很够义气,干脆把车子开上九峻山。路是狭窄的黄泥路,不好走,沿途经过许多梯田和窑洞。看来,山上如今还住了不少人家,不知他们是否当年唐太宗的守陵人的后代?越往上,梯田越少,几乎没有甚么树木,但山坡上长满了苍翠的绿草,远远看去,如地毯般柔软,有牛羊在吃草。 车子走了整整半个多小时,才开到约三分之二的山腰上,无路可去了。站在九峻山上往下望,风景绝佳。前面的山脚下,便是著名的渭河,缓缓流过这一大片关中平原。这里有山有水,环境清幽,确是第一流的风水,难怪当年唐太宗要选择在这里安葬。 在山腰上,仰望那尖突的主峰,觉得它好孤单寂寞。我决定爬到这主峰上去。我提着一瓶水和相机,请曹师傅在山腰上等我,然后就独自往主峰上爬了。这儿一片寂清,连种田的农人也见不到,更不要说游客了。 我一边沿着一条小路爬山,一边感觉到,在选择陵墓地点上,唐太宗比唐高宗和武则天高明许多。他的墓,建筑在这座海拔一千一百八十八公尺的九峻山上,确是遗世而独立。即使在交通便利的今天,游客也难以到达,索性都不来玩了。大家全都挤到高宗的乾陵去。比起昭陵,乾陵低矮得多了。然而,我想太宗是宁愿死后清静的。要不然,他当年也就不会选择这座如此高的孤峰,来作他的"长生殿"了。 爬了几乎一个小时,才登上主峰。唐太宗便长眠在这主峰深处。据《唐会要》的记载,他的墓室深入山峰南面达"七十五丈",约二百三十公尺,可见当年凿山工程之浩大,难怪营建了整整一十三年。如今,这主峰南面,已经毫无任何陵墓遗迹,亦无任何标记,表明这儿是一座唐代皇帝的墓。只有一大片绿茸茸的柔软青草,覆盖着峰顶。也不知何人,在峰南的一小片平地上,种了一小亩的油菜,和一丛丛的秋菊。不像帝皇墓园,倒有一种田园的恬静。 在唐代,昭陵当然是十分神圣,不可侵犯的。像我那样爬上去玩,或像那名农人,在太宗的坟头上,种菜种花,恐怕都是"欠砍头"的。杜甫曾经两次路经昭陵,但我想他并未曾登峰,也不可能登峰,所以他写的昭陵,只能远远从山下低处取景: 陵寝盘空曲 熊罴守翠微 再窥松柏路 还见五云飞 提到昭陵,许多文献资料都说它开了"唐代帝王依山为陵"的先例。当然,汉代已经有依山为陵的例子。唐太宗只是第一位采用这种葬法的唐代皇帝而已。然而,"依山为陵"这句话,其实并不好懂。唐代的史料,如《唐会要》等书,一直没有解释甚么是"依山为陵"。所以,我从前一直有一个疑问:依山为陵,那么墓室到底在山顶上,在山腰,还是在山脚下?似乎这三者都可能。 甚至现代的考古报告,对"依山为陵"的葬法,也是语焉不详的。等我登上了九峻山顶,才明白甚么叫"依山为陵"了。几乎可以肯定,太宗的墓室,应该是高高在山顶上的,在海拔一千多公尺之上,而不是在山腰或山脚下的。而且,攀登了九峻山后,我更能领会,当年下葬时,要把他的灵柩运到那么高、那么陡的山上去,这工程是如何的浩大和艰难。 从昭陵回来后,重读《唐会要》的记载,从前不明白的,现在都可以懂了。原来,当年还曾经"架梁为栈道","绕山二百三十步"(约四百公尺),才能抵达墓室所在的玄宫门。无疑,这更证明墓室应当是建筑在山峰顶上的。而且,在高宗朝,旧守陵使阎立德曾经上疏建议把这栈道拆掉,为了使墓室"固如山岳"。史家在记录这件事时,有一妙笔,说高宗"呜咽不许"。一直到长孙无忌等大臣,引用了《礼记》的权威,重新上表,高宗皇帝才只好勉强答应了。从此,"灵寝高悬,始与外界隔绝"。 从前读这一段记载,一直不明白,为甚么高宗要哭哭啼啼的"不许"拆栈道。拆了栈道,太宗的墓室,像阎立德所说的那样"固如山岳",不会有人来盗,不也是好事吗?有甚么好哭的呢?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墓室建在这么陡峭的高山上,若拆了栈道,那么就连高宗这个孝子,也不能上山来谒拜他父亲的灵寝了,怪不得他要哭哭啼啼。明白了事情的曲折,我觉得这不仅是史家的妙笔,而且还很写实,很能刻划高宗的心思。 三年后,我有机会到河北的满城县,亲身走进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夫妇的山顶墓室,更能肯定唐太宗的墓,应当也像刘胜夫妇墓一样,是建筑在山顶上的。刘胜夫妇墓是汉代"依山为陵"的一个好例子,而且又经过现代考古学家的科学发掘。他们的墓室,正是建在满城县城西南,陵山东麓的山峰顶上。或许正因为建得这么高高在上,这对夫妇的墓室,才从来没有被人盗过,而出土了大批珍贵文物,尤其是那件名闻中外的金缕玉衣,和那盏长信宫灯。然而,陵山没有九峻山那么高,从山脚下往上爬,只要二十多分钟就可到山顶,大约只有九峻山三分之一的高度。 现代人可能受了"地宫"一词的影响,以为皇帝的墓室必定是在地面底下的。北京市郊明代万历皇帝的定陵,近年来开放给游客参观后,可能更使得大家以为,帝皇的陵墓正像明代定陵那样,是深入地面底下好几百公尺的。从前我也有这种错觉。昭陵和中山靖王墓,终于让人明白"依山为陵"是怎么一回事,也令人想起四川三峡一带那些高悬在绝壁上的悬棺。这些山峰上的陵墓,如果有一天能够重见天日,像刘胜夫妇墓那样,必然是极为诡异又壮丽的景观。说不定,在现代旅游工业的"推磨"下,或许有一天,真的会有甚么单位,在九峻山脚下,架起登山缆车,方便游客去游昭陵。那时,唐太宗恐怕就永远得不到安宁了。 在西安,似乎没有多少人晓得唐代的大明宫在哪里。我问了好些人,都说不知道。那些市内一日游的团队,也不到大明宫去。甚至连开出租车的曹师傅,也不知道大明宫怎么去,不愿载我去。"没甚么好看的。几个大土堆!"他安慰我说。 但他可能不知道,这"几个大土堆",在一千多年前的堂皇富丽。早在一九五七到一九六二年间,中国科学院考古所的专家们,已经对大明宫作过详细的勘查,而且还试掘了一部分遗址。考古报告也早已发表。十年前,我还在研究所念书时,就已经读过这份报告了。但没想到,长安的许多后人,却不知道大明宫在哪儿。 我只好自己来想办法。打开西安市的地图,发现地图上倒是标出了大明宫的遗址所在,在西安北郊。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指示了。不过,那地方看来离我住的解放饭店,似乎不远。我决定自己骑自行车去。 于是,在一个初秋的午后,我等到下午五点多,阳光没那么猛烈时,在解放饭店的小卖部,租了辆自行车,独自去寻访唐代的大明宫。 出了明代所建的城墙北门,沿着太华路一直往北骑。这一带,有不少工厂和民居,还有一家医院。越往北走,越多农田。骑了半个多小时,才来到一个叫马旗寨的小农村。从地图上看,这里离解放饭店只有五英吋的路,但实际上等于大约三公里,可是还完全见不到甚么大明宫的遗址。然而,这一带从前倒是属于唐代皇城的一部分,可以想见唐代长安城之大。 我按照地图的标示,过了马旗寨之后,才右转入一条地图上没有标上名字的小巷。这是一条黄泥路,两旁有一大片的玉米田。青青翠翠的玉米枝干,在初秋的微风中轻轻摇晃。从考古学家所绘的复原图看来,唐初发生玄武门之变的玄武门,其位置便大约在我右方这片玉米田中了。 越往里走,路变得越来越窄,出租车真的恐怕很难开进来,怪不得曹师傅也不愿载我来。又骑了二十多分钟,依然不见有甚么大明宫的踪迹。我担心迷路,查看地图,发现走的路应当是对的,至少方向没错。前面不远,应当就是麟德殿的遗址,那是唐代大明宫主要的宫殿建筑之一。 然而,地图上看来不远的地方,却似乎遥远得很。当时忘了,地图上的一吋,实际上等于大约半公里。不久,果然见到右手边出现一个大土堆。我赶紧把车子转入一条田间的小路,往那里骑去。 这土堆高达二十多呎,在一大片玉米田中隆起,显然是一座人为建筑的废墟。有几个小孩,爬到土堆上头去追逐。有一名农人荷锄走过。 "老师傅,请问这是不是麟德殿的遗址?"我问。 "哦,不是。这是三清殿。"他指指前方一个有围墙的地方,"那边才是麟德殿。" 这三清殿的废墟,前面并没有任何标志,也没有任何围墙,只是孤零零的立在玉米田中。我也随着那些好玩的小孩,爬到土堆上头去。那里长着一些杂草。在夕阳下,登高望远,所看到的景物都染上一层温馨的金黄色调。 站在这一片废墟上,想起从前唐代的皇帝们,在面对忧患的艰难时刻,如何经常都会在殿中登高"北望昭陵",或"北望献陵",祈求这两位创业先帝的启示,寻求精神上的安宁。然而,这显然只是象征性的举动,因为在长安这一带,也不能清晰见到昭陵或献陵。我到的那天,正是天气晴朗,蓝天万里无云的好日子,但也只能见到一些不知名的远山朦朦胧胧的影子。 麟德殿遗址倒是建起了围墙保护,并且有一个管理所。我来到的时候,已是下午六点多,参观时间已过,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幸好,有一位管理员住在那里。他特别通融开门让我进去看。 中国科学院的考古专家,曾经在这里做过重点试掘,但发掘现场现在都用泥土重新覆盖着,加以保护,要等将来条件比较好的时候,再来发掘。而今,这一片废墟的杂草丛中,依然散弃着许多唐砖碎瓦。地面上,也分布着好几十个排列整齐有序的巨大柱墩。这些柱墩都很新,不像唐代遗物。"那都是现代仿造的,"管理员说。 唐代宫殿给我的联想,倒和皇帝无关。我经常联想到的,反而是唐史上一位悲剧人物,牛李党争中的李德裕。这可能是因为他写的一首诗,非常生动地刻划了他和朝廷的关系,而且还写到了他在宫中工作到深夜的情景: 内宫传诏问戎机 载笔金銮夜始归 万户千门皆寂寂 月中清露点朝衣 我骑车离开麟德殿的废墟时,心中想到的,正是一千多年前,李德裕半夜离宫回家时,"月中清露"沾湿了他的朝衣这个悲凉的意象。当年,他坐镇武宗宫中的金銮殿,亲自替唐室指挥了好几场重大的战事,包括平定泽潞节度使刘稹的叛乱,经常弄到半夜才能回家。他这首诗,便是他在公元八一四年,刘稹叛变期间写的。 然而,武宗死后,宣宗上台,李德裕便失势了,最终更被贬到遥远的海南岛去。他曾在一篇短文中,形容自己在那里"幽闷不乐,谁与晤言"。最后,这位功臣便这样老死在海南岛了。 唐代的宫殿在唐末历经几次浩劫和大火,如今只剩下这几个大土堆,孤零零的立在初秋的玉米田中。但李德裕当年在宫中,写给前方将领和回纥酋长的那一批官文和书信,却逃过浩劫,流传至今,仍然保存在他传世的文集《会昌一品集》里,永垂不朽。这本文集让我们清楚知道,他当年是怎样在宫中指挥战事的。比起堂皇的宫殿,文章确是"不朽之盛事"啊。唐代的宫殿早已不存了,唐代的诗文却是战火无法摧毁的。 离开西安前,没能见到唐诗中经常出现的终南山,我觉得终究是一大憾事。王维不就说自己"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吗?这南山指的便是终南山。我决定再租曹师傅的车一天,去攀登最接近西安的翠华山。或许,到了那里就可以见到终南山了。 我们在晨曦中出发。车子沿着城南一条小路,走了快三十公里,才渐渐可以见到一点远山朦胧的影子。高大笔直的白杨,竖立在路的两旁。农人赶着驴车,以缓慢的步伐,向着麦田走去。空气中飘着一股清淡的驴粪味。 西安城南这一带,已可以见到一些高高的黄土台原。收割后的麦草,堆成一个一个圆突突的隆包,林立在台原上,有一种成熟的金黄韵味。像梵高的画。 翠华山脚下一带,便是唐代著名的风景区樊川和韦曲,早见于王维和杜牧的诗中。现在,这里依然景色秀丽,随处是小桥流水人家,还有一两座水磨坊,一些养蜂人家,一些林场。 曹师傅把车子停在山脚下一家小食摊前等我。我提着水壶,走过一座小桥,便沿着一条小路,独自登山。山上流下的小溪,在小路的右边流着。一大早,我是唯一的登山者。四周寂静,只有溪水流过岩石的声音。半路上,有一对老年兄弟,赤着脚,赶着两头牛,回山北的老家去。"老师傅,请问终南山是哪一座?"我趁机打听,好像当年王维"隔水问樵夫"那样。 "就是那一座,"其中一人指指最高的一座山峰说。山被云雾环绕着,一副云深不知处的样子。 "这两头牛是你们的吗?" "对,刚在山下买的,带回山上去耕田。" 牛拖着笨重的身体,可是爬山的速度一点也不慢。比我还快。慢慢的,这两个老人和他们的两头牛,便离我越来越远了。后来,我偶一抬头,竟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他们仿佛突然走进云雾中,消失了。 我为了欣赏山路两旁的风景,边爬边停,一个小时后才爬到半山那座小天池处。这个高山小湖,现在用来发电。湖边的水坝上,有一座小型的发电厂。 又爬了一个小时,经过十八盘路,终于爬上了顶峰。然后,转个弯,突然又有另一个高山湖泊呈现在我眼前。湖水一片黛绿,早晨的太阳从左边照过来,湖面泛着微微升起的烟雾,偶尔有水鸟飞起。有一群小羔羊,从湖的右岸列队走过来。湖后面,又是几座高山。我终于见到那座最高的终南山了!它苍绿的顶峰,在白云中若隐若现。阳光、湖水、白云和山影,交织成一幅光影不断变化的画。我幻想自己划着一叶轻舟,划过寂静的湖心,转个弯,隐入一座山背,航向永远的终南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