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客满 通常,观察一个人的格局与气度,除了验其事功,访其德操,最好再听一听他怎么看待自己以及如何面对别人对他的批评。 在台湾,愈来愈热闹的是,"大师"与"天王"不逊于雨后春笋。类似黄袍加身般的尊荣,似乎在各领域林立的山头上不时登基。于是,我们的确拥有很多"大师"了,建筑界大师、宗教界大师、电影界大师、文学界大师、科学界大师……当然,还有气功、命理、塑身大师。 媒体与行销企划人员必须负点责任,为了达到耸动效果,不惜挑出字典中最具权威意涵的那一批文字,诸如:"五百年来第一人"、"气势磅礴、震古烁今"、"旷世手笔,鬼斧神工"、"大师风范,扭转乾坤"、"×学权威、众所瞩目"……接着是"天王巨星"、"新世纪接班人"、"不世出之天才",最后在键盘上敲下两个字:"大师"。这真是另一种"营造业"。 本来,都是文字游戏,但玩多了却有副作用,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当事人也觉得自己愈来愈像领一代风骚的"大师"了。 台湾太小了,扬名的速度如烈火狂风。然而,"名"如鸩酒,一旦染了毒瘾,极易忘记自己最初踏上这个领域时的澡雪精神--那是一种等同于宗教的信仰,遂逐渐被"名"所役,等着信众们前来朝拜。所以,一旦自认为大师,其症状多是:既忙且狂,并且视自己的言论为足以振聋启睛的唯一真理。最后,当然要走上造神运动,确保千秋万世之名。 如果一个社会"大师"林立,这个社会大概神志不清了。如果一个人陷于"大师"魔网,等于按下自毁之键吧! 人,若常常想起"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说不定能在无边无际的时间瀚海中看到数不清的人世残骸而谦逊、悲怀起来。一个人的黄金光阴不过数十载,若有几斤几两才华禀赋,也是社会积谷存粮把他养出来的,从这个角度看,储存在每个人身上的智识才赋皆是公共财产,怀藏者需在生命结束之前回馈出来,才算有情有义。功名利禄,只是意外的犒赏,本不是志士的终极关怀。 也许,能人志士辈出比镁光灯下的一排大师,更能显示社会的气象吧! 要走的时候 我开始想象在他生命终了前一日,慢慢抬起头,意识清楚地对探望的好友说:"你来了,啊,我的眼睛睁不开……"的心情。 我试着体会他独自面对死亡时,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与眷恋的人事,说不定像关在黑小房间观赏一部纪录片,看着看着,觉得那是别人的故事跟自己无关,看完了,把片匣还回去,还的时间就是死亡时刻吧! 说不定在读秒过程,他连给自己一个结论的念头都没有,一切都在放散状态,母亲的声音、妻子的脸、儿女调皮的样子,这些熟悉得深入肌理的人事,也逐一模糊、消散。他只觉得很累很累,渴望沉沉睡去而已。如果能够这样,也算走得很轻盈了。好走,是一个人最后的尊严与幸福。 像他那样,始终在人生路途凭着两肩义气独力挑担,不愿带给家人朋友太多麻烦的人,其实生前即已决定面对死亡时的明快作风。他早就心里有数,癌症末期等于是冥府下了战帖,但他却对大部分朋友隐瞒实情。只有少数人能够超越人的普遍懦弱去跟死神单挑,他擅长快刀斩乱麻,该决斗就决斗,该走就走,不必啰嗦。这种人无法忍受在生命终段拖泥带水、哭哭啼啼的样子吧! 所以选择海葬也是必然,如果要消泯证物,先交给火,再交给海,便不留痕迹了。一碑一墓,太像苦口婆心留下证物,对陌生路人证明曾经存在;他彻彻底底消灭自己,生命乃一场战斗故事,从大化来,回大化去。 思念是生者的事,愿意记得的,会在红尘的某个角落回忆属于他们的甜美时光,在心里清出一个空位静静与他对话。不愿记得的,选择遗忘。 如我们所知,记忆他的人,最后也会被其他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