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各地读者捧场,最近陆续收到参与交谈的来函。其中发抒艺术见解的,我欣然阅读;欣然提问的,我就试作应答。惟前者字数往往愈千,限于版面,只能择录片段,还请见谅。其中王川先生曾与我面谈过,这次特地借栏目对我近来的文字表述提出批评、质疑,难能可贵,因长达四页,谨择要发布,也请见谅。 陈(丹青)不具备心智的觉察,欠缺的是对外在事物的觉察而发现内心的反应这种品质,也难怪他对“拔根”、“无根”、“无家可归”、“失所”、“移置”、“边缘化”、“排除”、“飘泊离散”、“流离失所”这些主题无写作方向及造句能力。(原信中,以上词语均附英文,恕不赘录)……从您语文游戏中(指拙作《纽约琐记》)阅读您在异乡生活十八年,陈述叙旧,不具备以不同方式来组织没有纵横交错的纠葛,只是以一种中国旧式的他者叙述文笔的质感冒(貌)似在虚拟之中单一化,而没有深入揭发问题的方式,挖掘和探索自己的外在处境与内心世界。( 四川 王川) 艺术的力量——艺术能够使社会公众记住一段历史,可以使一段历史或一个事件变成一个永恒的话题。(武汉 吴晓婷) 人类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了保持一种平衡……就在这不断进步的物质文明的同时,人类出现了精神的失衡……艺术……是使人摆脱物役回归自然的唯一途径,宗教也无法比……应该感激那些真正的艺术家在人类无法摆脱自己创造的社会束缚的同时又创造了艺术。(哈尔滨 柳岸) 以上段落据原信选录,凡选录段落,只字未改。接下去,是有问有答的交谈: 你说:“我至今不了解什么是艺术。”请问,对于一件你不了解的事业,你怎能很好地去从事它? 我不该引以下这些话,引了,我已说出的话就活像是鹦鹉学舌。但为了回答您的“请问”,我没有更好的说法——苏格拉底说:我所知道的是我不知道。米开朗其罗暮年说:我刚刚了解什么是雕塑。贝多芬临终说:我才写了几行。前些年,奥斯卡委员会颁发终身成就奖给日本大导演黑泽民,他的得奖感言是:我还不太了解什么是电影——请问,您对这些话怎么想? 你既然不了解艺术,又怎能说“交谈是艺术”? 要是我说:“我了解什么是艺术!”您相信吗? 你说你不了解艺术,是否说明你和艺术有距离?如果有,这距离是多少?你试图克服,还是保持它?当你发现距离越来越大时,你怎么办? 您真老实。引鲁迅先生的话,是“老实得像火腿一般”(对不起,但愿您开得起玩笑),如果您继续就此追问,我将与您的问题“距离越来越大”,我会不知道怎么办。 都说金钱不能衡量艺术,那用什么来衡量?艺术家?大众?心?还是别的? 我不曾想过用什么来“衡量”艺术,非要说,在我,就是用艺术来衡量艺术。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又有说法是:“不怕货比货,就怕不识货”,都说得有道理。而以金钱“衡量”艺术,也没错,也是衡量法之一种。凡·高的画如今卖到天价,天下都得服,因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个凡·高。所谓艺术无价,也还是在说“价”,只是“价”的衡量,或许还得靠时间,这在上回关于美术馆权威的谈话中已略略说过了。 您的所问,是否有这样的意思:该怎样认知、辨别好的、真正的艺术?我曾长期相信用自己的眼睛,毫无偏见地,直观地去认知艺术,可最近我被贡布里希朴素的表述说服了,他说:“我不相信纯真之眼,如果谁给我看一幅画并说:‘这是我十二岁的儿子画的。’我的态度就会截然不同于听到他说:‘这是丢勒画的。’我会不由自主地这样做。”他又说:“如果谁告诉你拉斐尔了不起,你就会试着使你一点一点地喜欢他,同时你会真正地发现他。”这是经验之谈,十二分中肯,这话由大美术史家说来,尤其诚恳。建议您读读新近上市的贡布里希谈话录《艺术与科学》中第三章“说明的驱策”(杨思梁、范景中、严善淳合译)。我从未读过贡老先生的著作,但这一厚册谈话录使我获益良多。 你能认同绘画中的各种风格吗?你喜欢哪种风格?为什么?你批评过其他风格的绘画吗?是直截了当呢还是婉转迂回?(以上问题 山东 张敦勤) 在看了很多很多绘画作品后,我的兴趣、品味逐渐变得很杂,很宽,自以为“认同各种风格”:不“为什么”,只因好东西自会让你认同、喜欢,而好东西各有各的好。但是用文字谈绘画的“风格”,不免落空,您指的是哪类“风格”?谁的作品? 我批评过许多绘画,包括我自己的。但我没想过去批评真正具有“风格”的作品,风格,只看你理解不理解,喜欢不喜欢,譬如抽象绘画,何必“批评”抽象绘画”呢?——假如我所批评的对象是老哥们儿,我会“直截了当”;假如不熟、不认识的画家,而我又被要求说几句,我会“婉转迂回”。我是世故的,在中国,开口“批评”别人的作品,通常意味着“得罪”。便是我的女儿,分明是她要我给她的涂抹说几句,结果稍微指出哪里画得不太舒服,她就大叫:你来画!或者干脆喝令我滚出她的房间。 中文“批评”一词是翻译过来的,通常被我们解作讲人家作品“坏话”的意思(另一个中文翻译词“批判”,则意味着整人与被整:“批”而且“判”,还得了吗!?),自从我识几句英文,我对好许多翻译词汇再也不相信了——英文的“Critic”是指“评论”,评论的意思,其实就是“说说”而已,只是要学会“说”,也就是懂得怎样“评论”艺术,太难了,需要很多学问,需要极优秀的,甚至是罕见的品格。 你画的内容,你的画法,似乎并没有什么离奇之处,在技法上,甚至有我作画的痕迹。我在想,如果不是你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金字招牌,换一个人,同样的作品展出,还能获得赞誉吗?(这位读者适在不久前看了我巡回湖北美院的画展)(湖北鹤峰 胡爱群) 一、我的画展的留言薄上,有夸的,也有骂的,如:“你到美国后画得越来越无聊了”、“江郎才尽”等语。二、在我所在学校的“金字招牌”下,每年举办至少二十项展览,换二十个“人”(当然,作品都不“同样”),就我所知,他们也会获得赞誉、批评(或得不到赞誉、批评)。三、我特意去看我所在学校南门北门的招牌,全是油漆黑字,或水泥砌的灰色立体字,并没有“金字招牌”。四、您说我的“内容”与“画法”没什么“离奇之处”,说对了:我不追求“离奇”。您说我在技法上甚至有您作画的“痕迹”,那可好极了。我不止一次听同龄的同行说:我们文革时都这样画呀!可惜那些画都散失了,你怎么都留着呢?! 我教的学生里有位云南“苦聪”族青年,他画画和别的同学不一样,总喜欢美化对象,于是我教他如何写生,观察细节,结果他已难拾过去的自信。我想我错了,也许我已抑制了一个人的个性,我该如何把握?(云南 菲菲 注:上一期有三项问题也是同一提问者) 您很诚实,觉得您“错了”。为了您的诚实,我告诉您:自从我出去开眼,我也“难拾过去的自信”了。但这得赖我自己,我不怨谁。希望您的苦聪学生也不怨您。 您不知“该如何把握”(瞧,您在教学上也“难拾过去的自信”了),我也不知道。今天,全世界少数民族的艺术恐怕都已丧失自信,而且差不多快要完蛋了。西方现代文明覆盖了世界。不消说,中国种种“过去”的艺术也早已为西方的绘画与美学所覆盖。在今日中国,一个学中国画的学生必须画西式素描,必须考外语,不然他(她)没法子入学、毕业、拿学位、找工作、评职称,没法子在中国地面上吃中国水墨画这碗饭——在今日“世界”文化版图上,中国是个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之一。 如今弄教学,两难。教什么?怎么教?写生怎么办?不写生又怎么办?我的办法,只看眼前教的是谁。新近刚收到一位也是云南少数民族(白族)的考生资料,他也是教师,画油画,作品里不见丝毫“白族”,但画得很自信。倘若他能前来就学,我就试试看怎样让他继续自信,或者,向他学习怎样自信。 朋友打开杂志,看到人体艺术,便笑我看黄色书刊,弄得我很尴尬,又解释不清。我只是艺术爱好者,觉得美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好像情人的眼神只有相爱双方才理解。请问,人体艺术与黄色书刊如何界定?该怎样欣赏人体艺术,才能领悟真正的美好佳境?(江苏 田详) 这像是八十年代的问题,我也“解释不清”。看人的身体,看人体艺术,看黄色书刊,分明是三回事,又仿佛是一回事,我以为很难“界定”,也不知如何界定,因三者各有各的“美感”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在今日京沪书肆,我看见画册部有人体绘画或人体摄影的专柜,亮闪闪的彩色封面上尽是不着寸缕的女性,生意似乎并不火;地铁或车站书摊更有色情问题色情案件的专题杂志,半遮半露的照片每每印在封面上,生意似乎也不好。你在宿州,还因看人体艺术“很尴尬”,那就躲起来偷看吧。听说,宿州附近的某一县,文革期间有位女篮球手在比赛时短裤破裂,露了部位,岂止尴尬:她竟上吊自杀了! 那年月,知识青年唯一可看的“人体艺术”和“黄色书刊”,是乡村医疗手册:用黑线勾出窈窕淑女的体型,连同心肺肠胃的位置,我独自偷看,血脉贲张。 在西方,人体艺术与色情书刊(后者被称作“成人文化”)是两个出版行业,两种发行渠道,除了都得向国家交税,两不相干。我是读者、消费者,两种出现人的身体的画面、照片,只要好看,我都喜欢,因为我是“成人”。中国的亿万成人,至今没有“成人文化”,只能在“黄”与“扫黄”之间奔走忙碌,在“人体”与“艺术”之间支支吾吾。成人想看成人(其实是异性)的身体的欲念——不是看真的身体,而是身体的图像——先得挂在“艺术”的名下,“名正而言顺”,此所以八九年中国美术馆《人体艺术大展》展厅里,给平时未必爱上美术馆的成人们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纽约时报》为此专题报道,说是从古到今,西方没有一个展览展出的全是裸体画。 这就是当今的“国情”。论国情,古代中国早就有过高度成熟的“成人文化”与“成人文化业”,其中包括“春宫画”。春宫画除了观赏,兼有性教育和性卫生的功能(或者说,除了性教育功能,兼有观赏的价值)。唐宋以前的春宫画,失传了;明末的春宫画,活泼精美,无与伦比,有些春宫画的作者还是官家的命妇。据记载,有位新嫁娘因丈夫出门应试而与人私通事发,族人决意休了她,但丈夫不忍,理由即是她的春宫画画得好。我在纽约见过几幅明代的春画本子,笔迹娟丽,用心细密,显然出自女手。中国春宫画的最佳版本,早已流落欧美博物馆、学院,或私人手里,近年印成画册出售,归入艺术书籍,生意甚好。但世界各国的春宫画册即在西方也要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才准予公开出版上市。库尔贝同志专画过一幅描绘女性性器的油画,要到八十年代才被花都巴黎准予展出:西方人的性观念、性文化,要比古代中国人晚熟太多了。建议您去京沪的书肆寻找荷兰人高罗佩写的《房内考——中国古代的性与社会》一书(李零 郭晓惠合译,1990年出版,1996年已出到第四版)。北京的三联书店,眼下正在卖。 说中国没有“人体画”传统,不准确,不精确,因那是以西方人体艺术传统套中国绘画传统。中国的春宫画并不将观赏(满足美感)与实用(满足窥看欲)作区分,好比中国的山水画并不单是风景画,而能融和生活与哲学的态度,中国的诗词并不是专为吟诵的“纯文学”,更兼教化与政治的意图,而中医也并不单为治病,还有养生的作用——中国的“春宫艺术”与西方的“人体艺术”究竟怎样区别,如何比较,是大学问,大课题,我说不好,也说不了。我仅看见西方伟大的人体艺术在今日的中国总算已经成为堂而皇之的观赏权力与创作主题,中国人伟大的春宫画传统,中国人却禁止了,遗忘了,以至对此无知,这才是大尴尬。 “该怎样欣赏、领悟”人体艺术的“美好佳境”?随便你。你不是说到“情人的眼神”吗?诚发乎情而止于礼,出乎“欲”而止于“看”,是一位感官与器官都很健全的成人。我以为“真正”的“美好佳境”,是别去管什么艺术不艺术,先来恢复失落的传统,使国人知道本民族源远流长活泼率真的性观念、性文化,根据当代中国社会的种种情形,参照外国的种种经验,重建成人文化,将下半身的“生命意志”匀一小点出来,转移为上半身的“观看行为”,让亿万中国成人的“眼神”有所归属、有所着落,活得像个成熟的成人。 2001年元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