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白:今岁归国,各地刊物不免时来邀稿。几番应酬过,还不放我清闲。现今关于文艺的话题、问题,确乎不少——上海《艺术世界》改版以来,成为一本讨人欢喜的综合期刊,我于是承应开设专栏一年,与大家纵意交谈。然而不设专题也有显著的弊端。年来受各院校邀请座谈,每以临场问答的方式,发现大部分提问相当浅杂,思路却皆尽相似。现如今市面上的讯息如此畅达,而艺术青年反倒茫然,这是我在国外不能想见的,以至有朋友生气语告:这样浅薄无知的问题,你也居然有耐心回答吗!是的,我回答了,因我并不比别人更深刻、更有知,我所属意的是各种问题的背后的问题,并期待这项栏目的交谈能够渐入佳境。倘若问答两面终于还是乏味无趣,我会提前住嘴,将版面省出来。自然,我知道:圈子里、江湖上,另有高明的人士,不提问,却带着问题;不插嘴,但其实是值得交谈的人物,现在,在纸面上,愿意开口捧场么? 你认为在艺术中能够得到什么? 得到所谓“艺术”:有时自以为得到了,有时发现并没得到。 你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没想过。不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大概就是生命吧。一片破砖飞过来,我绝对抱头奔窜,惟恐丧命。 有道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那是好诗(洋人的好诗,译得也好),但我不会上当的。 佛家、哲学家倒是早就警告人类:生命是盲目的,生命毫无意义。 你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在饭桌前或洗手间,我确知自己的每个动作在干什么。画画或写作时,我也自以为知道一笔笔下去,是在干什么。可是过了几天,几年,甚至十几二十年,我回看自己的图画或文字,常常不确定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所以我见到、听到别的艺术家头头是道谈自己,偶尔窃笑。 还有:每天,大约八小时左右吧,我睡着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认为你是一个平凡人么? 我是我父母的儿子,我女儿的父亲,我孩子的妈妈的丈夫,是我所有亲戚的赖不掉的亲戚;是朋友的地址本上的一个姓名,是私人护照、银行账户、注册电话、收费单据上的一个号码;一个每年在海关关口柜台前排队等候进关或出关的老盲流,一个在美国与中国国家税务法规定中必须交税的公民;有一天如果我学会开车而误闯红灯,我将是一个随时随地被交通警喝令停车的人。 为什么剃光头?为什么穿中式服装?是否信佛? 为什么要问“为什么剃光头、穿中装”之类问题?为什么“剃光头、穿中装”就有“信佛”之类联想?是什么原因,起于何时,一个中国人见到另一个中国人“穿中式服装”,会发生以上的问题与联想? 去年我还以为你在美国受苦呢,今年年初才知道你回来了。据报道你在美国受苦,是真的吗? “据报道”,中国人在美国大抵是在受苦,那是“报道”的兴奋点。假如这能使国内的同胞兴奋,“海外赤子”再苦也值——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当然,那三分之一就是指活在神州大地上的中国人。我实在不忍享受“水浅”而“火不热”的生活,遂毅然出国,“受苦”去了——真不好意思,“今年年初”,我又“回来了”。我一回来,还在美国的不少中国同行就忧心忡忡诚心诚意追问我:适应么?习惯么?后悔么?那意思,就是怕我回来又“受苦”。 中国人真好,真心疼别人在受苦。谢谢!谢谢! 为什么你在伦勃朗的画面前哭? 无有此事!在这样的问题或传说面前,我倒真有点想哭。 请问西方对中国油画怎么看? 回国后,这个问题我差不多遇到过一百次——照女权主义的理论,这是个十分“女性”的问题:他会怎样看我呢?我该怎样打扮呀?用唐诗的句子,即“画眉深浅入时无?”借张爱玲以上海话解释诗经的说法,则类似的心态或愿望是在对人家“瞄法瞄法”——即“斜看”、“偷瞥”、“揣度”之意。 (可惜,“瞄法瞄法”,现在的上海人似乎不说了。) 其实我没有资格回答这问题,该去问西方人。我每遇到这个问题,大致是反问:您怎么看您自己的画? 请问,面临油画艺术发展不大的二十一世纪,艺术家们该如何探索进取,才能得到艺术价值和商业价值的双丰收?现今哪些画家在这方面做得不错?会不会在国际舞台上有很大的前途? 这前三句话,像是报纸社论或会议报告的语言。后一段话并不是问题,而是价值观的表述。“请问”,如果艺术商业“双歉收”,如果在“国际舞台”没“前途”,您会“探索进取”么?你还画画么? 就我所见,譬如,这回入选《上海国际双年展》的中国艺术家,个个都很棒。如今他们不必走出国门,就很“国际”,因为从这项大展看,“国际舞台”在中国,在上海。据我看,被选中参与是项大展的外国艺术家倒是很有福气:他们在“世界”上玩儿够了,今次能玩进中国来,真是大有“前途”。 你如何看待“脱离”与“贴近”:即假如你的作品被群众喜欢,贴近群众,会自认为是“跌档次”吗?而假如你的作品别人看不懂,又觉寂寞,那么怎样才是好?这是不是艺术的尴尬? 什么叫“脱离”与“贴近”?您是“艺术家”么?您当真以为熙熙攘攘的“群众”巴望您的艺术“贴近”点,或扯着您,生怕您“脱离”而去么? 意大利当代画家山道尔·基亚说:“大街上除了艺术,什么都有了。”大街可不尴尬——艺术也不尴尬,如果您所说的“艺术”指的是挂在墙上的画或者任何已经做成的当代艺术品。我猜,尴尬的总是面对艺术的人,各种各样的人,因各种各样原因尴尬。 往昔的艺术:部落的,民间的,宗教的,宫廷的,贵族的,从来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各显神通,与各个阶级、阶层的“群众”既不“脱离”也无所谓“贴近”。艺术与群众的关系是十分晚近的话题,因为“艺术”的功能,“群众”的定义,都改变了。不过就我所见,欧美各国喜欢好莱坞、百老汇歌舞剧或影视节目的“群众”殊少抱怨所谓“前卫”的“实验”艺术“脱离”群众,前卫的实验艺术家也从不操心他们的艺术要不要“贴近”群众。 “群众”是数字的概念。波依斯说:“人人都是艺术家。”大街上的“人人”听见他说的话、在乎他说的话么?他的所谓“人人”,是形容词,是口号,是愿望,不是统计学数字——要是“群众”果然喜欢我的画,我很高兴,绝不以为“跌档次”,谁乐意自己的画展没人瞧?但我也不曾因别人不懂我的画而尴尬寂寞,倒是遇见类似的发问,我心中便起轻微的尴尬与寂寞。 我们的生活既脱离传统,又没跟上现代。年青人几乎没有任何信仰,大部分人都活得很盲目,而且全国还在大量招收艺术学生,招生目标都不明确,我们都在盲目地学习。请您对我们这特殊的一代提点建议。 咱们一句一句来: “脱离传统,没跟上现代”,是的,是这样。 “没有信仰,活得盲目”,是的,好像是这样。 “大量招生”,是的,绝对是这样。但就我所知,“招生目标”很明确,就是学校要“创收”,要赚钱。结果呢?结果是诸位在“盲目地学习”:是这样么? 对此我没有“建议”。我只能说说我这一代:“我们”也被称为“特殊的一代”,长达十年期间,国家根本不招艺术学生,我们根本没有“目标”,但似乎活得很“明确”,因为我们每天被教导“共产主义信仰”,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结果呢?结果再过了两个十年,我看见了您的字条:“我们的生活既脱离传统,又没跟上现代,年青人几乎没有任何信仰,大部分人活得很盲目。” 是这样么? 但您用了“几乎”和“大部分”这两个词,说明您还没绝望,还没有目盲——祝贺您!愿您不属于“大部分”。 一位写评论的朋友很认真地跟我说,他至今还不知道应该献身哪一种美学。我的惶惑则是:我们应该多大程度上相信一个评论家?一切相信自己的直觉?或者这是因人而异的? 我不懂“美学”,“哪一种”都不懂。我逐字念完的美学书籍是朱光潜先生的《西方美学史》,全忘干净了(我从未因此惶惑)。 我偶或阅读评论家的文字,遇见好句子、好意思,会由衷地高兴、佩服,以至感激,但这样的机会极稀罕。我不确定是否“相信”评论家(但也从未因此惶惑)——我自己即曾受托写过几篇勉强可以称作“评论”的文字,并没想过要人相信。若有人阅读我的文字,我就很开心。 我相信直觉。但并非“一切”都凭直觉,否则知识、经验、阅历有什么用?直觉是有品质的。我相信一个儿童的直觉和一个成熟老到的艺术家的直觉,是不同的。毕加索说他花了一辈子学习怎样像孩子那样画画,可是再有天分的孩子也不可能画得像毕加索。 不过面对艺术,我常发现成人的直觉远不如儿童,今日世界的教育(包括艺术教育)是逐渐有效地磨灭直觉的教育。照费里尼的说法,所有儿童被送进幼儿园后,就被“去势”了;柯罗则说:我每天祈祷,愿上帝让我早晨起来像婴儿般看世界。 艺术家需要“教父”吗? 这话从何说起? 绘画艺术是否是一种本能需要?观念艺术是否是一种智力需要? 人的“本能”包括“智力”(动物不画画),人的“智力”出于“本能”(绘画远远早于文字)。但本能与智力是有区别的,一如绘画作品与观念作品有区别。怎样的区别呢? 别管它!您喜欢怎样玩? 你常用“生态”一词形容西方当代艺术,那么在这片“生态”中,是什么进入美术馆?博物馆?是什么消失了? 问得好,但我说不好——也许是“时间”吧。美术馆的收藏制度虽然常受指责,但大致是公允的。你很难想象,譬如说,百年来的西方美术馆完全不知道,或拒绝了一位像塞尚那样重要的艺术家。二战以后,尤其是近二十年的欧美“美术馆文化”(注意,不是“美术馆”)广受争议的似乎不是门禁太严。当代欧美美术馆的收藏制度,角色定义、社会功能与美术馆文化的变迁,有大量专书探讨,我无法回答。这变迁,在我看来,即体现为文化的“生态”,生态,常在运动与变化。杜尚即曾说:人们每隔一段时间(照他的说法,大约要过三十或四十年)会“自动”为忽略或遗忘的艺术“平反”(我想,每隔一段时间,某些艺术又被人们自动忽略或遗忘了)。他所说的“人们”,我猜,该是指美术馆的主事者吧。 但这是在说西方。咱们的当代美术馆的情形,是另一种情形:有时太公允,有时太不公允。为什么呢?因百年来的中国美术尚未构成真正的“生态”。 你认为需要为大众发放《艺术手册》,让他们对艺术品有些了解吗?每次我为艺术爱好者讲解塞尚、毕加索,都感到很累。而讲到杜尚,更是力不从心。于是我想,我们非要理解杜尚吗?他让许多人头痛,而自己跑去下象棋了。我认为他很坏。你觉得呢? 讲累了,就歇歇。力不从心,就讲讲“力可从心”的话题。(除了这三位老兄,没别的艺术家可讲吗?)“为大众发放艺术手册”,您不属于“大众”么?您以为每位“大众”都愿意了解艺术么?连“我们”,您不也在怀疑是否“非要理解杜尚吗”? 但西方人并没有“非要”我们去理解。有哪位西方人逼着您给中国的“艺术爱好者”讲解塞尚毕加索吗?杜尚就说,他从未想过要去日本、印度或中国看一看。他在说实话。 凉风吹过,感冒了,不能怪凉风。百年来,中国文化中国艺术一路伤风感冒,是中国的文化艺术出了毛病。要解决,一步一步来。西方了解塞尚,用了一、两代人的时间,了解毕加索,又用了一、两代人的时间。杜尚先生被充分地了解、理解,是要到了他的晚年。中国呢?近二十年,忽然“我们”要了解所有西方文化、西方艺术,不感冒才怪。怎么办呢,我想,要么关起窗来,要么打开,最好是,适度地打开。自然,您若是体格强健,也无妨索性走出去凉快凉快。 杜尚先生没惹谁。他不坏,他很好。他甚至治好了我的“头痛” (虽然我极少头痛)。 注:我的说词中凡带有“?”号的,读者也该回应才是,否则便不算交谈,而我自己也是这栏目的读者。 2000年1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