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朋友文林的新书是一本关于那些和自我紧密相连的城市之间情绪化的抒写,这种抒写关乎他自己的成长、青春、过往以及美好人事的喟叹,他在他所居住过或者正在居住的城市空间之间建立起一种自我对话的可能,城市肌理和文字森林之间构筑的信任、亲密、疏离、靠近、怀疑、出走和归去来兮的种种,被文林放置于书里的各个部分之间,仿佛是踏遍山水之后,领悟到心的禅意。而至于书里写到的诸多精品设计酒店,无论它们生长在厦门、香港、上海,还是云南,抑或是海外异地,都是有心之人的大海遗珠,又被文林这样对于生活有着精挑细选的人挖掘出来,和你我分享。于是,再长久的旅程,再孤单的入住都可以被温润的情节和细节软化。 在此基础上,文林在书里建立的城市铺排和生活情致又成为了一种形而上的诉求——我们自持经营的生活和生活的城市空间之间到底有多少的呼应?对于很多麻木的存在个体来讲,这个类似哲学命题的问题不是一个问题,但是对于像我和文林这般内心细碎,并且有着精神洁癖的人来讲,却是一击即中心灵的哲学话题,我们陷于其中,不能自拔,我们被自己的诉求所累,做着很多西西弗的举动。而这就是这本书最打动我的地方,这是一本写给对于生活、城市、细节有着癖好和选择性心态的人的一本书,它讲了太多自我的故事,又被文林细化、放大,成为一种普遍的情态。 读这本书自然会被文林的文字带回到我们共同行走的记忆片段里。2008年春节后,文林带我去了他自认为的故乡——厦门。在还未抵达厦门之前,我对于这座南方海边城市的感觉是淡然的台湾味:她的美丽与哀愁,海边的风,鼓浪屿未有间断的钢琴声……直到我们在深夜搭乘厦门航空公司的飞机抵达了文林的“故乡”——是的,厦门是文林的“他城”,在我看来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住着一个“他城”,在30岁前,可能香港就是我的“他城”。寒意未去尽,春节期间的厦门也是极其安然的,可能大家都过节去了。在文林的带领下,我们真的按照这本书里他描述的厦门地理线索行走,拜访那些文艺风景,和有趣的厦门人认识,所以一读到这本书里的厦门风物,读到那些熟悉的街道名称,与他交道的厦门人事,我的内心总会潸然。那一阵也是我即将去欧洲留学前的调试等待期,未知的未来,犹如被点燃的热情,又混合了未ready准备好的忐忑。还好,在文林的陪伴下,我感性丈量了厦门,深入到这座城市里迷人的层面:厦门时装设计师,生活杂货铺主人,咖啡馆的老板,鼓浪屿的隐秘小巷。 我记得我迷失在鼓浪屿柔和的阳光中,并在那些光晕闪烁的瞬间瞥见一个真实的自我,一个流浪的内心和一种旷达的不羁,在这一点上我又和文林不同,我觉得我从内心上讲,是一个avid热情的旅人,而他在书里写道自己并非一个旅人,因为“我的向往和热情缺失,经验完全没有”。我的理解是他在经年的观察中,已经把很多情感潮水收埋进心里,这些翻滚的浪潮已经够滋润他敏感的内心了,他自然不需要以一个旅人的心态存活,他带着静观和看透的姿态行走,不动声色,就算是鞭挞,绝望日记铺排,也能把不满和忿愿统统化为一种拒绝的果敢。我欣然于文林对于这个时代的一些格格不入,他在书里有一句话分外打动我——“某些方面,我一直坚持活在作废的生活方式中无法自拔。” 我想,正是因为这种间离的效果,让一个作家可以真正看清世界的方向,能获得自我的认识,在文化探索和自我价值中找到一个合理的平衡点,说得通俗一些,看文林这一些年写的字,拍的照片,心一下子就安顿了下来。从来没有抵达过,一直在抵达的过程中,亦从来未曾离开过。 所以在文林的这本书里,你看到了他在不同城市、不同地理空间里的兜转,落花流水的轻抚意味,还原了最为真实的思想、情绪,当时当地的密实内心,以及那些在路上的愤然、爱和怜,与人对话,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在不同地点,面孔升腾出的表情,比如当时在香港那家设计酒店Hullett House前水警总部酒店的大堂门口,找不到check in办理登记的地点,他面色尴尬焦灼——读到这些细节,作为好朋友,我又自然会莞尔和释然,我亦想告诉读者的是,文林的叙述里裹挟的那些追求、趣味、文艺、灵动和挑剔自然是会打动有缘的人。当我继续阅读有关Hullett House酒店的文字,我又一下子会因为闪烁的情绪冷不然抽搐一下:“站在阳台,俯瞰梳士巴利道(Salisbury Road)”——好熟悉的所在,当年王家卫让王菲在电影《2046》里对着木村拓哉念叨了这条街道,还有尖沙咀那些让我记忆鲜明的街道名称,比如“加连威老道”和“堪富利士道”,当年我第一次去香港,为电影学硕士论文里的香港电影研究寻找写作的灵感,就在这些街道上反复走过——这些就是王家卫儿时被打动过的尖沙咀印记,每个人自然会有关于一个城市最为刻骨铭心的地理记忆,王家卫的香港尖沙咀,以及文林的上海巨鹿路,凡此种种,都是生活的转山转水,我们都会在一个可以共鸣的点上遇到另外一个自己吧? 是的,文林他写自己居住的上海巨鹿路一带,带着台湾广告创意人许舜英的风格,那是一种后现代的方式,矛盾和自持的,距离是美丽的,靠近则是复杂的。就像许舜英在《古着文本》和《购物日记》写到自己的台北城市地图以及上海居住观感,又或是她写自己对于川久保玲和山本耀司的热爱,那些黑色,是生命气质里的色彩外延,在现实与创作之间铸造起的一层防护墙体,这一墙体大约也会横亘在文林和俗烦的世事间。文林的这本书,描写的所有酒店、居住、饮食、行程、家品、城市地理,less is more,全是散落在生活细节里的真知灼见,反对“潮流”和“流行”的态度,不轻易与人为伍的决然,是很多美学欣赏上的自我感知,如此真切,让我动容。 许舜英说:“我喜欢白色但略有些油漆斑驳的木质地板。有view风光的浴室,干爽的风吹动我的窗纱……挪威的光线。”我们都对于侯麦电影里的很多细节抱有如此痴迷的情感:比如夏天的法国海岸线,男生的水手横条纹T恤衫,女生20世纪60年代的平底鞋子。我读到许舜英写到的关于安东尼奥尼镜头下20世纪60年代的一种elegant优雅。我对于安东尼奥尼的迷恋和对于伦敦的迷恋一样无法自拔,我亦和文林一般自觉活在另外的时代和世代:20世纪60年代的伦敦,“瘦削,扁平,冷淡,长腿,英伦腔,几何图案的迷你裙,金属链菱格纹包,前额有刘海,60年代就是比80年代来得欧陆而现代,其他一点儿都不重要”。于是,许舜英说:“我害怕:杜拜。红木家具。下石油雨,餐厅免费提供的茶水。购物商场的美食街。新闻主播的造型。电视广告配音。餐桌上的冰雕龙船装着的sashimi生鱼片。”故此,在阅读本书的时候,请打破现代和古典、时代和空间的通俗定义,正如这本书的结构,有着拼合和用心良苦的前后呼应:因工作所需,那些文林住过的酒店,带着孤独、脆弱、易碎的一面,它们是被摆放在前台里被打磨过的漂亮水晶,而文林刻意修复的是真实生活里的玉石层 面,它们被文林嫁接糅合起来,竟然也可以泛出温润的光芒。 我此前和文林聊到这本书的初衷,他说其实最后是想回归一种“家”的概念,无论走了多远的路,去了多久的旅程,心里自然还有一个“家”的所在,在故地等待,所以我相信,为何文林在字里行间呈现的生活品质是如此刻板、专一、挑剔,甚至是不近人情的远离世俗。我记得我第一次在文林厦门的家,那是除了一柜子的书和杂志、无印良品的床之外,没有更多点缀的家,浴室无门,寒风吹进来,应该是何等清冽呢?这个家必然和我们概念中的繁复温暖的家相悖。他说他喜欢旅行的时候带上3张CD,和我一样,他收集很多的电影原声CD,他写到了这些电影原声CD,“《单身男子》是在富春山居雨中晨读的陪伴,《永远和一天》是鼓浪屿深夜写作的耳边旋律,《蓝莓之夜》是香港半岛酒店的私语,《革命之路》是和恋人长途旅行时为温泉酒店设定的背景音乐……”这些都是带给文林理想的“家”概念的精神慰藉,即便是在《迷失东京》里高耸入云的Park Hyatt Tokyo东京柏悦酒店,楼下浩荡的东京夜色,万家灯火闪烁中的独胆,只要有这些心灵慰藉的良药,“家”的概念依然可以茂盛生长,异地亦会有感动。 想一想,我和文林认识的年岁中,我们在巴黎重逢,他去了我的北欧,我到了他的城池,我们在厦门、巴黎、上海散步,散步——按照文林的话,“没有比散步更好的方法去认识一座城市,也没有比散步更能获得这座城市生活的正面能量。”故此,我们在散步中,一道体味了宏大巴黎城市中最为细微的神经细胞,并为那些文艺调式的美态自我沉醉。不过文林始终是克制的,缓慢,柔和,收放自如,他的文字是我烦躁时候的镇静剂,而他笔下流淌的丰盈,又是剧烈、空鸣和透彻的,即便如他所说缺乏旅行的热情,文字之于文林,秉承了文化人的温良品格,落笔是日常生活的描述,空谷幽兰处则是冥想的自我审视和严苛的自我重建。故此,这本书里除了风光尽处的酒店,还有云南双廊酒店里的人文追索,理想主义的浩渺情绪,农田徒步,家常腊肉的味道,袅袅炊烟,如海德格尔的“诗意栖居”,丰饶着的理念,我们来于大地,必然回到大地。 文林在从厦门迁往上海工作时,他写道:“顺手把门一锁,带了一个箱子像是去某地出一个长差,但我清楚地知道,厦门,应该是再也回不去了。”看他铺排的关于厦门的记忆,如此清晰细致,我只觉得,他从未真正离开过厦门。是的,“从来就未曾离开过”——这也是鼓励我的话语,你内心住着的“他城”,我们必然可以依靠内心的坚韧蜿蜒前行抵达,亦可觅见内心最终的归宿。当下,流金岁月,城市地理,万水千山,而我们已留下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