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有米瞪了一眼:“你懂个屁,快把饭菜做好端上来。”又说:“我的年龄、教龄和表现都达到转正要求的好几倍,就等你舅舅开恩了。” 这时,成菊将一碗上面平摊着两块腊肉的挂面端到张英才面前。 邓有米说:“不是让你上酒吗?” 成菊说:“太晚了,来不及。反正又不是来了就走,长着呢,只要张老师不嫌,改日我再弄一桌酒。” 邓有米说:“也罢,看在张老师的面上,不整你了。” 张英才听出这是一台戏,在家时,来了客,父亲和母亲也常这样演出。中午在余校长家没有吃好,张英才饿极了,一会儿就将碗里东西全吃光了。山上的夏天,同山下一样,有点活动就会热得满头大汗;不一样的是,只要停下来,用不着擦拭,再多的汗也会马上被凉风吹干。张英才稍不注意就打了几个喷嚏,他怕惹上感冒,就起身告辞,要回去赶紧洗个热水澡。 路上,拿上手电筒送他的邓有米,忽然介绍起孙四海的情况。他说孙四海打着勤工俭学的幌子,让学生每天上学放学在路边采些草药,譬如金银花什么的,交到一个叫王小兰的女人家里,积成堆后再拿去卖。孙四海不肯结婚,就是因为刚来界岭小学,就和王小兰成了情人。那王小兰的丈夫结婚不久就瘫在床上,什么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孙四海。邓有米最后说,若是哪天夜里听到笛子响了起来,那准是王小兰在他那里睡过觉,刚走。 要是没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一定会讨厌孙四海。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觉得孙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说里的年轻人,浪漫得像个诗人。有一句话,他掂量了一番后才说:“邓校长,我舅舅最不喜欢别人打小报告,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邓有米听了他编造的这句话,就不再说孙四海了,回头说自己有哪些缺点。这时他们已走到了学校的操场边,张英才就叫邓有米回去。 张英才回到屋里点上灯,拿起小说看了几行,那些字都不往脑子里去。只好放下书,拿起凤凰琴,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弹了一遍,有几个音记不准,试了几次。到弹第五遍时,才弹出点味道。山空夜寂,仿佛世外,自己弹,自己听,挺能抒情。上山来半天了,随着心情的放松,他发现琴盒上写着一行字:赠别明爱芬同事并存念。 这时,余校长在外面敲门。 张英才打开门问:“有事吗?” 余校长欲言又止地支吾一句:“山上凉,多穿件衣服。” 张英才说:“我正想过去问你,琴盒上写着的明爱芬是谁?” 余校长等一会儿才回答:“就是我妻子。” 张英才说:“没问过就用她的琴,她会生气么?” 余校长冷冷地说:“你就用着吧,这东西对她是多余的。她若是能生气就好了。她不生气,她只想寻死,早死早托生。” 张英才被这话吓了一跳。 余校长不明不白地离开后,张英才想再给姚燕写封信,然而思来想去,总也拿不定主意如何将自己的地址告诉姚燕。 半夜里,低沉而悠长的笛子忽然吹响了。张英才从床上爬起来,站到门口。孙四海的窗户上没有亮,只有两颗黑闪闪的东西。他把这当成孙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还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吹得如泣如诉,凄婉极了,很和谐地同拂过山坡的夜风一起,飘飘荡荡地走得很远。 夜里没有做梦,睡得正香时,忽然听到笛声,吹的又是国歌。 张英才睁开眼,见天色已亮,赶忙起床,披上衣服走到门外。操场上正在举行升旗仪式,余校长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着从旗杆上垂下来的绳子。余校长身后是用笛子吹奏国歌的邓有米和孙四海,再往后是昨晚住在余校长家的那些学生。九月的山里,晨风又大又凉,这支小小队伍中,多数孩子只穿着背心短裤,黑瘦的小腿在风里簌簌抖动。大约是冷的缘故,孩子们唱国歌时格外用力,最用力的是余校长的儿子余志。国旗和太阳一道,从余校长的手臂上冉冉升起来后,孩子们才就地解散。 张英才走过去,问余校长:“怎么昨天没人提醒我?” 余校长说:“这事是大家自愿的。” 张英才又问:“孩子们也愿意起这么早?” 余校长说:“开始不愿意,教了一阵就愿意了。” 余校长忽然伤感起来,他指着正在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孩子:“又少了一个爱读书的学生。昨天他还在这儿,夜里有人捎来口信,他父亲在外面挖煤,出事故死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男人,他不回去顶大梁,日子就没法过了。他才十二岁呀!听到父亲的死讯,只红了红眼圈,硬是犟着没有哭出来,收拾书包时一点方寸也没乱,就连借别人的橡皮擦都晓得还。我怕他难过,谁知分手时反而是他来劝我,说自己会抽空读书,将来若是出息,一定要回学校给老师们磕头谢恩。还说,他家那儿望得见这面红旗,每天早晨他会在家里一边想着老师和同学,一边唱国歌。只要能唱歌,他就什么也不怕。” 余校长用大骨节的手揉着眼窝。 孙四海在一旁说:“就是领头的那个大孩子,叫叶萌,是五年级最聪明的一个。” 张英才明白这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很感动地说:“余校长,这些事你应该通过万站长向上面反映,让县里或者省城出面关心一下这些孩子。” “这山大得很咧,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哪能顾到教育上来哟。”余校长说,“听说国家在搞科技扶贫,这样就好,搞科技就要先抓教育,孩子们就有希望了。” 邓有米插嘴说:“还希望我们几个都能早点转正。” 张英才的情绪被这句话破坏了。 余校长接过通知看了看,顺手递给将脖子伸得老长的邓有米,让他读一遍。 邓有米接过去,咳一下,清清嗓子响亮地读道:“西河乡教育站文件,西文字第31号,关于迎接全县贯彻义务教育法工作检查验收的紧急通知。”刚读完标题,邓有米脸就变色了,最后几个字几乎能听出一些哭腔。 余校长问:“邓校长,你怎么啦?” 邓有米实在忍不住沮丧:“还以为是通知民办教师转正。前几次的文件,总是这个季节发下来。” 邓有米不愿再读。孙四海不用人叫,自己拿过去读起来,读得余校长一脸的严肃。 孙四海一合上文件,余校长就说:“满打满算也只有十天时间,没空讨论研究了,今天我就独裁一回,从星期一起,咱们四个人这样分工,张老师正式带五年级的课,孙主任将一三年级的课一担挑了,我和邓有米抽出来,专门突击一下相应的工作。” 张英才打断余校长的话:“我不懂,十天时间怎么能扫除文盲呢?” 余校长头一回用不客气的语气说:“不懂的事多得很,以后可以慢慢学,现在没空解释,这事关系到学校的前途,一点也放松不得。” 余校长还宣布了几条纪律:一切为了界岭的教育事业,一切为了界岭的孩子,一切为了界岭小学的前途。张英才听不懂这叫什么纪律,他想说这倒像是誓词。余校长一认真,就显示出领导者的风范,让张英才心生畏惧,不敢乱插嘴。 余校长话不多,说完后就叫大家补充。邓有米提出,要村里派主要干部参加准备工作。 孙四海说:“来个人又不能帮忙做作业、改作业,不如乘机叫村里将拖欠的工资补给我们。” 邓有米连声叫好。 余校长苦笑一下:“也只好出此下策了。不过各位也得出点血,借此机会请村长余实和老会计来学校吃餐饭。每人十块钱,怎么样?” 邓有米说:“可以是可以,在谁家做呢?” 余校长看了大家一眼,才说:“就在我家吧,明老师做不了饭,另外请个会做饭的女人来帮帮。” 孙四海低声说:“我没意见,还可以让村干部感受一下学校里艰难的气氛。” 至于请人,商量半天只有王小兰合适,她做的饭菜又省料又清爽。 这一切都定下来,天就黑了。 吃过饭后,张英才就趴在煤油灯下冥思苦想,如何才能使姚燕的那句话锦上添花。他将那本小说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其中每一句有关爱情的话,都细细品过,既没有可供参考的现成内容,也没有找到任何灵感。枯坐到半夜,余校长又在窗外察看,见他没睡,就打个招呼走了回去。张英才灵机一动,冒出一句话来:敲门太费时,我要直接翻进你的窗户。写了这句话后,他很激动,也不怕外面的黑暗,跑去敲孙四海的门。刚敲一下,孙四海还没醒,他就觉得没意思,这样的话怎么和孙四海说呢,说了也不会有共同语言的。他悄悄地退回去,屋内孙四海醒了,问:“谁呀?”张英才学了一声猫叫:“喵——” 村长余实和老会计是星期二来学校的,加上王小兰与学校本身的四个人,刚好一桌。王小兰做的菜作料放得很重,大家都称赞说有口劲,吃得过瘾。吃饭之前,村长余实先说了一个好消息:尽管经济困难,村里还是决定将拖欠教师的工资发一部分。当然,他也希望全体老师能在这次扫盲工作中,为界岭村的领导和群众增光添彩。大家都为这话鼓掌,余校长的妻子明爱芬,也在里屋鼓了掌。 酒至半酣就开始逗闹。老会计死死拉着王小兰的手,非要王小兰和他干一杯。学校的人都替她说情,说她真的不会喝酒。老会计不答应,不能喝的酒,自己可以代她喝,但是每喝一杯她必须亲他一下。也不等王小兰分辩,老会计抓过王小兰的酒杯,一口喝干,并将老脸往王小兰嘴上凑。 孙四海的脸色顿时涨得像一大块猪肝。 邓有米见势不妙,起身解手去了。 余校长怕出事,一边不停地用手扯孙四海的衣角,一边用眼色示意张英才。张英才本与此事无关,又有万站长做后台,村干部们一直对他很客气。见老会计闹得有些过分,张英才本来就想出面干涉,加上余校长的暗示,他便挺身而出,插到两人中间,一手分开王小兰,一手将酒瓶倒过来,斟满桌上的空酒杯:“我代小兰姐和你连干三杯。”也不管老会计同意不同意,一口气将酒杯喝干了三次。老会计是五十几岁的人了,见张英才血气方刚的样子,只有甘拜下风。 孙四海的脸色也开始平和了。 张英才岂肯白喝三杯,拉扯之间老会计叫起了头晕,说:“我服了你,但酒是不敢喝的,我从桌子底下爬过去行吗?” 老会计以为,在界岭的地盘上,自己说出这话就算给了对方老大的面子,没人敢让他真的那样做,没想到张英才要他当场兑现。 村长余实见了道:“行了行了,就这样,意思到了就行了。” 张英才心里早就对村干部有意见,自己来这儿教书都好长时间了,谁也不来看望。听到村长余实打官腔,他就来了气。张英才也不说话,绕到老会计的背后,双手抵住老会计的屁股直往桌子底下推。对面坐着的孙四海,将自己和凳子一起往后移了移,露出空当,好让张英才将会计推过来。 投稿信寄出后的第三天,邮递员送来一封信。 张英才以为是省报的回复。当他看出是姚燕的笔迹时,竟然有些失望。姚燕一改前一封信只写一句的风格,情意绵绵地写满三页纸。张英才只读了一遍就塞进口袋里,更没有急着回信,他觉得,如果这时候还有心思谈情说爱,就太不道德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教育站的黄会计领来一个陌生人,说是省教育厅派来进行高考落榜生抽样调查的,要和张英才好好谈谈。黄会计将这人扔下,自己回去了。 那人自称姓王,张英才见他年纪较大,就喊他王主任。 王主任和张英才谈得很少,却老爱往教室和学生中间钻,还逐个同余校长、邓有米和孙四海谈了话。张英才好奇地问他们,都说只是拉了拉家常。有一次,王主任竟然跑进明爱芬的房里,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拍了十几张照片。幸亏余校长发现得快,硬将他拉出来。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张英才到处找不着王主任,还以为他不辞而别了,想不到天黑后,王主任又重新露面,并解释说,自己跑到附近山村里看风土人情去了。 王主任最喜欢看学校升国旗、降国旗,每到这个时候,就拿着照相机拍个不停,一点也不心疼胶卷。那天黄昏,当学生们跟着笛声唱完国歌,一个衣服穿得太少,老在队列中哆嗦的孩子,从余校长手里接过降下来的国旗,披在身上欢快地跑进低矮的屋子时,王主任不知是要擦眼镜,还是擦眼泪,背转身去,好一阵才回过头来。 隔了一天,又逢周末,王主任跟着孙四海送学生回家,沿着山路绕了一大圈,返回时,一不小心绊着什么,摔进一道山沟里。所幸山沟不深,沟里的杂草又很厚,王主任打了几个滚后,还能自己爬起来,并且解嘲地说,山沟深处的那一群狼,正用无数绿莹莹的眼睛盯着自己。 孙四海说:“王主任是被摔得眼花缭乱了吧!” 王主任装出生气的样子:“难道就只有你们能看到狼,我就看不到?” 孙四海说:“你怎么晓得我们看见狼了?” 王主任说:“不是狼,也是与狼差不多的野狗!” 路过一处山村,王主任敲开一家小杂货店的门,买了一瓶酒。王主任还要买些下酒菜,杂货店里只有几袋太阳牌锅巴,一看上面的字,早过了保质期。正在犹豫时,夜空里飘来一阵卤菜的香味。王主任吸了几下鼻子,问是谁家在卤牛肉。店主小声说,还有谁,村长呗!王主任让孙四海到村边站着等一会儿,自己循着卤菜的香味进了村长余实的家。时间不长,王主任便提着一包热乎乎的卤牛肉出来。孙四海有些惊讶,王主任居然能够虎口夺食。问起来,王主任说,回学校后再将秘诀告诉他。 回到学校,孙四海按照王主任的意思,将余校长和邓有米,还有张英才叫到一起。王主任二话不说,上来就敬大家三杯酒。只有孙四海顶着不肯喝,故意说,王主任不明不白地将村长余实家的卤牛肉打劫来了,眼下吃得痛快,只怕日后小鞋要磨破脚后跟。王主任要大家放心,他是凭着这个证件掏钱买的。王主任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记者证,叭的一声拍在桌面上。 到这一步,王主任才和盘托出,前面对他的介绍,只是微服私访的幌子,实际上,他是省报的高级记者。张英才所写的稿件寄到报社后,读过的人没有不感动的。为了确保此事的真实性,报社专门派他下来核实。 王主任说,只有亲眼目睹这一切,才敢相信那篇文章每一字都是真实的。 王主任又说,这是一篇自己从事新闻工作以来见过的最好的文章,一个星期以内就能见报,发头版头条,还要配编者按和照片。 为了赶时间,喝完酒王主任就摸黑下山去了。 刚好一个星期,王主任走后的又一个周末,大家正聚在学校里等邮递员,想尽快看到王主任的承诺能否兑现。远远地看到有人朝学校走过来,还以为是邮递员到了。走近了些,才发现是村长余实。邓有米马上想到,村长余实来一定没有好事,过完年村委会就要改选,除非将这两年拖欠的民办教师工资一一兑现,否则,界岭小学的三张票,就不会是他的铁票。 一会儿,村长余实就站到了旗杆下面,余校长正想上前打招呼,冷不防听到一声吼:“老子总算打听清楚了,原来那个闯到我家敲诈勒索的假记者,是你们这帮酸秀才引来的。” 大家这才明白,村长余实是为那晚被王主任弄走的卤牛肉而来。余校长话到嘴边又停下来。邓有米和孙四海站在那里像木头一样毫无反应。张英才当然清楚,与村长余实对话,必须是自己这样的外来者。 张英才问:“你怎么敢断定人家是假记者?” 村长余实说:“在界岭教书的都是水货民办教师。记者是无冕之王,就是刮十二级大风也吹不来,不请自来的全是清一色假货。那天晚上我若在家,不将那家伙的假记者证扔进灶里烧了才怪。” 张英才说:“你不也是从界岭小学毕业的吗?老师是水货,教出来的村长一定也是水货!” 村长余实说:“不是我不给你们面子!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老师是水货,时至今日,老子也许连县长省长都当上了。” 张英才也急了,面红耳赤地说:“教师职业的神圣是因为她只教学生做人,不教学生做官,只教学生知识,不教学生无知。” 张英才说完后,下意识地扭头看着余校长和孙四海,因为这话是从他俩某次聊天时听来的。 村长余实一定是故意找茬,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练习册扔给余校长:“说得好听,课文上说,当总理的周恩来还要穿有补丁的衣服,分明是宣传艰苦朴素的精神,你们给孩子布置写读后感,非要结合本地实际情况,这是不是含沙射影?” 张英才在心里笑了一下,这篇作文是他布置的,而且确实是针对上个星期六这一带山里,唯有村长余实家在卤牛肉之事有感而发的。 余校长将练习册细细看了一遍才说:“借名人来教学生如何做人,这也是很正常的教书之道。” 张英才及时补一句:“只想做官的人,才会将任何事情都与做官扯到一起。” 村长余实明白张英才今天是不会给他面子了,便自找台阶下:“其实我也是好心,怕你们总想着转正,不小心上了假记者的当。” 村长余实刚在这边路上消失,那边的小路上,又出现了一大群人。 万站长在头里趾高气扬地走着,明明已经很近了,还要放开嗓门高声叫着:“余校长,来贵客了!” 万站长所说的贵客,是县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县教育局一位副局长,其他陪同人员也都是从来没有到过界岭小学的相关干部。他们亲自上山,送来刚刚出版的报纸。大家都说,张英才和界岭小学为全县教育事业争了光,省报用如此显要的位置,大篇幅地报道县里的教育情况,是从未有过的。 张英才接过报纸,刚看一眼便小声嘟哝:“王主任说话不算话!” 张英才发现,自己写的文章,虽然发在头版,但没有安排在头条位置上。王主任早先拍着胸脯保证过,还信誓旦旦地说,如果这样好的事迹都不能用在头版头条位置上,那就不是新闻而是丑闻了。 县里来的领导却不在乎,还说,对界岭小学来说,这已经是“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一样的大喜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