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仍然只有一节课,张英才陪着孙四海站了两个多小时。孙四海怎么样讲课他一点也没印象,他一直在琢磨六个年级分成三个班,这课怎么上。中间孙四海扔下粉笔去上厕所,他趁机跟上去问这事,孙四海说,我们这学校是两年招一次新生。返回时,教室里多了一头猪。张英才去撵,学生们一起叫起来:“这是余校长养的猪,它就喜欢吃粉笔灰。”孙四海在门口往里走着说,别理它就是。往下去,张英才更无法专心,他看看猪,看看学生,心里很有些悲凉。 山太大,天也黑得早,看似黄昏,实际上才四点左右。放学后,留在余校长家住宿的十几个学生,在那个叫叶萌的男孩带领下,参差不齐地往旁边的一个山坳走去。眼里没有学生,只有猪,张英才感到很空虚。他取下那只凤凰琴,拧下钢笔帽,左手拿着它拨动琴弦,右手去按那些键,试着弹了一句曲子,不算好听,过得去而已,弹了几下,就没兴趣了。他歇下来后,忽地一愣:怎么音乐还在响?再听,才明白是笛子声。张英才趴到窗口,见孙四海和邓有米一左一右靠在旗杆上,各自横握一根竹笛,正在使劲吹奏。 山下升起了云雾,顺着一道道峡谷,冉冉地舒卷成一个个云团,背阳的山坡上铺满阴森的绿,早熟的稻田透着一层浅黄,一群黑山羊在云团中出没,有红色的书包跳跃其中,极似潇潇春雨中的灿烂桃花。太阳正在无可奈何地下落,黄昏的第一阵山风就掩盖了它的光泽,变得如同一只被玩得有些旧的绣球。远远的大山就是一只狮子。这是竖着看,横着看,则是一条龙的模样。 笛子吹出的曲调有些耳熟,听下去才晓得是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之所以没有一下子听明白,是因为节奏慢了一半。两支笛子,一个声音高亢,一个声音低回,缓慢地将那首欢快的歌曲吹出许多悲凉。张英才跟着哼一句,那种节奏,需要好久才能将“幸福的花儿”这一句哼完整。 张英才走到旗杆下:“这个曲子要欢快些才好听。” 孙四海和邓有米没理他。张英才就在一旁用巴掌打着节拍纠正,可是没用。张英才惆怅起来,禁不住思索一个问题:能望见这杆旗的地方,会不会听见这笛声?他一边想,一边打量眼前这根用两棵松树捆绑着连接而成的旗杆。 忽然间,哨声响起来。余校长叼着一只哨子,走到旗杆下,在余校长家留宿的十几个学生迅速从山坳里跑回来,在旗杆面前站成整齐的一排。余校长望望太阳,喊了声立正稍息,便走过去将领头的叶萌身上的破褂子用手整理一下。那褂子肩上有个大洞,余校长扯了几下也无法将周围的布扯拢来,遮住那露出来的一块黑瘦的肩头。张英才站在这支小小的队伍后面,他看到一溜干瘦的小腿都没有穿鞋。余校长试了几下,见旁边还有几个破褂子的学生在盯着自己看,便作罢了。 这时,太阳已经挨着山了。 余校长一声厉喊:“立正——奏——国歌——降——国旗!”在两支笛子吹出的国歌声中,余校长拉动旗杆上的绳子,国旗徐徐落下后,学生们拥着余校长、捧着国旗向余校长的家走去。 这一幕让张英才着实吃了一惊。一转眼想起读中学时升国旗的那种场面,又觉得有点滑稽可笑。 邓有米走过来问他:“晚上有地方吃饭没有?” 张英才答:“这两天我先在余校长家搭伙。” 邓有米说:“你是想回到旧社会么?走,上我家去吃一餐,要是吃得习惯,以后干脆咱们搭伙算了。” 张英才推辞再三,见推不脱就同意了。 路不远,顺着山坡往下走,一会儿就到了。 邓有米的妻子叫成菊,长得很敦实,左边生了个疤瘌眼。见张英才老是看她,邓有米就说:“她本是个丹凤眼,前年冬天我送路队回来晚了,她来接我,半路上被狼舔了一下,就落下残疾。” 张英才暗暗叫声苦,嘴上却说:“这地方有狼?” 邓有米说:“大家都这样说。也许是野狗吧!” 张英才说:“野狗只会咬人腿,不会咬到人头上去呀?” 邓有米想迁就张英才:“那就当它是狼吧!” 张英才说:“小时候听说,狼会从后面用一只爪子拍人的肩膀。一般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回头看一看,狼正好一口咬住人的脖子。” 邓有米说:“山太大了,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 张英才说:“这么苦的事,我舅舅他们了解么?” 邓有米说:“都是余校长嘴严言辞短,什么苦都兜着不说出去,从不跟上面汇报,还说万站长在这儿待了十年,他还不知道这儿的底细?不说人家心里会记着,说多了人家反会讨厌。” 张英才说:“我舅舅是常挂惦着你们,所以才特地放我来这儿锻炼的。” 邓有米说:“你锻炼一阵就可以走,我是土生土长的哪怕是转了正,也离不开这儿。”说着忽然一转话题,“万站长一定和你交了底,什么时候有转正的指标下来?” 张英才说:“他什么也没说,他是个老左,正经得很。” 成菊插嘴说:“疼外甥,疼脚跟,舅甥中间总隔着一层东西。” 第二天一早,张英才刚睁开眼睛就起床往家里赶。从山上往山下走,几乎是一溜小跑。二十里山路走完,山下的人才开始吃早饭。 路上碰见了蓝飞,他也是回家看看。两人内心的复杂明摆在那里,见面时只是相互点点头,没有说一个字,好在一到岔路口就自然分手了。 一进家门张英才就问:“妈,我爸呢?” 母亲说:“你爸一早就到镇上拉粪去了。” 他正想问父亲有没有寄一封挂号信,一扫眼发现灶头上搁着一封信,信封上用很娟秀的字写着“张英才亲启”,并且也是挂号。拆开一看,只有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张英才先是一怔,很快明白其中意思。他一高兴,也不管母亲在不在旁边,就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到底是学艺术的,一句话都这么浪漫有诗意!” 因为儿子回来了,又因为有女同学寄来一封信,让儿子高兴得一跳三尺高,母亲欣喜地进厨房做了一碗腊肉面。 张英才吃得正香,忽然听到外面有停放自行车的声音,跟着就有人进了大门。张英才将一口美食吞咽下去再抬头时,万站长已经站到他的面前了。 万站长开门见山地说:“听说你回了,就连忙赶来,有个通知,正愁送不及时,你赶紧带回学校去。” 张英才说:“刚到家,就要返回?” 万站长说:“这是大事,贯彻义务教育法的精神,下下个星期到你们那儿搞贯彻义务教育法工作的检查验收,要争分夺秒,一天都不能耽误。” 张英才接过通知,吃完剩下的面条,就上路了。 上山的路走得并不慢,歇气时,他忍不住拿出姚燕的信来读,信纸上有股女孩特有的香味,他贴在鼻子上一闻就是好久。这样就耽误了时间,还在山腰上,就看见路旁独户人家开始吃午饭了。张英才不着急,从包里抠出两只熟鸡蛋,剥了壳咽下去,依旧走走停停。走到邓有米家的后山上,他想到,反正一会儿还要来通知邓有米到学校开会,不如现在就去说一声。 张英才于是弃了正路,从砍柴人走的小路插下去。 一到邓有米家门口,就看到几个人正在忙碌着,将他家粪凼里的土粪,一担担地往一块地里挑,地头上已出现一座黑油油的粪堆。张英才认出其中两个人,上次帮孙四海挖排水沟时也来过。 邓有米挽着裤腿在一旁走动,脚背以上却一点黑土也没沾。 见到张英才,邓有米有些不好意思:“马上要秋播了,家长们担心我到时忙不过来,就自动来帮我一把。其实,这土粪再沤一阵更肥些。” 张英才说:“现在你和余校长、孙四海摆平了。” 邓有米说:“其实,那天我那话没说清楚。” 张英才抢白道:“那天你是想说民办教师本来就是教私塾的先生,是不是?” 邓有米说:“你可不要对我有什么看法!” 张英才说:“用不着怕我。你洗洗手吧,然后到学校去开会!” 邓有米非常敏感,马上眉毛一扬:“是不是有转正的名额下来了?” 张英才说:“可不能先透露,等大家当面了再说不迟。” 邓有米走在前面,乐得屁颠颠的,这个样子让张英才觉得很好笑。余校长不在家,领着余志他们上菜地浇水去了,只有孙四海坐在门口,用笛子吹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又是将快乐吹成了忧伤。 邓有米冲着他喊:“孙主任,到张老师屋里来开会。” 孙四海放下笛子:“星期天还开会?会开得越多,女苕和男苕越多。” 邓有米说:“来吧来吧,亏不了你。” 等余校长时,张英才将熟鸡蛋分给他俩一人一个,他自己也吃一个。一边吃一边将姚燕信中写的话当做上联,作为无意中想到的机智问题说出来,要大家对上下联。 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这句大实话,初时让邓有米和孙四海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以为随便就能对出下联。真的开始思考,才发现并非易事。这时余校长来了,邓有米说开会,张英才不急,要余校长帮忙对下联。余校长听后表示,这个上联很难对,主要是那个“你”字有些作怪。邓有米也跟着分析,能对上“你”的字太少了,只有“我”和“他”。余校长比邓有米想得更全面一些,他认为邓有米说的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还在于,“你”用在这里表示两人在互相盼望,下联只能用一个“我”,就是用“我”来对也很勉强,所以,下联想要对得非常工整几乎不可能。 张英才心中有苦不便说出来,就岔开话说:“万站长让我捎回一个紧急通知,要你们按通知上的要求,尽快执行,做好准备工作。” 闻讯赶过来的余校长当下急了,大声指责孙四海:“你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 早已眼泪汪汪的王小兰,终于哭出声来,顾不上擦眼泪,扭头就往门外跑。 在场的人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即分成两路:一路是孙四海和张英才,顺着路队走的路寻找。一路是余校长和邓有米,沿着近路寻找。孙四海跑得飞快,一会儿就超过了王小兰。张英才跌了几跤,还是跟不上,幸亏孙四海不时到沿途路边人家打听,才时断时续地没有跟丢。到了张英才上次跟着路队走到过的那道山岭上,月亮正好出来了。 跑得飞快的孙四海站在山梁上不动,等张英才跟上来后,才说:“李子在那边树上,被一群狼围着了。”孙四海不像邓有米,依然坚定地将那些东西称之为狼。 黑黝黝的红豆杉上,果然有李子嘶哑的哭声,树下还有十几对绿莹莹的眼睛。 孙四海吩咐张英才,看准山路后,一起大叫着往红豆杉下猛冲,越快越好,千万不能停顿,然后迅速爬上树去,等余校长和邓有米来。说完,也不管张英才同意或不同意,便大叫起来:“李子——别怕——我来了!”张英才有些怕,不知叫什么好,只得哇哇乱吼,那群被孙四海坚持称为狼的狼,被吓得退到一边。孙四海动作快,张英才的动作也不算慢,等到狼群重新围上来时,他俩已在红豆杉上坐稳当了。 孙四海一把将李子搂在怀里。 李子歇下来不哭了,孙四海却泪流满面。 半小时后,余校长和邓有米果然带来一大群人,将树下的狼群撵跑了。 回到学校,已是后半夜。孙四海不肯去睡,谁劝也没有用,一个人坐在旗杆下吹着笛子,音符一个一个地流得非常慢,非常缓,沉沉的,苍凉得很,一如追忆与送别。 张英才早上起来,看见操场上到处是焦黑的纸灰,他捡起一张没烧完的纸片一看,是中学课本。孙四海仍在旗杆下吹笛子,从笛孔里流出一点鲜艳的东西,滴在地上,变成一小块殷红。余校长坐在自己屋门口抽着烟。不远的山坡上,邓有米双手掩面,躺在枯草丛中。三个人都是一夜未眠。 晨风瑟瑟,初霜铺在山野上,被风霜雨雪褪去鲜艳的国旗,没有出现在晨空里,光秃秃的旗杆上有一种别样风姿。 “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看懂了国旗。” 在明明没有升起国旗的周末,张英才对余校长他们说。 张英才的话含有多层意思,其中一种,是对自己搞的这场恶作剧很悔恨。他不敢说明白了,只想找机会报答一下,做一点补救。他将自己上山后的所见所闻,如升国旗、降国旗、李子的作文、余校长家的十几个孩子,以及孙四海的仅仅一次疏忽,就使学生险些成为野兽的美餐等,写成了一篇叫做《大山·小学·国旗》的文章。他没有告诉余校长,悄悄地下山,将寄给省报的投稿信,亲手塞到乡邮电所门前的邮筒里。 摸黑返回学校的路上,张英才又遇上蓝飞。 隔得不远,他听到蓝飞在和一个女人说话。蓝飞要那个女人去教育站,问问万站长,是否真有民办教师转成公办教师的机会。还声称,她若不去,自己就再也不进家门。张英才由此判断,对方是蓝飞的母亲蓝小梅。蓝飞不仅说狠话,还用力拉扯,可惜无济于事。蓝小梅不仅不去,还说,早知蓝飞如此不懂事,还不如当初他父亲去世时,将一家人全都装进棺材里。 蓝小梅转身往细张家寨走去。 有些释然的张英才等了约十分钟,才开始走向呆呆地站在路边的蓝飞。他装着什么也没听到,故意问蓝飞,如此失魂落魄,是不是失恋了。蓝飞回答时有些掩饰,但也有真话。他说,还不是因为界岭小学几个老资格的民办教师闹的,让远远近近的民办教师都以为上面真的有了转正的政策。因为一天到晚有人议论,自己都疑神疑鬼了,也想找人探听虚实。张英才站在黑地里,将界岭小学这些时发生的事,对蓝飞一一说了。蓝飞大吃一惊,他没料到这事会被弄到你死我活的程度,远远超出了预估。因此他俩再次约定,无论此事往后如何发展,再也不推波助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