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这么质疑:鲁迅、胡适等一些号称是“五四”时期反封建的旗手,在他们人生的旅途上,却成为封建礼教的屈从者。尤其是他们的婚姻,几乎无一不是接受传统礼教的包办婚姻,以他们对礼教的反叛,再加上他们留日、留美,受异邦文明思潮的洗礼,却接受教育程度极低、甚至目不识丁的女子为妻,岂不是可怪也欤? 殊不知,鲁迅诸人,其强烈反传统主义者,终成为传统之奴隶,其根源在于它们几乎无一不是“寡母”抚育有成之孤儿。父亲的早逝,孤儿寡母的困苦生活,使他们对母亲产生了一种任何情感都无法取代的“寡母抚孤”情结。而尽管它们从理智上清醒地意识到母亲为他们所做的事不合道理、不近人情,但往日生活中对母亲不幸命运的同情和对母亲抚孤的艰辛,令他们产生对母亲意愿的无力反抗。 鲁迅曾说过,“母爱差不多是伟大而盲目的”,这是凝聚多少生命体验的肺腑之言。而胡适更形容,母亲犹如“放高利债的债主”,他们这些孤儿终其一生都无法偿还这笔债务。于是尽管有百般地不愿意,他们也只能听凭老人家的安排了。胡适曾于婚后不久向好友胡近仁透露心中的话:“吾之就此婚事,全为吾母起见,故从不曾挑剔为难。(若不为此,吾决不就此婚,此意但可为足下道,不足为外人言也。)今既婚矣,吾力求迁就,以博吾母欢心。吾之所以极力表示闺房之爱者,亦正欲令吾母欢喜耳。”而鲁迅对于母亲一手安排的婚姻,也没有半点反抗。后来他曾对好友许寿裳说:“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事母至孝”,成就他们的传统美名,但换来的却是他们在爱情上的悲剧——两个毫无感情的人的终身厮守。胡适还算不错,还生儿育女;而鲁迅与朱安则过着徒有夫妻之名的无爱日子。鲁迅明知无爱,却又不得不接受,究其原因,他日后说,一是为尽孝道,他甘愿放弃个人幸福;二是不忍让朱安作牺牲,在绍兴,被退婚的女人,一辈子要受耻辱的;三是他当时有个错觉,在反清斗争中,他大概活不久,因此和谁结婚都无所谓。就这样他和朱安过着“无爱” 的夫妻生活达二十个春秋。 因之,他们更渴望自由恋爱蛊魅的诱惑,所以胡适订婚赴美留学期间,除了和康乃尔大学教授之女韦莲司迸出的火花外,他还追过也是留美的中国才女陈衡哲。虽然两次恋情都在外在环境或内在道德意识下,使得“发乎情,止乎礼”而不得不中途结束,但不能太伤母亲的心,或许也是他考虑的因素。因此当胡母去世后,胡适再发生第三次恋情时——与曹珮声,就显得是那么炽热与强烈。虽然最后在元配江冬秀的以“死”相逼下,并没有成功,但曹珮声永远是胡适心头“吹不散的人影”。而鲁迅“无爱”的婚姻背后,却是他甘愿过着这种苦行僧式的生活达20年(这也显示出他惊人的意志力),但在潜意识深处,他并没有放弃对真正的爱情理想的渴求。因此到了1925年在许广平明显占主动的情况下,他们终于自由地结合了。虽然这是鲁迅生命的最后10年,但“十年携手共艰危”,相濡以沫见真情,不能不说是迟来的幸福。 “寡母抚孤”,母亲为儿子做出巨大的牺牲,她们把自己的全部生命投入到对儿子的爱中,她们认为儿子的命运,该完全掌握在她们自己的手中,因为她们要给孩子的是最好的。于是就像鲁迅的三弟周建人回忆的:“母亲极爱我大哥!也了解我大哥,为什么不给他找一个好媳妇呢?为什么要使他终身不幸呢?——那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认为朱安一定胜过她所有的侄女、甥女。”于是她们的“爱之,适足以害之”,这恐怕是这些挚爱子女的母亲们,所始料未及的。而这种母爱,遂成为子女“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于是鲁迅、胡适诸人对封建伦理道德的无情批判,也许正是从自己不幸的人生遭遇中,而体会到封建文化的腐朽性。因为不能说自己母亲的不是,所以便控诉天下的父母;因为不能指责自己母亲的专横,所以便控诉礼教吃人;正因为不能对自己的母亲发难,因此他们对社会的抨击,就更声嘶力竭、铿锵有力了。 当然,鲁迅曾为了尽到孝心,而不愿背逆母亲,接受与朱安的婚姻,但他无法做到与朱安过美满幸福的生活,实际上仍是伤了母亲的心;尤其是母亲更因这不幸的婚姻而愧疚多年。据曾经和鲁迅一家住在一起的俞芳的回忆说,鲁迅母亲有一次和她谈起鲁迅、朱安两人的关系时,言语中颇多后悔之意,并说因为这件事,周作人、周建人的婚事,她都没有再作主。鲁迅此时此刻似乎是把他深爱着的母亲,推向了永无休止的精神酷刑之中。而另一方面,鲁迅与朱安 “无爱”的夫妻生活,对一个女性而言,又是一个多么大的伤害。终其一生都在关注和探索女性的真正解放的思想家,却无力摆脱封建传统强迫他一手制造一个“活寡”的可悲命运,这不能不说是造物者的“残酷”!!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去世了。次日在北京的《世界日报》上题为《周夫人述悲怀》的报道说:“鲁迅除有爱人许景宋女士(按:许广平)及一子,随同在沪外,北平西三条二十一号寓所,尚有八十余岁老母,及妻朱女士。此处周家已寄寓十余年,鲁迅生前在北平时,即寓于斯。其寓所为一小四合房,记者投刺后,即承朱女士延入当年鲁迅之书斋接见,室中环列书箱书橱甚多,东壁是鲁迅速写像一帧,陈设朴素。朱女士年已届五十八岁,老态龙钟,发髻已结白绳,眼泪盈眶,哀痛之情,流露无遗。记者略事寒暄后,朱女士即操绍兴语谈前两周接其(指鲁迅)由沪来信,索取书籍,并谓近来身体渐趋痊复,热度亦退,已停止注射,前四日又来信谓体气益好。不料吾人正欣慰间,今晨突接噩耗,万分悲痛。本人本拟即日南下奔丧,但因阿姑(按:指鲁瑞)年逾八旬,残年风烛,聆此消息,当更伤心,扶持之役,责无旁贷,事实上又难成行,真使人莫知所措也。记者以朱女士伤感过度,精神不佳,不敢过事长谈,遂即告辞。”次日《北平晨报》介夫写了《中国名作家鲁迅夫人访问记》报道了朱安在北平为鲁迅设灵堂,另周作人谈鲁迅的“个性偏强”,并说不拟赴沪奔丧。 鲁迅逝世后,好友许寿裳为撰写《鲁迅先生年谱》,特写信给许广平说:“年谱上与朱女士结婚一层,不可不提,希弟谅察。关于弟个人婚事,裳拟依照事实,真书‘以爱情相结合⋯⋯’并于民七特标‘爱情之意见’一条,以示豫兄前此所感之痛苦。言隐而显,想荷 谅解,如尊意以为未妥,仍可修改,务请相示为盼。”许广平在接到信及年谱草稿后,认为:“朱女士的写出,许先生再三声明,其实我绝不会那么小气量,难道历史家的眼光,会把陈迹洗去吗?关于我和鲁迅先生的关系,我们以为两性生活,是除当事人之外,没有任何方面可以束缚,而彼此间在情投意合,以同志一样相待,相亲相敬,互相信任,就不必要有任何的俗套。我们不是一切旧的礼教都要打破吗?所以,假使彼此间某一方面不满意,绝不需要争吵,也用不著法律解决,我自己是准备著始终能自立谋生的,如果遇到没有同住在一起的必要,那么马上各走各的路⋯⋯”因此她希望许寿裳那充满善意而且是事实的两句话,“以爱情相结合,成为伴侣”,就直接改为“⋯⋯与许广平同居”,即可。 1937年7月2日,朱安请鲁迅的学生、挚友宋琳代笔写一封全权委托书给许广平—— 景宋女士:闻先夫鲁迅遗全集全部归商务印书馆出版,姊甚赞成,所有一切进行及订约等事宜,即请女士就近与该书馆直接全权办理为要。女士回平如有定期,祈先示知,以免老太太悬念。其余一切统俟面谈。 此颂时祺并祝婴儿健康! 姊朱氏裣衽 七月二日 这其间许广平虽处艰难困厄中,仍全力筹措,按月供给北平的婆婆和朱安夫人一百元,从未间断,如鲁迅生前一般。尤其是后来全集印出,许广平总共得到四千多元版税,她马上拿出一千三百多元,作为周老太太和朱安夫人的生活费,剩下的还了鲁迅的药费和治丧费,再剩下的,才是她和海婴的生活费。 1944年8月25日《新中国报》刊出一则消息说:“鲁迅先生在平家属拟将其藏书出售,且有携带目录向人接洽。”许广平十分震惊,马上在9月10日的《申报》上发表《许广平关于鲁迅藏书出售问题启事》,郑重指出:“鲁迅先生终生从事文化事业,死后举国哀悼,故其一切遗物,应由我全体家属妥为保存,以备国人纪念。况就法律言,遗产在未分割前为公同共有物,不得单独处分,否则不能生效,法律有明文规定。如鲁迅先生在平家属确有私擅出售遗产事实,广平等绝不承认。”但此事对朱安而言,确实有苦衷,9月23日,她请人代笔,给内山先生写了一封信中说:“到了日暮途穷的现在,我也仍旧知道名誉和信用是很可宝贵的。无奈一天一天的生活压迫,比信用名誉更要严重。迫不得已,才急其所急,卖书还债,维持生命。倘有一筹可展,自然是求之不得,又何苦出这种下策呢!” 1945年12月19日,北平《世界日报》刊登了署名为“海生”的一篇文章,呼吁人们“为鲁迅先生的遗族和藏书尽一点力”。同月29日《世界日报》编辑部,派出记者去拜访朱安,并转达读者的慰问及转交因云先生的捐款。在31日刊出的采访报道如下—— 一盏昏黄的电灯,先让我看清楚的是桌子上的饭食。有多半个小米面的窝头摆在那里,一碗白菜汤,汤里有小手指粗的白面做的短面条(有人管这叫“拨鱼”),另外是一碟虾油小黄瓜,碟子边还放著虾油醃的尖辣椒,一碟醃白菜,一碟霉豆腐。这就是鲁迅夫人当天的晚餐,没有肉也没有油,没有一个老年人足够的营养! 夫人的个头很矮,一身黑色的棉裤袄,在短棉袄上罩著蓝布褂,褂外是一件黑布面的羊皮背心。头发已经苍白,梳著一个小头,面色黄黄的;但两只眼,在说话的时候,却还带著一闪一闪的光芒。 我先说明了来意,鲁迅夫人连说了好几个“不敢当”,并叫我向一切同情关切鲁迅先生和她本人的人们道谢。以后,我就把因云先生的那封信和所附的法币四百元拿出来。夫人把信接过去,到房外找同院的一位先生给看了看,回来说可惜没有姓,同时好像也不是真名。对那四百元,却始终不肯拿,只说盛意是可感的,但钱却不能收,因为生活一向是靠上海的许先生(按即许景宋女士)给她带钱,没有上海方面的同意,另外的资助是不好接取的。据说:由于前几天朱、徐两先生的好意,夫人已经给上海写信去了。 鲁迅夫人又说,最近曾收到沈兼士先生送来的一笔款子,是国币五万元。这笔钱,本来是上海的许先生托沈先生带的,但沈先生当时并没有拿那笔钱,只说到北平一定给鲁迅夫人送一点款子去;结果,钱是送到了,然而并不是许先生托带的,而是沈先生自己跟几位老朋友凑起来送的。 ⋯⋯夫人说,这间屋子还保持原来的样子,一点没有动,一切都跟鲁迅先生生前布置一样。我看了看,不禁想起:就在这套间之内的北窗下,鲁迅先生的为人类的笔墨辛劳。 夫人今年六十七岁,比鲁迅先生大两岁。海婴,鲁迅先生的遗孤,据说已经十七岁了。夫人说的是绍兴话,略带一点所谓京腔;我是靠了别人的翻译,才能完全听懂的。 同鲁迅夫人,谈了大约有一个钟头。夫人谈到交通的不便,谈到物价的飞腾⋯⋯她说:“八年了,老百姓受得也尽够了,然而现在,见到的还是不大太平!”说完了,冷酷地笑了笑,接著又有几声咳嗽。夫人说:这些天身体总不大好,常常喘,可是血已经不吐了。想到夫人的身体,想到夫人的年纪,再想到那没有足够营养的饭食,我好像没有话可以说了。 六点多钟,向夫人告别。夫人送到房门,还不断地叫我代她向一切关切鲁迅先生和她本人的人们道谢。在寒风凛冽中,走著黑暗的西三条,天边好像有一颗大星在闪耀。同行者没有言语,我也沉默著。 对于许广平从不间断地接济她的生活费用,朱安是十分感激的,在她给海婴的信中就说:“值兹上海百物高涨,生活维艰之秋,还得堂上设筹接济我,受之虽饥寒无虞,而心中感愧,实难名宣。” 1947年6月29日晨,朱安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程,那是在她婆婆去世(1943年4月22日)的4年后。许广平当日收到丧电,即汇一百万元法币,以作丧葬费用。次日接三念经。第三日安葬,葬在北京她婆婆鲁瑞的墓旁。没有墓碑。没有行状。不知她的父母。不知她具体的生辰。一年之后,许广平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鲁迅原先有一位夫人朱氏⋯⋯她名‘安’,她的母家长辈叫她‘安姑’⋯⋯”世事茫茫,人间沧桑,许广平是第一个为朱安女士留下真名字的人。 而朱安在过世前曾说过她和鲁迅及许广平的关系,她说:“周先生对我并不算坏,彼此间并没有争吵,各有各的人生,我应该原谅他。⋯⋯许先生待我极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维持我⋯⋯她的确是个好人。” 朱安是旧式婚姻的牺牲者,她无辜,她不幸,她的生命可说是灰暗而寂寞,用她自己的话说,就像一只默默的艰难爬行的蜗牛,它不知道何时可以爬行到顶端,或许从来就没有那么一天。她在孤独中度过了凄苦的一生,寒日无言,斜晖脉脉,是那么样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