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三四年前,我的第一位台湾朋友雷骧兄满世界探访故人的足迹,来到北京拍摄《作家身影》的时候,我有幸认识蔡登山先生。他的敬业精神,一如当时来北京创业的台湾同胞,令我敬佩。而他对中国作家的热情,对他们生平和著作的熟悉,尤其是对于相关回忆录和研究著作的了解,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禁暗暗惊喜。十几年来,他每次莅临北京,会面畅谈,都是一件快乐的事。 今年蔡先生得中秋包机直航之便,携他的新著稿本《鲁迅爱过的人》来北京,命我在前面写几句话,却使我颇觉为难。是的,却之不恭。虽说鲁迅的理想是“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何况海峡两岸书同文,文化同根,阅读没有技术障碍,彼此理应了然于心。然而,“书面得来终觉浅”,何况书面的东西也少,我对台湾的读书界,尤其是青年朋友还是感到非常陌生。写什么,怎样写才好呢?先贤有言:“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毕竟是人情之常。而无的放矢和无病呻吟,又都是作文的大忌。我只好勉为其难了。 《鲁迅爱过的人》,这题目在海峡对岸我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第一印象”?而我的“第一印象”,却是和“鲁迅骂过的人”是一副对子;然后就会痛苦地想到:如今竟然是大谈“鲁迅身边的女人”,鲁迅的“情爱”乃至“性爱”竟至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性交”,乃至在何地第一次的时代了。不是小市民的嘁嘁嚓嚓,而是峨冠博带、西服革履的“鲁迅研究专家”在讲坛、在书本上嘁嘁嚓嚓。我不知道台湾读者想象得到吗?这样的作者其实都熟悉鲁迅著作,都知道鲁迅指出过“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但也知道鲁迅提出过一个愿望:“从此眼光离开脐下三寸。”今年距离鲁迅逝世70年了,还改不了这种心思,甚至于今为烈,有什么办法呢?因之拜读了蔡先生的大著稿本,我佩服他的眼光开阔,志存高洁,趣味清醇。他写的自然有“爱情”和“无爱情”;但他没有偷窥的心思,不带猥亵的眼色。他以平常的心,“同情的理解”,讲述旧时代前辈人爱情的困苦与两难的处境。他更讲述鲁迅的兄弟情,友情,人情;娓娓道来的是鲁迅和许寿裳、台静农、萧红、曹聚仁和内山完造的情谊。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蔡先生不仅熟悉鲁迅和他的朋友的著述,对于鲁迅研究者的相关著作,也都熟悉,而且作了必要的引征。这对于读者固然大有裨益,就是对于我,也时有“他/她还写过这样的文章呀”的发现。 大陆的热门话题,是“鲁迅骂过的人”。用这个题目开会研讨学术,用这个题目写书作文。人们难得去了解鲁迅的爱。蔡先生则不同,他专门书写鲁迅的爱,不是讲道理,而是讲事实。一个人爱一个人很平常,爱亲人也很平常,血缘是动物割不断的根,何况我们中国的儒家有“亲亲”的大纲大道理;而爱大众却是很不平常、很难的了,虽然墨子讲“兼相爱”也有几千年的历史。在讲爱的方面,鲁迅也有特别的地方。在固守“父为子纲”的社会和时代,他反对讲 “恩”,提倡“自然的爱”。在固守“夫为妻纲”的社会和时代,他反对讲“节烈”,提出男女双方要“自他两利”,平等相爱。在固守“君为臣纲”的专制社会,他反抗专制,提出大众“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也就是人人理应是独立的,平等的,自由的,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人人理应人道地对待别人,而“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挣来,培植,保养的,不是别人布施,捐助的”。 鲁迅的爱是具体的,鲁迅的爱又是博大的。他创作,他说:“创作总根于爱。”他讽刺,他说:“讽刺作者虽然大抵为被讽刺者所憎恨,但他却常常是善意的,他的讽刺,在希望他们改善,并非要捺这一群到水底里。”他生于晚清,参与革命;中华民国成立,他参与建设,曾经身为民国政府的事务官和特约研究员,他反抗民国的专制统治者,无论是北洋军阀还是国民党,他说:“我的爱护中华民国,焦唇敝舌,恐其衰微。”鲁迅不爱仇雠:他有分明的是非,热烈的爱憎。他认为:“从圣贤一直敬到骗子屠夫,从美人香草一直爱到麻疯病菌的文人,在这世界上是找不到的,遇见所是和所爱的,他就拥抱,遇见所非和所憎的,他就反拨。”这就是鲁迅的“爱”。 借此机会,谨向蔡先生表示一个爱读鲁迅的老人的敬意和感谢。诗云“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也谨向台湾的读者朋友致意。 王得后 2006年10月9日星期一 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