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错误是,我在跟我哥哥谈话之前便告诉格伦我有办法了。第二天,我从落基山新闻报社走过两个街区,来到警察局,和肖恩一块儿在自助餐厅吃午饭。我把交给我的任务告诉他,肖恩叫我打道回府。 “回头吧,杰克,我帮不了你。” “你说什么呀?这是你的案子。” “是我的案子没错,可我不会跟你或任何一个想写报道的人合作。我向媒体通报了基本情况,上头对我的要求仅此而已,到此为止。” 他抬眼望着餐厅另一头。他有个让人恼火的习惯:只要你跟他有什么争执,他就不看你了。我们小时候,只要他这么干,我就会猛扑上去,狠狠捶他的后脊梁。现在当然不能这么干了,但我常常很想照样捶他一顿。 “肖恩,这是个最好不过的故事啊,你非得——” “没什么我非做不可的事,我他妈才不在乎这个故事是好是坏呢。这个案子太恶劣了,杰克,你懂吗?缠在我脑子里,甩都甩不开。我是不会拿它帮你多卖几份报纸的。” “得了吧,伙计,我是个作家。看着我,我不在乎它对报纸销路有没有帮助,我在乎的是这个故事。报纸算个屁。你也知道我对这种案子的想法。” 他的目光终于回到我身上。 “所以你该知道我对这件案子的感受。”他说。 我沉默片刻,然后抽出一根香烟。那时我的烟量已经减到一天大约半包,完全可以不抽这支。可我知道他讨厌抽烟,所以逼他干什么时总要抽上一根。 “这儿不能抽烟,杰克。” “那就给我透露点什么。至少,你们总会逮捕什么人吧。” “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能到手时,你怎么总跟个混球似的?” “那你又为什么要当这么个混球?你破不了这个案子,对吧?就是这么回事,你不想我东刨西挖,报道你的失败。你打算撒手不管了。” “杰克,别来这套朝腰带下打黑拳的把戏,不管用,这你也知道。” 他说的没错,这一招向来不管用。 “那又是怎么回事?只是想把这个恐怖小故事留给自己享用?是吗?” “是啊,算是吧。爱这么说就这么说好了。” 我坐在韦克斯勒与圣路易斯的汽车里,双手抱在胸前。这个姿势有种抚慰效果,几乎相当于我搂着自己、让自己别散架。我越想我哥哥,越觉得整个这件事怎么都想不通。我知道洛夫顿一案对他的压力很大,但没大到让他决心结束自己生命的程度。肖恩不是这种人。 “他用的是自己的枪吗?” 韦克斯勒在后视镜里望着我。琢磨我,我想。不知他知不知道我和我哥哥之间的事。 “对。” 我心头猛地一震。说不通呀。我俩在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我怎么都想象不出他会干出这种事。不管洛夫顿一案怎么样,绝不可能导致他们所说的这种情形。 “肖恩不是这种人。” 圣路易斯转过身来望着我。 “你说什么?” “简单一句话,他不可能这么做。” “你听我说,杰克,他——” “不是跟工作有关的那些乱七八糟让他受不了,垮掉了。他喜欢这份工作。去问赖莉好了,随便问谁。韦克斯,你最了解他,你知道这一套纯粹是胡说八道。他喜欢狩猎。他就是这么说这份工作的,狩猎。给他什么都不换。这会儿他本来说不定能当上个他妈的副局长,可他不愿意。他就想办谋杀案,所以留在人身组,哪儿都不去。” 韦克斯勒没回答。我们这时已经到了博尔德城,正沿着中央大道朝瀑布区开去。车内一片沉甸甸的寂静,他们说的肖恩的事紧紧压在我胸口,让我心里像高速公路旁的雪泥一般冷冰冰、乱糟糟的。 “有没有留下一张字条之类?”我说,“有什么——” “发现了一句话,算是字条吧。” 我发觉圣路易斯瞥了韦克斯勒一眼。那种眼色的意思是:你说得太多了。 “什么?写了什么?” 长长的寂静,接着,韦克斯勒决定不理睬圣路易斯的警告。 “摆脱空间,”他说,“摆脱时间。” “‘摆脱空间,摆脱时间’。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只有这两句。” 赖莉脸上的微笑只持续了大约三秒钟,紧接着,笑容立即被惊恐的神情所取代,那种恐惧的表情像出自爱德华•蒙克①的画笔。大脑真是一台让人惊叹不已的计算机,只需要三秒钟,分析出现在门口的三张脸,就知道丈夫不会再回家了。IBM永远别想达到这个水平。她的嘴形成一个显示出无穷恐惧的黑洞,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叫喊,然后是那个不可避免、毫无用处的字眼:“不!” “赖莉,”韦克斯勒努力安扶她,“咱们先坐下,好好谈谈。” “不,上帝啊,不!” “赖莉……” 她从门口倒退回去,像一只被逼进角落走投无路的动物,先冲向一旁,接着又朝另一个方向逃,仿佛觉得只要躲开我们,她就能让事实有所不同。最后,她终于?进起居室。我们跟着进去,发现她瘫倒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像患了紧张症的人。这种感觉跟我很相近。直到这时,泪水才涌出她的眼眶。韦克斯勒在沙发上坐下,挨在她身边。大狗和我站在一旁,胆怯地沉默着。 “他死了?”她问。其实她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也知道这一关迟早得过。 韦克斯勒点点头。 “怎么死的?” 韦克斯勒低下头,迟疑半晌。他抬头望望我,目光这才转回赖莉身上。 “他自杀了,赖莉。我很抱歉。” 她不相信,和我一样。但韦克斯勒很会说服人。过了一会儿,她不再拒绝接受了。直到这时,她才第一次望着我,泪流满面。她脸上挂着探询的神情,仿佛问我是不是和她一样被噩梦魇住了,问我能不能想点办法,做点什么。难道我就不能让她从这个噩梦中清醒过来吗?难道我就不能告诉这两个黑白电影中的角色,说他们大错特错了吗?我走到沙发边,在她身旁坐下,拥抱她。我来这里就是做这个的,这一幕我曾见过无数次,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会留在这里,”我悄声说,“你需要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 她没有回答,她从我的手臂中挣开,望着韦克斯勒。 “哪儿?” “落基山国家公园附近的埃斯特帕克镇。湖边。” “不,他不会去——他去那儿干什么?” “他接到一个电话,有人说他们手里有情报,或许跟他的一件案子有关。他去斯坦利饭店跟他们见面,喝杯咖啡。那以后,他……他开车去了湖边。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什么去那儿。一个国家公园的护林员听到枪声,在他车里发现了他。” “他的什么案子?”我问。 “你瞧,杰克,我不想谈这个——” “什么案子?”我大喝一声,管它是不是歇斯底里。“是洛夫顿案,对不对?” 韦克斯勒简短地一点头。圣路易斯不赞成地摇着脑袋,走开了。 “他见的是谁?” “够了,杰克。这个情况我们不能告诉你。” “我是他弟弟,这是他妻子。” “他的事,局里还在调查。但如果你打算找疑点的话,告诉你,没有。我们去那儿看过,的确是自杀。他用的是自己的枪,留下一张纸条,我们在他手上取到了射击残留物。我也希望不是他做的,但他确实这么做了。” 头一个卷宗里的最后一批报告是调查总结:大批访谈,经过核查的线索,以及其他种种细节。这些东西在文件形成时或许没什么意义,但很可能会在今后发挥决定性的作用。一份份报告看下去,我发现肖恩渐渐对特里萨•洛夫顿产生了感情。第一批报告中,她被称为受害者,有时也用洛夫顿这个姓称呼她。但接下去,肖恩开始称她为特里萨。到了二月份,在他死前提交的最后一批报告中,他对她的称呼变成了特蕾。或许是在调查她的家人和朋友的过程中习惯了这个昵称,也可能得自那张照片背后,那张进入大学头一天拍的照片,那个幸福的日子。 还剩下十分钟。我合上第一份卷宗,打开另一份。这一份薄些,似乎全是调查过程中诸般细枝末节、未解疑团所形成的大杂烩。有不少民间人士的来信,提供他们对本案的想法。其中一封来自一个灵媒,声称特里萨•洛夫顿的灵魂正在臭氧层之上的高频声带的某个地方盘桓不去。她还能说话呢,只不过语速太快,没受过训练的耳朵听上去只是唧唧喳喳的声音,但这个灵媒却有本事破译这些唧唧喳喳,而且愿意替肖恩向特里萨•洛夫顿提问,只要肖恩有兴趣。从文件中看,肖恩似乎没这个兴趣。 一份补充材料说,特里萨光顾的银行和车厂离校园都在步行可至的距离。侦探们三次调查了她的步行线路,从寝室到日托中心,到银行和车厂,但没有人记得在休课后的星期三见过她。不过,从另一份补充材料可以看出,我哥哥仍旧认为,特里萨被绑架是在从日托中心给车厂打完电话以后,去银行取到修车的钱之前。 卷宗里还有一份工作记录,按时间顺序记录了参与本案的警官的全部调查活动。一开始,人身组的四名警官全天调查这个案子,但案子始终没什么进展,加上又发生了其他罪案,本案的调查人员于是逐渐减少,只有肖恩和韦克斯勒,最后只剩下肖恩。他死死咬住洛夫顿案不放。 肖恩自杀当天,人员活动记录上记了最后一笔。只有一行:“三月十三日——拉舍,斯坦利。P/R,有关特蕾。” “时间到。” 我抬起头。韦克斯勒指指他的表。我一声不吭,合上卷宗。 “P/R是什么意思?” “来自线人的报告,意思是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拉舍是谁?” “我们不知道。电话簿里,姓这个姓的人有好几个。我们给这些人打了电话,他们压根儿不明白我们说的到底是什么名堂。我在信息中心查了查,但只有一个姓,不好着手。一句话,我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人,连是男是女都搞不清,甚至不敢肯定肖恩是不是真的见了谁。斯坦利饭店也没人见过这个人。” “既然他要跟这人见面,为什么不告诉你一声,或者留张条子说说这人是谁?他干吗要一个人去?” “谁知道?办这个案子时,我们接到的电话实在太多了。每通电话都记下来,一天就甭想干别的了。也说不定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只知道有人想跟他谈谈。你哥哥实在太沉溺于这个案子了。随便什么人,只要说知道点儿情况,他就会跑去跟人家见面。我再给你透露点儿秘密。这件事不在案卷里,肖恩不希望别人觉得他发疯了。可是,他竟然当真去见了档案里提到的那个通灵术士,或者叫灵媒。” “有什么收获吗?” “一无所获。只有一通废话,说什么凶手仍旧逍遥法外,正打算再干一次。我说,这些话呀,说了等于没说。只能敷衍两句:真的?多谢。不管怎么说,灵媒这档子事没写进报告里,我可不想别人把肖恩看成个怪物。” 说实话,韦克斯勒这么做真是傻到家了。但我没说什么。我哥哥自杀了,可韦克斯勒竟然还担心别人知道灵媒的事,生怕有损肖恩的形象。 “不会传出这间办公室。”我说。我们俩谁也没再说什么,片刻之后,我说:“那么,韦克斯勒,那天发生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别担心,不作记录,不会见报。” “我怎么想?我的看法是,他去了那儿,但那个给他打电话的人没露面。又是个死胡同。他再也受不了了,于是开车去了湖边,干出了那件事……你打算把他的事写成一篇报道?” “我不知道,也许吧。” “听着,这些话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所以直说好了。他是你哥哥没错,可他同时也是我的朋友。说不定我比你更了解他。别写什么报道了,让这件事过去吧。” 我告诉他我再考虑考虑,但这只是为了安慰他。我已经决定了。我离开警察局,看了看表。时间还够我在天黑之前赶到埃斯特帕克。 “罗恩!” 他的胳膊停在空中,望了望德尔培,缓缓放下手。在这个威胁面前,格拉登连缩都没缩一下。这一拳真的落到他身上的话,他才高兴呢。他知道,这会在法庭上帮他的大忙。 “好个机灵鬼。”斯威策说,“我们这儿原来是一位在牢里自学成才的大律师,而且自以为什么都懂。好,太妙了,今天晚上,他们会给你好好上一课的。不知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现在能给律师打电话了吧?”格拉登用厌倦的声音说。 他知道警察这套把戏。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只好恐吓他,想让他犯错误。可他才不会吃这一套呢,因为他是个他们对付不了的聪明人。他估计,在内心深处,他们同样知道这一点。 “听着,我不会被关进比斯开鲁,这一点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你们有什么证据?有我的相机,但不知你们检查过没有,那里面没有照片。你们找到某个收票的、救生员,或是其他什么人当证人,说我拍了些照片。可是,除了他们的几句空话之外,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还有,如果你们刚才让他们在镜子后面指认我,那么,连他们的话都不能作为可信证词了。指认嫌犯必须几个人并排接受辨识,而你们的做法呢?再怎么想,也没法想象成不带偏见的指认。” 他等待着,可他们什么都没说。现在轮到他发起进攻了。 “但说到底,无论你们在那面镜子后头安排了什么人来指认我,她或他只是在为一件根本算不上犯罪的事儿作证。凭这个,你们能把我送进县监狱?我不这么认为。不过还是请你给我解释解释你们有什么高招吧,斯威策警探,如果这不算太难为你的智力的话。” 斯威策“腾”地站起来,一把将他的椅子掀得撞到墙上。德尔培伸出手,这一次她抓住斯威策,这才制止了他。 “别冲动,罗恩。”她命令道,“坐下,给我坐下。” 斯威策服从了。德尔培转头盯着格拉登。 “你们要继续问下去的话,我非得打个电话给律师不可了。”他说,“请问电话在哪儿?” “会让你打电话的,在你被正式收监之后。不过,烟的事你就别想了,县监狱禁止吸烟。我们很关心你们的健康。” “收监?凭哪条罪名?你们无权继续关押我。” “污染公共水域,破坏市政设施,逃避警官讯问。” 格拉登探询地扬起眉毛。德尔培笑了。 “你忘了件事,”她说,“你扔进圣莫尼卡湾的那个垃圾筒。” 她胜利地点点头,关上录音机。 在警察局的拘留室,格拉登获准打电话。他将电话听筒放到耳边,闻到一股浓重的工业消毒级别的肥皂味儿。他们给他洗手的就是这种肥皂,让他洗去手指上的墨水。这种气味提醒他,他必须抢在指纹输入全国数据库之前离开这里。他拨了一个来到西海岸头一天晚上便牢牢记住的号码,克拉斯纳的这个号码列在网上的名单里。 这位律师的秘书最初想把他打发掉,但格拉登让她转告克拉斯纳先生,说打电话的人是网络电子公告板的佩德森先生介绍来的。这之后,克拉斯纳立即拿起了听筒。 “我是阿瑟•克拉斯纳,我能为你做什么?” “克拉斯纳先生,我叫哈罗德•布里斯班。我遇上了麻烦。” 接着,格拉登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克拉斯纳。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因为拘留室里不止他一个。还有其他两个人也关在这里,等着被移送比斯开鲁中心的县监狱。其中一人是个瘾君子,这儿搞不到毒品,所以他只好睡觉。另一个坐在房间对面,正盯着格拉登,尽力听他说些什么,反正也没别的可做。格拉登觉得这人有可能是个“雷子”——装成犯人的警察,想偷听他向律师打的电话。 除了自己的真实姓名,格拉登把碰上的这档子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了律师。他说完之后,克拉斯纳沉默了很久。 “这是什么声音?”他终于问道。 “躺地上睡觉的一个人。在打鼾。” “哈罗德,你呀,真不该落到和那些人关在一起的地步。”克拉斯纳叹道,声音中有一股屈尊俯就的味道,格拉登很不喜欢。“咱们得做点什么。” “打电话为的就是这个。” “提供这种服务,我的费用是今明两天一共一千美元。打了很大的折扣呀,只有……佩德森先生荐来的客人,我才打这么大的折扣。如果明天之后还需要我办你的事,我们还得再讨论讨论费用的事。这笔钱,你没问题吧?” “没有,没有问题。” “保释金呢?我的费用之外,你还有钱付保释金吗?这个案子,房屋抵押肯定不适用。还有,法官确定保释金之后,担保人会扣掉这笔钱的百分之十。这是他们的酬金,不退还的。” “你说得对,不能用房屋抵押的法子。付过你的高额费用之后,我大概还能拿出五个数。这是说马上拿得出来的钱。还可以更多一些,但非常困难。我想把金额限定在五个数,而且要尽快出去。” 克拉斯纳没理会?他的费用的评论。 “你的意思是五千吗?”他问。 “对,当然。五千。拿这五千,你能干些什么?” 格拉登想,克拉斯纳这会儿准后悔得直踢自己:那笔天价的律师费,要是当时没提出打折就好了。 “好吧,这就是说,有了这笔头款,你可以应付五万美元的保释金。我看这事儿咱们能办妥。他们以重罪的名义逮捕你,但逃跑和水体污染都是两可的事儿。意思是说,既可以看成重罪,也可以视为行为不检。我敢说,他们不敢用这些罪名大作文章。这案子根本没什么,完全是警察瞎吹出来的。咱们只需要出庭就行,然后就取保释放。” “好。” “对这种小案子,我觉得用不了五万。但这还要看我能跟法庭讨价还价到什么程度。我们到时候再看吧。我估计,你不愿向法庭提供你的住址,对吗?” “对,我还需要一个新住址。” “这样的话,五万可能压不下来。与此同时,我会想想办法,给你提供一个新住址。这方面,可能还得花你点儿钱。不会很多,我保证——” “行,只管办好就行。” 格拉登转头看看囚室对面那个人。 “今晚我怎么办?”他悄声说,“我跟你说过,那些警察打算整整我。” “我看他们只是吓唬吓唬你,但是——” “你说说倒轻巧——” “但是,我不会侥幸行事。听着,布里斯班先生。我不能今天晚上就把你弄出来,但我会打几个电话。你不会有事,我会给你弄一件防狼服。” “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个身份,告诉牢里的人别动你。一般情况下,防狼服只用于线人和涉及高层的案子。我会给牢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你是华盛顿一桩联邦案件中的线人。” “他们不会核查吗?” “会,但今天太晚,核查不了。他们只好给你一件防狼服,等明天查出其实没这回事时,你已经出庭了,那以后,很可能就此自由自在了。” “真是妙计,克拉斯纳。” “是啊,但这一招今后就再也不能用了。我看,我大概得把刚才我们谈好的价格再稍稍提一点儿,这样才能弥补这个损失。” “全是胡扯,杰克。我可没工夫听你胡扯。你说的这些根本没有证据,我也没时间听那些不敢面对事实的人瞎琢磨出来的狗屁理论。” 我没说话,静了一会儿,等他冷静下来。 “车在哪儿,韦克斯勒?既然你这么有把握,让我瞧瞧那辆车。我知道怎么证明给你看。” 韦克斯勒沉默半晌。我猜他在想该不该听我的。如果让我看那辆车,他就等于承认我至少让他产生了哪怕轻微的一丝疑惑。 “还在停车场。”他终于说,“我他妈每天上班都能看到。” “还保持着那天发现时的原状?” “是,是,还是那样。封存了。每天进来时,我都能看到他的血,车窗上全是。” “咱们去看看,韦克斯勒。我想我有办法说服你。会找到办法的。” 飞雪终于从博尔德城方向飘到了丹佛。在警察局停车场,韦克斯勒从车队管理员那儿拿到了钥匙。他还检查了用车记录本,看除了本案负责警官之外,有没有别人拿过这串车钥匙,或者进过那辆车。没有。车子仍旧保持着它被拖进这里时的原状。 “他们一直等着头儿那儿开出许可单,单子下来以后才能清洗这辆车。车子得交到外头洗。你知道吗,外面有些公司专门负责清洗出过凶杀案的屋子和汽车。真他妈的好差事。” 我猜想,韦克斯勒这会儿的话之所以这么多,是因为他觉得紧张。我们走近车子,站在那里,望着它。雪在我们周围打着旋儿,溅在车窗内侧的血迹已经干了,变成了深褐色。 “打开车门后会有一大股味儿。”韦克斯勒说,“老天呀,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在干这个。先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否则咱们就到此为止。” 我点点头。 “好吧。我想查两件事:一、暖气开关是不是打在‘高’位;二、后座的安全锁锁上没有。” “为什么?” “车窗起雾了。当天确实很冷,但没冷到那个地步。从照片里可以看到,肖恩穿得很暖和,没有脱掉外套。他用不着把暖气打在‘高’位。除这个原因之外,停车关闭引擎状态下,还有什么办法能使车窗起雾?” “我不知──” “想想你们执行隐蔽监视任务的时候,韦克斯勒。什么情况下会起雾?我哥哥有一回跟我说起你们俩搞砸了的那次监视任务,原因就是车窗起雾,所以你们没能发现那家伙从家里出来了。” “是因为说话。当时正好是超级杯打完之后的那一周,我们聊橄榄球来着,该死的野马队又他妈输了。说话时哈出热气儿,弄得什么都雾蒙蒙的。” “是啊。就我所知,我哥哥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所以,如果暖气开关只放在‘低’位,而车窗却起了雾,能让人在上面写字,我想,这就意味着车里还有其他人,和他在一起,他们俩在说话。” “这种推理有点太玄了。不管‘高’还是‘低’,什么都说明不了。安全锁又是怎么回事?” 我把我的理论告诉了他:“有人跟肖恩在一起,而且设法弄到了肖恩的枪。也许他用自己带的枪缴了肖恩的械,还要他交出他的手套。肖恩照办了。这人戴上手套,再用肖恩自己的枪打死了他。然后,他钻到后座,藏在地板上,等待佩纳前来查看、离开。之后,他将身体倾过前座,在挡风玻璃上写下那句话,再将手套重新戴在肖恩手上——射击残留物就是这么来的。做完这一切后,凶手打开后座车门,锁上,再全速冲向树林的隐蔽处。不会留下脚印,因为停车场那儿刚刚扫过雪。他逃离之后,佩纳才折回来,遵照他上司的吩咐守着那辆车。” 韦克斯勒沉默了许久,琢磨着我的话。 “好吧,这个想法倒也成立。”他说,“现在证明你的理论吧。” “你跟他共事,熟悉我哥哥。你们一般拿后座安全锁怎么办?总是锁上的,对吗?免得嫌犯逃掉。这样做才不会出现什么疏忽。如果后座坐的不是犯人,你反正随时可以替他们打开门锁。你们来接我那晚就是这样。当时我想吐,可车门锁死了,记得吗?还得由你开锁,让我下车呕吐。” 韦克斯勒一言不发,但从他脸上,我看出我的话打动他了。如果这辆Caprice的后座安全锁开着,虽说这算不上什么铁证,但以他那么熟悉我哥哥,他会知道,肖恩当时不是一个人在车里。 他终于说话了,“只有个按钮,光瞧是瞧不出来的。得有人上车后座去,看能不能开门出来。” “开门吧,我进去。” 韦克斯勒打开前车门,解除电子锁定,我这才能打开后侧车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让人作呕的凝血的甜腥味。我钻进车里,关上车门。 好长时间,我一动不动。那些照片我看过,但照片和真正坐进车里完全是两回事。那股让人闻了想吐的气味,溅在车窗、顶棚和驾驶员头枕的凝血。我哥哥的血。我只觉得喉咙里哽着一大团东西,一阵阵恶心。我迅速探过身体看了看仪表板和暖气控制面板。接着,透过右侧车窗,我望着外面的韦克斯勒。一时间,我们俩目光相接,我不知道我内心深处希望安全锁开着还是锁着。一个想法掠过我的脑海:或许应该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算了,这样更容易。但我立即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我知道,如果就这么放手,我一辈子都会被这件事缠住不放。 我伸出手,按下我这一侧车门的乘客解锁开关。我拉动门把手,车门打开了。我跨出车门,望着韦克斯勒。雪已经开始积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 “暖气关着。车窗起雾的原因不是暖气。我认为当时这辆车里还有别人和肖恩在一起,他们在说话。然后,不管那狗杂种是谁,他杀了他。” 韦克斯勒的模样像大白天见了鬼。在他脑子里,这一切“咔嗒”作响,合上榫头。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理论了,这一点他也清楚。看他的表情,他几乎要失声痛哭了。 “天杀的。”他说。 “别这样,我们都看走眼了。” “不,不一样。一个警察绝不应该像这样辜负他的搭档。要是连自己人都照看不好,我们还有什么用?最后竟然是一个他妈的记者……” 他没有说完,但我想我知道他的感受。他感到自己背叛了肖恩。我知道,因为我也是同样的感受。 “这件案子还没完。”我说,“过去我们错了,但我们仍旧可以弥补自己的错误。” 但他依旧一脸悲伤痛苦。我无法安慰他,安慰只能来自他自己的心。 “只不过损失了一点时间而已,韦克斯勒。”我还是尽我所能安慰地说,“咱们回屋里去吧,外面越来越冷了。” “回我办公室谈。”他说。 我一声不吭跟着他回到办公室,坐在刚才那把椅子里。瞧他的模样,他和我一样垂头丧气。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是个混账。”他悄声骂道,“因为管我们饭票的是司法部,而联邦调查局等于司法部。这是他们的项目——是他们授权的。不先跟他们打招呼,他是不会让你大摇大摆进去的。越轨冒险的事,他才不肯干呢。你在那边说错话了,杰克,你该说FBI已知悉此事,并且点头认可了。” “这么说瞒不过他。” “最重要的是,他事后可以说他上当了。一旦以后这事捅出什么漏子,说他未经FBI许可就帮助一个记者获取信息,他可以把责任推到你身上,说他还以为那个记者已经得到了FBI的授权。” “现在该怎么办?我不能就此撒手不管。” 其实我并不是问他,我在问我自己。 “你在FBI里有人吗?我敢说,这会儿他正在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呢,说不定直接禀报鲍勃•巴克斯。” “鲍勃•巴克斯是谁?” “那边的一个大人物,自杀项目归他管。” “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说过。” “你听说的多半是他父亲,老鲍勃•巴克斯。据说老巴克斯是个超级警察之类的人物。好些年前,调查局把他拉进去,帮助他们成立了行为科学部,编制了暴力犯罪缉捕程序。估计小巴克斯一心想效仿老头子。我想说的是,福特这边一放下电话,巴克斯就会把你的调查接过去。到时候,你只能向FBI打听了。” 我心乱如麻。我完全被逼到死角里了,走投无路。我站起身来,在这间小办公室里一圈圈踱步。 “耶稣基督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的报道……却被一个留着胡子、以为自个儿是埃德加•胡佛的家伙排挤出去了。” “才不是呢,内森•福特不会搞模仿秀。” “这个笑话他妈的一点也不可笑。” “我知道,抱歉。” 我重又坐下,他也没赶我走,虽说我们俩之间已经没什么事儿了。最后,我终于猜出了他希望我做什么。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以前从没在华盛顿干过,不知道这类事在这里是怎么办的。我决定用丹佛人的法子:硬干。 “你可以进入数据库,对吗?” 我朝他左手边的终端点点头。他打量着我,半天才答腔。 “没这个可能。我他妈的不是‘深喉’①。我看明白了,这跟你是不是死者的弟弟没关系,你想的只是发一篇犯罪报道。说到底就是这个。你只想赶在FBI头里。” “你也是记者。” “从前是。现在我在这儿打工,我才不会跟饭碗过不去——” “你知道这是个爆炸性新闻。如果福特正在向FBI打电话,他们明天就会赶到这里接过调查,报道就吹了。你干过这一行,知道从调查局那儿撬出消息有多难。他们一接手,这篇报道就算彻底完蛋了,就算发表也是一年或者更久以后的事,还是篇东拼西凑、猜测多过事实的半拉报道。要是你不助我一臂之力,结果就是这个。” “我说过了,不行。” “听着,你说的对,我要的只是一篇报道。独家特报。但这是我应得的,这你也清楚。要不是我,FBI压根儿不知道这回事。可现在,我居然被关在外头……想想吧,想想换了是你,你作何感想?想想死的如果是你哥哥,你会怎么办?” “这些我都想过,但我说了,不行。” 我站起来。 “好吧,如果你改主意——” “我不会改主意。” “离开这里后,我会去希尔顿饭店登记入住,就是里根挨枪击那家。” 我离开了,只说了这么多。他一言不发。 “哦,对,”沃伦满面堆笑,“没关系。很好,很好。” “您没关复印机。” 说完之后,他带着他的东西沿着走廊往前走,取下一把用链子系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下一间办公室。我瞅着沃伦,笑道: “你说的对,你的确不是‘深喉’,不是那份材料。” “你也不是罗伯特•雷德福①。来吧。” 他吩咐我关上门,然后重新打开被清洁工关上的小型复印机,绕到他的办公桌后坐下,手里仍旧拿着那些卷宗。我则在我早些时候坐过的同一把椅子上坐下。 “好吧,”他说,“咱们动手开干吧。每份报表都包括一份简要介绍,如果有遗书或是什么特别的细节,都在这份介绍里,觉得用得着的话就复印下来。” 我们开始翻阅这些报表。我挺喜欢沃伦,但还是不放心把一半的报表交到他手里,由他决定其中的情况是否与我的推论相符。我想亲自查看全部报表。 “注意死者的遗书,”我说,“特别是词藻华丽的。有点文学性,或者包括一首诗的,都不能放过。” 他合上正在看的那份案卷,把它放在那一摞卷宗上。 “怎么了?” “你不放心由我决定一桩案子是否合适。” “不,我只是……我只想把我们俩的选择标准统一起来,别出现什么分歧。我没别的意思。” “听着,咱们的做法不对头。”他说,“干脆把所有材料都复印一份,然后开路。你把复印件全带到饭店去,统统看一遍。这样更快,也更安全。用不着我在这方面帮你的忙。” 我点点头。确实应当这么做。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他操作复印机,我把报表一份份递给他,复印一份换一份。这台机器的速度相当慢,本来就不是那种用于复印大批材料的复印机。 完成之后,他关上复印机,叫我在办公室等他。 “研究所里这会儿还有清洁工,我忘了。最好由我一个人把原始报表送回去,再回来找你。” “行。” 他走之后,我开始翻阅这些材料,但实在太紧张,怎么也看不进去。我只想趁着还没出事,带着复印下来的报表赶紧离开这里。为了打发时间,我四周打量着这间办公室。我拿起那张沃伦全家人的照片。娇小美丽的妻子,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还没到入学的年龄。房门打开时,我手里正拿着照片。进来的是沃伦,我不由得有点尴尬,但他毫不在意。 “好了,上路吧。” 我们像两个间谍似的,偷偷摸摸溜进夜色。 回饭店的一路上,沃伦没怎么开口。我猜是因为他知道,从现在起,这件事就跟他没有关系了。记者是我,而他只是消息来源,这是我的报道。我能体会他的羡慕和渴望,羡慕这篇报道,渴望这份工作,渴望他曾经拥有过的记者生涯。 “伙计,为什么你非得退出呢?”我问。 这一次,他没有用套话搪塞我。 “因为我的妻子,我的家庭。过去,我总是不在家。你知道,一个接一个重大事件,我必须报道。到最后,我知道我必须作出选择。有时候,我觉得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但还有些时候,我觉得我错了,比如今天。这篇报道实在太棒了,杰克。” 这一次陷入沉默的人是我。沃伦驶进饭店的主车道,兜了个圈子来到大门前。他从挡风玻璃处指指饭店右侧。 “看见那边了吗?那就是里根挨枪子儿的地方。我们当时就等在离欣克利只有他妈的五英尺的地方,他甚至还问我几点了。那儿几乎没有别的记者。那时候,绝大多数记者从不在总统离场的地方守着,不愿费那份儿神。但从那以后,他们知道守出口了。” “哎呀!” “是啊,那一次够精彩。” 我转头望着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接着,我们俩都大笑起来。我们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只有在记者的世界里,这种事才能称为精彩。目击刺杀总统未遂,对记者来说,这是了不得的大事,仅次于目击成功刺杀总统。不过前提是别在交火中误吃一颗枪子儿。 他在门前停下车,我跨出车门,又朝车子探过头去。 “干刚才那种事时,你才是真正的你,朋友。” 他笑了。 “或许吧。” “为了信息。你想知道我掌握了什么情况。让我猜猜,一旦你把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你就会进来,说:‘哎哟,真抱歉,你的信息来源刚刚招供了。原来你真的没有非法闯入。别介意,你可以走了。我们弄错了,向你道歉。’嘿嘿,你最好还是回匡蒂科去,好好练练再来。” 我绕过她,走向付费电话。我拿起听筒。电话里没声音。但我没有放下听筒。她正看着我呢,我照旧拨了信息台的号码。 “我需要一家出租车公司的号码。”我对并不存在的接线员说。 我向投币孔里塞了一个二毛五的硬币,胡乱拨了个号码。我报出电话机上面列出的地址,要求对方派出一辆出租车。放下电话后,我转过身。沃林特工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她从我身边伸过手,拿起听筒,凑到耳边听了听。她微微一笑,放下电话,指了指电话亭旁边的电话线。线是断的,挽了个结。 “你的演技也需要练练。” “好好。走你的吧,别烦我。” 我转过身去,透过窗户朝便利店内张望,看里面有没有电话。没有。 “听着,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她在我身后问,“我需要知道你掌握的情况,可我能用什么办法?” 我猛地一转身。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干吗非要……羞辱我一顿?” “你是个记者呀,杰克。难道你想说,你会打开你的文档跟我共享不成?” “有这种可能。” “得了吧。你们记者会做这种事?等哪个好日子吧。沃伦就是个例子。他甚至已经不再是个记者了,可他的言行照样活像个记者。这种习惯已经融进了你们的血脉里。” “哼,说到血脉,你听着,我做的事不单单是为了一篇报道,懂吗?如果你有半分礼貌,客客气气问我,真说不准我会怎么做。” “好吧,”她轻声说,“我承认我说不准。你说得对。” 我们面对对方,踱了几步,她说: “我们现在怎么办?是这样,你识破了我,所以你可以选择。我需要知道你掌握的情况。你是打算告诉我呢还是打算赌气回家?如果你想独占情报,我们俩就都输了,你哥哥也输了。” 我知道,她又巧妙地把我堵在了墙角里。照理说,我应当自顾自走开。可我做不到。别的不说,我挺喜欢她。我一声不吭地走到车旁,上了车,透过车窗盯着她。她点了点头,绕到驾驶席一侧。上车以后,她转向我,伸出手。 “雷切尔•沃林。” 我握住她的手。 “杰克•麦克沃伊。” “我知道。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一样。” 二类受害者——初步报告 1、 加布里埃尔•奥提兹,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县,学生 西班牙裔,男性,生于1982年6月1日,死于1992年2月14日 勒毙,性侵犯 (木棉纤维) 2、 罗伯特•斯马瑟斯,芝加哥,学生 黑人,男性,生于1981年8月11日,死于1993年8月15日 扼毙,死前身体遭毁损 3、 奥尔西•格拉纳丹,达拉斯,学生 黑人,女性,生于1984年10月10日,死于1994年1月4日 胸部多处刺伤而死,死前身体遭毁损 4、 曼纽娜•科特斯,新墨西哥州阿尔伯克基,女佣 西班牙裔,女性,生于1946年4月11日,死于1994年8月16日 多处钝器击伤而死,尸体被肢解 (木棉纤维) 5、 特里萨•洛夫顿,科罗拉多州丹佛,学生、日托中心雇员 白人,女性,生于1975年7月4日,死于1994年12月16日 勒毙,尸体被肢解 (木棉纤维) “在这里,我们的材料同样漏掉了一位。”多兰说,“巴尔的摩一案。我记得这次的受害者不是孩子,是个老师。波莉•阿默斯特。勒毙,尸体被肢解。” 她顿了顿,便于大家记录。 “这些案件的相关文件和数据仍在传真汇总的过程中。”她继续说,“材料上的情况只是为了这次会议总结出来的。我们的初步印象是,这些二类案件的受害者都与儿童有关。三名受害者是儿童,另外两名的工作直接涉及儿童。还有一位,曼纽娜•科特斯,则是在前往学校、准备接雇主的孩子回家途中遭到绑架谋杀的。我们的推测是,罪犯本来是想向儿童下手,但在半数案件中,他的计划被打乱了,他对儿童的跟踪遭到成年人的破坏,于是他干掉了这些成年人。” “但肢解又是怎么回事?”外圈的一个特工问,“有些是死后肢解,可对孩子们却……不同。” “我们还不清楚。目前的猜测是,他以此掩盖自己的作案手法,这是他的一种伪装手段,以不同的手法和异常行为掩护自己。集中在一张纸上,这些案件似乎有许多相似之处。但越是深入分析,其中的差异就越多,像六个手法各不相同的凶手谋杀了这些受害者。事实上,所有这些案子都曾被当地执法部门以问卷格式上报给暴力犯罪分析中心,但中心未能将任何一起案子与另一起联系起来。别忘了,分析中心下发的问卷长达十八页,极其详尽。 “总结起来就是,我认为这个罪犯认真研究过我们。我觉得他知道如何在每次作案时变换手法、变换到何种程度,才能使我们所信赖的电脑无法将两桩案子联系起来。他只犯了一个错误,木棉纤维,这才露出马脚,让我们发现了他。” 外围一个特工举起手,多兰朝他点点头。 “如果三个案子中都发现了木棉纤维,你又说所有这些案件的情况都输入了分析中心的电脑,电脑为什么没能发现它们的关联?” “人为错误。头一个案件,也就是小男孩奥提兹的案子中,发案地点原本就有木棉纤维,所以被认为与本案无关。这个情况也没有输入问卷。阿尔伯克基一案中,办案人员没有分辨出那些纤维的材质,鉴定结果出来之后又没有在问卷上更新。这是个疏忽,于是仍然没能发现关联。当地分局今天才把鉴定结果报给我们。只有在丹佛一案中,办案者才将木棉纤维视为一条重要线索,并将它记入分析中心的问卷。” 好几个特工发出长长的叹息。我的心里也沉甸甸的。照理说,阿尔伯克基案发时就能确定有一个连环杀手在四处活动。可惜当时没有发现其中的联系。我不禁想,如果能早点发现,肖恩或许现在还活着。 “这样一来,我们又得再次面对那个大问题。”多兰说,“凶手到底有几个?一个凶手做下头一批案子,另一个再向警察下手?或者只有一个人?这些凶案全是一个人所为?至少在目前,我们觉得两个凶手的可能性不大,主要是因为互相协调配合实在太困难了。所以,我们着重分析这些案件之间的联系。我们估计,每个城市中的两桩凶案都是扣在一起的。” “作案手法是什么?”史密提问。 “眼下还只能猜测。最显而易见的做法是,先杀掉二类受害者,再杀掉办案警探,以此掩盖行迹,确保逃脱法网。但我们还有另一种理论,也就是,罪犯之所以犯下头一件凶案,目的只是将一名处理杀人案的警官引入他的视线。换句话说,第一次谋杀只是个诱饵。罪犯有意让它惨不忍睹,使办案警官深受刺激。我们估计,接下来,‘诗人’跟踪这些警官,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惯和常轨,使自己最终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警官、实施谋杀。” 这些话让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我有一种感觉,尽管这些特工中许多人都身经百战,多次参加过连环杀人案的侦破,他们却从未遇见过像这个“诗人”一样的警察猎手。 “不用说,”布拉斯说,“眼下这一切都只是假设……” 巴克斯站起身来。 “谢谢,布拉斯。”他说,然后对所有特工说,“咱们加快点速度,我想先把这个罪犯的大致形象勾勒出来,发往各地。戈登,你先把你的讲完。” “来了,几句话就完。”戈登•索尔森起身朝一个支着一块大白板的架子走去。“因为巴尔的摩一案,大家材料中的那幅图过时了。所以请各位注意听我说。” 他拿起一枝粗大的黑色记号笔,很快在白板上画出美国的轮廓。接下来,他换了一枝红色记号笔,开始画出“诗人”的活动路线。从佛罗里达开始(他的比例画得不对,和全国其他部分相比,这个州画得太小了),红线向上至巴尔的摩,至芝加哥,又向下到达拉斯,然后向上到了阿尔伯克基,最后再次向上到丹佛。他重新拿起黑色笔,在每个城市旁写下杀人日期。 “大家一看就明白,”索尔森说,“我们这个人正朝西去。另外,他显然因为某种原因讨厌办凶杀案的警官。” 他抬起手,朝他画的美国西半部一挥。 “我们将在这些地方寻找他所作的下一个案子,除非我们碰上好运气,在他动手之前先抓住他。” 望着索尔森那条红线上的各点,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想法,不知今后会发生什么事。“诗人”在哪儿?他的下一个牺牲品是谁? “要不,咱们干脆任他跑到加利福尼亚,让他跟那儿的那些变态伙伴们大会师。咱们的麻烦不就解决了?” 大伙儿都对外围某个特工的这个玩笑大笑起来。会议室里的气氛似乎鼓励了黑兹尔顿。 “喂,戈登,”他说,探身到白板前,用根铅笔敲敲那截小小的佛罗里达。“这儿是怎么回事?按照弗罗伊德的理论,这可是无意间流露了你的某种潜意识呀。” 会议室里简直笑翻了天。索尔森的脸涨得通红,但他还是挤出笑容,应付这个针对他的玩笑。我发现雷切尔•沃林的脸上乐开了花。 “好笑,真好笑,黑兹尔。”索尔森高声反击道,“我看你别只顾地图,还是回去作诗歌分析吧。那种事你在行。” 笑声低了下去,迅速消失。估计索尔森这句讽刺跟黑兹尔顿过去的什么事有关,不仅仅是临场发挥讨个口头便宜。 “我来回答吧。”麦克风立即杵到巴克斯嘴边。“我们是应菲尼克斯警察局的要求而来,对尸体作例行检查,以及听取他们对本案的介绍。这个案子中,FBI的工作仅此而已。你们的问题应该向当地警方提出。言尽于此,无可奉告,谢谢。” “你认为奥瑟莱克警探是被谋杀而死吗?”记者追问道。 “对不起,”巴克斯说,“你的问题只有本地警方才能回答。” “能请问你的姓名吗?” “希望不要在报道中提及我的名字,谢谢。” 他从她身边走过,上了第一辆车。我跟着沃林进了第二辆。几分钟后我们便离开了殡仪馆,向菲尼克斯市内驶去。 “你担心吗?”雷切尔说。 “担心什么?” “担心她抢走你的独家报道呀。” “以后也许会吧。我只希望她和大多数电视记者是一个档次。” “电视记者怎么了?” “既无消息来源,又对新闻不敏感。如果她是这种人,我没什么好担心的。” “还有件事,布拉斯还提出了另一个意见,供大家参考。”巴克斯补充道,“就是传真中提到的他已经选中了下一个目标。这很可能只是凶手的虚张声势,想诱使我们做出反应,四面出击。凶手则趁机溜掉,潜伏起来。别忘了,我们之所以不愿向外界公开情况,主要就是担心他销声匿迹。”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雷切尔说,“从这份传真中,我看到的是一个喜欢夸夸其谈的罪犯,觉得他的手段比我们高强,一心想捉弄我们。我觉得他说的是真话。某个地方,确实有一个警察进入了他的视线,被他盯上了。” “我的想法和你一致。”巴克斯说,“我觉得布拉斯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觉得有必要提醒大家注意这种可能性。” “那么,我们的行动方案是什么?” “简单。”巴克斯说,“找到这家伙,在他伤害更多的人之前将他逮捕归案。” 巴克斯笑起来。所有人都笑了,只有索尔森没笑。 “行动方案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出现其他新情况,我觉得我们应该按兵不动,继续留在这里,加倍努力调查各个方面。传真的事别透露出去。与此同时,作好一切准备,一有情况立即出动。希望我们这个罪犯能再发一份传真过来。布拉斯也在尽力寻找别的线索,一有新发现就会通知各地分局。我会让她向太平洋时区的各地分局强调本案的重要性。” 他扫了一眼会议室里的全体人员。他的话讲完了。 “还需要我再重复吗?”他问,“各位,尽最大努力。本案的情况尤其需要各位做到最好。” 他的眼珠慢慢转动着,瞅了自己兄弟一眼。小兄弟开始前仰后合,摇晃着那张轻便沙发。 “听着,”雷切尔说,“我们知道你们很机灵,也不想找你们的麻烦。进来打听你们的拖车屋在哪儿时,我们对艾德金斯先生保证过。” “艾德金斯,去他妈的先生。”小的那个说。 “我们来是要问问你们上周停在路上的那辆车的事儿。” “没见过。” “对,没见过。” 雷切尔走近几步,来到大些的孩子身旁,弯下腰来,对着他的耳朵说话。 “得了吧,”她轻声说,“眼下这种情况,你们的妈妈肯定跟你们说过。好好想想,用用脑子。想想她是怎么告诉你们的。你们不想给她、给你们自己带来麻烦。你们希望我们赶紧离开,别再烦你们。只有一种办法能让我们离开这里。” 雷切尔走进分局的任务室,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像拿着一件战利品。她把口袋放在马图扎克的桌子上,几个特工立即聚拢过来。巴克斯也走过来,低头注视着它,像在瞻仰圣杯。接着,他抬起头,望着雷切尔,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兴奋。 “格雷森去警察局查过了,”他说,“没有那个地点报来的汽车盗抢案。那天没有,那个星期都没有。如果是个守法公民,汽车被人砸了,里面的东西被偷了,准会报案的。” 雷切尔点点头。 “是啊。” 巴克斯冲马图扎克点头示意,后者从桌上拿起证物袋。 “知道该怎么做吗?” “知道。” “给咱们带点儿好消息回来。我们需要好消息。” 口袋里装的是一部汽车音响,是泰里尔两兄弟从一辆福特野马牌汽车里偷来的。至于车子是白色还是黄色,就看两兄弟中谁的夜视力更好了。 从两兄弟那儿弄到的东西只有这一件,但特工们的感觉是,这一件证物已经足够了。这也是他们的希望。雷切尔和汤普森将两兄弟分开,各自讯问,然后又交换位置,再审问了一遍。但泰里尔兄弟拿得出来的只有这一台音响。他们说,他们谁也没见过把车停在阳光大地前街边的那个司机。那天晚上,他们连砸带抢,得手就逃,连后备箱都忘了打开瞧瞧,也没有看看车牌,看是不是亚利桑那州的牌照。 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雷切尔全花在案头工作上,以及整理一份关于这辆车的附录,发送给FBI各分局。马图扎克把音响的生产批号报给华盛顿特区FBI总部的汽车识别部门,然后把音响交给实验室技术人员检验。汤普森则取了泰里尔兄弟的指纹,以便在音响上发现的指纹中将他们俩排除出去。 除了泰里尔兄弟,实验室未能从音响上取到可用的指纹样本。但生产批号这条线索还管用。这台音响安装在一辆一九九四年的浅黄色福特野马上,车子登记在赫兹公司①名下。马图扎克和迈兹立即前往机场,启程追踪这辆车的下落。 FBI分局里,特工们情绪高涨。雷切尔总算有了成果。现在还不能保证这辆野马的驾驶者正是“诗人”,但它停在阳光大地的时间与奥瑟莱克被杀的时间很吻合。另外,汽车被那两兄弟砸开,可车主却始终没有报案。两者相加,说明这是一条可能的线索,而且,有了这辆车,特工们就又多知道了一点“诗人”的作案手法。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成果。其实,特工们的感觉和我一样,觉得这个“诗人”简直是个谜,一个在黑暗中出没的幽灵。但这台汽车音响让大家相信,这个人是可以被捕获的。我们离他越来越近了,而且还在进一步逼近。 这天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尽力不碍大家的事,只在一旁观察雷切尔工作的情景。她的侦破技巧深深吸引了我。看她弄到这台音响的经过、看她如何盘问艾德金斯和泰里尔兄弟,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会儿,她注意到我的目光,问我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就是看看。” “你喜欢看我?” “你是个行家。我总是喜欢看行家干活儿。” “谢谢,只是走运罢了。” “我有种感觉,你一定常常走运。” “照我看,干这一行,运气也得靠各自的本事去碰。” 这天快结束时,巴克斯走过来,拿起一张雷切尔发往各地的附录复印件读着。只见他的两眼收缩成了两道黑黑的窄缝。 “选这辆车,他是不是有意的?”他问,“浅黄色野马。” “有什么意图?”我问。 我发现雷切尔在点头,她知道答案。 “《圣经》,”巴克斯说,“‘见有一匹浅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死。’” “‘地狱也随着他’。”雷切尔接着引述。 星期天夜里,我们再一次做爱。她似乎比上一次更加投入,更加需要肉体的亲密接触。如果要说我们俩中还有谁没有完全投入的话,那就是我。做爱时,我在世间的最大希望就是全无保留、全身心地爱她。但与此同时,我的大脑深处却不断响起一个声音,十分细微,刚刚能让我听到。这个声音在质疑她的动机。也许是我的自信心?太牢靠的缘故,但我无法把这个声音赶出我的脑海。它悄声对我说,也许她这么做既是为了取悦她自己和我,也是为了报复她的前夫。这种念头让我觉得内疚,觉得自己不够真诚。 之后,我们相拥而卧。她悄声对我说,这一次,她想留下,直到天亮。 巴克斯点头同意。 “最后一件事,”说完,我有意顿了顿,“走漏消息的事我还是不放心。如果我发现《洛杉矶时报》或其他任何媒体今天也拿到了‘诗人’的传真,我就要在下一篇文章中把我知道的全部材料都用上。形象分析等等,全部材料。说定了?” “行,我理解。” “你这个趁火打劫的东西,”索尔森恼怒地说,“你以为你可以跑到这儿来指手划脚,吩咐我们——” “操你妈,索尔森。”我说,“自从匡蒂科起,我一直想把这句话告诉你。操你妈,听清了吗?要是我打赌的话,我会说走漏消息那个人就是你。你少跟我说什么趁火打劫不趁火打劫之类的——” “操你妈!”索尔森咆哮道,朝我逼来。 但巴克斯当即站起身,一只手按在他肩上,轻轻把他推回座位。雷切尔冷眼旁观,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别冲动,戈登。”巴克斯抚慰地说,“别冲动。谁都别指责谁做了什么。大家都冷静点。今天咱们的火气都大,但并不是不能坐下来好好谈。杰克,这种指责很危险。如果你的话有什么证据,那就说出来大家听听。如果没有,这类话还是别说为好。” 我一声不吭。我本能地觉得消息是索尔森透露出去的,但这只是我的直觉。索尔森这么做,是因为他对所有记者存有偏见,而我与雷切尔的关系更让他对我恨之入骨。但这种事不可能端到桌面上来讨论。最后,我们只好都重新就座,只是恨恨地互相瞪着。 “真是富于娱乐性啊,伙计们。但娱乐完了,我今天还打算做点正经工作呢。”雷切尔说。 “我也得马上赶回去写文章了。”我说,“你们打算从传真里扣下哪一句?” “那句谜语,”巴克斯答道,“别提‘好伙伴’的事。” 我想了想。用在文章里的话,这一句相当精彩。 “好吧,没问题。” 我站起身来,雷切尔也站起来。 “我开车送你回饭店。” “这种事很糟吗?被人抢了独家新闻?”回饭店的路上,她问我。 “没有比这更糟的了。我猜,相当于你们放跑了罪犯。但愿巴克斯为这件事狠狠收拾索尔森一顿。那个杂种。” “他不大可能找到什么证据,最多只是怀疑而已。” “如果你把咱俩的事告诉巴克斯,同时告诉他索尔森也知道。他就会相信是他干的了。” “我不能那么做。如果我告诉巴克斯,倒霉的是我。” 过了一会儿,她把话题重新拉回那篇报道上。 “你的东西比他多得多。” “什么?比谁?” “我是说沃伦。你的文章肯定比他精彩。” “新闻界有句老话:谁先报道,谁得荣耀。话虽老,但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在大多数报道中,荣誉总是归第一个发表文章的人所有,就算头一篇文章漏洞百处、满篇胡说也一样。就算那是一篇从别人手中偷来的文章也一样。” “你们追求的就是这个?夺取荣誉?只要是头一个就行,管它是不是事实。是这样吗?” 我望着她,勉强笑了笑。 “是啊,有时是这样。好吧,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这份工作挺光荣的吧?” 她没回答。我们静静地驶了一会儿。我很盼望她能说说我们俩的事,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没有发生什么。但她什么都没说。饭店就快到了。 “如果我没法说服他让我留在这儿,我只好回丹佛去。那会如何?我们会怎么样?” 她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不知道,杰克。你希望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但我不希望咱们俩就这样结束。我原想……”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好把我的心里话告诉她。 “我也不希望就这么结束。” 她开到饭店正门,让我下车。她说她得赶紧回去。一个穿着肩膀上带金穗的红西装的侍应生替我打开车门,夺走了我们单独相处的机会。我很想吻她,但这个环境、这辆FBI的公务车,亲吻显得很不妥,让人尴尬。 “我一腾出时间就来看你。”我说,“以最快速度。” “好。”她笑了,“再见,杰克。报道的事,祝你好运。别忘了给分局打电话,告诉我你会不会留在这儿写文章。说不定咱们今晚还能见面呢。” 就凭这个理由,我也要极力留在菲尼克斯。她倾身过来,碰了碰我的胡子。她从前也这么做过一次。没等我下车,她让我稍等一等。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在背后写了个号码,递给我。 “这是我的传呼号。万一有什么事,可以传呼我。这是卫星传呼,不管我在哪儿,你都能呼到我。” “全世界都行?” “全世界都行,除非卫星落地。” “你错了。”索尔森高声打断我,“这个人我们已经查过,已经排除了。你不是第一个想起他的人,麦克沃伊。你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天才。我们查过格拉登,他不是。听明白了吗?我们还没那么蠢。你就省省吧,滚回丹佛去。等我们抓到真正的凶手,你会知道的。” “你说你们查过格拉登,排除了他的嫌疑?你们怎么查的?” “我没工夫扯那些。我们忙着呢,你也不再是局内人。你出局了,而且别想再进来。只不过别再打传呼了,我刚才说过,招人烦。” 没等我再说话,他已经挂了。我恨恨地砸下听筒,电话震得落在地上。我很想立即再给雷切尔打个传呼,但想想最好还是别这么做。她现在在干什么?竟然不得不让索尔森给我打电话,而不是自己回电?我心里一沉,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难道她当时的目的只是监视我?在我观察他们工作的时候盯着我?难道她的所作所为都是演的一场戏? 我不再想下去了。现在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出头绪,只有等跟她联系上以后再说。另外,我也应该小心戒备,别把索尔森那些话当成她的想法。我开始分析索尔森的话。他说雷切尔不能给我回电,她太忙,走不开。这说明什么?难道他们抓住了某个疑犯,她身为专案组的负责特工正在审问?或者是在监视某个嫌疑人?如果是这样,她很可能在某辆车里,周围没有电话。 还有一种可能:她有意让索尔森传话,这是给我的一个暗示,让我明白她的心意,因为她没有勇气直接告诉我。 真是微妙难测啊。我不再拼命深入思索,而将注意力集中在我看得到的表面情况。我琢磨着我提到威廉•格拉登后索尔森的反应。这个名字没有让他大吃一惊,他似乎对这个人毫不在意。但是,把刚才的对话在脑子里重放一遍之后,我意识到,无论我对格拉登的看法是对是错,索尔森只会是这种反应。如果我是对的,他肯定希望误导我;如果我是错的,他同样会抓住这个机会,像刚才那样,好好奚落我一顿。 接下来,我开始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即我对格拉登的看法是正确的,而FBI却不知为什么犯了错误,排除了他的嫌疑。如果真是这样,那位洛杉矶警探很可能十分危险,而自己却压根儿没意识到这种危险。 我给洛杉矶警察局打了两个电话,这才弄到了好莱坞分局的托马斯警探的号码。我打了这个号码,却没人接听,最后自动转到警察局前台。接电话的警官告诉我,托马斯这时联系不上,但他不肯告诉我原因,也不说什么时候能联系上。我决定不给他留言。 挂上电话以后,我在房间里踱了几分钟,苦苦盘算种种途径,寻思接下来该怎么做。无论哪种途径,结论只有一个。只有一个办法能为格拉登的问题找到答案,那就是去洛杉矶。去找托马斯警探。我没什么可损失的。我的报道已经写完,没我什么事了。我打了几个电话,订了最近一班西南航空公司从菲尼克斯前往伯班克的航班。航空售票处的人告诉我,伯班克离好莱坞很近,和从洛杉矶国际机场去那儿距离差不多。 饭店前台的职员正是星期六替我们全体登记入住的同一个人。 “您也要搭飞机离开了?” 我点点头,知道他的那个“也”字是指FBI特工。 “对,”我说,“他们比我先走一步。” 他笑了。 “有天晚上我在电视上见到你了。” 我刚刚一惊,但马上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殡仪馆。当时我穿的衣服上印着FBI的字样。这个饭店员工误以为我也是FBI特工。我也懒得纠正他。 “头头对那次上电视不太高兴。”我说。 “你们去某个地方查案的时候,准会引起媒体的注意。希望你们能抓住罪犯。” “是啊,谢谢。” 他开始替我办结账手续,问我有没有房间消费。我把我订的客房服务报给他,还有我在房间吧台消费的酒水。 “对了,”我说,“我想恐怕还得在账单里添一个枕套。我在这儿买了几身衣服,却没有行李箱,只好……” 我举起那只枕套,里面装着我的寥寥几件行李。我的窘况惹得他笑了起来。但这个枕套似乎不太好入账,他处理了半天,最后干脆告诉我饭店请客了。 “我很理解,你们必须随时准备动身。”他说,“其他人甚至来不及结账,‘唰’地一声就走了,跟德克萨斯旋风一样。” “哎呀,”我说,“他们没有逃单吧?” “当然没有。巴克斯特工从机场给饭店打了电话,说房钱只管从信用卡里扣,把账单寄给他就行。完全没有问题,敝店一切从客人的方便出发。” 我望着他,心里盘算着,终于下了决心。 “我今晚就能见着他们。”我终于说道,“我把账单带给他好吗?” 他从正在处理的单据上抬起头。看得出来,他有些犹豫不决。我抬起手,比了个“不用担心”的手势。 “没关系,我只是碰巧想到,觉得反正今晚就能跟他们会合,交给我带去更快?。还能节省一笔邮费。” 其实我是信口胡诌。我心里已经打起了小鼓,想赶紧抽身。 “这个,”职员说,“我觉得这样也好。他们的单据我已经装在信封里准备寄出了。我想我还是信得过你这个邮递员的。” 他笑起来,我也还他一个笑脸。 “说到底,邮递员和我的工资还不都由同一位开支。” “是啊,山姆大叔。”他笑道,“我这就拿给你。” 他消失在柜台后的一间办公室里,我东张西望,打量着前台和整个大堂,总觉得索尔森和巴克斯还有沃林会从哪根柱子后头跳出来,大吼道:“看到没?你们这类人就是信不过。” 但没有谁跳出来。没过多久,那个职员回来了,从柜台上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随着递过来的还有我自己的账单。 “谢谢。”我说,“他们也会感谢你的。” “没什么。”职员说,“谢谢您光临敝店,麦克沃伊特工。” 我点点头,像个小偷似的把信封一把塞进我的电脑包,朝大门走去。 “杰克,恐怕我不能说我很高兴再见到你。”巴克斯道。 但他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他站起身,握住我的手。 “抱歉。”其实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道歉的。接着,我盯着索尔森的眼睛,补充了一句,“我原本没想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破坏你们的安排。可惜有人给了我一些虚假不实的消息。” 电话记录的事再次浮出脑海,但我再次把它压了下去。时机不合适。 “这个嘛,”巴克斯说,“我得承认,我们的确耍了点小花招。我们只是觉得,没有干扰更利于工作。” “我会尽量不成为你们的干扰。” “你已经在干扰我们了。”索尔森说。 我没理他,两眼只盯着巴克斯。 “请坐。”他说。 雷切尔和我在桌边仅剩的两把椅子上坐下。 “我猜,这里在做什么,你心里已经有数了。”巴克斯说。 “我猜,你们在盯托马斯。” 我侧过身,头一次打量着监视器上的画面。最上面的屏幕显示着一条走廊,很像我们进来时经过的那条。走廊两侧各有几扇门,都关着,上面有号码。第二个屏幕显示旅馆正面的情况,屏幕发出的蓝灰色亮光中,我只能勉强分辨出大门上的字:马克•吐温旅馆。最下面的监视器上是从一条侧巷拍摄的一家旅馆侧面,估计是同一家汽车旅馆。 “我们就在这家旅馆里?”我指着监视器问道。 “不,”巴克斯说,“这是托马斯警探所在的旅馆。我们在一个街区以外。” “瞧上去不怎么样呀。洛杉矶这儿他们领多少薪水?” “这不是他家。好莱坞分局的警探常让他们的证人住这儿,工作连轴转的时候也会在这里睡上一会儿。是托马斯警探自己决定住这儿的,而不是回家住。家里有太太,还有三个孩子。” “唔,连我的下一个问题都让你一块儿回答了。你们竟然让他知道你们在拿他当诱饵使,真让我欣慰呀。” “杰克,你好像比咱们分手时刻薄了些,怎么回事?” “我想是因为我确实变得刻薄了些。” 我从他脸上转过目光,重新打量着监视器。巴克斯在我身后说: “我们在三个位置上分别安排了一台监视摄像机,信号发到我们这儿屋顶的移动式碟状天线上。另外还有本地分局的应急小队和洛杉矶警察局最棒的监视小组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托马斯。没人动得了他,就算在警察局那种人来人往的地方也一样。他的安全绝对没问题。” “这话还是等一切结束之后再说吧。” “行啊。不过在此期间,杰克,还得请你往旁边让一步。” 我转脸望着他,带着我能装出来的最逼真的迷惑表情。 “我的意思你一清二楚。”巴克斯说,我的表情半点儿也没骗过他。“这是最关键的阶段。他已经在我们网里了。咱们坦白说吧,杰克,请你别挡我们的道。” “我没挡你们的道呀,往后也不会挡道。还是那个约定,没你发话,我看到的一切绝不会见报。但我不会老老实实回丹佛坐等。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这么接近,这么……这件案子对我太重要了,你一定得让我入局才行。” “监视可能会持续几个星期之久。还记得那份传真吧,上面只说他的下一个目标已经诞生,他正盯着他。传真上没提时间,我们完全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朝托马斯下手。” 我连连摇头。 “我不在乎。无论持续多久,我都要参加调查。我可是一直谨守协定,我这边从来没违约。” 屋里一阵让人不安的沉默。巴克斯站起身,在我的椅子后踱步。我望了望雷切尔,她正若有所思地低头盯着桌面。我抛出了最后一块筹码。 “我明天就得写一篇报道,鲍勃。我的编辑正等着呢。如果你不想我写,你就得让我入局。只有这样,我才能说服编辑。我的意思很简单,这是我的底线,不能再退了。” 索尔森冷笑一声,摇着头。 “这人是个大麻烦。”他说,“鲍勃,如果你再一次让步,只会落个一让再让。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麻烦只有一次,”我说,“就是有人对我撒谎、把我隔在调查之外的时候。我提醒你们,这个调查还是我开的头。” 巴克斯望着雷切尔。 “你怎么看?” “别问她。”索尔森插话道,“她会怎么说,我这会儿就能告诉你。” “要是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好了。说呀。”雷切尔厉声说道。 “行了,够了。”巴克斯像个裁判似的举起双手。“你们俩还有完没完?杰克,你入局了。暂时性的。还是以前那个约定。这就是说,明天不能有什么报道。懂吗?” 我点点头,转头朝索尔森望去。这家伙已经站了起来,正沮丧地朝门口走去。 “听上去你似乎挺同情格拉登。” 不该说这句话。她的眼睛里闪出了怒火。 “一点儿不错,我是同情他。这并不是说我会宽恕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只要有机会,我会一枪打死他。但他心中的那个邪魔并不是他自己创造出来的,创造它的另有其人。” “别这样,我不是说你——” 女招待端来雷切尔的啤酒,算是救了我,免得我再说出什么错话。我从桌子对面拿过雷切尔的混合啤酒,喝了一大口,希望以此跳过我的失言。 “除了他的话,”我说,“你对他有什么看法?你觉得他真像这儿的人说的那么机灵吗?” 她琢磨了一会儿,像在考虑应该怎么回答。 “威廉•格拉登很清楚,他的性倾向为法律、社会和文化习俗所不容。我觉得,这显然是他的一个十分沉重的心理包袱。我相信他的内心极度矛盾,他竭力理解自己的冲动和欲望。他很想把他的故事告诉我们,不管是不是用第三人称。我想,他希望以此帮助他自己,进而帮助跟他一样的其他人。我认为,这种矛盾心理显示了很高的智力。我是说,我访谈的绝大多数人就跟动物差不多。像机器。他们做了他们所做的那些事……几乎是出于直觉,按照事先编制好的程序行事,非那么做不可。做就做了,几乎没什么想法。格拉登却不一样。所以,是的,我认为他确实像我们说的那么机灵,或许更机灵。” “你的话真怪。你知道,说他背着心理包袱什么的。听上去真不像我们正在追捕的那个家伙。要说良心的话,我们追捕的那个凶手大概跟希特勒不相上下。” “你说得对。但许多猎食性罪犯会改变,会演化。这方面的例子有很多。如果不加以治疗,不管是药物治疗还是其他形式的治疗,格拉登这种背景的人完全有可能演化成‘诗人’。以前有过这种先例。一句话,人是会变的。那次访谈之后,他又在牢里关了一整年,然后才赢得上诉,达成认罪减责协议,出了监狱。在牢里,恋童癖是最受歧视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们很抱团,和在外面的社会里一样。所以格拉登才会结交冈贝尔和雷福德的其他恋童癖犯人。我看,我想说的就是,如果这么多年之后,我访谈过的那个人变成了今天我们称为‘诗人’的那个人,我不会觉得奇怪。我看得出这条发展轨迹。” 附近座位上爆发出一阵大笑欢呼,我转头望去。看样子,那边诞生了今晚这家酒吧的酒神。 “别再说格拉登的事儿了。”我的目光重新转回雷切尔身上以后,她说,“说起这个让人不愉快。” “好吧。” “你呢?” “我也不愿提他了,让人不舒服。” “不。我是说你的事怎么样了。跟你的编辑谈过了?告诉他你又入局了吗?” “没有,还没谈。只好明早再打电话,告诉他我这儿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后续报道,但我已经重新入局了。” “他会是什么态度?” “好不了。不管入不入局,他都希望会有篇后续文章。这个故事已经启动起来了,像台内燃机车。全国性媒体也在报道,你得不断往火里扔进新报道,让火车继续开动。但是,管他的。反正他还有其他记者可用,完全可以再安排别的什么人,看他们能搞到什么材料。恐怕不会有什么好材料。而迈克尔•沃伦很可能会为《洛杉矶时报》再弄出一篇独家报道,真要那样,我就准备喝西北风了。” “你这人真悲观。” “我是就事论事。” “别担心沃伦。戈——不管上次是谁向他透露消息,这种事不可能再干下去了。有鲍勃盯着,风险太大。” “你的这个‘戈’字很有意思,按弗洛伊德的理论,这个失言充分暴露出了你的下意识。会怎么样,咱们看看再说吧。” “你怎么会这么尖刻,杰克?我还以为只有中年之后走下坡路的警察才会这样呢。” “估计是天生的。” “准是这么回事。” 回去的路上比来时更冷。我很想伸手拥着她,但知道她不会让我这么干。街上安插着眼睛。我没有尝试。快到旅馆时,我想起了个故事,于是讲给她听。 “还记得高中的时候吗?班里总在传小道消息,说谁喜欢上谁了,谁又对谁有意思了。还记得吗?” “记得。” “嗯,那时有个女生,我喜欢上了她,对她有意思。我……现在记不清了,反正消息传出去了。一般情况下,你会等着瞧瞧对方有什么反应。这种事就这样,我喜欢她,她知道我喜欢她,我也知道她知道,大家心里都明白。懂我的意思吗?” “懂。” “可问题是,我当时一点儿信心都没有。我……我也说不清。有一天,我在学校体育馆,坐在看台上。好象我到得挺早,等着看一场篮球赛之类。体育馆里聚了许多人。过了一会儿,她来了,和一个朋友在一块儿,沿着看台走,想找个座位。这就是那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关键时刻。她直直地望着我,冲我挥手……可我,我吓呆了。而且……当时……我转过身去,假装看她是不是在跟我身后的什么人打招呼。” “杰克,你这个大笨蛋!”雷切尔笑道。对她来说,这个故事也就是听听而已。不像我,我可是刻骨铭心。“她当时怎么做的?” “等我转过身时,她已经转开了视线,很窘。瞧,我本来安排好了,可到头来却转开脑袋,高高在上的样子……冷落了她……那以后,她开始跟另一个家伙交往。最后嫁给了他。我过了好长时间才在心里放下她。” 我们沉默地走到旅馆门前。我替她推开门,望着她,脸上带着难过、窘迫的笑容。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往事对我仍然有这种效果。 “这个故事就是这样。”我说,“证明我天性尖刻,而且是个尖刻的大笨蛋。” “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人人都有类似的故事。”她似乎完全不在意我这个故事。 我们走过柜台。值班的抬头望望,朝我们点点头。头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只过了几个小时,可他的胡子仿佛长得更长了。来到楼梯前,雷切尔停住脚步,用值班的听不到的耳语让我别上楼。 “咱们最好还是各回各的房间。” “陪你上楼总可以吧。” “不,用不着陪我。” 她回头望望柜台。值班的已经把脑袋低下去了,正读着一张小报。雷切尔向我转过身,无声地吻吻我的脸颊,在我耳边悄悄道一声晚安。我目送她走上楼去。 我知道我会睡不着。脑子里的事情太多了。我刚刚和一个美丽的女人做了爱,整晚和她沐浴在爱河中。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什么是爱情,但接受对方肯定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对雷切尔就是这样。我这辈子还很少碰上这种情况,它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担心。 我走出旅馆大门,想出去抽根烟。这时,担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和其他心事混杂在一起,占据了我的脑海。渐渐地,发生在很久之前的那件往事凸显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看台上的事仍旧让我窘迫,让我揪心。记忆的力量真是强大啊,多年之后仍旧如此真切。我没有把高中那个女孩子的故事全部告诉雷切尔,没有说完这个故事的结局,也没有告诉她那就是赖莉,她后来交往、最后嫁给他的男生就是我的哥哥。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拉下了这些部分。
诗人——3
书名: 诗人
作者: [美] 迈克尔·康奈利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The Poet
译者: 李克勤
出版年: 2006-11
页数: 637
定价: 36.00
装帧: 精装
丛书: 午夜文库·大师系列:迈克尔·康奈利作品
ISBN: 978780225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