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般的人影出现得如此突然,埃勒里的本能反应就是倒退一步,更紧地抓住手电筒。他听到警官在台阶下发出的欣喜的声音,那是因为在绝望中竟奇迹般地出现了转机。砾石路面上传来了老人急速向这边跑过来的脚步声。 从埃勒里所处的角度看,那男人正站在门口的亮光照不到的地方,屋里也只有一盏灯。地上好像铺着一块不大的地毯,墙上有一幅很大的装饰画,屋角有一张长方形的饭桌,后面才是宽宽的过道。 "晚上好!"埃勒里清清嗓子说。 "有何贵干?" 幽灵的声音很怪异--是一种老人的声音,高音部分像是在生谁的气,显得粗哑,低音部分的敌意则更重。埃勒里眨眨眼睛,一时无言以对。灯光直射他的眼睛,他只能看到那人一个剪影式的轮廓。倾泻在他肩背上的灯光,使他看上去就像霓虹灯广告上的人形,各个关节连接得很生硬,仿佛快要散架,长长的胳膊垂下来,竖在头顶上的几根头发像是烧焦的羽毛。 "晚上好。"警官的声音从埃勒里的背后传来,"在这样的夜晚来打搅,很是抱歉,但我们实在是……"他贪婪的目光急切地扫视了一遍室内的家具,"我们实在是进退两难,你明白,所以……" "所以,那又怎么样?"男人的声音还是带着怒气。 奎因父子惊愕地对视一眼。苗头不对! "实际情况是,"埃勒里赔着笑脸说,"我们是顺着路走来的--我想这是你们修的路--完全是身不由己。我想我们应该得到……" 他们开始详细解释。那男人实际上比他们以为的还要老。他的那张脸干瘪、灰暗、布满皱纹且缺乏肌质。小小的黑眼睛射出火辣辣的光。直褶粗布衣服松松垮垮,不像是穿在人身上,倒像是挂在衣帽钩上的。 "这里不是旅馆。"他恶声恶气地说,接着退后半步,想把门关上。 埃勒里气得牙关紧咬。他听到父亲也发火了。"我的上帝呀,你真的不明白吗?"他高声叫道,"我们被困住了,无处可去!" 门扇慢慢合拢,只剩下门缝里最后一线光亮,这倒更激起了埃勒里对一块细肉馅饼的渴望。 "你们再走一刻钟就能到达沃斯奎瓦。"那人在门道里粗声粗气地说,"不可能走错的,下山只有一条路。下去后你们选较宽的那条路,向右转弯一直走就会到达沃斯奎瓦,那里有一家旅馆。" "多谢了。"警官咆哮道,"来吧,艾尔,这是个见鬼的地方。上帝呀,什么东西!" "不,你听我说,"埃勒里绝望地加快了语速,"你仍然不明白。我们不能走那条路,那里已经着火了!" 一阵沉默。门又微微打开了一些。"你是说,着火了?"男人怀疑地问道。 "方圆几英里!"埃勒里把胳膊向后面一挥,看来他的话打动了对方,"从山脚到山坡,一片火海!可怕的林火!只有罗马焚城可与之相比!别不信,老兄。再走出去半英里就有生命危险!还没等你祈求上帝保佑就会被烤得比脆饼还酥!"他深吸一口气,紧张地期待着那人的反应;把尊严什么的全抛在一边,脸上堆起孩子似的微笑(想象着丰盛的饭食和热饮注入杯中的悦耳声音),说道,"现在我们可以进去了吗?"--样子就像个要饭的。 "是这样……"那人用手指擦着面颊。奎因父子则屏住了呼吸。两条性命就系在此人摇摆着的决心上。随着时间的逝去,埃勒里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话说得不够重,应该把悲剧故事讲得更悲惨一些,也许那样能打动此人胸腔里那颗坚硬的心。 那人阴沉着脸说了一句:"稍等一下。"门还是关上了--人就像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了--再次把他们留在黑暗中。 "哎,这是什么人呀!"警官的怒火爆发了,"你听说过这种事吗?跟他客客气气的全是白搭……" "嘘!"埃勒里压低声音阻止道,"你会坏事的。尽量把笑脸堆出来!这会儿需要好脸色!我听着好像咱们的朋友回来了。" 但这次打开门的是另一个人--一个男人,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很高,虎背熊腰;笑容适度、亲切。"进来吧,"他的声音非常悦耳,"我想我得为我的人博内斯的不敬表示深深的歉意。在这种地方,我们对夜间来访者是非常谨慎的。我确实很抱歉。山路上的火势怎么样?……进来,进来吧!" 刚刚还在面对一个坏脾气的人,现在又淹没在这热情的善意中,奎因父子不知所措地听从主人的招呼。这位身着粗花呢上装的绅士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仍然面带微笑。 现在他们置身温暖、舒适、明亮的门厅里。出于难以克制的职业习惯,埃勒里开始注意墙上的蚀刻画。刚才他只是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在近处看,感觉就不一样了,确实是精品,是伦勃朗的《解剖学课》。他利用主人关门的时间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一个迫使客人接受荷兰人的尸体内脏的欢迎,并以此作为一种现实主义启示的人会具有怎样一种品味?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有点儿憋得慌,斜眼偷偷瞥了一下衣着华贵、表情愉快的高个儿男主人。他立刻把这种一闪而过的感觉归因于自己极度疲劳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他在心里窃笑,这就是奎因式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也许此人对外科手术有某种偏爱……解剖癖!肯定是这样。他赶紧把自己揶揄的笑容收起来。这位先生的职业无疑与手术刀有关。这样一想,他心里踏实多了。他又瞥了一眼他父亲。看来,墙上的装饰物对老人家全无影响,这会儿他只顾舔着嘴唇,在空气中嗅着什么。没错,一股烤肉的气味从附近的某处飘来。 一开始接待他们的那个怪老头儿这会儿不见了。埃勒里幸灾乐祸地想,也许他正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情绪低落地自我安慰--为了夜访者带给他的惊吓。 当他们拿着自己的帽子有所期待地走过门厅时,两人都注意到右手边有一扇半掩着的门。门后很大的房间里没有灯光,只有从窗外射进来的星光。显然在主人让他们进来的时候,有人拉开了百叶窗或窗帘。也许是主人不经意提起的那个"博内斯"?也许不是,因为他们能听见从右边的屋里传出几个人低语的声音;还有一点埃勒里也很有把握,那就是其中肯定有一位女性。 但他们为什么不开灯呢?那种惊险的感觉再次爬上埃勒里的脊背,他不耐烦地把这种感觉赶跑了。这房子是有些不同寻常的神秘之处,可这跟自己有什么相干呢?别管那么多了,重要的是那些还没端上来的食物。 高大的男人并没有理会右边的房门,面带微笑地请他们随着他走过把门厅一分为二的几级台阶,向长长的走廊尽头依稀可见的一扇紧闭的房门走去。在一扇敞开的房门前,他略作停留。 "这边走。"他轻声提醒着把两人引进一个大房间,在这里能看到位于门厅与整个房子左半边之间的大半个阳台。 这是起居室,有高高的落地窗,散置各处的灯盏、扶手椅、小块的地毯、白熊皮和摆放着书报杂志跟烟具的小圆桌。远处的整面墙被一个壁炉占据。墙上画作中的人物看不太清,但表情都是沉郁的。在壁炉射出的跳动的火光中,枝形吊灯的影子像是在随风摆动。在这温暖、舒适的环境中,奎因父子看着那些书、那些柔和的灯光,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整个大房间里--空无一人。 "请坐。"高个儿男人说,"把外衣脱掉吧。应该让你们感觉舒服了咱们再谈话。"他面带微笑地说着,拉了一下门旁的铃索。埃勒里多少有几分不快:原来这笑容并不意味着什么。真该死! 然而,警官可不管那么多了,摊开手脚一屁股深深地坐进沙发椅,同时发出一声愉快的叹息。把短腿伸开后,他嘟囔了一句:"嗯,是把好椅子,先生。物有所值。" "确实如此,尤其是在你们感觉到上山的艰辛之后。"高个儿男人仍然笑着说。站立着的埃勒里感到有些迷惑。在不太明亮的光线下,此人看着有些面熟。除了一头带有高卢人特色的亚麻色头发之外,他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显得很有气势。埃勒里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个四十几岁的人不是那种无足轻重的角色。因为他本身具有一种明显的魅力和吸引力,漫不经心地穿在身上的粗花呢衣服也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味道。他的眼睛最惹人注目,深陷但有激情,是那种大学生的眼睛。他的双手极具活力,大而宽,手指也长,特别适合做那种带有权威性的手势。 "已经暖和过来了。"警官咧嘴笑着说。他的样子也说明他现在的确感觉很舒服,"可以开始讲我们死里逃生的故事了。" 高个儿皱起了眉头。"真的有那么糟吗?非常抱歉。我是说,山下的火。你们的意思是……啊,惠里太太!" 一个身着黑衣白围裙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埃勒里注意到,她的脸色非常苍白,好像天生对某些事很敏感似的。 "你摇--摇铃了吗,医生?"她像女学生似的结巴着说。 "是的。请把先生们的外衣收拾好,然后再看看能不能找点儿吃的。"女人默默地点点头,拿上父子二人的帽子和警官的风衣退了出去。"毫无疑问,你们肯定饿坏了,"那人继续说道,"我们已经开过晚饭,不然的话我应该请你们享用些像样的美食。" "说实话,"埃勒里兴奋地坐下,立刻感觉好多了,"我们已经快堕落到同类相食的地步了。" 高个儿开怀大笑。"尽管发生了不幸,咱们才得以相会,但我想还是应该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约翰·泽维尔。" "噢!"埃勒里叫道,"我就觉得你面熟嘛,泽维尔医生,对吧?我多次在报纸上看到你的照片。事实上,当我在门厅的墙上看到伦勃朗的蚀刻画时就推断这房子的主人与医学有关,不然的话不会用这种--嗯--这种原汁原味的东西作为装饰点缀。"他咧嘴一笑,"爸,你也想起这位医生的面孔来了吧!"警官点头时过于热情,倒显得做作了。此时此刻,他什么都应该记起来了。"我们是奎因父子,泽维尔医生。" 泽维尔医生口中念念有词。"奎因先生。"他对警官说。 奎因父子交换了一下目光,也不知道他们的东道主是否在意警官与警方的关系。埃勒里用眼神警告父亲,而警官则微微点了点头。亮出他的身份的确毫无意义。人们往往对警察或侦探这类人有所保留。 泽维尔医生在一张皮椅上坐下,手里摆弄着烟具。"现在,趁我那位优秀的管家手忙脚乱地在做准备的这会儿工夫,也许可以请你们给我讲讲这场……火灾。" 他还是那么不动声色,但声音里多少掺进了一些疑虑。 警官开始言简意赅地概括火情。他每讲一句主人都点点头,表现出适度的关注。眼睛发疼的埃勒里从口袋里取出眼镜盒,拿出夹鼻眼镜,疲倦地擦净镜片,然后把它架在鼻梁上。按照他此刻的心情,他最容易对一切都吹毛求疵,这一点他心里明白。泽维尔医生为什么就不能表现出适度的关注呢?此人的房子虽雄踞山巅,但这山下正在燃烧大火呀。他合上眼时心里暗想,也许,泽维尔医生的关注表现得还不够呢。 警官简明扼要地把大致情况说了说。"我们确实有必要查问一下,医生。你这里有电话吗?" "就在你手边,奎因先生。有一条支线一直从山谷拉到山顶。" 警官拿起话筒想接通沃斯奎瓦。看来很不容易。线路终于接通了,那边传来的信息是全镇的人都动员起来去灭火了,包括警长、镇长和镇议会议员。能够提供信息的只有这位接线员。 老人沮丧地放下话筒。"我看情况比预料的还要严重。山下的火已全面蔓延开了,医生。方圆几英里内凡是有能力的男男女女全都投入到灭火工作中去了。" "天哪,"泽维尔医生嘟囔了一声,忧虑开始增加,强装出来的镇静不见了。他站起身来四下走动。 "那么,"警官用安慰的语气说,"看来我们被困在这里了,起码今天夜里是这样。" "噢,那还用说。"高个儿摆了摆他那强有力的右手,"明摆着的事,即便是在正常情况下你们也不应该继续往前走了。"他紧锁眉头,咬着嘴唇,"这事,"他继续说,"看起来要……" 埃勒里的脑袋又晕了起来。且不说那浓厚的神秘气氛,他的直觉就告诉他,在这山顶上的独门独院里肯定发生了非常奇怪的事。而昏沉沉的他最渴望的是马上就上床睡觉,饥饿呀林火呀都退居次要了,此时此刻他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泽维尔医生用忧虑的声音在说什么:"长期干旱……大概是自燃……"然后,埃勒里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再醒过来时觉得很难为情。他的耳边响着一个女人不那么坚定的声音:"请原谅,先生……"他站起来时才发现身材结实的惠里太太正站在他的椅子旁,两只大手托着一个盘子。 "噢,这是怎么搞的!"他红着脸说,"这太失礼了。请谅解,医生。这是因为开车时间太长,又遇上了大火……" "没关系。"泽维尔医生不在意地笑道,"你父亲和我正在感慨,年青一代在耐力方面还有待提高。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奎因先生。饭前你们要不要洗一洗?" "如果方便的话。"埃勒里馋涎欲滴地看了看食物盘子。那种痛苦的感觉又来了,莫名其妙地攫住了他。以他现在的胃口,什么样的食物他都能一扫而光。 泽维尔医生把他们引到走廊上,然后左转,从这里可以看到从门厅通向对称的另一面的楼梯。他们走上一段铺着地毯的台阶,发现已经来到卧室区。除了大厅里有些亮光,这里大部分房间里都没有开灯,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门后都静得像坟墓。 "我说,"在他们跟着主人走过大厅时埃勒里凑近父亲的耳根说,"很好的谋杀场所。连风都进入了角色!你听这风声不像女鬼那无助的哀号吗?今夜正逢其时。" "那是你听到的,"警官不以为然,"甚至他们也听到了。可对我来说,我连女鬼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我的老儿子。怎么啦,这地方我看就像一个宫殿!谋杀?你别神经过敏。这是我所进入过的最好的房子。" "我见过比这更好的。"埃勒里郁闷地说,"而且长久以来,你基本上是个感性的人……啊,医生,你真是太周到了。" 泽维尔医生打开了一扇门。这是一间大卧室--在这类豪宅中,所有的房间都要大一号--在宽大的双人床旁边,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堆着奎因父子的行李。 "客套话就免了吧,"泽维尔医生说。他还是那么轻描淡写,但绝不缺少作为十全十美的东道主所应有的热忱,"山上着火了,你们又能去哪儿呢?这里是方圆几英里内唯一的一所房子,奎因先生……刚才你们在下面休息时,我冒昧地让我的人博内斯把你们的行李拿了上来。博内斯,奇怪的名字,对吧?他是个无家可归的不幸的老人,几年前我收容了他;他对我很忠实,我可以肯定,除了脾气有些古怪再没别的毛病!博内斯会照顾你们的车的。我们这里有间车库。在这么高的地方,如果把车停在户外,会反潮得非常厉害。" "好样的博内斯。"埃勒里轻声嘀咕着。 "是的,是的……洗手间就在那里。大浴室在楼梯后面。你们洗浴吧,我先告退。" 他微笑着退出房间,轻轻地关上门。巨大的卧室中央,只剩下默默对视的奎因父子。然后,警官耸耸肩,脱下外套,朝洗手间走去。 埃勒里跟着走进去,说:"洗浴!二十年来我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字眼。记得我在克罗斯利学校读书时教我希腊语的那个怪老头儿吧?整个一个马勒普罗普太太!把'洗浴'当成'赦罪文'。听听吧,洗浴!我跟你说,爸,在这充满凶兆的宅邸里停留的时间越长,就越不喜欢它。" "别再犯傻了。"警官的声音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显得含混不清,"好啊,真不错,这才是我需要的。来吧,儿子,快洗洗。楼下的好吃的还等着咱们呢。" 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后,他们又回到黑暗的走廊上。 埃勒里打了个寒战。"现在咱们干什么--来个饿虎扑食吗?作为头脑清醒的客人,再考虑到这屋子里无处不在的神秘莫测,我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天哪!"警官的声音很轻。他猛然停住了脚步,颤抖的手指紧紧抓住埃勒里的胳膊。他的下巴垂下来,眼睛里全是惊恐,脸色灰白得吓人。他从儿子的肩头上向走廊望去。 埃勒里的神经已经被这一晚所受的惊吓弄得麻木了。他的胳膊被攥得生疼,他能感觉到自己脉搏的跳动。 他什么也没看到,走廊还像刚才那样昏暗,空无一人。这时他听到咔嗒一声!是关门的动静。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轻声问道,同时在父亲那吓得变了形的脸上搜寻着答案。 警官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下来。他叹息一声,把颤抖的手放在嘴上:"艾尔,我--我--你没看到我……" 两人同时被从身后传来的轻轻的脚步声吓得跳了起来。 从走廊的最黑暗处,有一个大而无形的东西正在逼近。两只闪亮的眼睛……原来是泽维尔医生从最深的阴影处走了过来。 "都准备好了,嗯?"还是那充满魅力的声音,就好像什么混乱也没发生过,而实际上,奎因父子说的话和警官的惊慌甚至惊慌的原因等等,全没逃出他的耳目。医生的声音跟刚才一样平静、柔和。他同时扶住两人的胳膊,"那咱们就下楼吧,好吗?我敢肯定你们会对惠里太太的快餐制作有个公正的评价。" 他轻轻地但也是毋庸置疑地带着他们向楼梯口走去。 下楼时,埃勒里偷瞥了一眼并排走着的父亲。除了松垂的嘴唇还有几分刚才的惊吓留下的痕迹,他已基本恢复镇定,但两道灰眉之间有了深深的皱纹,那挺直的腰板,一看就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做到的。 埃勒里在背阴处摇了摇头。这时,所有的睡意在脑筋高速运转的状态下都消失殆尽。他们无意间介入的这复杂的人际关系到底是怎样的一团乱麻呢? 他轻手轻脚地走在楼梯上,眉头也皱了起来。现在迫切需要弄清楚三个基本的问题,否则他的身心就无法平静下来,更别提入睡了:使警官受到从未有过的惊吓的原因;主人在上面的走廊里潜伏在他们门外的理由;泽维尔医生此刻正抓着埃勒里的大手如此用力的合理解释,如果这个人现在死去,那么埃勒里的身体就成了僵尸的掌中物。 第四章太阳血 埃勒里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灿烂的阳光照在陌生的床罩上。躺在床上,他好一会儿没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喉咙有点儿痛,脑袋昏昏沉沉。他长舒一口气,动了动身子,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你醒了。"--那声音很温和。他转过头,发现警官已穿戴整齐,一双无可挑剔的小手背在身后,静静地从一扇后窗向外望去。 埃勒里打着哈欠伸懒腰。他从床上爬下来,开始脱睡衣。 "看看这个。"警官说话时身子并没有转过来。 埃勒里抓住脱了一半的睡衣来到父亲身旁。这面开着两扇窗--他们所睡的床就在两扇窗户之间--的墙就是泽维尔家的后墙。那夜里看着像是万丈深渊的地方,实际上是笔直的悬崖,它深得令埃勒里一时有些目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睁开。太阳已在远山上空升起,它把山谷里的一草一木都照得清晰可辨。但他们所在的位置的确太高太远,那些东西看上去就像是微缩沙盘模型;浮云从他们下方飘过去,撞在山头上。 "看见了吗?"警官小声说。 "看见什么?" "那边,从悬崖直通谷底的地方,山的两侧,艾尔。" 埃勒里看到了,围绕着山腰,绿色的植被层突然断掉,还有烟冒出来。 "林火,"埃勒里叫道,"我都快以为这件倒霉事已经成为一场噩梦了。" "从山背后的悬崖一侧移过来,"警官若有所思地说,"背后全是石头,火烧不到。没有可燃物。这对咱们没有任何好处。" 埃勒里停在了走向洗手间的半路上。"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父亲大人?" "没什么太多的意思。我只是在想,"老先生沉思着说,"如果林火真的恶化……" "怎么样?" "那我们就算彻底交代了,我的儿子。就是虫子也无法从那悬崖上爬下去。" 埃勒里有一会儿无言以对,然后他笑了。"你把一个多么好的早晨给毁了。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忘了它吧。先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要往自己身上泼些可怕而冰冷的山泉水。" 可警官忘不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下飘起的烟尘。而埃勒里则淋浴、梳洗、穿戴整齐。 下楼时,奎因父子听到下面有压低声音的说话声。走廊的里头还是黑糊糊的,而昨晚也是黑糊糊的靠门厅那一端,此刻却充满欢快的晨光。他们来到阳台上,发现福尔摩斯医生和福里斯特小姐谈得正欢。谈话被他们父子的突然出现打断了。 "早上好,"埃勒里精神饱满地打着招呼,"很可爱,是不是?"他走到护栏边上,深呼吸,欣喜地望着清新的蓝天。警官坐进一张摇椅,开始摸索他的鼻烟盒。 "是的,当然。"福里斯特小姐用奇怪的声音轻声说。埃勒里赶紧转过头观察她的脸。她脸色苍白;淡雅的服装衬出优美的身段,看上去非常迷人,但这种迷人也掺杂着一半紧张。 "慢慢开始热起来了。"福尔摩斯医生摆动着他那两条长腿,神经质地说,"啊,你睡得好吗,奎因先生?" "不能再好了。"埃勒里兴冲冲地说,"这肯定是山里的气流。泽维尔医生选了个奇怪的地方建房子。似乎更适合老鹰来搭巢。" "是的,为什么不?"福里斯特小姐的声音干巴巴的,接下来就是沉默。 埃勒里趁着光线好,仔细观察了地形。箭山的峰顶离这里只有几百尺远。面积很大的房子背靠悬崖边缘,前面和侧翼的空间很小,完全可以想见施工时的艰难。为在这个施工场地上弄出平地,他们作了一些修整,搬走了一些碍事的岩石;但这种努力显然很快就放弃了,只从护栅门那儿引出一条车道,场地上到处都是当时留下的乱石和凝固的泥浆,东一堆西一堆地散落在已被破坏的植被上。林木在山顶被截断成三块,给人的印象是怪异、荒凉和空寂。 "还没有别人起来吗?"警官声音轻快地问道,"已经不早了,我还以为我们是起得最晚的呢。" 福里斯特小姐一惊:"是呀--我也正不明白呢。除了福尔摩斯医生和烦人的博内斯,我谁都没看到。博内斯在附近种了点儿什么。那小得可怜的花园,他还想弄出些花样来呢。你见到别人了吗,福尔摩斯医生?"埃勒里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女士似乎没有了打趣逗乐的兴致。突然,他脑子里出现一种想法。福里斯特小姐不是被说成是一位"客人"吗?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这姑娘与楼上那位隐藏在卧室中的名媛有某种关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可以说明她昨晚的过分紧张和今天早上的脸色苍白和反常。 "没有。"福尔摩斯医生说,"事实上,我在等其他人吃早饭。" "明白了,"警官低声说。他坐在摇椅上出了一会神,然后站起身来,"好吧,儿子,我想咱们最好再打个电话,看看咱们周围的这场林火到底怎么样了。然后咱们就上路吧。" "好的。" 他们向门厅走去。 "噢,可你们一定要吃早餐呀,"福尔摩斯医生急切地说,脸又红了,"不吃点儿东西,你们怎么能走呢--" "是啊,是啊,我们明白,"警官微笑着回答,"我们已经给大家添了很大的麻烦--" "早上好,"泽维尔夫人站在门口说。大家立刻转过头去。埃勒里确凿无疑地注意到福里斯特小姐眼中现出了痛苦的焦虑。医生的妻子身着深红色的晨装,夹杂着几缕银灰色的黑发盘在头顶,光滑的皮肤柔嫩而无血色。她的目光还是停在警官和埃勒里之间。 "早上好,"警官急忙回应道,"我们正打算与沃斯奎瓦联系一下,泽维尔夫人,查问一下火--"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泽维尔夫人用平缓的语气说。埃勒里还是第一次从她的口音中听出了一点儿外国腔。 福里斯特小姐屏住呼吸问道:"怎么样?" "那些人在灭火方面一筹莫展。"泽维尔夫人来到阳台的边缘,心情沉重地默想片刻,"火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扩大--" "扩大,是吗?"埃勒里耳语般地说。警官一声不吭。 "是的。但还不能说完全失控,"泽维尔夫人仍然带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说,"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你们的安全。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么说还没有办法下山喽?"警官几乎是闭着嘴巴说。 "恐怕没有。" "噢,天哪!"福尔摩斯医生说着扔掉了手里的香烟,"那咱们去吃早餐吧,怎么样?" 没有人响应。福里斯特小姐突然动了一下,身体缩起来,就像是看到了一条蛇。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弯下腰。一大片烟尘从空中飘过,大家被这突然出现的东西镇住了。 "木炭灰。"福里斯特小姐惊叫道。 "好啦,这又有什么关系,"福尔摩斯医生用紧绷的高音说,"不过是风向变了,福里斯特小姐,没什么。" "风向变了。"埃勒里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立刻皱起眉头,手伸到衣兜里去掏香烟。泽维尔夫人平直的后背纹丝未动。 沉默被从前门传来的马克·泽维尔的声音打破了。"早上好。"他又气冲冲地补上一句,"这些木炭灰是怎么回事?" "噢,泽维尔先生,"福里斯特小姐高声叫道,"火势更大了!" "更大了?"他走上前来,站在他嫂子身边。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此时变得晦暗无光,眼白上还有血丝。他看上去像是根本没睡,要不就是喝了一夜的酒。 "这可不妙,"他嘀咕着,"这可不妙。"--一次又一次--"本来看起来不像--"他不再嘀咕,把声音提高,突然大声说,"既然如此,那咱们在这里等什么?火还得烧下去,早餐也得吃。约翰去哪儿了?我饿了!" 佝偻着高高的身子、步履蹒跚的博内斯,扛着还沾有泥土的铁锹、铁镐从房子一侧走过来了。在阳光下他只是个憔悴的老人,身上穿着肮脏的外套,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嘴角带着敌意。他直接上了台阶,目不斜视,进了前门不见了。 泽维尔夫人也觉得奇怪。"约翰?是啊,约翰到哪儿去了?"她转过头去,那双黑眼睛躲开了小叔子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射出的目光。 "你不知道吗?"马克·泽维尔语带讥讽。 上帝啊,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埃勒里心里叫道。 "是的,"那女人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他昨晚没有上楼来睡觉,"那双黑眼睛里分明有着电闪雷鸣,"至少我早上起来没看到他在床上,马克。" "这没什么奇怪的。"福尔摩斯医生强装着笑脸连忙说道,"大概又在实验室里消磨了半夜。现在这个试验把他的心思全占据了。" "是的,"泽维尔夫人说,"他昨晚说过要待在实验室里,是不是,奎因先生?"她那双独特的眼睛突然看向警官。 警官正阴沉着脸,毫不掩饰他的反感。"他是那么说的,夫人。" "好吧,我去找他,"福尔摩斯医生急切地说着,从游戏室的一扇落地窗进到屋里去了。 没有人说话。泽维尔夫人又把忧虑的目光投向天空。马克·泽维尔安静地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手指夹着的香烟冒起的烟雾缭绕在他半睁半闭的眼睛前面。安·福里斯特小姐在自己的膝盖上把一条手绢系上又解开。门厅里传来了脚步声,惠里太太那粗壮的身影出现了。 "早餐准备好了,泽维尔夫人。"她神情紧张地说,"这两位先生--"她指的是奎因父子--"他们--" 泽维尔夫人转过头来。"当然。"她用愠怒的声音说。 惠里太太脸涨得通红,退了下去。 突然间,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刚才福尔摩斯医生走进屋里时经过的那扇落地窗上。那个高个儿的年轻英国人正站在窗户前,他的右手由于攥得太紧而出现白色的斑点;他的头发乱得不像样子,除了东倒西歪,还有几缕似乎呈直立状;他的嘴在动,脸灰得像他身上的灰色花呢裤子。 他的嘴一张一合,可就是没有声音出来,这样过了好一会儿。 最后,他用嘶哑得厉害的声音说了一句,埃勒里也是常常能听到的:"他被人杀死了。"
暹罗连体人之谜——"怪物"
书名: 暹罗连体人之谜
作者: [美] 埃勒里·奎因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译者: 李小刚
出版年: 2008-6
页数: 258
定价: 25.00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大师系列:埃勒里·奎因作品
ISBN: 9787802254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