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见亚纪子提起咖啡壶,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倒进小石原烧①的杯子里,并伸出另一只手将放在桌边的早报拿了过来。咖啡的香气混合着刚刚“出炉”的报纸油墨味,钻入了她的鼻腔。清晨柔和的阳光透过纸门照射在桌子上。 亚纪子已经在这样的公寓里独居了很长一段时间。福冈的房租要比东京便宜很多,所以回老家后她就租了一间附带客厅、光卧室就有六叠②大的中高级公寓。双亲在几年前相继过世,但因为留有一些遗产,让她这个没有男人依靠的女人也可以过上比较惬意的生活。 亚纪子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但还没为结婚发过愁。住在久留米在大学当副教授的兄长经常让自己的妻子来劝说亚纪子去相亲,但每次都被她婉拒。一想到自己在东京的惨痛经历,亚纪子就没有结婚的勇气。再加上她还没有舍弃工作上的理想,不,即便不是自己的本职工作也没关系。无论做什么事都好,只要再一次涌生出热情投入其中就无怨无悔了。 扫了几眼热点新闻后,亚纪子看看时钟,见已经八点了,便回到卧室,不慌不忙地开始换衣服。《妇人文化》每月二十日发行,昨天已经交稿,所以二十一日的清晨对她来说是一个月最清闲的时刻。在不用赶稿的那几天里,新入社不久的亚纪子必须外出争取广告客户。 门铃响了,这么早会有人来真稀罕。亚纪子满心疑惑地打开了门,只见佐伯站在昏暗的走廊上。 佐伯是西部日本电视台福冈分局的媒体总监。替《妇人文化》举办各种以女性为主角的大型活动是他的工作之一。亚纪子是在杂志社与西部日本电视台联合举办的美食活动上认识佐伯的。此后两人就开始约会,大约每周出去一次,喝喝酒或者开车兜风。佐伯体态匀称,面若冠玉,说话声充满年轻人的活力,丝毫不像一个已有两个读中学的儿子的大叔。 “你应该睡醒了吧?”佐伯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用他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注视着亚纪子。 “当然,我都快出门了。你要不要进来坐一会儿?” “你不是要出门吗?” “没关系,喝杯咖啡的时间还是有的。” 《妇人文化》杂志社的上班时间是九点,但社员大多是兼职的家庭妇女。所以松角主编对上班时间也没有硬性规定。 佐伯想了一下,还是走进室内换上了拖鞋。 “哟,收拾得挺干净嘛。女人的房间可真漂亮啊。” 亚纪子的房间内摆放着洋娃娃和各种香水,墙壁上还贴着亚纪子本人侧脸的大幅海报,这是以前杂志所采用的封面。佐伯环视了一周,把一只大牛皮纸信封搁在桌子上。 “这是昨天你忘在我车里的东西。我还以为是情书呢,小兴奋了一把。结果打开一看原来都是婴儿的照片。你要这些照片干吗?我想了一晚上都没睡好。” 佐伯说话就是喜欢夸张,亚纪子还打算今天打电话给他,没想到他居然亲自送上门了。她接过信封,松了一口气。昨天佐伯邀请亚纪子参加一部法国电影的试映会。会后邀请她在东中洲的酒吧街上逛了两三家酒吧,最后才叫车把亚纪子送回了家。照片上那个婴儿就是亚纪子在九州医科大学采访原木医生时见到的那个心脏病患儿。原木抱着婴儿的那张照片还登上了“女性风貌”的专栏页面。 后来亚纪子又去病房看过那孩子,才知道她叫神崎弓子。报道刊登后,亚纪子为了道谢去拜访原木,也顺道去看望了弓子。本来可以在那次见面的时候把照片的底版交给原木医生,但她却没有那么做。至于没有这样做的原因,或许是下意识想为自己再次拜访找理由吧。非常奇怪,每见一次弓子,亚纪子就越放不下她。 “真难得啊,上期的‘女性风貌’你写得很用心嘛。” 其实佐伯已经猜到了这是什么照片才这么说的。 “简直就像是在给心脏病患儿做宣传,希望社会各界‘伸出你们的援手!’” “我这么写可没有这种打算……但事实上,的确有很多孩子因为没钱无法入院接受治疗,无法进行手术。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就早早地走了……这也是个不争的事实啊。” 说这话时,弓子那惹人怜惜的睡颜又浮上了脑海。随即亚纪子就感觉胸口有一种不断紧缩的阵痛。 “你好像很喜欢孩子。” “是的,非常喜欢。……我不想结婚,但却很想要孩子。你说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奇怪啊。” “没有啊,我觉得正好。” 佐伯一脸认真地说。 “好什么?” “你想生孩子,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的美貌加上我的智慧肯定会生个完美的小孩。” 佐伯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就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笑完后,佐伯把亚纪子泡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拿起车钥匙站了起来。 《妇人文化》的编辑部就在吴服町一栋老旧的大楼内。大楼临海而建,吴服町也算是福冈的市中心地带。 九点已过,但编辑部里只有主编松角逸子和另一位社员林江君坐在桌前捧着茶碗喝茶。林江君看上去就像个很会持家的好太太,她和松角主编都已年逾五十,是《妇人文化》创刊以来的老臣。 《妇人文化》是四开八页的月刊,本来是当地妇女会的机关报,创刊已有十年历史。但现在杂志的主旨已经变成了妇女教育,所以除了妇女会外,还有相当多的读者。现在编辑部一共有七名社员,全是女性。取材,校对,发行等工作全由女性包干。杂志社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避免赤字,所以《妇人文化》和一般报社不同,编辑部内时常会弥漫着一种精打细算的家庭氛围。 “砂见小姐,有人找你。” 松角主编一见亚纪子,就用她浓厚的九州腔喊道,并把视线投向屋内的屏风。编辑部只有一个房间,所以会客室和茶水间都是用屏风隔出来的。 “是谁啊……” 松角压低声音说: “不清楚,只说要找写上一期‘女性风貌’的人。” 亚纪子略感不安地走进屏风。 一个正坐在窗边眺望窗外的男人回过头,他穿着朴素的灰色西装,看上去六十来岁。 “请问,我是砂见,您找我有事吗……” “啊,冒昧来访。” 肌肤油亮的男人撑起略显憔悴、布满皱纹的笑脸,不住地点头。 亚纪子面朝男人说: “请问,是不是那篇报道有什么问题……” “啊……您别误会,其实我读过报道后十分感动。” 男人合起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做出敬拜的动作。然后他盯着自己的手,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似乎是在为想说的话选择合适的言词。 “照片上的孩子十分可爱,我看过后觉得那好像不是别人的孩子……请问那孩子现在还没有接受手术吗?” “四五天前我去医院的时候还没有……” “我知道了,那么……” 男人终于抬起脸,从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信封。 “可以拜托您把这个转交给医院吗?就当作那个孩子的手术费吧。” 没有写收信人姓名的信封放在桌上的那一瞬间,亚纪子突然哑口无言。男人的脸上又浮现出虚弱的微笑,他低下头拜托亚纪子达成自己的心愿。 “这些钱本来是打算当作治疗费捐给心脏病儿童的,但只有这么一点,帮不了几个人,再加上看到照片上那孩子的笑容后,觉得她和我可能有一点缘分……” “恕我失礼了,请问这里有多少……” “只有三十五万。” “啊,这么多……” 亚纪子不禁打量起眼前的男人。灰色的细纹西装下摆已经染上了一圈褐色的污迹,袖口附近满是皱痕,看上去像是不久前拿出来穿的旧衣服。系在像鹤一样细瘦的脖颈上的领带也已经褪色。 男人或许察觉到亚纪子的心思,忙避开她的视线说: “唉,像我这样的人做捐款这种事恐怕会成为别人嘲笑的对象,但只要想到那孩子如果是我的孙女,她没有钱治病时,我就感到如坐针毡。钱不多,这是我仅有的积蓄,我希望这些钱能给她治病。” 亚纪子感到面颊火烫,她深深地低下头说: “好吧,我明白了。我一定把您的心意送到医院。对不起,请问您怎么称呼?” “不不不,只要送出我就安心了。” 说着男人站了起来,他也没有带随身物品,就那么直接走出了屏风。走到门口时,他转过身向松角总编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打扰了。”然后又回过头对亚纪子说:“那就拜托您啦。” 男人郑重地低下了头,始终没有看亚纪子的眼睛。他这样做好像是做了什么与身份不符的行为而感到羞耻,想要尽快离开编辑部。只有他说话的声音,饱含着男人深深的情义。 亚纪子追到门前,但男人却在她的面前,轻轻地关上门走了。 “太难以置信了!现在居然还会有这样的好人!” “孩子的母亲肯定非常高兴!” 听到男人说话声的松角和林迫不及待地发出欢呼声。但亚纪子却觉得那声音非常遥远。她打开手中的信封,里面的确放着三十多张一万元的纸币。 弓子有救了! 亚纪子的胸中涌起一股窒息般的感动。男人下楼梯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