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海饭店建在博多站西侧五百米,车站周边比较安静的一块区域内。像福冈这样的都市,车站周边之所以会比较寂静,是因为数年前车站从原来的位置向南面移动了大约五百米左右。车站新址原本是老车站的后门。后门和老站热闹的正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里是一片只有仓库和荒地的闲置地段。最近新址的周边才完成了修整工作,站门前出现了高楼和商店,看起来整洁气派。但只要离开这块地方,就又只剩下空地和老旧的建筑。 从玄海饭店往西走一段路,有一条名叫春吉的商业街,街上有不少餐厅和情人旅馆。因此玄海饭店变成了连接寂静和喧闹的路标。它的一边是寂静的新城区,而另一边是喧闹的老城区。 六月二十四日,福冈从早上开始就受到了三号台风的影响,断断续续地刮风下雨。台风经过九州,晚上八点过后穿过山阴地区,所以到了半夜,还时不时会有强风吹过。大风吹落了树上的绿叶,卷起叶片在夜半无人的站前道路上乱舞。 半夜两点左右——正确地说,应该是六月二十五日的凌晨两点二十分。两辆博多警署的警车鸣着警笛在玄海饭店的门口停下。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辆巡逻车停在了饭店门口。巡警接到饭店方面发来的求助,说有一名住客被杀。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巡警到达现场确认情况,之后他们用无线电通知了博多警署。又过了十分钟左右,警署的人马赶到。 博多警署搜查一课警部补巽志郎从警车上下来后,目光迅速地将饭店周边扫了一遍。玄海饭店是一栋四层的小楼,建在电车路往南拐的细长小路边。看上去房龄大概有五年左右,灰色的外墙上挂着标有饭店名称的蓝色霓虹灯。一眼看上去,似乎是一家清静的小规模商务旅馆。但春吉商业街就在边上,来这里翻云覆雨的男女应该不少吧。 饭店的北侧是纸板箱工厂的仓库,南侧的两层住宅似乎是住家,但灯都黑着。 看了一会儿,身材高大、看起来有些驼背的巽志郎大踏步地朝饭店正门走去。他的身后跟着四个来自博多署的刑警,个个都比巽志郎年轻。巽志郎四十多岁,今年是他升为警部补的第三年,以他的年龄来看,升到这个职位的速度并不算快。巽志郎长着一张地包天的嘴巴,柔和稳重眼神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并且给人一种比刑警身份更让人安心的印象。事实上,他的性格稳健,并且很有耐心。之所以会选择刑警这个职业,据说是因为他的正义感要比常人强一倍的缘故。 身穿制服的巡警正在灯火通明的饭店大堂里等候,见巽志郎等人来后,便带领他们一同搭乘电梯来到三楼。电梯门开时,一个身穿黑西装、系着黑色领结的瘦男人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敝人姓楠,是这里的经理。”男人不慌不忙地报上自己的姓。十分恭敬地弯腰向几位警官打过招呼后,他便带着一行人走向案发的房间。在背光灯的照射下,狭长的走廊光线昏暗。两旁排列着大小型号都相同的房门。拐过一个弯后,就能看见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房间的门开着,从里面透出了一缕灯光。巡逻队的山本刑警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用眼神向巽志郎打了一个招呼,然后默默地站在案发现场的入口。 长方形的房间装潢得很简单。身穿浴衣的男人倒在右侧窗边的双人床上,头朝着窗户,多毛的左腿露在床外,悬在半空中。 先到的山本等人已经在浅褐色的地板上放好了垫板,这样做是防止调查的时候弄乱脚印和血迹。巽志郎小心翼翼地走在地板上,接近双人床。 死者是个五十多岁,体态肥胖的男人。他那被阳光晒黑的粗脖子上缠着两圈浴衣带,并在喉结下方牢牢地打了一个结。脑袋向左面扭着,侧脸看上去非常富态。死者微微闭着双眼,厚嘴唇外翻,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酒臭味,整张脸显露出一副似乎还能听到鼾声的醉态。但和活人有所不同的是,他的面孔紫红肿胀,下颚上浮现出了死人才有的尸斑。基本上能够确认是勒杀身亡,但死者似乎根本没有抵抗的迹象,看来他是在昏迷的状态下被凶手勒死的。 巽志郎转过身,让面色有些苍白正在俯视尸体的年轻刑警香月联络县警总部,让对方派鉴证科的人来。然后又把视线转回到尸体身上,不用手摸,仅用眼睛观察尸体的面孔和后颈。 他在尸体头部下面的枕头上发现了少量的血迹,于是换了个位置观察头部的另一侧。不出所料,后脑勺和压在下面的右耳之间沾满了半凝固的血迹。这样看来,被害者肯定先是被凶手打晕,丧失了意志,倒下后才被勒死的。 站在床头的内田刑警指着地板低声提醒巽志郎。原来在离床脚大约有二十厘米的地毯上,有一只底朝上的玻璃烟灰缸。他们蹲下凑近观察,发现烟灰缸的裂痕上沾着一些血迹和四五根头发。 “看来这就是凶器。” 内田喃喃地说。巽站起身,向站在门边的楠经理问道: “这只玻璃烟灰缸一般是放在哪里的?” “平时都放在桌上。”楠经理指着窗边的桌子回答。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冷静,但似乎带着几分紧张,尾音微微发颤。巽志郎转头望去,看见桌子上除了放着台灯和水壶外,还有一块刚好能放烟灰缸的地方。此时桌上的台灯还亮着没有关。 莫非死者是与人性交后被杀的? 一个大男人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上被害,无论是谁看到了这种场面都会这么想。再加上凶手用的是随手可得的烟灰缸,种种线索让巽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房间内的陈设没有大动过的痕迹。除了床以外,只有一套廉价的三件式沙发。应该是属于被害人的灰色西装和衬衫以及内衣胡乱地堆放在床前的椅子上。茶几上放着一只陶制的灰色烟灰缸,里面放着一截带过滤嘴的烟头。 入口的左手边是淋浴房,打开一看,里面的热气还未散尽。西式浴缸中还剩着半缸水,巽志郎伸手触碰了一下漂浮着体垢和毛发的浑水,居然还是温的。入浴,性交,然后…… 在鉴证人员到达之前,尸体和现场所有的东西都不能用手去碰,这是身为一个刑警的常识。现在搜查一课的主要工作是为现场人员做笔录。博多警署的四名刑警分成两组,在饭店服务员的陪同下,开始向当天在人饭店里的住客打听情况。这时已经过了凌晨三点,但发生了杀人案这么大的事,警方不得不叫醒那些还在睡梦中的客人。巡逻队的山本留在现场待命,巽来到走廊上把楠经理叫了过来。 面对面才发现,楠要比第一次看到时年轻很多,大概才三十二三岁吧。两颊消瘦没有光泽,脸色看上去非常不健康。因为面色不佳,楠经理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他高傲地紧绷着脸,警觉的双目中闪现着凌厉的目光。他告诉巽志郎,饭店的社长大约一周前到奥别府①静养去了,自己是社长的外甥,一直做管理饭店的工作,所以有关饭店的一些问题,他大体上都知道。楠经理说得不慌不忙,但或许太紧张的关系,语气有些兴奋。巽志郎开始提出自己的问题。 “你知道被害者的身份吗?” “知道,被害人是谷口先生,他是从宫崎来的。听说好像是家电销售公司的分店长。” “他是第一次来这里住宿吗?” “上上个月加上这次一共两次。他两次来福冈好像都是为了开会。有关这方面的信息,我想殿村先生应该很清楚。” 楠口中的这个殿村是谷口的部下,他和谷口一起住在旅馆里。发现尸体的人也是殿村,之后他就因为头晕一直待在隔壁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我知道了,那待会儿我会去问他。——那么,谷口先生是什么时间入住的?” “昨天下午——不,应该是前天了。大概是二十三日的下午两点左右,谷口先生和殿村先生一起入住本店的。” 之后楠又说办完开房手续后两人就马上出去了,大概到了晚上十点左右才回来。第二天,也就是二十四日早上八点,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又出门了,但晚上则是分别回来的。 “我记得谷口先生大概是晚上十二点十分过后回来的。” “你确定?” 因为话题离案发时间越来越接近,巽让楠经理重新确认了一遍。楠经理神经质地眨了眨眼睛,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表示确认。 “当时我就待在前台,我确信是自己亲手把房间的钥匙交给他的。” 谷口是一个人回来的,看上去喝了不少酒。楠发现门口没有出租车,推测他大概是走回来的,或者是在饭店附近下车走了一段路。因为看见谷口醉步蹒跚,递过钥匙后,楠想送谷口回房,但谷口摆了摆手,独自上了电梯。楠站在电梯门口,注视着指示灯,看见电梯安全到达三楼后便回到了前台。他无意间扫了一眼时钟,记得当时是十二点十分。 “他没说会有人来拜访自己吗?” “啊,好像没说过……但他经常问自己不在的时候有没有人打电话找他。昨天晚上,大概在回来前一小时吧,他还在外面打电话来问,有没有电话找他。” “那有没有呢?” “没有。” “谷口先生为什么会订双人房?” “这个……是他太胖的关系吧。您也看到了他的身材,如果不是双人床的话,恐怕很难睡安稳吧。之前他来敝店订的房间也是双人房。” “哦,是这样啊……” 谷口回来后,楠因为接电话等杂事,经常离开前台。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兼任前台的服务员和一个夜间保安住在饭店里。但这时候他们都已经在休息室里休息了。虽然规定前台随时都要有两人留守,实际上十二点过后就很少有客人出入了,所以一般只留下一个人,两人轮换休息。 “前台大概空了多长时间?” 楠苦笑着歪歪嘴,视线从巽志郎身上移开道: “其实时间还挺长的,但我始终留意着大门……” 前台的后侧有一个像办公室一样的小房间,楠在里面做一些整理账簿之类的工作,累了就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楠说谷口回饭店后,一直到凌晨两点差几分,也就是殿村回来这两小时内,前台一直没有人。 “但如果有人出入的话,我一定会发现的。一直到殿村先生回来之前,我想应该没有人经过大堂。” 楠又多说了几句为自己辩解,他这么说或许是因为自己曾打过盹儿,所以感到心虚。那样看来正门曾有一段时间可以自由出入。 “想要进饭店一定要经过正门吗?” “是的,要想去客房的话就必须走正门。” “那安全出口呢?” “有是有,但不常使用,而且都从内侧上了锁。当然无法从那里出入了……” 案件十分棘手啊。巽志郎在心中喃喃自语。一般在情人旅馆或者小规模的饭店中发生客人被杀的案子,凶手都会在门口或者前台被人目击。这对于搜查来说是十分重要的线索,但本案在这一点上却是空白,看来只有从住客那里寻找线索了。但案发时间这么晚,想要挖出点有用的情报肯定非常困难。巽对此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另外,现在再来责怪饭店管理人员的疏忽也没有太大意义,毕竟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要怪也只能怪巽他们运气不佳。 “对了,发现尸体的人是谷口先生的同伴吧?” “对,是殿村先生。他是快到凌晨两点的时候坐出租车回来的。” 楠语气一变,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又把视线转回到巽志郎的身上。 殿村搭乘的出租车开到了饭店门口才停车,虽然他也面色微醺,但没有谷口那么醉。他也从楠手里接过了钥匙,搭乘电梯回到了三楼。殿村的房间就在谷口隔壁,是标准间。大概过了五分钟左右,殿村就一脸惊慌地从楼梯上冲了下来,说谷口死了。楠去现场确认后,就拨通了110。这时殿村吓得说不出话来,十分钟过后,当巡警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因轻度贫血回房休息了。 两人边走边说,在楠的带领下,巽来到案发现场隔壁的37号房。楠敲敲门,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应门。门打开了,看得出殿村刚才西装也没有脱就一直躺在床上。他是个身材矮小,圆脸微胖,才二十四岁的年轻人。虽然他现在脸色苍白,但巽觉得殿村平时应该是个面色红润的小伙子。 37号房的格局和谷口的房间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感觉上稍微狭窄了一点。巽让殿村坐下,自己则坐在他的对面。一脸不安的殿村看了看巽和楠,最后把目光对准了自己的指尖。他说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巽问他问题,他也能很快回答。楠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两人,然后悄悄地带上了房门。 据殿村说,被害的谷口健策大概五十二三岁,是九州家电销售公司的分店长。他们所任职的公司总店在福冈大名町,每隔两个月,九州四座分店的店长就要聚在一起开个会。这次就是为开会而来的。殿村陪同谷口于前一天,二十三日到达福冈。 昨天的会议大概到六点半就结束了,会后大家就到公司附近的料理店聚餐。吃完饭后各自活动,谷口和总公司的营业部长等人去下一家喝酒,殿村则去总公司的员工宿舍和年轻人打麻将。大概打到一点半左右,他才叫车回饭店。在回去之前,凑巧来宿舍视察的总公司经理部长让他带话给谷口。所以他路过谷口的房间时,才会去敲他的门。敲了半天没开门,他本想就此离开,但因为口信的内容是关于第二天和领导打高尔夫球的时间,这种事还是在当晚就传达到比较好。于是殿村就打算进屋留张纸条,便扭动门把手进屋。门没有上锁,一扭就开。床头柜上点着一盏台灯,他看到谷口伏在床上。正在犹豫该不该进去打扰的时候,他突然看见谷口的脖子上缠着一条带子,于是便下意识地凑近一看……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他记不太清了。大概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大叫着跑出了房间。殿村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以上的内容。 “你进入谷口房间时,房间里或者走廊上有人吗?” 殿村用力地摇了几下脑袋,那动作就像刚从水里出来的狗在抖毛。看来他又想起发现尸体时的恐怖一幕。等他稍作镇定,巽又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谷口先生的家里有哪些人?” “有太太和两个还在读中学和高中的儿子。” “他在宫崎的分店工作很久了吗?” “今年是第八年。” “公司内部有没有什么关于谷口先生的传言?比如不好的事……” “这我不太清楚,像我这种小职员……” “那他在店里的风评如何?” “一般一般吧……” 殿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也就是说,对于谷口先生被杀这件事,你没有任何头绪是吧?” 一直低着头的殿村抬起头注视着巽,他的眼睛里充满不安和惊慌,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把目光转向桌子,有气无力地说:“是的。” “听说谷口先生入住饭店后,就一直在等一个人的电话。他在等谁的电话,你知道吗?” “不知道……只是……” 殿村欲言又止,惨白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红晕,但很快就消失了。 “如果你想说的话会影响他的名誉,我们警方是不会对外公布的。放心吧,请放开胆子说出来。” “好吧。”殿村点了点头,好像做出了决定似的深吸了一口气。 “分店长他有一个年轻的情妇,那女人以前就住在我家附近。有一次我撞见他俩走在一起,后来我问那女人,她很爽快地告诉了我自己和分店长的关系。” “原来如此。” “我想,分店长在等的电话,或许是那个女人打来的吧。” 这种事很常见,巽这么想,又是个司空见惯的案子,只要按老一套调查,不日就能破案。尽管如此,巽却感到心中有一丝不安,好像看漏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似的。 外面响起了警笛声,是鉴证科的人到了,警车已经停在了门口。巽志郎带着一副凝重的表情,一边思考一边缓缓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