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条胳膊。五个名字。 这个谜让调查队集中在了树林中间,变成了一支路上移动团队。热气腾腾的咖啡和三明治似乎和这样的环境格格不入,但它们能形成一切都在控制之中的假象。无论如何,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曾在寒冷的二月份吃过自助早餐。 斯特恩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薄荷糖。他摇了几下,两粒糖便滑到了他的手里,然后他直接放进了嘴里。他说这些糖能帮助他思考。“怎么可能呢?”他随后问道,与其说是问别人,不如说更像是问自己。 “该死的……”波利斯不禁说。但他的声音小极了,没有人听到。 罗莎试图在树林的空地上找到些线索。格兰注意到了她。他明白,她的女儿和那些女孩的年龄差不多。当你得知一个针对儿童的犯罪行为时,这是你第一个想到的。你会问自己,自己的孩子会怎么样呢,如果……但你不敢往下想,因为即使只是想想,你也会很害怕。 “我们会找到剩下的残肢的。”罗凯督察说。 “难道这就是我们的任务?找到尸体吗?”波利斯愤怒地说。他是一个行动派的人,无法看着自己变成埋葬死尸的工具。他会有罪恶感。事实上,听到他的话,其他人也都迫不及待地点头称是。 罗凯让他们冷静下来,“我们当然要抓住罪犯。但我们不能忽视搜寻工作,尽管这令人非常心痛。” “这是蓄意犯罪。” 听到最后一句话,所有人都斜眼看着格兰。 “拉布拉多闻到了胳膊的气味,然后挖出了一个坑:这是‘计划’的一部分。那个人应该一直关注着那两个牵着狗的小孩。他知道他们会带着狗去树林。因此,他把那里变成了他的‘小坟场’。这很简单。他完成了他的‘工程’,并且成功地展示在我们面前,展示在我们所有人面前。” “你的意思是我们抓不住他?”波利斯恼怒地问道,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们以后会更了解我的,就像这个案子一样……” “可他会再作案的,是吗?他会再次行凶的……”这一次,罗莎不想再保持沉默了,“他成功了,他会再次向我们证明的。” 她希望格兰能反驳她的话,但格兰没有做声。即使现在他有什么想法,他也无法用人类可以接受的语言表达出来,那很残忍。一方面,他必须考虑到可怕的死亡;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凶手继续行凶。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继续作案,才有可能抓住他。 罗凯督察继续说:“如果我们找到了那些女孩的尸体,那我们至少可以给那些家庭办一个葬礼,有一个让他们哭泣的墓碑。” 像往常一样,罗凯用更圆滑的方式,转移了这个问题的切入点。这是面对媒体时的惯用手法,为了让故事的情节变得更加缓和。先是追悼,痛哭,以争取时间,然后是调查和找出罪犯。 但格兰知道,这个工作他做不到,记者会从四面八方扑来,贪婪地剥离这个案子,把所有最肮脏的细节都暴露出来。特别是,从他们再也无法获取新的信息时起,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会换来承诺和郑重的调查。罗凯相信他能拖延那些记者,每次都给他们一点儿他们希望得到的消息。格兰觉得,罗凯所谓的控制只是脆弱的幻觉。 “我觉得我们应该给这个人起个名字……在面对媒体之前。”罗凯说。 在移动团队的野营地,波利斯建议把那个制造“胳膊坟场”的人叫做“阿尔伯特”,这是一件老案子里的名字。在场的人都欣然通过了。 从那时起,搜查队的队员们提到那个罪犯的时候就用这个名字。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阿尔伯特的相貌开始渐渐清晰起来。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脸,一个人自己生活。每个人都想象出了各自的版本,而不再把他当做是一个逃逸的影子。 “阿尔伯特,嗯?”会议结束时,罗凯仍在掂量着那个名字的媒介价值。他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它,寻找它的味道。这行得通。 但还有别的事折磨着督察,他对格兰说:“如果你想听真话的话,那么我同意波利斯的观点。天哪!我怎么能强迫我的人去收集尸体,而让一个精神变态的疯子逍遥法外呢!” 格兰知道,当罗凯说“他的人”时,实际上指的尤其是他自己。他害怕找不到任何结果。当他们无法阻止罪犯的犯罪行为时,他总是害怕有人辱骂警察的办事效率。 然后,还有第六条胳膊的问题。 “我想,还是暂时不要把第六个受害者的消息传出去。” 格兰很困惑:“可这样的话,我们怎么能知道那个罪犯是谁?” “我都想好了,你不用担心……” 在米拉•瓦斯克兹的职业生涯中,她一共破获了八十九起失踪案。她获得过三枚奖章和一大堆表彰。大家觉得她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他们经常向她咨询,甚至请她去国外。 那天早上,一个在音乐老师家里,她同时救出了失踪儿童帕布罗和艾丽莎,这是十分轰动的。米拉什么都没有说,她觉得很烦。她应该承认自己犯的错误——没有等待增援就独自进入那幢棕色的房子。她低估了那里面的环境和可能出现的陷阱。她让自己和人质处于险境,让嫌疑犯卸了她的武器,还被用枪抵住脖子。最后,她也没有制止住音乐老师的自杀。 但所有的这些都被她的上司们忽略了,当他们定格在媒体的相机面前时,反而一味地强调她的功绩。 莫莱科苏警长想见她。 几乎已经到了晚饭时间。格兰慢慢地爬上楼梯,走进公寓,然后开始倾听。几秒钟后,当习惯了新的安静时,他听出了汤米那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他正在房间里玩耍。他走向儿子,但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没有勇气打断他。 汤米九岁,无忧无虑。他有栗色的头发,喜欢红色、篮球和冰激凌,冬天的时候也是。他有个好朋友,叫巴斯蒂安,他们经常一起在学校的小花园里组织美妙的“旅行”。他们都是童子军的成员,今年夏天,他们还要一起去野营。最近,他们谈论的全是这个。 汤米和母亲惊人的相似,但他有一样东西和父亲一模一样,就是那双大而专注的眼睛。 当发现格兰时,汤米转过身冲他笑了。“已经很晚了。”他提醒道。 “我知道,对不起。”格兰为自己辩护,“露娜女士已经离开很久了吗?” “她半个小时前来把她的儿子接走了。” 格兰有些生气。露娜女士是他们的管家,已经干了很多年了。因此,她应该知道他不喜欢留汤米一个人在家。这是有时候让他觉得不能继续工作的小困扰之一。格兰一个人无法解决所有事情,这就好像唯一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人在出门前忘了带魔法公式手册一样。 他得跟露娜女士说清楚,最好要对她严肃一点儿。他要让她晚上一直和汤米待在一起,直到他回家。汤米觉察到了他的想法,脸色沉了下来。因此,格兰想马上转移他的注意力,于是问:“饿了吗?” “我吃了一个苹果,一些饼干,还喝了一杯水。” 格兰晃了晃脑袋,觉得很有意思。“这些对于晚餐来说好像不太够。” “这是我的点心。但现在我还想吃点儿别的……” “意大利面?” 汤米高兴地拍手叫好。格兰爱抚地摸了摸他。 他们一起做了面条,摆好了桌子,就像一个训练过的家庭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他们要独立完成,不咨询别人。他的孩子很快就学会了,格兰很为他骄傲。 最近的几个月对他们两个来说都不轻松。 他们的生活有瓦解的危险。他努力且耐心地把一块一块的边缘拼连起来。用秩序来弥补他的缺失:规律的三餐,准确的时间表,固定的习惯。从这个角度来看,和以前相比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在重复着,这能让汤米觉得安心。 最后,他们一起学习分担这个空缺,而不去否认事实。当他们俩中的一个想提到它时,他们就会转换话题。 唯一一个他们从来都不做的事情就是提起这个空缺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从他们的字典里消失了。他们用别的方式,别的表达。这很奇怪。一个时刻想着击败他遇到的每一个连环杀手的人,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个曾经是他妻子的人,并且允许他的儿子让自己的母亲“非人性化”。她几乎成了每晚给汤米读的童话里的角色。 汤米是唯一一个把他和世界连接起来的平衡锤。否则,一瞬间他就会坠入那个他每天都在探索的深渊。 晚饭后,格兰钻进了书房,汤米也跟着他进去了。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这样。他坐在吱吱作响的旧摇椅上,他的儿子趴在地毯上,开始他们假想的对话。 格兰看着他的书柜。犯罪心理学、刑事人类学和法医的书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有些书的封皮上有花纹和金色的镏金字。另一些书更简单一些,但封皮包得很好。里面有答案,但困难的是如何找到答案,就像他经常和他的学生说的那样。这些书里装满了令人痛心的照片,受伤的、有伤疤的、受虐待的、灼伤的或是分成一块一块的躯体。所有的这些都严格地封闭在闪着光泽的书页上,并用明确的标题标了出来。人类的生命变成了用于研究的冰冷物体。 为此,在某些日子前,格兰不允许汤米进入他的书房。格兰害怕汤米的好奇心会驱使他打开这里的某一本书,看到最暴力的画面。但有一次,汤米越界了。格兰看到他躺在地上,就像现在一样,已经打开了其中一本书。格兰依然记忆犹新,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女人的照片上,她被人们从河里打捞上来。那是冬天,她光着身子,皮肤呈暗紫色,双目圆睁。 但汤米没有任何不安,格兰没有责骂他,而是跷着腿坐到了他身边。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汤米面无表情地想了很久。然后,他把看到的详细地列举了出来。细长的手,夹杂着白发的头发,空洞的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他开始想象她的工作,她的朋友和她曾经住过的地方。这时候格兰发现汤米几乎注意到了照片里的所有信息,但除了一点:死亡。 孩子看不到死亡。因为他们的生活只有一天,从他们醒来开始,到他们睡觉结束。 格兰那次明白了,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孩子远离世界的丑陋。就像很多年后,他无法让他避开他母亲对他做的一样。 莫莱科苏警长和米拉的其他上司不同,他对米拉的荣誉和报纸上的照片毫不在乎。因此,米拉预料到会遭到他的斥责,斥责她擅自进入音乐老师家的行动。 莫莱科苏是一个情绪化的人,无论是在行为方法上,还是在心情上。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所以,前一刻他可能还非常愤怒或暴躁,后一刻他就又笑眯眯的,绅士得令人难以置信了。为了不浪费时间,他还会结合手势。 但这一次他并不着急。 他让米拉站在写字桌前,没有请她坐下。然后,他开始盯着她,双腿自然地搭在桌子上,双臂交叉着搭在胸前。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 “我知道,我错了。”她早他一步说。 “但事实上,你救了三个人。” 这句话让她沉默了很久。 “三个?” 莫莱科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目光停留在面前的一张纸上。 “他们在音乐老师家里找到了一本笔记。他似乎还想绑架另一个小孩……” 警长把一本记事本其中一页的复印件递给米拉。上面的某月某日的格子里写着另一个名字。 “普利希拉?”她问。 “普利希拉。”莫莱科苏重复道。 “她是谁?” “一个幸运的小女孩。” 他没说别的。因为他不知道别的。没有姓氏,没有地址,没有照片。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个名字:普利希拉。 “所以,不要再给自己罪受了。”莫莱科苏继续说,在米拉反驳之前,他又加了一句,“今天,我在记者招待会上看到你了,看上去你什么都不在乎。” “事实上,我确实什么都不在乎。” “该死的,瓦斯克兹!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些被你救出来的人有多么感激你?就更别说他们的家人了!” 莫莱科苏看着她摇了摇头。 “自从你到这里来之后,我从没听到过大家对你有怨言。” “那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如果你自己理解不了的话,那么你就会有大问题了,我的姑娘……因此,我决定给你安排一点儿团队工作。” 米拉并不同意。“为什么?我做我的工作,这是唯一一件我感兴趣的事情。我已经习惯这样了。我还要去适应别人的做事方式。我该怎么说呢……” “去收拾行李吧。”莫莱科苏打断了她的抱怨。 “为什么这么急?” “今晚就出发。” “这算是惩罚吗?” “这不是惩罚,更不是旅行:他们需要咨询专家,而你非常受欢迎。” 米拉严肃了起来。 “关于什么?” “五个女孩的失踪案。” 米拉在电视新闻里听到过这个案子。“为什么是我呢?”她问。 “因为似乎还有第六个女孩,但不知道是谁……” 她还想听点儿别的解释,但莫莱科苏显然已经决定结束谈话了。他回到了原来的样子,递给了她一个文件,然后指了指门口。 “这里面有张火车票。” 米拉接过文件夹,朝门外走去。离开房间之前,她又转身问:“普利希拉?” “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