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犹恐相逢是梦中 次日便是启程往广平淀的日子。 莫研骑在马上,她病既然已好,自然不愿再闷在马车内,况且天气虽冷,却也还算晴朗。 几朵白云悠悠闲闲地飘来荡去,与地上的雪相映成趣。远远的,还能看见成群的牛羊在积了雪的草地上慢吞吞地闲逛,间歇着传来牛鸣羊叫。 拢了拢脖颈处的皮领,莫研收回左顾右盼的目光,又瞥向眼队伍前的耶律菩萨奴。 展昭虽行在队伍,但心思全都挂在身后不远的莫研身上,直觉的,他就知道她正盯着自己在看。 这使得他犹如芒刺在背,唯恐自己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被她看穿。他有信心瞒过所有人,但对于莫研,他没有……她本是他最不设防的人,现在却成了他最应当骗过的人,这份无奈,着实令他痛苦不堪。 看了半晌,莫研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怎得,自昨夜后,她明明知道是自己认错了人,把耶律菩萨奴当成了大哥。可再看见他,她却仍旧无法挥去那种错觉,甚至是觉得越看越像。她愈是想看清楚他来说服自己,可看着他的背影,那身量、那体型,似乎都愈发的熟悉起来,偏偏他又确实是耶律菩萨奴。 “再这么下去,我非得疯了不成。”她烦躁地挠挠耳根,所幸催动马匹,往前奔去。 展昭听见身后急促的马蹄声朝自己而来,心中一紧,自然而然想到的就是莫研。果然,不过是转念之间,莫研已经到了他旁边。 “耶律大人,我们得走几天才能到广平淀?” 莫研放缓马速,与他并辔同行,同时没话找话道。这也是她为了治自己胡思乱想症的一个方法,说来很简单,要破除幻觉,那么只有认清真相。她认为只要自己与耶律菩萨奴越熟,自然就会清清楚楚地区别出他是耶律菩萨奴,便不会再将他遐想成大哥。 “三、四天吧。” 展昭连头都未转一下,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广平淀好玩么?”仍旧是没法找话。 展昭不答,转向另一边,沉声将文官熙和唤过来:“莫姑娘问广平淀好不好玩,你给她说说吧。” “莫……”文官熙和策马过来,朝莫研笑道,一看她脸色,连忙改口,“不,展夫人,您想知道广平淀的事,那真是巧了,我从小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莫研漫应了声,斜瞪了耶律菩萨奴一眼,后者仿若没看见。 “那儿吹沙成山,大大小小的沙坨深可淹过膝盖,车马过处,不留痕迹。”熙和犹在津津乐道。 “怎得听上去像大漠?”莫研奇道。 熙和笑道:“就知道姑娘……咳咳……展夫人会有此问。那里与大漠并不尽相同,因有大片水泽,水中有肥美鲜鱼,水泽旁草木众多,是个极好的去处。” “这天气,水都该冻起来了吧?” 虽看上去莫研听得饶有兴趣,可她策马行进时,始终不会拉下耶律菩萨奴半个马身,一直就在他身旁。展昭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的声音,又是喜欢又是烦愁,只觉得她一言一行对自己而言都是弥足珍贵。 “应该是冻起来了,但结的冰层都不会厚,薄薄的一层。闲暇时,在冰面上凿个小洞,待鱼儿上来透气时,便可将它钓起来。”熙和娓娓道来,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皇上和殿下,连南院大王都喜欢这玩意。虽然春天在鸭子河也可以凿冰钓鱼,可与在广平淀又有所不同。”他故意顿了顿,想等着莫研问为何不同。 莫研却只是“哦”了一声,什么都不问,弄得他甚是无趣,只得由自己来问:“你知道有何不同么?” “那肯定是因为鸭子河上鸭子太多,把鱼都吃得差不多,所以钓也钓不到什么鱼。”顾名思义,莫研理所当然道。 如此回答,展昭听得暗自微笑,这种感觉已许久不曾有过。 文官熙和亦是哭笑不得,半日才道:“其实,鸭子河里的鸭子并不多。真实原因是因为,相传在广平淀的水泽中,生长着一种五彩神龟。” “五彩神龟?”莫研直皱眉。 熙和连连点头:“对,传说中这五彩神龟就在这广平淀中,几乎没有人能见到它,但只要见过神龟的人,就能得以延年益寿。” 莫研的表情显然是嗤之以鼻:“我家附近有条瀑布,我小时候也老听人说瀑布底下有金色娃娃鱼,只要能摸摸那鱼,便能百病全消,要是对着鱼许愿,还能日进斗金加官晋爵。我守了小半年,才算是逮到那鱼,而且还是一对儿。结果也没什么用处,我二哥哥的眼睛还是瞎的,一点也没见好。那娃娃鱼又整日哇哇叫地烦人,后来还是给放了。我瞧那五彩神龟,多半连那鱼都及不上。” “五彩神龟是我辽国圣物,怎能与那娃娃鱼相提并论。”熙和忙道。 “你又没见过,怎知确有?多半是编来哄人玩的。” “我虽未见过活物,不过倒是见过龟壳。”熙和认真道,“至今宫中还留有一个五彩神龟的龟壳,可不就是真的有么。” 莫研皱眉:“龟壳?” 展昭在旁听她语气,便知她接下来定无好话,果然便听见她呵呵笑道: “既是龟壳,那龟定是死了,它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如何还能为你们延年益寿。我说这话不能信吧。” 被她这么一说,熙和饶得好脾气,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偏又说不过她,讪讪道:“展夫人你莫要胡说,这事自然是真的……” 展昭暗叹口气,生怕莫研再胡说八道开罪辽人,遂淡淡开口道:“那神龟自然是脱去凡胎升仙去了。熙和,这些事他们宋人不懂,你不说也罢。” “是是是。” 难得耶律菩萨奴给他解围,熙和连连应了,不留痕迹地缓下马速,慢慢落到两人之后。 听见他开口,莫研自然而然又转向他,笑盈盈问道:“耶律大人,你怎么知道那龟是升仙去了?” 这问题让他如何回答,展昭暗自苦笑,只得故作没听见,双目注视前方,不言不语。 “耶律大人,耶律大人?!” 莫研见他不答,一手松开缰绳,在他面前猛摇,身子倾斜得简直就要一头栽过来。 此情此景,要再装作看不见听不见,实在不是一件易事。展昭暗自长叹口气,格开她的手,冷冷道:“莫姑娘,请自重。” “是展夫人。”莫研更正他,语气却比前几遭柔和了许多。 他瞥她一眼,不吭声了。 距离他们不远处,马车之内,宁晋已经低着脑袋歪着脖子凑车帘旁有一会儿了,视线中莫研与耶律菩萨奴并头而行,瞧上去似乎还相谈甚欢,他的眉头便不由得愈皱愈紧起来。 “殿下,风刮人得很,仔细受凉。”吴子楚忍不住开口劝道,实则是忧心他莫要扭了脖子。 宁晋瞪了他一眼,唰地放下车帘,过不了半晌,他复撩开车帘,朝吴子楚招呼道:“子楚,你上来,我有话同你说。” 吴子楚依言上了马车:“殿下有何吩咐?” “你说……”宁晋似乎还没想好该怎么说,犹豫了半日才道,“你说,那丫头是不是又看上那个耶律菩萨奴了?” 吴子楚倒未想到宁晋会问他这个,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又看宁晋模样,像是果真为了此事甚是烦恼。 “……我想,应该不是。”他道。 宁晋显然松了口气,想了想,却又皱眉道:“可是,我瞧她好似与他在套近乎,她会不会是……把那个家伙当成了展昭的替身。子楚,你再想想昨夜,是不是?” “昨夜,那是她喝多了才会认错。”吴子楚笑着宽慰他,“现下她又未喝酒,又是大白日的,她自然会明白过来。” “是么……”宁晋迟疑,又朝窗外瞄了一眼。 “您不是一直夸小七聪明么,她当然不会再认错。” 宁晋叹口气:“那丫头,你是知道的。聪明是聪明得很,可一碰上与展昭有关的事,她就能傻到家。” 吴子楚陪着笑了笑,却暗自叹口气,心道:“您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对了,小渝儿怎么样?她还病着,这么颠簸惯不惯?你去问问,若有什么要使,让她尽管说,她皇叔我在这儿呢,让她别什么事都缩手缩脚。”宁晋说起来,便有些气,“毕竟大礼还未行,还不算他耶律家的人,别弄得自己跟小媳妇似的。” “是。”吴子楚领命欲下车。 “等等,”宁晋忽又想起什么,脸上似笑非笑,“公主若闷,你就把那丫头唤了去陪她聊天,莫忘了。” 吴子楚自然明白,微笑着点了点头,返身出去了。 吴子楚来唤莫研时,她尚与耶律菩萨奴说得热闹,只是这热闹,独独她一人在说小时家乡趣事,耶律菩萨奴只负责听而已,偶尔偶尔也会被逼得“嗯”一声。 “小七,”吴子楚驰到莫研身旁唤她道,“公主独自一人在马车内气闷得很,你去陪她说说话。” “公主?”莫研愣了下,只好道,“好,我马上就去。” 展昭闻言,虽暗松口气,心下却十分眷恋她在自己身边叽叽呱呱地说话,不由又有几分怅然若失。 莫研转头,朝他遗憾道:“我得去陪我家公主,偷酒的事我先说到这里了。” 展昭刚想“嗯”一声,又听见她笑道: “剩下的,待吃饭时我再同你说,要不然晚上到你帐里说给你听也行。” 他握缰绳的手微微一紧,暗叹口气,心道:“千万别来。” 莫研自然听不见他心语,调转马头,转向公主的马车。 一路上颠颠簸簸,赵渝尚有病在身,加上心情郁郁,确是十分倦乏。她明明知道耶律菩萨奴就在前面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却不与他说话,便是能说上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多半对自己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自己又何必去自讨无趣呢。 莫研爬上车来,撩帘轻唤了她一声:“公主,你可要我陪你说说话?”口中虽问着,人却已进来,微微笑着望着赵渝。 “是小皇叔叫你来的吧?”赵渝一猜便是。 莫研笑笑,低头瞥见赵渝身旁的几件绣品,皆是锦素红底,上绣戏水鸳鸯映日荷花,多半是行大礼时所要用的绣品。只是看上去,锦缎上鸳鸯不成双,荷花尚残,应是还未绣完。 赵渝循她目光望去,倦倦笑道:“我闲时绣的,虽然这些东西本来就有备下,可若不亲自绣一些,岂不让别人以为大宋的女儿家连针线活计都不会,平白让他们笑话。” “理他们做什么!”莫研道,看赵渝露在衣袖外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心中又是气又是怜惜,“你病成这样,也没人来理会你,你还理他们做什么。我、我真恨不得耶律洪基立时就死了,然后把你带回咱们大宋去,何苦在此……” “嘘……莫要胡说,当心让人听见。”赵渝忙喝住她。 莫研怏怏叹口气,取过件绣品在手中翻看,满目的喜庆颜色,生生地堵着眼睛,让人愈看愈是烦闷。 “你既是来陪我说话,便说些高兴事,莫再惹我想那些个烦心堵心的。”赵渝自她手中夺过绣品,连身畔剩下的一起拢起来,丢进清漆柳条小箱,眼不见为净。 “高兴的事……” 莫研挠挠耳根,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高兴事来,倒是方才文官熙和说的五彩神龟的事情还记得清楚,便依葫芦画瓢地给赵渝说了一遍。她原以为赵渝听了多半也是不耐,却没想到赵渝不仅听得极认真,且还颦眉思索,好像这五彩神龟有何蹊跷玄妙一般。 “公主?公主?”看她想得出神,莫研奇道,“难道你认得这龟不成?” 赵渝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我怎么会认得,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这么稀奇的东西,我们要是能养一只就好了。”赵渝平静道。 “养这个作什么?”莫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千年王八万年龟,公主,你想养一只陪着你玩么?那也不好玩呀。” 赵渝摇头,淡淡道:“不是。”她只说不是,却不愿说出为什么,莫研侧头望了她半日,仍是想不明白赵渝要五彩神龟作什么,难不成她也信那延年益寿的胡话。 “这东西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呢,要真的有,那我就去抓一只来给你玩。”她嘻嘻笑道,“抓一对好了,看两只龟打架,也有趣得很。” “好啊……对了,你方才在外面和耶律大人说什么呢,我看你们说得挺热闹。”赵渝故作不在意问道。 莫研烦恼地挥挥手:“都是瞎聊,没什么。” 岂不知她这么一说,倒让赵渝更加好奇:“耶律大人也会与人闲聊?他可不像这样的人。” “都是我在说话,他听进去的有一两句就不错了。”莫研挠挠耳根,犹豫了半晌,凑近赵渝问道,“公主,这几年来,你与耶律大人可曾相处过?” 没料到她突然有此一问,赵渝愣住,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夜,口中却道:“我也甚少有机会见到他。” “哦……”莫研遗憾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莫研烦躁地又换了只手挠挠耳根,欲言又止好几次,才咬着嘴唇道:“公主,你觉不觉得耶律大人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赵渝呆了片刻,才缓缓问道:“什么地方不一样?” “比方说,他原来习惯先迈右脚,现在却是先迈左脚。还有……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反正就是觉得他和在雁歇镇的时候不太一样了。”莫研自己也说不清楚,越发挠头挠脑地烦躁起来。 赵渝对于左脚右脚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听到莫研的后半句话,不觉也深有同感。“他和那时相比,确是不一样了。”她幽幽叹了口气。 闻言,莫研腾地跳起来,正碰上马车顶棚,“哎哟”了一声,用手捂住头,朝赵渝惊道:“公主,你也觉得他不一样?那么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了?那你觉不觉得他有点像另外一个人?” “谁啊?” “展大哥。”莫研把嗓音压得很低。 赵渝被她骇了一跳,转而皱眉盯住她:“胡说八道,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念着展昭,可也不能这么胡思乱想啊。他哪点像展昭了,根本一点都不像。” “不像吗?可是……他握住我的手时,我觉得就和大哥一模一样。”莫研咬着嘴唇道。 “他握住你的手?他好端端地怎么会去握你的手?” “就是昨夜里,我被椅子拌了一下,他伸手来扶我。那时候,我、我……真的觉得就是展大哥……”莫研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幕像在梦中一般,朦朦胧胧地,不真实之极。此时说来,倒连她自己都要怀疑几分。 赵渝还算冷静,问道:“昨夜里,你喝酒了吧?” “喝了一点,倒也不算多,再说,我又没有喝醉。” “这里的酒,烈得很。”赵渝轻笑道,“你虽觉得自己未醉,但酒劲上头,想来有些迷糊,可你自己又未察觉。” “我觉得……应该不是。”听了她的话,莫研再说话时,已多了几分不确定。 “别多想了。经历世事,人本来就会变,耶律大人就算与三年前有所不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赵渝犹豫再三,仍是没有把耶律菩萨奴原是大宋间人一事告诉莫研。毕竟此事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他如今也与我们疏离了许多,我想,在雁歇镇的事情,你也莫在他人面前提起,免得给彼此添麻烦。” 莫研点头:“我知道耶律大人本就不愿别人知道他救了我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难道因为他是耶律重光的人,所以不想让耶律重光得知他救了你,生怕耶律重光误会他是在讨好耶律洪基?” “也许吧。”赵渝淡淡道。 车窗上的帘子时而被风吹起,耶律菩萨奴的背影在她视线中忽现忽隐,她看了一会,便别开脸去。 夜里扎营时,展昭生怕莫研当真来帐中找自己,巡营巡了五遍之后仍未敢回,独自漫步到距离营地稍远的地方,一直待到月上中天,才回营休息。 路过莫研所住帐篷时,他忍不住放缓脚步,屏气细听——里面静悄悄的,料她应已睡去。他松了口气,暗自苦笑一番,遂抬脚往自己帐中而去。 待经过赵渝所住的主帐,见里头仍旧点着烛火,想来赵渝仍然未睡。这三年来,看着赵渝所处的境地,他扪心自问:若自己当初便知她今日,还会不会领命将她寻回?他心中竟无法回答。 海东青曾告诉过他,赵渝已知耶律菩萨奴的真实身份,但他仍尽量回避赵渝。一来赵渝毕竟与展昭相熟,生怕露出破绽;二来以他的身份,亦不宜与赵渝有过密接触。就这样过了两年多,直到今年春天在鸭子河春捺钵的时候: 在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夜晚他在河边遇见了赵渝,她身边并未有侍女或侍卫,独自一人在夜色中站立着。他是转过一棵树时才看见的她,之前虽然有听见呼吸声,但并未想到会是公主 他只是淡淡地施了礼,便欲转身离去,心中想着另行找人唤来她的侍女。 “耶律大人。”赵渝低声唤住他,“此间就你我二人,你不用这般躲着我吧。” 他只得停住脚步,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公主有何吩咐?” “你还好吗?”她轻轻问道,语气温柔。 “还好,多谢公主关心。” “今年,是第三年。我,就快和耶律洪基行大礼了。” 展昭自她语气中听出了些许异样,只道:“恭喜公主。” 听到他这句话,赵渝抬眼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中流露出悲戚之色,竟有两行自脸颊缓缓留下。展昭见了,暗自心惊,不解她究竟何以伤心至此,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出言安慰。 良久良久…… 她低垂下眼帘,举袖抹泪,哽咽开口:“你走吧,多多保重。” 留在此地无用,且甚是尴尬,展昭微微颔首,便转身迈步而去。才走出五六步远,便听身后赵渝的脚步声奔上前来,待要回身询问,她却已从背后搂住他的腰间…… “公主、公主……”展昭第一反应便是要挣脱,偏偏赵渝搂得极紧,他又怕伤了她。 “你别动,也别说话,让我靠一下,就一下。”赵渝伏在他背上轻轻道。 展昭顿住,浑身不适:“公主,这……不妥……” “你和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赵渝低低道,“我就快要和耶律洪基行大礼了,现在,我不敢奢望什么。……可我总想着得让你知道,让你知道我、我……在雁歇镇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了你……” 听到此处,展昭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了:原来公主爱上了海东青,可她并不知道此时的耶律菩萨奴早已非彼时的耶律菩萨奴。 “我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之间绝无可能,可我就是想让你知道。”赵渝紧紧地搂住他,“你……你心里可有过我?” 展昭身体僵住,他并不是海东青,无法替他回答。 许久等不到回答,赵渝缓缓松开了手。 展昭往前走开两步,才回身尴尬有礼道:“天色已晚,公主还是早些回营休息稳妥。” “我知道。” 赵渝惨然一笑,抬头望向他:“方才的事,不必介怀,你就权当未曾有过。我,也知道你的苦处。” 展昭默然不语,点了点头,拱手离去。 次日,他便听说赵渝淋了雨受寒,这一病便一直到今日。之后他与海东青会面时,曾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告诉他此事,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告诉了他。 他还记得,那夜的海东青喝了很多酒,话却是出奇的少。 展昭这才明白他的心意,顿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他那时就应让公主了解海东青的心意,也许她也就不会这么伤心。可这么做对他俩而言究竟好不好,他却也弄不明白。 此时,看着赵渝帐中透出的微弱烛光,展昭暗叹口气,悄然走过,却听身后传来掀开厚重毡帘的声响,回头望去,正巧看见莫研自公主帐中钻出。 “耶律大人?!”看见他,莫研似乎很惊喜,“你怎么还没歇息?” 展昭不语,总不能说他就是为了躲她,才故意不回帐歇息,却没料到倒偏偏在此撞上。 见他冷着脸不作声,莫研挠挠耳根,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在等我吧?想听我说早间未说完的那……” “不是。”他打断她,淡淡道,“莫姑娘你早些歇着,我还得巡营。” “我还不困,不如……”她快活道。 “我困了。” 他又一次打断她,然后大步走开,同时留意着身后的动静,未听见跟上来的脚步声,才暗自松了口气。 莫研立在原地,低头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打了个呵欠也回帐去了。 总算一路天气还算晴好,原本预计四日的路程,只行了三日便到了鸭子河畔的春捺钵。 宁晋第一次见识辽人的牙帐行宫,虽面上不便表露,但心中也是啧啧赞叹,能将帐篷作的如此华美壮丽,连行廊回院一并皆有,倒真是令他想像不到。 各人被安置下不多时,便有人来接宁晋前去见耶律宗真,来人也特传耶律宗真的旨意,让赵渝好生歇息,并赏赐了些珍贵药材。宁晋本执意要与赵渝一同前往,但见到几日车马颠簸下来,赵渝已是憔悴不堪,终不忍再勉强她,只得独自带了吴子楚去了。 那夜宁晋喝得大醉而归,论起酒量,他无论如何也不是辽人的对手。次日又被盛邀随耶律宗真一同狩猎,一去便要数日方能回来。 耶律洪基亦尚在山中狩猎未回,听说萧观音与萧信也都一并跟着去了,赵渝闻此消息倒是觉得轻松许多。接下来几日,她也不待身体大好,便让莫研陪着她到水泽处凿洞垂钓,看看会不会钓上五彩神龟。 寒风嗖嗖,饶得是狐裘紧裹,仍是冷得人牙齿直打战。 “公主,你身子还未好,还是……”莫研越发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你到底为什么非得抓只龟来玩呢?养只小猫小狗不是更有趣么?” 赵渝摇摇头,轻咳了几声:“你不明白,这龟我不是为了玩。”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送人。” “送谁?”莫研奇道,“莫非你想送一只给宁王带回宋国做个留念?可我觉得他不会喜欢这玩意的。” 赵渝淡淡一笑:“不是他,我是想送给耶律洪基。” “送给他做什么?”莫研颦眉,附耳过来轻道,“想让他延年益寿,像只王八一样活千年。” 赵渝被她逗得一笑,摇头缓缓道:“不是,其实我是希望他能感激我。” 莫研愣了愣,随即便明白了:“你是怕他日后又娶了萧观音?”来辽国后,多多少少她也曾听说过一些,知道赵渝的处境并不好。 “他娶不娶萧观音,对我来说并无不同,我在意的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赵渝低低道,“按这样下去,纵然是行了大礼,我仍旧是在他心中无足轻重的人。倘若有朝一日,他起了兴兵中原的念头,我又能做些什么?” “他……不会吧。”莫研咬咬嘴唇,当真到了那时,赵渝的境地亦是不难想像。 “况且若真有那时,他们第一个要防的人便是我,一并连我底下的人。我一个弱质女流,即便有心,但能做的实在不多。” “可,这和送乌龟给耶律洪基有什么关系呢?” “我年前就曾听说过,耶律洪基曾经派人来找过这种五彩神龟,想送与耶律宗真做寿,但并未寻到。我猜,他是想借此讨好耶律宗真,让耶律重光断了觊觎皇位的念头。如果,我能替他找到这五彩神龟,他必定会感激我。” “他感激你,又有何用?若两国无事倒也罢了,他朝若要兴兵中原,又岂会因为一只小小乌龟而善待你!”莫研觉得赵渝此举太傻。 赵渝摇摇头:“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么?” “那又是为了什么?”莫研不解。 赵渝望向冰面,脸上笼着层淡淡的忧伤,良久才道:“不说这些了,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 莫研也不愿勉强她,望着她道:“公主,你和以前比起来,真的不一样了。” 寒风卷过,赵渝咳了几声后本想说话,抬眼时却看见稍远处的树丛中似乎有人在动,正向这边望来。 “小七,你瞧那边是不是有人?”赵渝不由有些害怕,扯扯她衣袖。 莫研瞥了眼,索性拣了块石头丢过去,同时朗声道:“谁啊,鬼鬼祟祟的?” 树丛里的人挨了石子,痛唤了一声,竟是位老人家的声音,待他慢吞吞走出树丛,莫研与赵渝方才看清,原来是位拾柴火的老头,满面糟乱胡须,也不怎么看得清长相,衣着也甚是邋遢。看他一瘸一拐的,走路还不太方便,两人顿时大为内疚。 “没伤着你吧?”莫研奔过去,歉然道。 老头怒瞪了她一眼,也不理会她,俯身把方才掉落的柴火拣起来。莫研忙快手快脚地帮着拣。 这时,赵渝也过来了。 那老头抬头看了她两眼,什么都未说,复低头拣柴火。待柴火拣好,他扎捆起来,艰难地背到身后。 “老人家……你……” 赵渝想说什么,被老头盯了她一眼后,又咽了回去。 待老头走远,莫研才没头没脑道:“是木头的。” “什么?”赵渝没听明白。 “那人有一条腿是木腿。” 赵渝闻言,目光落在那老头蹒跚的背影上,轻轻叹了口气。 夜幕低垂,几颗星子在寒风中忽明忽暗地闪着。 展昭刚自耶律重光处回来,也喝了不少的酒,虽说未醉,脑子却也有些昏昏沉沉。刚刚进帐,解了斗篷,拿起火石,还未及点灯,他方才觉得不对,帐中似乎有人! “你这反应也太慢了些,连我的呼吸声都听不出来。” 黑暗中,一人自角落一瘸一拐地出来,懒洋洋地取笑他道。 展昭闻言,顿放下心来,笑道:“原来是大哥,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是……” “以为是谁?”苏醉问道。 “……没什么。” 展昭无奈苦笑,也不点灯了,放下火石,席地坐在狼皮褥子上,长长地吐了口气。苏醉挨着他坐下,虽看不清他的脸,只听着他的叹息声便明白这些日子他着实过的不易。 “以为我是那丫头?”他调侃道,“怎么,还希望人家投怀送抱?” 展昭涩然笑笑:“不提这些了,大哥你此番特地前来,是有要事么?” 苏醉道:“你们从镇上走了之后,镇上又来了几个人,虽然改了装,兜头蒙脸的,不过有一人我能认出来,是耶律洪基的亲信,还有一人……”他皱了皱眉,“看身量,倒像个女子。” “女子?”展昭一怔,立即问道,“可有看清她的模样?” “兜帽垂得很低,看不大清楚。不过从体格上来看,应该不是辽人女子。” “大哥,你可还记得上次我与你提过的那女子。”展昭皱眉问道。 “记得,你说耶律洪基营中来了个中原女子,相貌与当年的方夫人很有几分相似。” “不错,虽然我身在南院,并不常见到她,但仅有的几次见面,看她步伐身形,她应是有些功夫,但使不使毒,暂且还不知道。此番耶律洪基出去狩猎,我也曾前往送行,在狩猎队伍中并未看见她。奇怪的是,之后我便未在营中见过她。” “你觉得那女子就是她?” “不错,只是不知道她去镇上做什么?” “像是路过,只在客栈里要了些胡饼带走,连歇都未歇。” 良久未语,也想不出头绪,展昭凝眉:“耶律洪基去狩猎,已去了已有大半个月。近来耶律重光心情甚差,我日日都得去他跟前,在这里也动弹不得。” “不着急,待耶律洪基狩猎回来,咱们再瞧瞧仔细。” 展昭点头,又道:“这事你飞鸽传书便是,何必自己跑这趟,天寒地冻的。” “没事,在镇上呆得有些气闷,出来走走罢了。”苏醉随口笑道。 展昭知他定还有别的事,只是他不肯说的事情,自己再问也是枉然,故而也不再追问,只道:“大哥你留在此地,咱们能彼此照应,也是好事。” 苏醉微微一笑:“那你给我找身衣裳,我虽瘸了条腿,钉钉马掌倒也还行。” “行,明日我来安排。”展昭似乎松了口气,干脆仰面躺下,黑暗中的声音虽有些疲惫,却带着笑意,“你这里,我也安心些。” “这些日子……那丫头有没有给你找麻烦?” 苏醉甚少看见展昭如此明显地表露倦意,淡淡笑问道。 “没有,她很好,是我……不好。”展昭声音低低的,“我当初不该和她成亲,否则也不会连累她到至今。” 苏醉没作声,沉默了良久,才道:“等这事完了,也得想个法子让你脱身才行。” “脱身?”展昭似乎愣了愣。 “难道你还想顶着这个假面具过一辈子。”苏醉哼了哼。 从他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异常,展昭翻身起来,急问道:“你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没事,”苏醉龇牙咧嘴地把腿上的半截木头卸下来,“就是这木头顶得有些难受,还是坐轮椅的时候舒服些。” 展昭点上灯,凑近一看,见他左腿断膝上又紫又肿,想来长时间带着木腿所致。 “我去找些消肿的药来,你且等等。” 不待苏醉说话,展昭披上斗篷,便急急掀帘出帐来,到近处的医官配了些消肿散瘀的药。他们身为武将,身上磕磕碰碰难免有伤,配药亦是家常便饭,倒也不会令人疑心。他拿着药刚出来,迎面正碰上莫研。 “耶律大人?你病了?”莫研见他从医官处出来,不由奇道,凑过头闻了闻他手中药包,“延胡索、红花……活血散瘀,你受伤了?” “不过是一点青肿,小事。”展昭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 莫研自怀中掏出个精致的小银盒,递给他道:“使这个吧,是我们那里上好的药,擦了明日便好。” 展昭自然知道中原的药非比一般,若是他自己的伤,不用也罢,但眼下伤的是苏醉,他犹豫片刻,伸手接过:“多谢。” “不必客气。”莫研笑了笑,也不多啰嗦,自行拢着斗篷转身走了。 银盒上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触手微温,展昭缓缓将银盒收入怀中放好,又看了眼她背影消失的方向,方举步回帐。 “绿玉膏,你哪里弄来的,我有些年没见过这金贵玩意了。”苏醉打开盒子,一股清香溢出,他闻了闻,抬眼笑问道。 “小七给的,正好在路上遇见她。” 展昭用手取了药膏,替他涂抹在断膝紫肿处。 药膏沾到肌肤,凉意直透体内,立时缓解了之前断膝处火烧火燎般的肿痛,苏醉舒服得简直想哼哼。 “这玩意得大内才有吧,那丫头怎么弄到手的?” “大概是公主给她的吧。” 细细抹毕,再用干净的布条裹起来,展昭复盖好盒子,递给他:“你用得着的时候多,留着吧。” 苏醉也不与他客气,径直收入怀中,随即爬上软榻上舒服躺下:“我就不与你见外了,这几日在路上都未好好睡过,这个困劲……”话未说完,他打了个呵欠便合目睡去。 展昭微微一笑,拉了被衾给他盖上,自己另行扯了条毯子,灭了灯,便在地上狼皮褥子上和衣躺下。 一夜无事。 次日,一队人马狩猎归来,捺钵内热热闹闹的,又是分狍子又是分野鹿。 赵渝不为所动,自顾寻了处僻静地方,安然钓着她的乌龟。莫研全身裹紧皮裘,陪在她身侧,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闲聊着。 到了近傍晚的时候,远远地便有香味飘过来,是辽人在营中空地上架起大锅,正煮着狍子肉,另外又生了火堆,将野鹿串在上面烤。 莫研是闻着香就觉得肚子饿的人,又不好独自走开,只得叼了根草在嘴里嚼,眼睛往香气飘来的方向张望着:“这么大张旗鼓的,多半是耶律洪基回来了吧。” “理他呢,反正也不会有人想起我。”赵渝双目盯着冰窟窿,淡淡道。 “……好像快下雪了!” 莫研仰着头看向越来越压下来的厚重云层,自言自语道。 赵渝不在意地瞥了眼天空,又低头接着看向冰窟窿,同时道:“你专心点,杆子都快入水了。” 莫研拎了拎钓竿,无奈地接着陪赵渝钓乌龟。 “对了,昨夜里我还碰见了耶律大人,”她闲聊道,“他刚从医官那里出来。” 赵渝转头看了她一眼:“他受伤了?” “大概吧,我看他拿了些消瘀活血的药出来。”莫研接着道,“后来我就把绿玉膏给了他,怎么也比那些药强。我想,好歹他也算有恩于我,就算是还他个人情吧。” “他伤哪里了?”赵渝声音有些异样。 “不知道,看上去与平日无异,多半是小伤,大概是哪里磕着碰着了吧。” 莫研边说着,便觉丝丝凉意落到脸颊上,抬眼处,细细密密的小雪不知何时已经漫天飞舞。本想唤赵渝回去,张口之际莫研才看见她脸颊上的湿意并不仅仅是雪水。 赵渝在飞雪中静静地立着,目光落在冰窟窿以外的不知名的某个地方,痴痴怔怔…… “公主?”她尽可能地放轻声音,似乎生怕重了,会引下她更多的泪水。 被她一唤,赵渝的钓竿落在身侧,她慢慢蹲下,蜷缩起来,头深埋在膝间,身子微微地颤抖着。 生怕她是身子不舒服所致,莫研不免有些惊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公主,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腹痛?还是脚抽筋?……公主!公主!” 赵渝头也不抬,只伸出一只手紧紧揪住莫研的衣袍,低低哽咽道:“小七,怎么办?怎么办?我想他,我想他,我想他想得心里好苦……” 莫研听得摸不着头脑:“是谁啊?难道是耶律大人?公主,你说明白些,我替你将他找来就是了。” 与他,相见不如不见——赵渝只是摇头,却不肯再说只言片语,那些久久压抑在她心中的苦在这刻都化为泪水,倾泻而出…… 雪愈下愈大,赵渝哭得愈发大声。 莫研只能愣愣地守在她身边,不时轻轻拍拍她的背,心中暗自庆幸好在她们所住之处甚是偏僻,亦无人听见。 不远,在她们看不见的老树背后,苏醉紧紧地靠在树干上,一条腿吃力地支撑着身体。他双目虽然紧闭,却挡不住滚滚而下的泪珠。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莫研收拾好钓竿,扶起赵渝,沿着来路往回走。因之前赵渝只肯让莫研陪着她,故而侍女也不敢来接,只点着灯笼等候在路口,见二人回来,忙迎上前去。 “公主,琪亲王派人送了不少新鲜鹿肉来。” 侍女虽看见赵渝双目红肿,却也不敢多问,仅细声禀道。 “他回来了?”赵渝愣了下,萧信与萧观音是随着耶律洪基一起去狩猎的,“这么说耶律殿下一行人都回来了?” “听说只有琪亲王和睿祥郡主回来,殿下与他们又分了两路,至今尚未归来。” 赵渝颔首:“那些鹿肉你们且分了吧,我身子还病着,吃不得这个。待会端些清粥小菜进来,小七与我一起吃。”说罢,她便入了帐内,净手更衣。 侍女领命,正待离去,又被莫研揪住,在她耳边低低陪笑道: “鹿肉烤着才好吃,记得留些给我,我晚些时候去。”莫研这些日子都陪着赵渝,几乎未沾油腥,寻常还不觉得怎样,今日营内到处都飘着肉香,她还实在有些馋了。 侍女笑着点点头,方转身离去。 莫研陪赵渝用过饭,又看着她喝过汤药,将药碗接过,颦着眉看她:“公主,明儿就歇一日,不去钓乌龟了,好么?” “你觉得闷?”赵渝倦倦问道,半靠在软榻上。 “闷虽闷,倒也没什么。”莫研如实道,“可你看你现在的身子,再折腾下去,这病如何好得了,何况,你大礼在即,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你别说了,我自然心中有数。你若不愿去,不去便是。”赵渝淡淡说罢,翻了个身,将背心冲着莫研,显然是不愿再谈。 此时帐中也无旁人,莫研干脆伏到赵渝耳边,悄声道:“公主,你想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啊?总不会是耶律洪基吧?” 赵渝猛地一回头,脑袋正好和她撞了个正着,痛呼之下,咬牙狠狠地盯着她:“小七,你……” “告诉我吧!”莫研抚着额头,陪着笑瞅她道,“你既然这么想他,我把他找来,你们见上一面岂不是好。” “你什么都不明白,罢了,这事你不用理会,权当之前是我梦魇了。”赵渝幽幽叹了口气,心中愁肠百结,却是半分都不得消解。 “公主……” 莫研还想说什么。 赵渝却扯过身侧被衾,直拉过头顶,再也不肯说话了。 莫研无奈,只好起身,怏怏地走出帐外。 距离帐外不远的地方,生了火堆,上面架着滴着油吱吱作响的鹿肉。雪零零落落地飘着,七八个人围坐在火堆旁,大多皆是随赵渝往辽国来的侍卫侍女,正低声谈笑着。 莫研闻香而至,硬是挤出个位置来,乍看之下都是相熟之人,也不客气,自拿了刀便去割鹿肉。 “还得刷遍蜜,急什么。” 她身旁一人大嗓门道。 莫研愣了一下,方才只顾着吃没留神身旁的人,此时低头才发觉说话的人竟是满面胡须的老头,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你……你不是那个瘸腿老头么?”莫研放下尖刀,回想起河边一幕,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胡须老头拿了蜜罐往肉上刷蜜,压根没没理会她。 旁边的侍卫替他答道:“新来的马夫,耳背得厉害,你这么和他说话,他听不见的。” “马夫?他腿都瘸了怎么遛马?” “瘸归瘸,他骑马还不错。再说了,咱们这里,爹不疼娘不亲的,有个瘸腿马夫也算是对景。”侍卫倒也想得开。 “他姓什么?哪里人?家里还有谁?”当了三年捕头,莫研已成习惯。 “领他来的人管他叫老胡,哪里人不清楚,家里头就更不知道了,要不你自己问问。” 莫研疑惑地扫了眼老胡的腿,脏污的袍子下一侧空荡荡的,被风一吹,隐约便能看出木腿的形状。 “马上就能吃了。”老胡刷好蜜,转头朝莫研说道,嗓门大得近似于吼,直震她耳朵。 生怕他再吼,莫研忙连连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这时一阵风卷过,她恰好坐在下风口,烟气直扑过来,呛得她不得不别开头咳嗽。 待她再回过头来时,身旁的老胡已经不见了。她起身张望,隔着薄薄的雪幕,看见他一瘸一拐地往马厩的方向去了。不知怎么,看着这个老胡,莫研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什么原因,正边割着肉边思索着,突然有人附到她耳边说话,骇了她一跳,险些割到手指。 那人说的偏偏正是:“发什么呆,仔细割着手!” 莫研狠狠用力割下块肉来,才转头看向来人。身后,宁晋头上带着个辽人冬日打猎时常戴的貂鼠皮帽,模样有几分滑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火堆旁的人纷纷起身施礼:“参见宁王殿下。” “坐坐坐,忙你们的,不用理我。”宁晋随意挥了几下手,示意他们都坐下,顺便又接过莫研手中的烤肉,拉着她出来,朝她道,“丫头,过来瞧瞧,看我打到什么好东西。” “殿下,你不是去狩猎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宁晋才走了五日而已,莫研原以为他起码得去个十天半月的。 “又冷又累,没意思得很,再说小渝儿还病着,我也放心不下。”宁晋侧头问她道,“这几日,小渝儿身子怎么样?” 莫研摇头叹气:“公主迷上了钓乌龟,天天在外头吹风,我看再这么下去,她的病不加重就谢天谢地了,要好可难得很。” “乌龟?”宁晋不解。 莫研只得把五彩神龟的由来再细细说与他听,待说完,才发觉自己已被宁晋领到牙帐大厅之中,两旁灯火照得通明,地上赫然躺着一头黑压压的庞然大物。 “这……什么东西啊?” 眼前这玩意实在太过庞大,莫研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 宁晋得意笑道:“熊!你没想到吧,我跟着他们出去,居然能猎到熊回来!子楚,把它翻过来给这丫头瞧瞧。”他招呼一直含笑立在旁边的吴子楚。 “不用不用,”莫研忙阻止,“我这么瞧着就够了。……这个……真的是你猎的?”她狐疑地望向宁晋。比起虎豹来,熊要更加难猎,她是知道的。若是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素日养尊处优惯了的宁晋,说他第一次狩猎就能猎头熊回来,真是叫人没法相信。 “当然。” 宁晋得意非常,用脚踢踢地上的熊:“子楚,把这熊身上的三个箭孔翻给她瞧瞧,三箭都是我射的,还能有假。” 吴子楚依言上前,莫研凑前粗略一瞧,熊身上果然有三处血洞洞,血已经干涸,周围皮毛都结了痂。 “可这几个地方都不是要害?”莫研皱眉不解。 宁晋见她还是不信,语气间不由得有些微微恼意:“中了三箭,就算不是要害,光是流血也够要他的命。” “是么?” 莫研还是将信将疑,不过她对熊不太懂,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见她模样,宁晋有些发急,他猎到熊,本就得意非凡,迫不及待地赶回来就是想在莫研面前炫耀一番,没料到却被她这般质疑,大大伤他的自尊。 “子楚,你来和她说!”他恼道,在厅中踱了几步,忽得瞥见外间不远处巡营而过的耶律菩萨奴,忙高声叫住他,“耶律大人,来来来!快过来,瞧瞧我猎的好东西。” 闻言,展昭略停住脚步,望向厅中的人,见莫研亦在其中,心中一动,便不欲进来。却不料宁晋已快步出来,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里走。 “耶律大人。”莫研看见他进来,微笑道,“伤可好些了?上次的药用着还好么?” 展昭点头:“多谢你的绿玉膏,已经好多了。” 宁晋听到此处,刷地转头盯住莫研:“绿玉膏?” “嗯,就是你年初给我的那盒,你忘了?”莫研自然而然道。 “我怎么会忘,那盒是我好不容易从皇兄哪里要来的,你……”宁晋瞪她道。也难怪他气恼,当初为了要这盒绿玉膏,他还赔上几幅心爱的字画,就是怕这丫头在外面查案与人磕磕碰碰没轻没重,毕竟是姑娘家,身上若有青青紫紫未免不好看。没想到她居然随随便便就送了耶律菩萨奴,实在枉费了他的一番心思。 莫研还未说话,展昭已开口道:“即是如此,我拿来还与莫姑娘就是了。” “不打紧,你先用着吧,待伤好全了再还我不迟。”莫研只好道,回头白了眼宁晋,低低道,“你够小气的,东西都已经给了我,还这么蝎蝎蜇蜇的。”她以为宁晋是觉得东西金贵,舍不得让人用。 “我……” 宁晋待要分辨,却又自觉失了身份,只得闭口不言。展昭却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别开目光,故意岔开话题,朝地上道:“这么大的熊,要猎到可不容易。” “耶律大人,你也说不易吧!”宁晋立时笑道。 莫研挠挠耳根,想起什么似的:“我怎么记得,熊,冬日里好像都躲洞里睡觉的吧。” 宁晋语塞,这点他倒是也听说过。 “也有饿了,出洞来觅食,而且个头这么大的熊我还是头一回见。”展昭淡淡道,替宁晋解围。其实他一看这熊便知是耶律宗真为了取悦宁晋,故意安排下服了昏药的黑熊,让他轻易射中。 “就是,你这丫头不懂就别乱说。”宁晋转向莫研,表情忽又有几分奇怪,没头没脑地问道,“这么说,那绿玉膏你原先是一直带在身上的了?” “那当然了,这种药自然得随身带着,不然要用的时候找不到,岂不麻烦。”莫研理所当然地答道。 宁晋微抿着唇,笑意暖暖透出,又释然道:“既然给都给了,就别再往回要。回去后,我再想法子给你弄一盒。” “好啊!”莫研喜道,“我可得先谢谢你。” 见她模样,宁晋笑而不语。 展昭将这幕看在眼中,心中又酸又涩,像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草草朝他们拱手道:“我还得巡营,先行告辞。”说罢,便快步行出。 微雪在耳边纷飞,他尚能听见身后厅中传来莫研的声音。 “……马大嫂的手常被油溅得又红又肿,我以前就想着也给她要一盒绿玉膏。” 他暗叹口气,料想此时宁晋的脸色,只怕和绿玉膏差不多。 这日,莫研起床用过早食后照例来到赵渝帐中,奇怪的是,帐中空空如也,赵渝并不像往常一般在等她一起去垂钓。 “公主呢?”她出帐来,问旁边的侍女。 “公主一早就起来了,也不让我们跟着,我以为……你会陪着公主。”侍女也有些着慌,“会不会是去找宁王殿下了? 莫研调头就走,大略在营中查看了一遍,并未发现赵渝的踪迹。她忙急匆匆再往宁晋所住的帐中来,刚至帐前,便被吴子楚拦住。 “殿下尚未起身,有何事让我转告便是。” “公主没来过?” 吴子楚茫然地摇摇头:“没有。” “糟糕,那公主一个人跑哪里去了?”莫研挠挠耳根,顿时有些急了,“麻烦你禀告殿下,公主一早就独自出去,我现下得赶紧去找她,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听见是这事,吴子楚也不敢耽误,立即就掀帘入帐内。莫研奔到马厩处,并未看见老胡,便胡乱牵了匹马骑上,朝水边驰去。 这日的雾比起寻常要大得多,水泽旁雾气弥漫,连续找了几处她们日里常垂钓的地方,皆不见赵渝的踪迹,莫研有些发慌,眼下水泽的冰层还薄得很,负不起人的重量,若是赵渝失足落水,那水冰凉彻骨……她没敢再往下想,下了马沿着水泽慢行,边打量四周,边大声呼喊。 不多时,宁晋与吴子楚,还有营中的部分侍卫也都骑着马出来了,呼喊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在雾中此起彼伏。 “怎么样?还没找到么?”宁晋循着声音,驰到莫研旁边,焦急道,“你们平常惯去什么地方?” “平日就在这附近啊。” 莫研蹲在地上查看脚印,半晌,也未发现线索,怏怏站起,目光落在水泽薄薄的冰层上…… 宁晋被她的眼神弄得直发毛,不确定道:“小渝儿不会水,应该不会太靠着水边走才对。” 从这里展目望去,冰层和岸边的区别还是看得出来的,公主应该不会走错,莫研稍稍安心,突然又想到:公主昨日曾说过,她很想某个人,会不会是去找这个人?问题却又回到了原点,她所想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公主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莫研没头没脑地问宁晋。 宁晋莫名其妙:“说什么?” “比如,她心中想的人……” “想我皇兄。” 莫研烦躁不安地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她的心上人。 “没有,她怎么会和我说这个。” “那她到底喜欢的人是谁呢?”莫研还在想。 宁晋打断她的思索:“现在不是谈的时候,先找到小渝儿要紧。” “我当然知道。公主昨日还说很想他,我是在想,现下公主会不会去找这个人?” “是谁?!” 两人面面相觑,都没有答案。 莫研费劲地挠着耳根,让自己条理分明地整理思绪,道:“第一,公主来辽国前并未有心上人,所以这个人肯定是公主到了辽国之后才认识的,那么他很可能是个辽人。第二,公主喜欢他,却又不能说出来,那就不会是耶律洪基。第三,……” “第三是什么……”宁晋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能让公主动心,说明公主与他必定曾有过接触,而非泛泛之交。在辽国,公主认得的人有限,而有过近交往的人就更少了…… ”说到此处,莫研突然就明白了,再想起昨日对话,更加确定无疑。 “原来是他!” “谁?”宁晋追问道。 莫研摇头:“我暂且还不能告诉你,但如果真是那个人,公主就不会去找他。” “你……” 宁晋气极,正待说话,突然听见远处有侍卫高声嚷嚷道:“找到了,公主在这里!找到了,找到了!” 两人顿时一喜,循声过去,看见老胡牵着匹马自雾中走出来,马上正驮着赵渝,神情略有疲态。 “小渝儿,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好找,就怕你掉水里头。”宁晋上前,又气又急道。 赵渝歉然一笑:“我自己也吓倒了,本是想出来走走,没想到雾越来越大,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幸好碰见出来遛马的老胡,这才没越走越远。” “下次再不许一个人出来了,这可是你皇叔我说的,你非听不可。” 赵渝无奈垂头微笑:“我知道了。” “走走走,回去喝口热汤压压惊。” 想来她自己也受了惊吓,宁晋不忍苛责,亦是无奈,策缰往回行去。 莫研随在赵渝身侧,将她略打量了一番,除了衣袍上有些腐叶,倒并无其他。她也松了口气,朝赵渝道:“公主,下次千万记得叫我陪着你,这水泽地势复杂,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次幸好碰上老胡,要不然,这雾若是一日都不散,那可怎么办。” “这雾确是大,若不是听见老胡的马蹄声,我已有些慌了。”赵渝心有戚戚,“多亏了他。” 莫研看向老胡,后者牵着马一径在前蹒跚地走着,对两人的话恍若未闻。 待回到营中,侍女端上熬好的燕窝粥给赵渝服下,她脸上方回复了几许血色。 “小七,咱们走吧。”赵渝朝莫研道,“说不定那龟就是喜欢趁着大雾出来。” 莫研“啊”了一声,不可置信道:“还要去钓乌龟啊?”暗中忙给宁晋使眼色,让他劝劝赵渝。 “别胡闹了,你身子还没养好,天天在外头吹风怎么行?”宁晋特地放重了语气。 赵渝淡淡笑道:“小皇叔,这事你就别管了。” “由着你把身子拖垮么?那我如何向皇兄交代。” “父皇若知道我做这事,也会高兴的。”赵渝的声音有些低沉。 “你日日去钓,到底要那乌龟做什么?”宁晋奇道。 莫研附到他耳边,飞快低声道:“公主说要把乌龟送给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宁晋略略一想就明白这层关系,“我明白你的意图,可就算是为了送他,也可以挑件别的东西,何必非要这乌龟呢。” “我自然有我的想头,小皇叔,你不用操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再说,垂钓也不是很累。” 宁晋仍是不同意:“你既然还叫我一声皇叔,我就不能看着你糟蹋身子。咱们大宋什么东西没有,你说,你要什么奇珍异宝,我都想法子给你弄来,何必非要那劳什子乌龟呢。” “奇珍异宝他固然能喜欢,可却打动不了人心。我想要他明白的是,我的这份心意。” “你……”宁晋说不过她,眉头紧锁,连连叹气。日后,赵渝成为耶律洪基的妃子,要面对的重重风雨,都是他所无力帮助的。而此时,赵渝此举是为了争取耶律洪基的心,他又怎能阻拦。 “小皇叔,我能做的已经不多的,难得还有这件事可做,”赵渝顿了下,唇边笑意浅浅,引人怜惜,“你就成全我吧。” 她话说到这份上,宁晋只得长叹口气,无奈问道:“那……若是钓不到怎么办?我听说五彩神龟极罕见,你便是日日守着,也不定能钓到。” “钓不到便是天意,我不会强求的,尽人事而已。” “那我也帮你,再多叫些侍卫……” 赵渝打断他:“不,我不想兴师动众,也不想弄得人人皆知,就我和小七足够了。” 宁晋盯着她,半晌没说话,良久才涩然笑道:“你方才的模样,倒有几分像皇兄,做起正事来,性子一般的倔,” 闻言,赵渝微微一笑:“当然了,我是他的女儿。” 两人相视而笑。 片刻,宁晋起身,终于不再多言,只简单提醒她道:“穿和暖些。” “我知道,小皇叔放心。” 未再说话,宁晋径自出帐去。 “公主……”莫研叹气,没想到宁晋反倒被赵渝劝服了。 赵渝瞧向她,眉峰微挑:“走吧!”她起身,转到屏风后拿狐皮斗篷。 莫研却不动,又唤了一声:“公主。” “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话才说了一半,却被莫研接下来的话卡在喉咙,再说不出来。 莫研的声音从屏风那头传来,很轻很平静:“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耶律大人吧?” 那一瞬,伸出的手就这样停在空中,赵渝愣在当地,良久没有出声。 她不出声,莫研却已得到了答案。 “原来真的是他,那他对你……” “别说了,我与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莫研沉默,以赵渝此时此刻的身份,加上大礼在即,确是与耶律菩萨奴绝无可能,若当真是两情相悦,那对他二人而言,也不过是雪上加霜罢了。一时间,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原以为自己思念大哥,心中已是苦闷,现在想来,赵渝心中的痛苦纠结,大概还要更甚于自己。 一日无事,到了近傍晚时,莫研与赵渝刚刚回营,便有侍卫来报,说是萧氏兄妹今晚在营中设宴,邀请宁王和公主。 赵渝直觉地便是不想去,宁晋却是饶有兴趣。 “去,当然要去,你若不去,便已输了一筹。”宁晋满心想替赵渝争口气,自然看不得她步步退缩,转头便吩咐侍女给赵渝精心装扮上,再换上赴宴的华丽衣袍。他自己亦回帐中更衣去了。 侍女替她梳着头,赵渝唤住莫研:“小七,你陪我去。” “有宁王殿下陪着你呢,就不用我杵在那里了。”莫研道,“再说,那萧氏兄妹二人,我也实在是不想看见他们。”三年前,萧信差点伤了展昭,虽说当初是误会一场,但光听见萧信这名字,她便觉得气闷。 赵渝轻叹口气,也不勉强她。 莫研看左右无事,便自行退了出来,与侍女们一起草草用过饭,便独自闲逛,想待消了食便回帐中歇息。 弥漫了整日的雾,终于在飘飘洒洒的雪中散去,她带起斗篷上的兜帽,低低地罩住脸,不去看身旁经过的人。自来了辽国之后,天气晴好的日子便难得一见,似乎连带着人的心情也跟着低落。 自知道了赵渝的心事,莫研只觉得心中愈发地压抑难过。 大哥死了,她无能为力。 耶律菩萨奴就在眼前,公主却也无能为力。 人世间的不如意,竟会如此之沉重,密密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她颓然仰头,长长地吐了口气,望着白气在空中转瞬间消散,满腹愁绪却未能减轻半分。又想到垂钓了这么多日,连那什么乌龟都未见到影子,脚步便也愈发地有气无力起来。 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马厩附近,此时已是晚间,无人用马,大概连老胡也吃饭去了,马厩周围空无一人。她信步走过时,看见旁边木柱上还挂着几个皮囊,粗粗望去,应是辽人盛酒的酒囊,一时兴起,便取下来喝了两口,辣辣的热流自喉咙直灌进去,胃烧起来般的暖和。 要是在平日,她定不会喜欢辽国这般烈性的酒,可今日心中重重郁结难解,倒觉得这酒十分对味,索性抱了酒囊,在草料堆寻了避风处,身子往里头一窝,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来。 “荷花对水开哎哟, 香风吹满怀哎哟, 柳林树下站女裙钗, 衣喂吱隆冬,女裙钗, 手提花鞋卖哎咳咿嗬呀…… ……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消万古愁。 ……” 她用极低的声音喃喃地唱着,唱一会儿饮一大口酒,然后再唱一会儿。 “待回了开封,便去向包大人辞了差事,我要回家去,回家去……二哥哥在家里头,五哥哥也在家里头,还有师父,小七要回家,要回家……”她自言自语,语气甚是轻快,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双颊已然湿透。 一大口酒灌得猛了些,她被呛住,禁不住猛咳了起来,待咳完,似乎身上力气已经全部用尽,软软地往草堆上一靠,顺手拉了些草盖在身上,便合上双目。 如果,就这样醉死过去,再也不醒来,那该有多好。 最后,她朦朦胧胧地想着,终于不支酒力,意识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中,她感觉到有人把自己抱了起来。 “你是谁?”她含糊问道,虽然眼睛都未睁开,手指微屈,直探向抱着自己那人的双目。 展昭无奈地偏开头,避过她的手指,柔声道:“你喝多了,睡在这里会冻着,我带你回帐里头去。” “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首词?”她迷迷糊糊地,口齿却很清楚,“……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大哥,我到现在才明白这词的意思。你、你明白么?” 说罢,她收回手,往展昭怀中窝了窝,使自己舒服了一些,再无一丝反抗。 “我自然……”展昭想回答道,却发觉她唇角含笑,睡颜叫人心生怜惜,苦笑了一下,知道她自然是听不见,遂未再说下去。 马厩距离莫研所住帐篷并不远,雪纷纷扬扬,展昭轻功甚好,不过片刻功夫,便已将她抱至帐内,且无人看见。他将她轻轻放到软榻之上,替她脱了鞋袜和斗篷,再盖上被衾。 待他做好这一切,刚欲起身,本已躺好的莫研忽觉身边人离去,慌忙胡乱抓住他,喃喃急道:“大哥,你别走,别走。” 帐中并未点灯,漆黑一片,展昭虽看不见她面上的表情,但听她软语相求,怎么也不忍用力挣脱,只得在她榻边坐下,轻声道:“我不走,你睡吧。” 莫研循着衣袍摸下来,一直摸到他的手,忙紧紧握住,两人手心相贴,放在她心口处,方才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展昭以为她应已睡着,遂想慢慢抽回手,殊不料,他才刚一动,莫研骤然身子一震,焦急唤道:“大哥,大哥……” “我在这,在这!”展昭不敢再动。 听见他还在,莫研似乎松了口气,但仍是不放心,拉了拉他:“大哥,你也同我一起睡啊。” 他怔住不动。 莫研却已经开始用力拉他,在他愣神之际,不由分说地将他拉下来,且还用被衾盖住他的身子。她的头就这样亲亲热热地抵着他的,呼吸浅浅,弄得他耳根直痒痒。 展昭深闭起眼,双手紧紧地搂住她纤细的身躯,假如这是梦,他愿意再长一些。 过了半晌,莫研却又还不睡,身子扭来扭去,自行把外袍都脱了,只余下深衣,却仍不舒服道:“热,热。” 展昭暗叹口气,一口气喝了那么多烈酒,也难怪她会难受,只得柔声:“乖,睡着就好了。” 莫研扭了下身子,手不老实地伸到他脖颈处,触手处冰冰凉凉的极是舒服,头便凑了过来贴上去……手还在脖颈处摩挲,接着又摸摸耳垂,再接下干脆探入到他衣袍中。 “小七!莫乱动。”他被她弄得心神大乱。 莫研迷迷糊糊的,如何听得进去,手已抚到他胸前的肌肤……展昭不由地呼吸急促,忙抓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躺好,我去倒杯水给你喝。” “哦。” 听她应了,展昭才悄然滑出被衾中,再替她盖好,再不敢留下,急步而去。 黑暗之中,并不知道他已离去,莫研低低咕哝了几声,终是挡不住醉意,沉沉睡去。 回到自己的帐中,展昭才点起灯,便看见苏醉靠在矮几旁,也拿了个酒囊在自饮,不由地微微皱眉,伸手夺下他的酒囊,劝道:“你待回了雁歇镇再饮不迟,现下还是莫饮为好。” “我是看那丫头喝得香,顺手拿了回来,早就让她喝得差不多了,你道还剩多少呢?”苏醉倒也不强要,微笑看着他,“那丫头醉得厉害吧?若不是我看见,只怕她今夜里就睡在草垛里了。” “所以你留记号让我去马厩?” 刚刚从萧氏兄妹的宴席上回来,便在约定的树上看见苏醉留的记号,展昭还以为他有要事,忙赶到马厩,未看见苏醉,倒看见了草垛中的莫研。 “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顺道补上你们的洞房花烛夜?”苏醉笑道。 闻言,展昭无奈一笑,知他是在调侃自己,故而并不回答,只道:“我方才偷偷去了趟耶律洪基的营中。” “……可有何发现?”苏醉问道。 展昭皱眉摇摇头:“书帐内的东西没什么变化,往来的书信也都寻常得很,只可惜他的寝帐我一直都寻不着空进去。” “莫要操之过急。对了,今晚萧氏兄妹的宴席,你可听出些什么来?”苏醉问道,他候在此间就是为了问打听此事。 “萧信说,耶律洪基追着一头豹往西南边去了,而且身边所带人手也不多,听上去应该都是亲信。我想,耶律洪基应是故意支开萧氏兄妹,否则以萧信的个性,多半是要随着他去猎豹。”展昭本已坐下,看见身上的雪才想起未脱斗篷,便又起身脱下,抖抖上面的雪。 苏醉本待再问,抬眼看向展昭,突然目光定在他脖颈处,促狭一笑:“亏我当真以为老弟你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没想到碰见那丫头,你也一点定力都没有。” 火光下,展昭脖颈处,赫然有几处殷红圆状斑点。 伸手抚向脖颈,展昭这才记起莫研曾亲密地将脸靠在上面,想来是她,羞涩之意浮上唇边……他忙拉高衣衫,又低头寻了件宽敞的衣袍罩在身上。 “你不会是真的和那丫头……”苏醉看他浑身不自在的模样,猜度道,“难怪进来时连斗篷都忘了脱,原来如此。” “没有。” 展昭的回答简单明了,抬眼看见苏醉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只得又道:“真的没有,我不能。” 苏醉听见“我不能”三字,敛去嘲笑之意,苦笑了一下:“我知道。” “其实,你今晚应该告诉的人是宁王,而不是我。”展昭在他对面席地坐下,怅然道,“他可以比我对她更好。” “我不说,你可以去说啊,你为什么不把宁王叫去呢?” 展昭一怔:“我……我看见她之后,就忘了。” “你不是忘了,而是你自己也舍不得。”苏醉懒懒地点破,“她是你的心爱之人,你怎么舍得把她推给别的男人,何况,你也很明白,她要的只有你。” 展昭不语,盯着烛火出神。 “你与我不一样,我才是不能。而你尚有机会,只要此事了结,你与她仍然可以在一起。三年了,她都未曾忘记你,难道你要她这样过一辈子么?”苏醉劝他。 展昭似有所动,良久,才低低道:“假如她知道真相,她一定会恨我如此待他。” 苏醉笑叹道:“我还真想看看那丫头恨你,会是什么样子。” 展昭瞥了他一眼,突然问道:“我听说,今日公主走失了,是你找回来的?” “碰巧而已。”苏醉淡淡的。 “碰巧?” “嗯。” 他显然是不愿提此事,展昭虽然不相信是碰巧,却也不愿勉强他,便闭口不再追问。 苏醉静静坐着一会,断腿处传来阵阵疼痛,针扎般细密,他干脆卸下木腿,取了绿玉膏在断腿处慢慢涂抹。 随着那股冰凉沁入体内,早间的情景亦在他脑中一幕幕地浮现: 雾气弥漫的水泽, 她单薄而孤单的身影, 受惊彷徨的面容。 他极想上前去挽住她的手,然后告诉她,他就在她的身边。可他却不能,仅能做的,只是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老胡的面具之后。 然后,再用老胡的手牵着马,将她领出那片水泽。 经过昨夜,冰层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日头出来,耀眼的白。 莫研费了半天劲才找到昨日冰层上的那个洞,已被雪填满,又冻了起来。她掏出随手匕首,探出身子,一通猛刨,才算是触到冰层下的流水。 “这水真冷啊!” 雪冰凉,而冰层下的水更是冷得彻骨,她缩回手来,收起匕首,搓了搓手。 “你站进来些,当心莫要摔下去。”赵渝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过来。 莫研正把钓线往洞里头放下去,起身拍拍手道:“行了,就是这洞比昨日又小了些。那龟要是个大块头,要拽上来的话,还真的费些劲。不过也不要紧,若当真钓到了,我跳下去,抓也替你抓上来。” 赵渝微微一笑,未再说话,静静地盯着浮标看。 莫研靠在一旁的树上,自怀中掏出了个胡饼,细嚼慢咽起来。她因昨夜喝醉,早间便起得迟了,连早食都未来得及吃便随着赵渝出来。 四周安静得出奇。 乍然间,不远处几只寒鸦扑哧着翅膀飞起,似乎被什么东西惊着了。莫研循声望去,树林枝叶间,依稀能看见一个蹒跚的身影。 “应该是老胡,他又出来遛马了。”赵渝不在意道。 莫研皱皱眉,有些奇怪道:“遛马也应该去开阔处,怎么老见他往林子里钻?” “我昨日听侍卫说了,好像是有几匹马腹泻,所以他牵着马到林子里找草药。” 闻言,莫研方才未再言语,低头接着啃饼,又撑不住打了几个呵欠。 赵渝斜瞥了她一眼,见她精神不济,与平常不太相同,便问道:“你昨夜里做什么去了?困成这样?” “没什么,做了个梦。”莫研笑了笑道,又补上一句,“简直就跟真的一样。” 看见她的笑容,赵渝不用想也知道:“梦见展昭了?” “公主,你越来越神了!” 赵渝摇头叹道:“要是何时,你能梦见我小皇叔,那就好了。” “没法子,这事可由不得我。”莫研唇角的笑意仍未消失。 看她笑得甜蜜,赵渝好奇道:“到底什么好梦,让你欢喜成这样,说与我听听如何?” 莫研干脆利落道:“我梦见,我和展大哥差一点点就洞房了。” 话音刚落,赵渝差点没站稳,摔了下去,亏得莫研在旁扶了她一把。 “你……”赵渝指着她,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这个没羞没臊的丫头,做了春梦居然还好意思说,当心让人听见。” “这有何不能说,我和展大哥本就是夫妻,我与他洞房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听见了又如何,夫妻若不洞房,小娃娃从哪里来。” 听她说的理直气壮,赵渝连连点头,笑道:“你有理,不过,这种事本是闺阁之事,说出来终是不雅。” 莫研耸耸肩,自顾啃她的饼。 毕竟年轻,赵渝挡不住好奇心,禁不住又问道:“那你倒说说,怎么就差一点点呢?反正此处就你我二人,说说也无妨。” 莫研挠挠耳根,细细回想了下:“我就记得他把我抱到床上,然后替我脱衣裳……不对……衣裳到底是我自己脱的,还是大哥替我脱的,我也记不清了。”说起这些细节,她也禁不住有些脸红。 赵渝亦是听得脸红心跳,偏偏还要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替他脱衣裳,这个我记得;可脱没脱掉,我也记不得了……后来,大哥说要倒水给我喝,他就下床去了……然后,就没了。”莫研无限怅然。 “没了?” “嗯。” 赵渝不免有些失望,道:“你这不是差一点点,而是还差很多。” “做梦嘛,要求不能太高。”莫研自我安慰,仍旧喜滋滋的,“不过,这个梦真的很像真的。起码,展大哥抱我的时候,他的胸口暖暖的,我还能听见他的心在跳,扑通扑通,和以前一模一样。” 赵渝听着,目光中流露出羡慕之情,至少莫研与展昭还曾是夫妻,曾享受过两情相悦的时光,而自己只怕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品尝到这种滋味了。 悠悠回味了半晌,莫研才长长叹了口气:“要是真的就好了。”她正自惆怅无限,猛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咳嗽声,吓了她一跳,迅速回首望去,看见老胡不知何时到了近处弯腰割草,身畔还有匹枣红马。 莫研挠挠耳根,老胡并不会武功,想来是自己太入神了,所以没有差距。 “小七,你身上有银子么?”赵渝也看见了老胡,见他衣袍邋遢,心生怜惜。 莫研自怀中摸出几锭碎银子递给她:“有,不过也不多,还不到二两。” “替我把老胡叫过来吧,昨日多亏了他。” “好。” 莫研本想出声喊,转瞬想到老胡耳背,估计他也听不见,只得抬腿走过去,拍拍他的背。 乍然被人拍了下背,老胡猛地直起腰来,双目圆睁瞪向莫研,嗓门大地能把她耳朵震聋:“小丫头!干什么?” 莫研识趣地退开一步,用手指指赵渝,大声道:“公主让你过去!” “什么!” 莫研再退开一步,手舞足蹈地比划:“公主!你!过去!” 这下老胡看上去总算是听懂了,疑惑地看了眼赵渝:“你们迷路了?” 莫研摇头,但发觉解释起来话实在太长,手脚比划不过来,只简单道:“你!过去!公主有话同你说。” 老胡栓好马,一瘸一拐地随着她朝赵渝走过去。 “公主,昨日你是怎么和他说话的?看我一头的汗。”莫研冲赵渝费劲地摇摇头。 赵渝笑道:“他哪里有耳背的这么厉害。”她转向老胡,仍是平常的声调,“昨日的事情多谢你了,这里有些碎银子,不多,你留着打酒喝吧。”说着,便把银子朝他递去。 老胡接了银子,连声谢谢。 “你去吧。”赵渝挥了下手,老胡果然就转身往回走。 赵渝朝莫研微挑下眉:“看吧,他都听得懂。” “那是……” 莫研本想说见了银子,他当然会拿,但不见得听得懂。可话才说到一半,恰有阵轻风拂过,她隐约闻到一股熟悉非常的清香,立时刹住话语。 “你等等!”她唤住老胡,发觉对方似乎完全没听见,依旧在往前走,便快步追上,一把拉住他。 老胡回头,不满地拍掉她的手,莫名其妙地盯着她:“还有事?” 莫研硬是凑近他,用力嗅了嗅,确定那股清香正是自他身上而来。 “真没想到,你又瘸又聋的,居然也会偷东西!”莫研揪着他不放,“说!你是不是偷了耶律大人的绿玉膏?快拿出来!” 看见莫研行为,赵渝赶过来不解道:“小七,怎么回事?” “他身上有绿玉膏的香味,这寻常人身上断不会有,定是偷了我送给耶律大人的药!”莫研喝道,“快快拿出来,莫装傻充愣,以为唬得了我。” 老胡连连摇头,试着甩开莫研,口中只道:“银子我不要就是了,揪着我做什么!” 赵渝看他模样,不像是假装,心软道:“小七,你会不会弄错了,我想他这般模样,不似鸡鸣狗盗之辈。” 莫研哼了一声,猛地探手揪住老胡的胡须:“你再不拿出来,我就把你胡子一根一根揪下来!”说罢,她手中微微用劲,本是想让他吃些苦头,说出实话来,殊不料居然真的把他的胡子揪了下来,而且并非一根,而是一大把,连毛带皮的几乎全都让她拽了下来。 老胡痛呼一声,捂住脸别开头去。 “……”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赵渝倒吸口了凉气。 莫研瞠目结舌地盯着手中之物,片刻后,皱眉细细瞧了瞧,怒道:“原来你这胡子是假的!你究竟是谁?” 老胡缓缓转过来,手慢慢撕去面上剩余的易容,朝莫研薄怒道:“你这丫头,手也忒黑了些。”此时他的声音清朗柔和,已全然不是之前老胡那个苍老的嗓音。 “苏公子……怎么是你!”莫研惊道。 “他是谁?”第一次见到易容改装的人,赵渝吃惊不小,“小七,你认得他。” “也不能算是认得,来时路过雁歇镇,我去了当初曾住过的小院,他就是住在里面的人,说自己叫苏醉。”莫研转向苏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扮成老胡的模样?” “小生姓苏名醉,当初并未瞒姑娘。”苏醉微微一笑,从容不迫,“至于为何要扮成老胡的模样,这是海东青的吩咐,方便保护公主而已。” “海东青?” 莫研茫然,却见赵渝双目似有泪光,胸脯起伏不定。 “原来是他让你来的。”赵渝轻咬下嘴唇,忍住泪水,“他还惦记着我么?” “他当然……”苏醉顿了顿,转而道,“海东青说了,公主身份尊贵,大礼之前,不容有失。” “公主,海东青究竟是谁?你认得?”莫研在旁听得莫名其妙。 此事既然已经说破,便没有再瞒莫研的必要,赵渝遂将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莫研,直把莫研听得怔住,她此时此刻才终于明白了当年展昭一直未告诉她的真相。 “原来如此,大哥真傻,他若告诉我真相,说不定我也能帮得上忙。”她低低喃喃,满腹心疼。 苏醉微微笑道:“你以为这是江湖帮派打架,人越多越好么?” “你……” “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展昭不愿将你牵连进来,一来怕你添乱,二来也是生怕你有危险。” “什么添乱,”莫研瞪他一眼,“你不必为我大哥说话,他的心思我再明白不过,用不着你多嘴多舌。……对了,你身上一点功夫都没有,海东青怎么会派你来保护公主?” “有功夫就一定有用么?”苏醉用手指点点额头,笑容可恶,“要靠这里,小丫头片子,你倒是有一身蛮劲,昨日公主迷路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莫研被他问得噎住,只得拿眼白他,很无赖地换了个话题:“你扮个老头也就算了,何必还装什么耳背,说个话也这么费劲。” “耳背的话,只要是我不想听见的话都可以装着听不见。”苏醉笑容可掬。 莫研无语,却又不得不承认确是个好法子。 赵渝迟疑了半晌,又问道:“你,与海东青很熟悉么?” 苏醉点头。 “他让你来,可曾说过别的?”赵渝一问出口随即后悔。 “没有。” 苏醉回答的甚是干脆,简直就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一样。 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和窘态,赵渝居然还勉强自己笑了笑,故作轻松道:“麻烦你替我谢谢他。” 苏醉深看她一眼,并未回答,而是道:“此地我不宜久留,且还得重新装扮上,先行告退,还请公主恕罪。” “一切还请小心。”赵渝轻声嘱咐道。 苏醉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转身牵马离去。 注视着他消失的方向,莫研双手抱胸,皱眉思索,乍听上去苏醉所说十分有条理,且公主也认得海东青,他的话也并无让人质疑之处。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似乎有些事情他并没有说清楚。 之前他为何会住到那座小院中? 他的腿是怎么断的? 他到赵渝身旁当个马夫,究竟是为了什么?莫研还不至于傻到真的相信海东青会派一个瘸腿武功全无的人来保护赵渝。 想着回想起来,恐怕那夜耶律菩萨奴就是为了替苏醉配药,而自己一直未发觉他身上有绿玉膏的味道,是因为上一回见他,虽然距离极近,但却是在烤肉的火堆旁,又是肉香又是烟气,遮盖了这味道。还有一回,他替赵渝牵着马,自己尚在马上,也未曾闻到。 她正一径想着,突然听见赵渝道: “小七,你觉不觉得这个人……” “公主,你也觉得这个人不老实?” “不是,怎么会……我是觉得他似有几分熟悉,好像以前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 莫研听她一说,顿时也想起在雁歇镇初遇时,自己也曾有过瞬间这种感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会是谁。越是想要努力想起,脑中就越是一团糨糊,突然又想起一事,顾不上与赵渝说明,便追着苏醉离去的方向飞快蹿了出去。 “小七……” 赵渝待想问她,话未说出口,她几个轻纵已然消失在树丛之间。 “喂,你等等!”莫研追上苏醉,急急道,“我还有事问你。” 苏醉停下脚步,抚摸了两下马颈上长长的鬃毛,慢悠悠道:“你又有何事?” “昨夜你是何时回的马厩,有没有看见什么?” 听见她所问是此事,苏醉促狭一笑,拿眼角瞥了瞥她,才道,“你是想问,我有没有看见你睡在草料堆里头吧?” “你看见了。”莫研咬咬嘴唇,“那,是你将我抱回帐中的?”她心中惶然不安,难道昨夜并非自己做梦,而是当真发生了什么,那么那个被自己错认成大哥的人,该不会就是他吧? “不是我。”苏醉回答得很干脆利落,令莫研松了口气,但他接下来的那句话,却又让她立即紧张。“不过,我知道是谁。”他笑吟吟的。 “谁?” “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到底是谁?” 苏醉笑得高深莫测:“可惜啊,我暂且还不能告诉你。” 莫研被他弄得火冒三丈,上前就掐住他的脖子逼他说:“快说!否则我就……” “咳咳……就怎么样?” 苏醉扯开她的手,咳了几声,却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我就……”莫研一咬牙,恶狠狠道,“我就打折你另一条腿!” 苏醉非但一点都不怕,居然还轻笑出声:“好啊,要胳膊要腿随便你,我奉陪便是。” “你……”莫研发觉自己拿眼前此人着实一点办法都没有,急得跺脚道,“你究竟为何不能告诉我?” 苏醉微微笑了笑:“你何必问我,你不是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吗?” 说罢,他便不再理她,径自牵了马离去,留下莫研独自一人在原地苦思不解,如堕入团团迷雾之中。 这日,刚一回营,莫研连饭都不吃,钻进营帐之中,试图找出些许蛛丝马迹,来推测出那人究竟是谁。 只可惜,她今早因嫌弃被衾上尚有酒味,见外间也已放晴,便将被衾、褥子通通都拿出去,又拍又打,在日头下一通晒。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想再找出什么痕迹已是不易。她又沿着自己牙帐往马厩的路上找过去,偏偏侍卫才铲了雪,昨夜的脚印自然一个都未留下。 “真是个猪脑子!”她懊恼地敲了下自己的头,“怎么会以为是梦,要是一早起来就去查看清楚便好了。” 只是眼下自责已是无用,苏醉临走的最后一句话不停地在她脑中回响着——“你不是早已知道他是谁了吗?” 早已知道、早已知道…… 莫研脑中一片混乱,自己究竟知道什么:她只是把那个人当成了展昭,而她又很明白,展昭的的确确是已经死了。 难道是耶律大人,她心中猛地一跳,仍然记得在中京时,自己握了耶律菩萨奴的手,当时的感觉分明和大哥一样。 今日她才明白耶律菩萨奴就是海东青,如此说来,也许很有可能就是他将自己送回帐中的。然后……然后自己又一次误把他当成了大哥? “唉呀!”莫研坐在榻上,长长地哀叫一声,把头深埋入膝盖中。 帐外,正好经过的宁晋停住脚步,疑惑地转头问吴子楚:“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 吴子楚点头。 “好像是那个丫头的声音?” 吴子楚又点头。 “是为了何事?”宁晋皱眉。 吴子楚摇头。 “你去问问。” 吴子楚还想摇头,被宁晋瞪了一眼,无奈地点点头,正欲举步上前,却见莫研快步从帐中出来,几乎一头撞到他们身上。 “丫头,你干什么去?”宁晋看她急冲冲地,好奇问道。 莫研径自往前冲去,口中含含糊糊道:“有事,有事,急事!” “什么急事?你……” 宁晋话还未说完,莫研已经一溜烟地跑了,气得他在原地踱了两个来回,对吴子楚道:“你说她眼里还有没有我?你说,说……” 吴子楚自然不敢回答,只得陪着笑。 莫研急急地跑出来,其实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去,连去什么地方都没想好,只是觉得继续待在帐篷里自己肯定是要疯掉,非得出来不可。 也许她应该去找耶律菩萨奴问清楚。可怎么去问,她烦恼地挠挠耳根,脑子仍然未想明白。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耶律菩萨奴所住的营地附近转悠了好几个来回,直到发现附近侍卫对她已有些留意,她才慢吞吞地上前问道:“请问副使大人在吗?” “不在!”辽人侍卫对宋人的态度并不是太好,回答冷冰冰的。 莫研心不在焉,也不去计较侍卫的态度,扭头就走。 辽人侍卫看她已走远,遂不再注意,没料到莫研远远地兜了一个圈,便趁着夜幕低下来,又绕了回来,悄悄潜了回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挨近耶律菩萨奴的帐篷。 自帐背伏着听了一瞬,里头确是没有动静,眼看着不远处有巡逻的侍卫举着火把将要过来,莫研咬咬嘴唇,干脆掏出匕首,在帐篷上划开一条口子,飞快转了进去,然后自内把破口拢住,静等着巡逻侍卫走过去。 外间,脚步声过,她暗松口气,转头借着从帐顶天窗透入的微弱月光打量帐内。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她闻得出是绿玉膏的味道,想来绿玉膏就在帐中。原来苏醉上次擦过后,却忘记带走,展昭只得先替他收起来。 帐内的物件十分整齐洁净,乍看上去并不符合耶律菩萨奴的风格,莫研生怕在地上褥子上留下泥点,便脱下靴子,仅着罗袜在上面行走。虽然做了三年多的捕头,但做贼的技巧她倒是丝毫未忘。 “海东青,耶律大人。” 她微微颦眉,细细地查看身遭物件,倒不是存了心想找什么,只是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耶律菩萨奴有些古怪,只是也说不出他究竟古怪在何处。今日反正都进来了,横竖左右无人,借此机会探查一番,正是天赐良机。 以她的身手,只要不拿东西,有把握做到不留痕迹。 略略查看了几样,尽是些辽人日常用的东西,倒也没什么异状,莫研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海东青这个间人做的甚是隐秘,不留痕迹。顺手之余,她循着香味打开角落的矮柜,想看看绿玉膏已用了多少。 矮柜打开,内中放着几件日常衣袍,她探手一摸,便摸到了摆在衣袍之上的银盒,待要拿出来时,手似乎又碰到旁边的某个物件。她好奇心起,放下银盒,探手拿起旁边之物,取了出来…… 看清此物的那瞬,她整个人如遭到五雷轰顶,呆如木鸡,身子竟动也动不了。 淡淡的月光下,一柄温润的碧玉小梳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中,从左向右的第三齿微有残破,是她幼年时不慎所磕。 若在旁人看来,这只不过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玉梳,并无任何奇怪之处。但对于莫研来说,除了巨阙,这世上已再无一件东西可以让她如此惊骇。 这柄小梳是莫研自小的随身之物,三年前自展昭孤身离去后,她失魂落魄,便未找到它,还一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遗失在大漠之中。 她却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耶律菩萨奴的帐中看见它。 它如何会在此地? 耶律菩萨奴是海东青,可这海东青究竟是谁? 苏醉可以易容,耶律菩萨奴自然也可以易容,那么背后的那张脸会是谁? 莫研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地上,一个念头挡也挡不住地直直地转入她的脑中——也许展大哥并没有死,而是易容成了耶律菩萨奴! 会吗? 会是这样么? 那么大哥为什么不认她? 倘若他真的还活着,为何不告诉她? 还有,原来的耶律菩萨奴又去了哪里? 越想脑子越乱,整件事情就这样乱七八糟地摊开在她的面前,让她头疼欲裂。 外面哗地起了一阵很大的喧哗声,原来是耶律重光差人送了些新鲜的野袍子肉给这边的辽人侍卫们打牙祭,他们正生了火堆,吼吼地唱歌。 莫研回过神来,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因暂时不愿让耶律菩萨奴有所察觉,她特地弄乱室内物件,取了些值钱的物件,甚至还用匕首将腰带和靴子上镶嵌的金饰剜下来,弄成好似有贼入帐偷窃一般。 做完这一切,她悄悄自破口处退出来,趁着无人留意,悄悄遁走。 在夜幕中一路疾行,她到了日间赵渝垂钓之处,冰层上的洞自然还在,遂把其他顺手偷来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丢入洞中,仅留下玉梳和银盒收在怀中,才复回去。 往回走时,因心乱如麻,脚步便慢了许多,不算长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营中。 她只想回帐中歇息,迎头却被一名侍女拦住。 “宁王吩咐,请你回来之后过去东面帐厅。” “什么事?”莫研微微颦眉,打听道。 侍女笑着摇摇头:“不知道。” 想来也不会是什么要事,似乎宁晋身遭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莫研挠挠耳根,无奈点头道:“好,我过去便是。” 待来到帐厅之外,还未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宁晋的声音:“这貂皮还不错,耶律老兄,你说做帽子如何?” 耶律菩萨奴也在里面?莫研怔住,她尚未做好准备,根本不知道见了他该怎么办? 也许这个人就是大哥? 大哥…… 她烦躁不安地想着,因为太过慌乱,脑中已是一片空白,脚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往那边挪才好了。 “小七,怎么不进来?” 宁晋朝外张望时瞥见了她,看莫研立在外头,忙高声唤她。 “哦。” 莫研慢吞吞地往里蹭去,刚进门就看来耶律菩萨奴立在一旁,视线刚与他对上,她便急急别开头,看着桌上堆得山般高的皮货。 原来是耶律重光为了和宁晋套关系,特地让耶律菩萨奴弄了好些珍贵的皮货来送给宁晋,且还请了宁晋明晚赴宴。 “丫头,反正多得用不完,你也来挑挑。”宁晋拎出件通体雪白毛色光亮的狐皮朝她道,“这件就不错,你拿去做个皮袍。包黑子小家子气,弄得你们开封府的那身行头也怪寒碜人的。” 莫研脑中仍是乱七八糟,无心与他斗嘴,伸手拿了狐皮,含含糊糊道:“多谢好意,就这件吧。” 她这么一答,宁晋反倒愣了愣,疑惑地扫了她一眼,另一只手又拎起件狼皮,试探问道:“这个你要么?” “好啊,多谢。”莫研茫茫然地接过,与狐皮一起搂在怀中,此时她全部注意力都在眼角余光里的耶律菩萨奴身上,根本没留意自己拿的是什么。 看她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宁晋皱皱眉,伸出手在莫研眼前晃了晃:“丫头,丫头!你失心疯了?” 莫研还以为宁晋又拿了件皮毛过来,伸手就待接过,却不想正好握住宁晋温热的手,吓了一跳,方回过神来。 看莫研缩回手去,宁晋微微一笑,倒不以为忤,慢慢合拢手掌,缩回袖中。 “无事的话,我先行告辞,明晚之邀,还请宁王届时光临。”耶律菩萨奴在旁拱手道。 “一定一定。”宁晋笑道。 耶律重光做为辽国南院大王,对宋朝而言是个潜在威胁,宁晋还想多多试探他,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耶律菩萨奴再无一句多余的话,转身即出。莫研呆愣了一下,目光怔怔地看着他步出帐厅,极想唤住他,可试着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为什么,此时此刻,她觉得连他的背影看起来都如此熟悉亲切。 他会是大哥么?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却又胆战心惊地不敢去碰触这个答案。 “丫头,你到底怎么了?”宁晋转过头来,在桌旁坐下,挥手让侍女将皮货都收下去,再端点心上来。 耶律菩萨奴背影已然消失,莫研摇头淡淡道:“没事。”她一低头看见自己怀中抱的皮货,莫名其妙问道:“这些东西哪来的?” 宁晋翻了个白眼,正色道:“说吧,你方才脑子想什么呢?怎么看见耶律副使就失魂落魄的?” “我哪有!” 莫研也不知怎么就想到昨夜,脸腾地红起来。 是大哥的话,该有多好? 可若不是大哥,那可就…… 是吗?不是吗?是吗?不是吗?……她脑子立时又回到糨糊状态。 宁晋凑近她,可疑地盯住她的眼睛:“你该不会是真的看上那个辽人了吧?” 莫研不想回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将怀中皮货往桌上一放:“无事的话,我也走了。” “走什么你,才来了半盏茶功夫都不到。”宁晋有些恼了,“我看你眼里是一点都没有我宁王。”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端架子的人,现下把身份抬了出来,可见是真恼了。莫研只得停了脚步,无可奈何地望着他:“有事请尽管吩咐。” 宁晋盯了她片刻,恼意渐消,叹口气道:“罢了,我知道你心里眼里都没有我。你若当真是喜欢那辽人,我也没法子……”他停了半晌,才又接下去道,“只要你心中欢喜就好。” 莫研静默良久,宁晋对她的心意,她不是不知道,可情之所至,又岂是她所能掌控。“殿下,这些年来多谢你的照顾,只是我,大哥死了也好、活着也罢,我心里终是只有他,再容不下别人。我……”她轻咬嘴唇,“总之我多谢你,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极好极好的人。他日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刀山火海,我绝不推辞。” 这话说罢,她草草拱手,快步而出。 宁晋苦笑半晌,低低叹道:“真是个傻丫头,真有刀山火海,我也就自己去了。” 吴子楚在旁听得酸楚,忍不住劝道:“殿下……” “把这些皮货收起来,做好了衣袍再给她送去。”宁晋独自回帐,徐徐慢行,柔和的月光将他的影子照得分外清冷。 展昭牵着马正慢慢走在回南院大营的路上,莫研的怪异神态虽然让他有些奇怪,但此时他心中所思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件大事:今日,在距离耶律洪基营地不远的地方,他见到那名相貌酷似方夫人的女子。 她是刚回来?还是根本没有出去过? 展昭直觉地察觉到:此女子便是极重要的线索,只是要查清她的底细,以他的身份并不易。当年苏醉虽身在耶律重光身旁,但查起方夫人这条线,亦是花了许久功夫与时间,恐怕对自己而言,还是要按捺住性子慢慢来。 莫研……他深吸口气,不得不承认,自见了她之后,他确是有些不耐与焦躁了,恨不得立时立刻就能将叛国之人揪出来。 他正想着,突听见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回首望去,正看见莫研一路小跑着朝自己过来。 “耶律大人……”莫研在他身边停住脚步,微微喘着气,然后道:“好巧啊!” 展昭有些好笑,明明是她追上来,怎得说是好巧。饶得如此,他还是微点下头,面上波澜不惊,淡淡道:“好巧。” “你……赏月?”莫研笑容带着几分勉强。 展昭摇头,没接话,仍举步往前不紧不慢地走着。 莫研讪讪地随在他身旁,时而偷眼望下他,一阵寒风卷过,她缩缩脖子,没话找话道:“这风真凉快啊,是吧?” 展昭瞥了她一眼,觉得她今夜确是很古怪,遂开口问道:“夜已深了,你这是还要去哪里?” “我、我……”莫研张了张口,心中其实极想问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得道,“月色很好,我出来走走。” “天气寒冷,还是早些回去吧。”展昭道。 这几句话听在莫研耳中,甚是温柔,仿佛就是展昭在同她说话一般,她柔顺地点点头:“好。” 虽然不舍,但两人如此终是不妥,何况他还想夜探耶律洪基大营,不宜在此地久留。展昭跨上马背,提缰拱手道:“告辞!”说罢,策马而去,转瞬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莫研怔怔立在原地,半晌,长叹口气,也回身慢吞吞往回走。 这夜,莫研一夜未眠,在软榻上辗转反侧,手中攥着碧玉小梳,想着展昭,想着耶律菩萨奴,想着苏醉,心乱如麻,直到天蒙蒙亮时才打了个小盹。 待起身后,她终是不耐自己想下去,决定去找苏醉问个清楚,遂急匆匆去了马厩,偏偏又找不到苏醉。问了旁人老胡的去处,只听说是一大早就给马找药草去了,也无人知晓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莫研无法,只得怏怏回来,用过早食,虽然精神不济,但仍照例拎了钓具陪赵渝去钓乌龟。 这日天气甚好,水层上的雪化了,又结成了冰,厚厚地冻在水面上。莫研费劲地替赵渝将洞又刨大些,把钓钩放进去。 看莫研眼圈发青,赵渝摇头叹气道:“你昨夜又做了什么好梦,怎得把眼睛熬成这样?” “我要说我作贼去了,你信么?” 赵渝怔了下,突然惊道:“真的是你,我今日一早就听说耶律副使那边营地失了窃,好几队铁骑营的侍卫都出去抓贼了,弄得沸沸扬扬的,原来是你干的?” 莫研起得迟,倒真不知道,皱眉道:“不过就是偷了些小物件,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吗?” “你到底偷什么了?”赵渝听她话语,原来真是她做的,不由有些恼怒,“昨日你不是已经知道耶律大人的身份,你怎么能去偷他的东西?” “此事一言难尽,”莫研烦恼地挠挠耳根,“我自己也还没想明白,公主,你就别问了。” “我怎能不问,听说他怒责侍卫守备不严,想来定是丢了极重要的东西。你到底偷什么了?”赵渝责问道。 闻言,莫研情不自禁地探手入怀,抚了下碧玉小梳—— 他如此生气,会是为了这把梳子吗? 那么这把梳子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 莫研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只有大哥,才会有理由如此看重这柄寻常的玉梳。 “小七!你偷了什么快些去还给他。”赵渝看她犹在怔怔发呆,急道。 “我……” 莫研心乱如麻,一想到耶律菩萨奴可能就是展昭便心跳如鼓,可若不是、不是…… 赵渝待还要催促她,突然觉得手中钓竿有些许晃动,忙看向冰洞上的浮标,浮标果然晃动不停,她惊喜道:“咬钩了咬钩了!小七,你快来!” “多半是鱼。”莫研靠过来,冷静道,“公主,你往上拎就是了,拎出来不就知道是什么了么。” “拎不动,好像特别沉。” “啊!……” 这下莫研有些紧张了,试着踩到冰面上,扒着洞往里瞧,可惜底下黑沉沉的,也看不清究竟钓到什么东西。 “公主,你再用点劲!用力往上抬,我看看究竟是不是!”她回头喊。 赵渝依言,使劲往上一提,仍是没有拎起来,并且感觉到冰层下的那东西挣扎地更加厉害了。 “小七,不好,它要跑!” 莫研一急,徒手抓住鱼线,在掌上缠了一道,吃住劲往上拽,这时也感觉到了那东西的重量,果然是沉的很。 “说不定真是乌龟,而且还是个大家伙,这么沉!”鱼线绷得紧紧的,深深的勒进肉中,有血丝渗出来,钻心地疼,莫研却不撒手。赵渝苦苦等了这么多日,无论如何,她说什么不能让它跑了。 冰上冰下,相持许久,竟不相上下。莫研咬牙切齿道:“想不到这畜牲力气还真不小,公主,咱们一起用劲,成不成就看这次了!” “好!” 两人同时猛地用劲,冰下之物果然被拽得近了些,两人心中皆是一喜,再待发力,却发觉鱼线一松,顿时着了慌…… “断了?”赵渝颤声问道。 莫研也不知道,顾不上扯掉手上鱼线,便探头往洞里看。几乎就在那一瞬,冰层下一个黑影直向她撞过来,只听“砰”地一声,那巨大的力道将原本不大的冰洞撞碎,赵渝吓得钓竿脱手,莫研身子剧烈晃动,还来不及看清来物,她便随着碎冰落入水中。 彻骨的寒冷,她这辈子都不曾经历过的,水缓缓漫过全身,然后再灌入耳鼻口中,手脚像被千百把刀子同时割着,冻到麻木。那刻,她重得像个秤砣一般直直往下沉去,完全忘了自己还会水。 突然,手被扯了一下,是被勒在上面的渔线扯动。 借着从冰层上透下来的微弱日光,她终于看清了这个大家伙,果然是只极大的乌龟,正拽着她往前游去。 “老兄,你到底要去哪里?” 莫研暗暗叫苦,这乌龟似乎受了惊,扯着她游得极快,那鱼线紧紧陷在肉中,她根本无法取下来。 那乌龟带着她在冰层下的水里熟悉地左转右绕,莫研本欲伸手取匕首割断鱼线,却在被它带着撞来撞去,不慎将匕首掉落。 被带着游出很长一段路,她已渐渐感觉胸中气闷,若再不上岸透气,只怕此命休矣。 “没想到我居然会死在一只乌龟手上,说出去也太丢人了。”她无力地想,继而又想到,“不知道我死了之后,耶律菩萨奴是不是会很伤心?若他伤心落泪,那他定然是大哥了。可惜那时我都已经死了,也瞧不见他的模样……” 也不知是因为窒息或是因为寒冷,她的意识在逐渐地减弱,只能尽力睁着双目,木然地看着周遭一切。 乌龟还在游,不过速度已慢了许多,她能感觉到似乎进了一处窄小的水道。 说是水道,实在是太牵强了,实际上她是被拖到了一处小浅湾,此处的水并未结冰,只要她翻过身子,口鼻便能露出水面。 莫研却不知道,她的意识已非常非常模糊,眼睁睁地看着乌龟在前扒拉扒拉地划动四只小短脚,径直进了前面的一处石洞,鱼线在石洞边缘上被割得吱吱作响,手掌上传入钻心的疼痛在最后一刻点燃莫研的意识,随着鱼线被割断,莫研痛呼一声,翻过身子。 大量清冷的空气涌入肺中,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人已在帐中,整个人就泡在温热的水中,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正在分别为她用酒搓双手的手心,一阵阵的温热传来,她的意识也一点点的回来了。 嗓子干渴的厉害,她想唤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有低低的嘶哑声。 侍女听见,抬头看见她醒了,喜得叫道:“她醒了醒了!” 屏风外,一直在不安地踱来踱去、已焦急守了大半日的宁晋闻言,顿时心中一松,长呼出口气。 “殿下,这下可放心了。”吴子楚在旁也是替他宽慰一笑,又道,“既然醒了就不会再有事,殿下不如先去用些饭,现在都已经是酉时,你连中饭都还未用过呢。” 宁晋没理他,朝屏风内高声问道:“她是不是真的醒了,怎么听不见她说话?” 一名侍女转出来回道:“禀殿下,她才刚醒,喉咙干哑,且还虚弱得很。” “快拿水给她。”宁晋急道。 “是,奴婢就是出来拿水的。” 侍女端了带小嘴的茶壶进去,一点一点地慢慢滴到莫研口中。莫研却渴得慌,迫不及待地含住壶嘴大口大口喝起来,没几口,便因喝得太急而呛到,咳嗽起来。 宁晋在外间听得心疼,恨不得能冲进来替她顺顺气,手撑在屏风上,弄得屏风摇摇欲坠,吴子楚忙伸手扶牢。 “你们慢点喂她!”宁晋只恨侍女粗手粗脚,“慢点!……” 侍女明知自己是冤枉的,却还得恭顺应了,小心翼翼地扶起莫研,替她拍背顺气。 宁晋听见手拍在裸背上的声响甚大,直觉地便认为侍女用劲太大,定会弄痛莫研,又急唤道:“你们轻点拍,这是顺气,又不是让你们打她,轻点轻点!” 莫研虽发不出声音,但声音都听得见,只觉得外间的人嗓门太大,且又聒噪,着实烦人得很,恨不得他快快出去,给自己留个清净。 宁晋径自着急,又见赵渝掀帘进来,急问道: “小七怎样?” “醒了。”宁晋朝她喜答道。 赵渝也是顿时松口气,双手合十,合目微笑道:“阿弥陀佛,感谢佛祖保佑。” “我就说这丫头命大的很,不会有事的。”此时宁晋倒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全然忘记自己之前担心焦急的样子。 “真把我吓坏了……” 赵渝长长地呼出口气,又问道:“醒了应该就不会再有事了吧?” “当然了。”宁晋轻拍她肩膀,安慰道,“只是她身子弱些是难免的,好好调理就是。” 回想起今晨那一幕,赵渝仍旧心有余悸,她眼睁睁地看着莫研被拖下水中,转瞬间踪影全无,还以为再也看不见她了呢。幸而后来不光是自己这边的侍卫在找,宁晋又去找了耶律宗真,连铁骑营的人都出动了,才在靠近山岩的水泽浅滩处找到了她。 那时,莫研全身泡在冰凉彻骨的水里,意识全无,幸而一息尚存。救回来之后用温水为她泡澡,水中还加入了活血的药材,从中午到现在,足足近两个时辰,水不停的烧,不停地换,终于是等到她醒过来了。 “……公……烛烛……”莫研听见赵渝的声音低低唤道,侍女凑得极近,才听明白她唤的是赵渝。 “公主,她好像有话想同你说。”侍女出来禀道。 赵渝忙转入屏风后,见莫研面上血色已恢复了几分,遂更加放心,挨近她道:“今日你还真是捡了一条命,以后可得小心了。” 莫研润润嘴唇,艰难启齿道:“……雾……鬼……” “你是想说乌龟?”赵渝听明白了,安慰她道,“这次是跑了,下次肯定还有法子的,你莫操心这些了,先把身子养好才对。” “……不……动、动……”莫研声音发不出来,口齿不清。 这下赵渝也没听懂,但看莫研吃力的模样,劝道:“有什么事也不急在这刻,你先安心调养。” 莫研待要再说,却已无力,喉咙中嘶嘶哑哑的,只得颓然闭上嘴。 赵渝转出屏风。吴子楚暗中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让她劝宁晋去休息。 赵渝会意,拉了宁晋,柔声劝道:“小皇叔,你已在这里呆了大半日,现下小七无碍,你就去休息吧,有我在这里呢。” 宁晋不动:“我不累。” “毕竟是女儿家的住处,待会她从水里出来,你杵在这里,多有不便。侍女动作稍慢些,又冻着她怎么办?” 闻言,宁晋愣了片刻,无奈点点头:“那……若有事快些告诉我。” 赵渝微笑着答应。 宁晋这才出帐而去,吴子楚紧随其后,忙着去安排宁晋的吃食。帐内赵渝暗暗叹口气,可怜了小皇叔这番深情,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打动小七。 这日直到入夜,莫研的四肢百骸都渐渐和暖了起来,帐中又升了火盆,她被裹得密密实实的,躺在软榻上。 赵渝已回帐歇息,宁晋又来过几番,盯着她吃了汤水,又见手足处紫青已褪,也放心了许多,让吴子楚劝着回去了。 此时的帐中静悄悄的,一并连外间也是静悄悄的,她想,现在应该是午夜了吧,也不知道过了三更天没有。因宁晋生怕再冻着她,特地把炭盆挨得特别近,结果炭气升腾,直熏着她,弄得头昏昏沉沉的,极不舒服。 炭盆里的炭火偶尔便会噼里啪啦作响,爆出几朵小花,莫研横竖不能动,就这么茫然地盯着帐内这唯一的微弱暗红亮光。此时她倒是已能发出些低微的声音,只要说得小声些,倒也还算勉强。只不过此时帐中无人,便是她想聊天也找不到人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困意涌上,眼皮刚刚搁上时,突然感觉到有一丝风抚过脸颊,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已是沉得千斤重一般,弄得人懒得再看。 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来到她的身边,她能感觉到他轻柔而熟悉的气息。 “大哥……”她紧闭双眼,低低喃喃道。 大概以为她在说梦话,那人的手轻抚上她的脸,低低道:“傻丫头,怎么那么不小心。” 这句话,真真切切是展昭的声音,莫研曾在梦中听过千百回的声音。她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双目仍未睁开,却有豆大的泪珠自眼角渗出,沿着脸颊滑下,落到那人的手上。 泪水凉凉的,湿湿的。 那人的手微微一紧,继而轻柔替她擦去泪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忽明忽暗的微弱红光中,仅能听见呼吸浅浅,两人静静相守。 许久,隐约能听见外间远远地传来人语声,似乎是有巡夜的侍卫经过。 那人知不宜久留,不舍地收回手来…… “大哥,别走!” 莫研的手突然自被衾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他的,双目骤然睁开,雪亮透彻。由于帐内过于昏暗,莫研身体尚还虚弱,但她虽看不清他的脸,却早已认定他便是展昭, 那人未料到她还醒着,匆忙回身,殊不料莫研抓得甚紧,他这一转身甚猛,竟连带着把莫研自榻上拖着摔到地上。 莫研还未及痛呼,他已心疼不已,忙返身抱起她,轻柔地放到榻上。她双手搂住他的脖颈,脸颊密密地贴着他的,气息就在他耳边萦绕。 “大哥,你可愿认我了?” 她的声音极轻,听在他耳中,如炸雷一般,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半晌,他才迟缓出声:“小七……” 话才刚刚出口,肩胛处便传来一阵剧痛,是莫研正用力咬下去,狠狠地,用劲全身力气地咬了下去,两排贝齿直透过衣袍…… 她紧咬着不松,泪水倾泻而下,湿透他的衣衫。 泪水灼伤他的肌肤,疼痛直透入他的心中。 他如何能不愿认她——他只能紧紧地搂住她,由着她咬,由着她哭…… 良久,莫研才松了口,趴在他肩头哽咽道:“大哥,你不好。” “是。”展昭轻声应道。 “你不该丢下我一个人。” “是。” “你不该不告诉我你还活着。” “是。” “你不该不认我。” “是。” “你……你若再这样对我,看我饶不饶你!” 展昭搂紧她,泪水滑落,涩然微笑:“你还是莫要饶我的好。” 莫研闻言,忍不住破涕为笑,自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扳着他的脸对着微弱的炭火瞧。展昭也看着她,不需像往日顾忌甚多,也不需掩饰感情,尽可这样肆无忌惮地直直地望着她。 半晌,莫研悠悠叹道:“我真笨,就算易了容,这样的眼神自然是大哥你才有,我怎么就认不出来。” 展昭微笑,问道:“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 “往中京的时候,我和宁王在车上打赌,你走路会先出右脚还是先出左脚。那时候,我以为我赢定了,因为我明明记得原来的耶律菩萨奴是惯常出右脚,可那日你却是先迈左脚,那时我就有些奇怪。” 闻言,展昭摇头苦笑,纵他将自己百般隐藏,但这等小小细节,却是很难留意,也难怪莫研会发觉不对。 “后来就是在大同馆的那夜,我握着你的手,就觉得是你……”莫研扁扁嘴,想起那时展昭所说的那些话,恼怒地瞪他道,“大哥,你那时说的那些话,当真伤人的很。” 展昭沉默,当时所语,复回响在耳边——“你们当日成亲,何等草率,其实也作不得数。何况,你们也未有夫妻之实,你接着作你的莫姑娘岂不快活自在。我相信,这也是展昭所愿。” 这些话伤她甚深,于他却是加倍的伤痛。 “我只是想你能活的快活些,何必为了我……” 他话未说完,莫研又在他脖颈上咬了一口,只是这下相较起之前所咬,已轻了许多。 “以后,再不许你说这种话。”她低低道。 “好。”不忍她伤心,展昭只得应了,岔开话题又问道,“后来,我又在何处露出破绽?” 莫研不答,默默自被衾中掏摸了半日,摸出那柄碧玉小梳,放到他手中。 展昭这才明白,原来这梳子是被她拿了去,那偷东西的贼自然就是她了。想来此事自己也是迟钝,怎么就没想到是她,难怪那夜给宁晋送皮货时就觉得她神色有些不对,却未往这处想。 “你让他们抓贼,若真抓到我,你怎么办?”莫研偏着头,笑问道。 展昭笑而不答,只问道:“你拿这梳子也就罢了,又拿那么多东西做什么,不嫌累赘么?” “我若只拿梳子,你自然要起疑心。那时,我脑子里乱糟糟的,还没把事情想明白,当然不能让你疑心到我身上。” “看来你这几?的捕头,倒还真是没白当。”展昭微微一笑。 “你当日带走这梳子,我竟一点也没发觉,只道是丢了。”莫研靠在他怀中徐徐问道:“大哥,你那时候去了哪里?既然有解毒的法子,为何不告诉我?” “那日……” 展昭长叹口气,待要一一说给她听,却又听见了帐外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只得道:“我不能久留,改日有空,再说与你听吧。” “明明是夫妻,却不能睡在一起。”莫研懊恼道,听得展昭又是无奈又是歉然。 幸而她只懊恼了一瞬,转而便展颜笑道:“不过咱们来日方长,也不急在这刻。大哥,你多加小心。” “你也是,莫再出岔子了。这里冬日的水,掉下去饶得命大,也会落下一身病,千万当心。”他今日着实被她吓得不轻。 “好,我知道。” “我走了。” “嗯。” 展昭站起,终是不舍,又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亲,才快步离去。 莫研一人在帐中,对着黑洞洞的帐快活地直傻笑,若非嗓子不中用,只怕连歌都唱起来了,直到天亮时方才抵不住困意,含笑浅浅睡去。 另一边,展昭在帐内也是睡意全无,他虽然不知此事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但心中的那份喜乐却是挡也挡不住的涌上来。宽衣时,摸到莫研在脖颈处所咬的伤,再顺着摸到肩胛处的伤,一阵疼痛传来。他侧头望去,伤口虽不大,却咬得甚深,能看见有血丝渗出。 “这个傻丫头……” 与莫研相见,他曾想过许多次,她究竟会如何恨他,会如何待他。对她隐瞒如此之久,他深知伤她甚深。 这口,便是咬得再重些,他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