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战争,草草收场。结冰的河面,让南朝人顾忌到北朝人的铁骑,还有众多的精锐。 南朝人见好就收,却大大地鼓舞了士气。这是元天寰十七岁战败给武献皇帝以来,首次能够小胜于他。但北朝群情激昂,认为是南朝人的卑鄙阴谋,大家不仅愤恨,而且都记住了。 因为有天寰的保护,我又怀了身孕,所以很少有人敢把矛头直接指向我。天寒地冻时,我躲在宫内,鲜少露面。上官先生、谢如雅常常来看望我。上官先生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上次的事,我也不问。 新年的时候,我的叔父居然给北朝写了一封信,里面有些怠慢骄横之词。天寰付之一笑,命人抄写此书,遍发群臣,人手一份。我不知道叔父为何这样做,“主辱臣死”。本来朝廷内一直存在是否尽快攻占南朝的疑虑,但因为中山王的死,失去了要塞,皇帝被辱,人们只恨不能早攻。假如我父皇活着,他怎么会这么做?在北朝的我便算了,但从这天起,即使是谢如雅,都开始遭到白眼。 谢如雅笑嘻嘻地将他所学的胡语书送给我,轻松答道:“这种事迟早要发生。他们给我白眼,我也不给他们青眼。倒是你,是否能平安生产,最为重要。” 我翻看胡语书,谢如雅和他父亲一般,喜欢密密麻麻地写满笔记。我说:“虽说不必理会,但是人言可畏。我结婚前就出了麻烦,你要是有了麻烦,我不知道还有谁可用。要是孩子出生,我想要自己喂养,但是没有这个先例,而且也缺乏得力的人帮助我。” 谢如雅拉拉领子,“你要是有了孩子,最受到影响的是元君宙。他本来是不用明说的皇位继承人,现在可能不成了。不管帮忙还是添乱,他原本倒是肯助你一臂之力,以后会如何?我没有兵,空口磨嘴皮子也没用。姐姐,你要想法子培植一些自己的亲信,那么将来就可逐渐成为皇子的后援。” 亲信?我还没有想过。我不敢要得太急、太多。南朝女人当北朝皇后,不是简单的事。但谢如雅这样提出来,我也要认真地考虑。阿宙,以后会如何?我不信他会反对我,但是…… “赵显回朝,我请了他喝酒。”谢如雅说。 “赵显和赵王,不知为何,水火不容的。” 谢如雅道:“两赵相争,必有一伤。赵显的用兵胆略并不亚于赵王,但他在朝内还是孤立的。” 我点点头,“你是该请他喝酒。” 我的肚子日益膨大,小生命有时还会踢我几脚。早春二月,子翼先生暗示说,胎儿极可能是男孩。而且也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苍,母子都比预料中康健。 神医开了金口,八九不离十。算起来儿子也会在初夏出生,我开始筹备小男孩的服装。 迦叶还不会说话,但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我常常抱着他,好像他就是我自己的孩子。 春日的夜晚,天寰放下毛笔,对我说:“迦叶应该被封为嗣陈王。这样他与魏王府再无联系,又可继续由你养育。陈王府的旧事,朕始终惦记着。你的外祖父娶了敦煌索氏,并无大罪,理应恢复名誉。虽然外人不得而知,但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我放下手里缝制的小衣服,“嗯?嗣陈王,真的可以?我母亲倒是不讲究虚名的人,但是若我的迦叶能被封为陈王,对我也是一举两得,最好不过了。” 天寰问我:“知道我在写什么吗?” “什么?”我手里的活计不停。 “我在编写你父亲的战史……你愿意看看吗?现在可不能公之于众,等到统一后,将你父亲母亲合葬之时,朕就令有识之士都阅读他的战史,包括打败我的那次。” 我有几分感动,笑道:“若我父皇活着,他不会让我嫁给你。” “那倒是。他在南北战争之前给我写过一封信,称呼我为‘元小弟’,我气得发昏。” 我扶住腰,“我父皇真是太客气了,早知道今日,当初你也该叫他一声父皇。” 天寰笑了,正要说话,百年进来悄悄说了两句,天寰道:“正好,有请夫人。” 那位中年女人容貌秀丽,是与我有一面之缘的洛阳女医卞夫人。 天寰说:“早知道卞夫人最擅妇科生产,这次能请到你入宫,朕十分感激。”他对她恭敬地行了一个儒生之礼。 到了快要临盆的日子,我双脚浮肿,连走路都要人搀扶。宫中上下,只等重要日子的到来。王萤姑娘和七王,在春末夏初结为伉俪。婚礼上我瞥了阿宙一眼,他喝酒极多,但也没有醉意。那李茯苓跟在他的附近,他只视而不见。但皇族其他少年中倒有被活泼美丽的少女倾倒的人。我坚持了一个时辰,胎气却动了。 皇帝抱着我入宫,我使劲儿掐他,只听他说要我坚持。坚持,我坚持了一天一夜,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粗鲁绝望的呻吟,都因为重复太多而让人麻木。祖宗规矩,皇帝不能进入产房,但天寰还是不顾劝告,入内数次。我稍微清醒的时候,望着他带着浓浓焦虑的面影,就又产生了一股气力。 入夜时分,我已精疲力竭,孩子嘹亮的哭声在大殿内响起来。 “是男孩。”卞夫人说,“一位皇子……” 左右欢呼一片。 我喘了口气,安心闭眼。天寰呢?他知道了吗? 她们点亮了烛火,我合上眼皮都是一片血红。 可是,太奇怪了,似乎有人尖叫一声,四周突然变得静了,无人说话。 我使劲儿张开嘴:“怎么了?”孩子的哭声又响起。 无人回答,我困惑不解,但还是抵抗不住疲劳,终于昏睡了过去。 蝴蝶梦里家万里,子规声中月三更。在梦与醒、生与死的边缘,我仿佛又回到了我所出生的巴山蜀水。我生出双翅,飞到了建康城内的宫城。我在芙蓉的暗香里,随着檐马的叮咚声,数着昭阳殿顶的琉璃瓦片。 一、二、三……我愉快地仰头数着,青色的琉璃瓦反射着金黄的阳光。我母亲不停地叫我:“夏初,夏初,快进来吧。”我回过头,宫城成了断壁颓垣。天地苍茫,唯有苍狼星孤零零地发光。 我背后有无数嘈杂的声音,可是我的面前只有熟悉而陌生的苍狼星,沉默地吸引着我。我长途跋涉,走向天边。渐渐地,连我母亲的声音都消失了。 静黑的夜里,又多了一颗星。夜凉如水,我踩在光的脊背上,逐渐上升。天界的大门已为我敞开,俊美的神仙们骑在银白的凤凰身上,微笑着等待我的进入。 “夏初,到我这里来吧……”那是我父亲的呼唤。一条龙驮着我,飞过浓云。 “不要回头了,到我这里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父皇坚定地承诺。我快乐极了。黑暗的、压抑的世界总算过去,终于要被我遗忘了。恍惚之间,我看到自己的心,它忽然失去了一个角。我伤心得要哭,脑海中满是黑夜里的苍狼星,还有它边上那光芒微弱的新星。它们是无言的,就在我的后方,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接近。 “不要回头了,不要回头了!”父皇、母后、谢师傅,还有我的小哥哥们一起喊道。当我冲破最后一片云,却松开了龙身,回头望了一眼。我从龙身上急速坠落。一片漆黑中,修罗鬼煞们扯住我的衣裳,扼住我的喉咙。我使劲儿挣扎,却无济于事。我掉在地狱的血河里,上下沉浮。女人们的哭声,隐隐约约的。灼热的空气里,我被翻来覆去地折腾。 绝望之中,我努力回想一个符咒,最可怕的、最明亮的符咒。我抬头,地狱里,苍狼星依然在望着我。我用尽力气,大叫一声:“天寰——”黑暗碎裂,血海退潮,神鬼逃避。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抓着丝织的床褥。 我睁开眼睛,分辨出半明半暗的太极宫。夏天鹅绒般软滑的热气包围着我的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