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厚厚的毛皮衣服,坐在一头白牦牛的背上行进。这里是祁连山内的雪山。 雪峰插天拔地,丽色奇绝。远处绿树如幔,高山深翠,于太阳光中反射在冰心玉骨的雪峰上。 “太美了。”我赞叹道。天寰是一个和这种美景极其协调的男子,他望着我,悠悠地道:“早就说了这种景色必定是美的。有人曾说,我想一直走到玉门关外去,看沙漠落日、海市蜃楼,也许我能坐在天池的冰面上……自从那时候听了这话,我并没有忘记过。” 两日之内,我确实在西北看到了沙漠落日,听驼铃声起,看到了海市蜃楼,也领略了沧海桑田。每一次,这个男人都在我的身边。听他重复我当年的话,我忽然有几分伤感。 天寰说:“其实祁连山,也就是古代的天山。” “是吗?” “对。因为匈奴人原本将祁连山称为天山,匈奴语的天就是‘撑梨’。后来此地归汉,久而久之,当地人变其音为‘祁连’了。” 我指着冰泉上的一朵蓝色小花,“你看,那朵花是蓝色的,碧汪汪的,很可爱。” 天寰说:“我去给你采来吧。”我忙拉住他,“不要。不是怕你有危险,花长在那里不容易,摘下来给我,花的根就断了,是罪过。” 天寰笑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罪过,大概我罪孽太深了。”我还是扯住他的袖子。他摇摇头,便放弃了。 我们行了半天,只听到淙淙泉水声,却看不见泉水的来源。后来终于找到一个洞口,天寰领着我进去,里面有个正厅般大小的空间,还有几十个密室般大小的洞口。洞壁上绘着红白相间的莲花,还有星图一张,密密麻麻地画满了整面洞壁。 我看不太懂,但天寰给我解释说:“这里面共有一千三百多颗星辰,据说这是西北所蕴涵的最大秘密。索超曾说,他的许多阵法都是从这里幻化而来。看,那上面还有句话,让我看看。”他直起身体,举起火折子,仔细地看着,“嗯,大约是一百年前的人所写。” 我向后退到一个小洞穴的旁边,想远观星图的全貌。太高深了,非我所能企及。我不愿扫丈夫的兴,就问:“写的什么话呢?” 天寰的声音沉沉地回响:“江东分王三百年,日出东方,复与中国合。” “东方?太巧了,连这星图也说现在可以统一天下?”我兴高采烈,脚下一滑,身体后仰,却被一只手抓住了。我“啊”的一声尖叫,天寰回头,“怎么了?”他向我走了过来。 我迅速回头,背后黑糊糊的地方,站着一个男子。他个子也很高,朦朦胧胧中只有一双凤眼熠熠生光。我甩了一下手,大为震惊,阿宙怎么也在这里? “没什么。我没有站稳,滑了一下。”我极力掩饰。天寰太注意我了,加之看到星图的兴奋,似乎没有察觉到异样。我心里乱纷纷的,低头打了一个喷嚏,“天寰,这里有点儿冷。” 天寰犹豫片刻,说:“我们走吧。我并不指望靠这张星图的,方才也记下了大半了。还是你的身体要紧,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我“嗯”了一声,率先出了洞。天寰跟在我身后出来,扶住我一步步地走着。 后面的数日,天寰忙于西北的布局,又将来凉州避难的李圣德说服举家入朝。每当入夜,他就会坐在羊皮上,靠着回忆仔细地恢复那张西北的星图。我们返回长安的日子定下来了,他本人要再去一次雪山也分身乏术。 我一直想当面问问阿宙到底跑到那里去做什么,可是出发的日期临近,天寰跟我形影不离,阿宙又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我没有问成功。不过要是我当时不扯谎,阿宙也许会自己站出来的。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在凉州城的最后一夜,我们已移居到修缮过的正堂。天寰竟拿出了一把银琵琶让我看。 “这是父皇用过的,我儿时也见过。当初父皇因李圣德的姑母弹奏琵琶绝妙,亲手将此琵琶赐给了她。后来她回到肃州,终身未嫁,所以李家现在才将此物呈给了我。” 我对天寰父皇的印象实在不好。真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多情地送给一个姑娘家琵琶,反而耽误了别人的终身。我撇嘴不语。 天寰说:“明天又要回宫了,为了纪念这次短暂的西北之行,我弹奏琵琶给你听吧。” “你会弹琵琶?”我惊愕地说。不过他曾经在桂宫要求我将野王笛借他吹奏,估计他触类旁通,也能弹拨几下。我想到这里,不禁笑道:“那试试看,我是不会笑话你的。” “献丑了。少年人太嫩,其实还是我比较强。”他向下斜抱琵琶,以象牙拨子弹奏。 我吃了子翼先生的药,怀孕的不适感也逐渐消失了。这些日子丈夫关怀备至,使我心情舒畅。 松明灯下,他拨声如雷,我心神超然,一曲薄媚,风啸天上来,满室飞春雪。 那曲音,宛如仙鹤翠鸾,嘹唳衔花,又仿佛金铃玉佩切磋宫商。 他唱道:“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我凝神倾听,不禁拍手。天寰抬头一笑,“兄弟中只有我是在父皇身边长大的。父皇无比宠爱我,教我画画,自然也教我乐器。不过我唱歌太少,只记得这一首父皇十分喜爱的乐府歌。我儿时偶尔偷偷地唱这首歌,不愿给人听见。当了皇帝,就再也没有心情了。要不是此情此景,我也未必想得起来这首歌。” 我说:“唱得真好。不过你当儿童的时候似乎是极其风流的,若在太平盛世当了皇帝,恐怕也就和你父皇差不多。” 天寰垂头笑笑,“也许吧。不过父皇有自己的苦衷,他对我是特别好的,比民间父子都亲。可惜他与母后感情不谐……”他坚定地说,“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后,三个人一定要在一起。” 我心中高兴,眼眶都湿了,似乎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容易了,让我有点儿害怕。我连忙说:“我也唱一首歌,和中原曲子不同,是我来西北后学的一首民歌。” 我站起来,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墙上,天寰的影子也一样。 我娓娓唱道:“行舟劳心,万种辛苦。纵万里乘风,终须把岸拢。岸上青松挺,伊人松下等。愿将此身许君手,请来系缆绳,结下个海誓山盟。” 天寰注视着我,默然许久,寻思了半天,才说:“这次回长安,我就会向中外公布你有孕的消息。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努力保护你。从现在直到你生出孩子,我是不会离开的。” 我刚要点头,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天寰起身,放下琵琶,“……谁?是五弟吗?进来吧。” 阿宙一身翠衫,灯下妖娆。他不带佩剑,只戴儒巾,显得美如晨曦,青春冠绝。 他凤眼迷惘,与我对视一眼。我退后几步。方才我唱歌,他也听了去? “臣弟来是为了杨夫人的事。臣弟要数个月后才能交割完毕西北军政,返回长安,但宫中杨夫人身体欠佳,臣弟总是有几分担心。皇上……” 天寰用跟皮肤色泽相近的象牙拨子拨了拨自己的五指,“五弟,你明日就跟着朕返回长安,西北的交割,朕已安排别人来做。至于你的母亲,朕忘了告诉你……”这时他向我这里侧过身体,嘴角也有着难以捕捉的冷冷笑意,“实际上,她已不在宫中了。” 我飞快地和阿宙又对视一眼,我身子一抖,阿宙身体一晃。我可是不知道的! 天寰反身,毫无表情。他用今夜吟唱情歌时清冷而轻柔的声音问:“五弟,你急什么,又怕什么?” 阿宙的瞳人瞬间放大,一动不动。西北淡黄的月晕笼在他的瓜子面上,使他整个人像一块还未雕琢完毕的琥珀。他耸肩,仰头瞧着天寰,带着笑声道:“请问皇上是什么意思?” 天寰眼波澄澄,一脸静谧,闭着嘴唇盯着他。 阿宙收了古怪的笑意,站正了说:“臣弟是有点儿急,但不是怕。” 天寰低声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也不回头,轻声道:“请皇后回避。” 我早就有几分紧张,知道该迈腿,但脚发麻。 谁知阿宙清清楚楚、堂堂正正地说:“皇后又何必要回避?” 天寰一弹指,也发笑了,“好,好……好。既然如此,皇后就留下来听听。” 我果断地抓起披风,淡淡地道:“皇上容我告退。你们自家兄弟,我在与不在,也没干系。”我又扫了一眼阿宙。天寰的手却按住我的肩头让我坐下。他沉吟片刻,对阿宙说:“五弟,皇后是没必要回避,朕要说的话,也没有什么机密可言。你急,因为你在西北拉起来一支军威赫赫的少年军队。但朕要你交割军务回京,你就以为朕必然会削弱你的力量。元廷宇死后,皇族人人都悬着心,生怕步他后尘。你原来算是元家最笃定的一个王弟,可是朕放走你那么长时间,好像对你不闻不问,对于西北的战事,又好像是放任自流,你就觉得朕对你还有隔阂。是不是?”他悠悠地起身,从熏笼里取出两只银壶来,把茶水分别倒入两个琉璃小杯中,然后把橘黄色的递给我,将碧莹莹的放到阿宙的手里,“皇后喝蜜橘茶,给你准备的是菊花茶。你不是急吗?去去火。” 天寰体质偏寒,从不喝菊花茶,这么说他料到阿宙要来!我品了一口热茶,半转身,看着墙壁上阿宙和天寰的影子。他们的身影真是越来越像,难怪我上次弄错。 阿宙低头默然,只听琉璃杯放在案上清脆的一响,他才坦诚地说:“臣弟不敢。臣弟在西北是有数万人马,他们士气振作,对于新的战争跃跃欲试。但臣弟夜读书籍,亦新懂得一些道理。虽然有强大的军队,所急却不应在此时。策云:本末更盛,虚实有时。朝廷此时,还未到一举攻破南朝的时机。朝廷内政未有大定,西北、西南用兵才息,琅王绍虽投诚于我朝,但其人狡黠,万一我朝显露大势将颓,这老狐狸也会改变风向,又是一个大患。所以,皇上要等,臣弟也乐意跟从皇上。智不轻怨,臣弟不敏,但也不会有任何怨望。臣弟所急,还是为了杨夫人和弟弟们……夫人所错不少,近来又有症候,臣弟无法探望杨夫人的心疾,但血肉相连,就是为了‘孝’字,也不得不有所担忧。臣弟若不孝,也不能说忠。臣弟不孝,又怎能带兵服众?” 我捂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这皇帝调制的蜜橘茶,果然提神。 天寰叹了一口气,“五弟,有句话说‘忠孝不能两全’。生你者与你血肉相连,养你者又怎么办呢?朕对你在西北的战事并非漠然……看来,那套《战国策》你好好读了,朕深感欣慰……” “《战国策》是皇上给的……”阿宙的影子挪了挪。 天寰不置可否,“朕以前宠你,但‘宠’这个字,是如何写呢?离开了家,离开了宫,云游在戈壁沙漠,你这条小龙就不能再被朕‘宠’了。朕没有怀疑你。你的母亲心病重,但朕不会让她这病于五弟不在时发作。而且她的病与千里之外的你有何联系?朕请神医子翼先生给她诊脉,她推辞了,朕也绝不勉强。正好六弟来京城探病,朕为她着想,就让她出宫,暂居魏王府。她的心病,莫非是在掖庭那种憋闷地方处久了?五弟你还年少,后宫里女人得心疾,也是常病。朕相信,不久她就会好起来。等你回京,自己也可以去瞧瞧。” 我悄悄侧身,谁知天寰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用手捂着温热的杯子,叫他:“天……皇上……皇上……” “讲。”天寰在我对面坐下。阿宙眸子微微转动,像是司南盘上的磁石。 “皇上,我……我有个请求。”我用敬重而委婉的口气说,“掖庭充斥先代嫔御,所费奢靡。侍者缺乏,医者不备。昔日几度有大量女子出家,但还剩余一些有红尘之心的。先帝们相继辞世,昔日最富青春的宫人们也都步入中老之年。还要隔绝她们与家人骨肉,将她们关在后宫樊笼之内,于心何忍?这也不是仁和之道。朝廷对此虽有制度,但皇上您有意革除陋习,也就不必墨守成规。古代典籍中有圣君遗诏对后宫妃嫔厚加赏赐将她们遣返给家人赡养的,更有以各位母妃跟着所生的诸侯王就国称为‘国太妃’的。我虽有罗夫人协理,但对于后庭各位常常照顾不周,总有愧疚。且我如今……”我瞅了一眼天寰,他似在微笑,“我更无暇,也无心力。不如皇上改变旧规,索性让杨夫人等出宫颐养天年,以全女子们天伦之乐,也是功德。皇上可准我的奏请?” 天寰尚未开口,阿宙就要说话,我连忙又大声说:“皇上要杨夫人出宫,也是有此考虑吗?五王虽然是杨夫人三子中最年长的,但五王自幼为皇帝抚养,文烈母后又亲自教导过他,就不是合适的人选。六王与杨夫人感情最深,杨夫人的故土平城又离六王刺史府不远。而且六王妃过世,府中内务和王世子的抚育,难道要交给他的男宠们来做?皇上,你说呢?” 天寰只顾凝视着象牙拨子。我每次都以冷峻的目光截住阿宙的话头,最后阿宙也跟着我一起望着天寰。天寰笑涡一浮,“五弟,你同意皇后的主意吗?” 阿宙喝了口菊花茶,桃花眼微眯,下定决心说:“皇后所言有理,望皇上成全。” “那么就按照你们的意思办吧。”天寰黑眸炯炯,“五弟,你放心了?凡事不用急,等着对方先失误,好像也是上策。你小时候朕说过多次……对了,你来这里,给你瞧瞧我找到的东西。”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卷轴,缓缓展开。我一愣,正是他研究多日的星图。 阿宙和我目光相触,我一口气喝完蜜橘茶,他带着一分犹疑之色,“皇上,这是星图?” 天寰笑了笑,“你也知道?”我闭了闭眼睛,脑海中只有雪山黑暗的石洞里阿宙的眸光。 阿宙挺起胸膛,直接说:“臣弟听人私下提起过,出于好奇,是亲自看过的。但臣弟看得不透。前日臣弟派两个可靠的下人去雪山石洞凿下此刻石浮雕,等他们回来,臣弟就献给皇上。” 天寰的身体一动,张了张嘴。我“啊”地轻叹一声。 天寰对我笑了笑,“这不能怪五弟。五弟,那山洞构造奇特,星图也并非绘于平面,而是球面。一旦你让人凿敲石壁,两边的大石必定会悉数落下,将星图和洞口一起淹没。从今后,星图再也不完整了。你我所有的,只是记忆里的样本。这是天意,你不必自责。我们元家征服天下,不是非要这星图不可。” 阿宙鼻尖都发白了,他搓搓手,什么都说不出来,半天才直勾勾地盯着星图。 天寰拍拍他,“算啦,算啦。这图有你的名字,你拿去收好吧。能解释的,我都标注清楚了。” “臣弟……”阿宙不安地接过图,好像一只斗败的常胜蟋蟀,弯腰望着哥哥的脸。 天寰冷声道:“你非要觉得亏欠帝国,那么就少急些,少怕些,统率你的军队,将来用自己的能力补出完整的星图来吧。” “我……”我脱口而出,天寰和阿宙一齐面向我,我鼓足勇气说,“我也想看到五王的作为。不久的未来,请你让我和皇帝看到。” 阿宙嘴角微扬,有一丝哀伤,好像从笔尖化到清水里的墨汁,逐渐无形。他好像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阿宙一走,我抱住琵琶,坦白地对天寰说:“星图那件事,不能怪君宙。我在山洞里看见他,一时间只想到帮助他遮掩……他当然就不好出来了。没想到你都不存心隐瞒,是我愚昧。” 天寰秀美的头颅一摇,毫无感情地说:“……嗯?那天他就在山洞里?” “……”我慌张地松开琵琶,手指被弦刮痛了,“你没有发现?” 我怀孕后,似乎变得更笨了,我暗骂自己一声。 天寰拉过我的手指,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收起琵琶放好。 我忐忑地靠在床上,“天寰?” 他的眸子如被雨水洗过般清澈、湿润。他自嘲似的一笑,“弹一次就够了,我又不是少年郎。” 我垂下头。他摸摸我的头发,“好了,别想了。星图,西北,某夫人,都算什么呢?现在你的孩子才是最大的国政。” 天寰对朝野内外公布我有孕的消息那天,也是在平城得到的那颗佛牙现世的日子。 我忍着身子日渐沉重的痛苦,跟着御车再次来到长安兰若寺献圣物。万人空巷,倾城而出。所到之处,我都让侍女们遍撒钱币、绸缎。北朝人再也不像从前那般让我觉得陌生而惶恐,每张兴奋的、欢笑的脸,都像是我兄弟姐妹的。 中山王在南北边境的战争似乎从未发生过,人们只是起劲地向我表示祝贺。朝廷似乎有意忽视南北边境的烽火。天寰说不要胜。他是要败? 经历了地动,又怀有身孕后,我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们好像是天神种植的一棵大树上的花朵,当花开过之后,有的花瓣飘落在织锦香褥上,有的被风吹落到泥土沙尘里。我们并无高低贵贱,只是生命的花朵。 杨夫人没有回宫,但六王接受命令,即将起程。掖庭的遣散,是大张旗鼓的行动。那些没有亲人投靠的妃子,一律被皇帝送往京郊的长乐宫。据说,那里的气候更为宜人。而大批宦官因为主人的离开,变成多余的人,被送到遥远的皇陵。对于一部分人来说,皇帝、皇后是好意。但对于那些终生倚赖宫廷的人们,这样的遣送激起了他们不小的怨气。坊间有传说将我描绘成“一心专宠”的女人。滑稽可笑,连那些后宫人老珠黄的女人都是我妒忌怀疑的对象?但我怀孕了,这种暗箭已不可能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后宫的可怕,并不只是北朝,我在南朝就体会过。那里许多人只是一种思维复杂的动物,伤害、践踏别人的尊严、荣耀,给自己带来扭曲的快乐、胜利。 天寰的身体映着巍峨的塔影,深秋时节,兰若寺的桂花还是带着似曾相识的芳香,只是大雁们早已南飞,再也没有曾经的箭头般神秘的图形了。我闭上眼睛,还是能想起桂树下的舞蹈。天寰朗声对王公贵族道:“皇后有孕,为南北朝未有之盛事。朕每时每刻都会在宫中。假如有人要诅咒,有人耍阴谋,那么早些告诉朕。不然,一旦事发,就不是全家去死那么简单愉快的结果。佛牙恰好此时出现,皇后也会受天庇佑。要与朕、与天斗争,并非易事。如果有人确信自己能胜,那么朕告诉你:实际上不必危害皇后,你已直接可取得整个帝国和天下。” 没有人敢于回答他。我身体一阵颤抖,当晚,我的身体里流出一点儿血来。我紧张得快要哭出来了,但天寰眉头都不皱,至少在我面前,他是如此。 子翼先生被天寰挽留在宫中,他给我诊脉后,在帘外与天寰对话多时。我抓紧了衣服,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不一会儿,天寰进来,他严肃地问我:“夏初,你愿意要这个孩子,对不对?” 我点点头,那是当然。他默默地熄了其余的灯。那盏卧婴灯的婴儿头颅被豆大的火苗映大了,非但不可爱,还有点可怕。我汗湿衣背,他握着我的手,我吐了口气,“我会保不住孩子吗?” 天寰摇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手心是温热的,“以你的身体,如果这次流产,可能对你更好一些。但你今后也许不能怀孕了。如果不想滑胎,你明日起就要服一段时间的药。吃与不吃,我不能替你决定。你是我的皇后,与我同体,并非别人,我难以决断,也不会决断。” 我想要孩子,但是我也想活得长久健康。我心里想着,人迷迷糊糊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真是如此?子翼先生的药,对我能有多大的伤害呢?天寰完全可以不告诉我的,但他没有。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感到他的手逐渐变得冰冷。远处,响起笛子声来。 我叫他:“天寰?” “还没有睡?”天寰的嗓音非常轻柔。 我枕着胳膊,闭上眼睛,“我马上要睡了。方才想起我六岁时候的事情,你要听吗?” “你六岁的时候肯定很乖很漂亮。若我认识你,也要抢来亲自抚养,等你长大了,做我的皇后。”天寰飞快地收敛了情绪,开玩笑说。 “我六岁的时候性子坏极了。遇上那时候的你,一定会挨你打。”我笑了,“那时,我得了热病,耳朵里出脓,奄奄一息。我父皇也跟你方才一般,熄灭灯,坐在床沿拉着我的手。我记得我说,父皇,这样疼法孩儿宁愿死掉。父皇的手从热变得冰凉,但是他始终没有说话。方才我才明白:父皇要我自己做决定。但父皇肯定是舍不得我的,就像你一样。我高兴,你终于不会忘记我了吧?” 天寰深呼吸了几次,松开了我的手,“你若死了,我一定要忘记你。所以请你活着吧。” 他掀开帘幕,月光下,丝绸随风舞动。他融化在一片金黄里,只有清凉的声音传来,“我看不用吃药,顺其自然最好。不是我们的,终究不是我们的。” 他的脚步沉重,我还是没有睡着,那晚我望着帘幕外微弱的光芒,天寰批阅奏折的身影是那么寂寞。与平日不同,他经常停下来,一次一次地停顿,一次比一次长。 我下了决心,但我不要别人来担心,特别是日理万机的皇帝,因为我是他选择的皇后。 第七天的上午,天寰上朝迟迟未归,我倚窗等待,不一会儿,上官先生来了。 我见到上官先生,总觉得高兴。虽然方才药汁的苦味还留在口里,但上官先生在,日子就晴和,白云上的天国似乎可以从上官先生的容颜里窥见。 我将药碗放在窗台上,用书盖住。上官先生穿着青色的袍子,好像是我缝的那件。他取出一封信,用双手交给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其实这封信我没有交给他。” 我“咦”了一声,这不是我给阿宙的那封信吗?我哑然失笑,“因为我用了普通的纸,又没有在封皮上写字,所以先生就随便换了一封给君宙?你知道我写了什么?” 上官先生讪讪地笑了,“我给他一张白纸……我猜以他的心思,也不会看吧。和他并肩作战后,我有点儿开始喜欢这个人了。但由于最初的坏印象,总不会太喜欢。” 我说:“他倒是真没有看,让我烧掉了。现在你交给我,我还是要烧掉。事后我也觉得不妥当。还是谢谢先生你代我考虑了。” “我……”上官先生欲言又止,旁边忽然一阵响动,原来是只乌鸦,用嘴叼开书,正在吃我碗里的药渣。上官先生一怔,脸色微变,站起来捧住药碗,一股特殊的香气沾染到他的新衣上。 我脸一热,轻声道:“本不想让你瞧见,是安胎药。” 他手指颤抖,捏着药碗的边,白皙皮肤下青筋暴起。我觉得他神色不同寻常,心里有点儿莫名的难受。好像我是个大夫,正逼着他吃毒药一般。我试探道:“先生?” 他艰难地闭上眼睛,又张开,“这是皇帝让你吃的药?” “不,他不知道,是我求子翼先生给我吃的。吃了五日,就不再流血了。子翼先生说五日就可以了,但我还是偷偷命人将残药煎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上官先生本准备要说什么,但又想了想,只是轻轻放下碗。我从未见过他那样茫然若失,不禁担心。 窗外的海棠凋残,只有光秃秃的树干。上官先生要比屋内的碧玉树让人舒服得多,可是他现在的脸色就像外面层云密布的天空。我寻思半天才说:“这药有害,我知道。你不要怪我傻,但我太想有孩子了。我结婚两年,就属这两个月最快乐,做梦都会笑。我在北朝,实际上没有一点儿根基,可自从有了胎儿,我觉得自己好像树苗,从此和长安的黄土联系在一起……” “你不糊涂,你只是执着。”上官先生笑得勉强,但已恢复了温雅的态度,“现在你和我是一样的。你有你的目标,我也有我的目标。如果没有皇帝,我不是军师,你也不是皇后。我不交给元君宙你的真信,是因为没有皇帝,他什么也成不了。皇帝是最孤独,也是有最多苦衷的人。可最后呢?最后……人要是事先知道得太多,总是不好的。”他挑了挑清秀的眉峰,“我先告辞,是时候好好想想了。” 黄昏,天寰进殿,劈头就问:“凤兮凤兮,在吗?” “来了,又走了。他……他身体有恙。” 天寰拧起眉头,“是吗?我现在就去看他。” “用了膳再去吧。他病得……不重,但好像挺烦的。”我便要传膳。 天寰呆呆地坐着,百年替他解下外袍,“万岁,快要下雪了。” 天寰站起来,匆匆披上外袍,“我一定要去,摆驾上官府。今日是他的生辰。” 我愣愣地坐下,闷声独自用膳。我不知上官先生究竟知道多少,不过我明白他的意思。在这所太极宫里,没有皇帝不知道的事情。我并不是自欺欺人,只是希望夫君难得糊涂。 二更鼓过,天寰才回来。他疲惫至极,径直去沐浴。等天寰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问:“上官如何?” 天寰仰头睁着眼,“他大醉,哭哭笑笑,但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说。他才过弱冠之年,又不是桃源仙客。发泄胸臆,对他也好。幸好有我陪着他。假如孩子能出生,我打算让上官来做孩子的启蒙师傅,你意下如何?” “我当然同意,但就怕上官到时候入山学道去了。”我说,“不知他会陪着我们多久?” “十年。他对我说,只有十年。我了解他,他是一个能坚持的人。” 十年?我心底好似涌出一股微咸的泉水,干净暖和。从前,有人认真地对我说:“等你十年。”我几乎忘了。深夜里,心微微地疼。因为泉水,才知道心内有了几个疮孔。 没有伤疤的幸福,本来就是不深刻的。 恋爱,总有人成功,有人失落。等十年的,是智者。等一生的,是蠢人吗? 夫君入眠已深,我惭愧至极,刚要合眼,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我挣扎着坐起来。天寰也猛然惊醒,呵斥道:“谁?” “臣百年。”百年在帘幕外点了烛火,“万岁,紧急军报,不敢不奏。” 天寰下床,接过信,看了几眼,冷静地吩咐百年:“朕知道了。朕和皇后要先休息。明日恰是休沐日,但你要通知宫内省齐集所有宗亲大臣。你五更去叫赵王,让他来殿内陪朕上朝去,告诉赵王要穿素服。” “是。” 下午的阴云化成一阵冰雹,敲打着琉璃瓦。天寰等百年离开,长舒了一口气。 我推他,“怎么了?” 天寰继续躺下,轻描淡写地说:“是中山王战败,撤退途中也许是得了瘴气,薨了。” “……那么,南朝就要一路打过来?皇上,你不能再睡了。”我又推了他好几次。 天寰轻声说:“死了便死了,他已活得够久。五十年内,先帝们三番五次地清洗皇族,他能坐在这位子上,已是幸运。少了中山王,我的将棋一个不少。不瞒你说,他死去,正是我的目的之一。抚恤他子孙的诏书,他所用的东园秘器,都早已备好。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败给南朝,将边境两个最棘手的地方让给他们去驻防……” 中山王在皇族中有威信,为此就要他死?我前后思量,天寰见我翻来覆去,就又解释:“对中山王,一直到我们婚前,我才找到破绽。我对人一旦有所怀疑,就会不断地怀疑。来龙去脉,对你也不多说了,免得你徒增烦恼。他之力量,不至谋反,但联合后宫,密谋建储,正是我最难容忍的。这次他们又出花招,没有南朝人进攻,还要费尽周折让他去死,有了南朝人,顺理成章。我回到长安,杜昭维和长孙早已制住他数个要害。他不出征,就是心虚,罪名成立;他出征,无论如何是个死,但能换来全家的平安,还有体面的国葬。我对他,太过仁慈……” 我还要问,天寰不再理我,打了个呵欠,转身睡觉。 天色渐明,他熟睡的面容纯净得像个男孩,毫无邪气,宛若淡墨。 天寰一直睡到阿宙来到才起身换衣。阿宙一身银白色素服,神色颇为拘谨,但也没有哀戚。他看到我时,我扭转开脸。 天寰神清气爽地说:“五弟,你上朝完毕后,代朕去中山王府吊唁。那几个子孙,你从小就是能吃透了的,现在都交给你。皇后不舒服,中山王妃和两个儿媳若请求觐见,就免了吧。” 阿宙低着头,“中山王本已年老,不惯征战,这次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臣弟想他们一家都能明白。但是皇上,南朝若长驱直入……”阿宙的凤目中映出天寰搁在镜台旁的佩剑,“臣弟愚钝,想不出皇上有何妙算,因此请皇上准许臣弟迎战。” 百年、惠童都跪着替天寰拉平衣袍下摆。阿宙含有歉意,又极关切地望了我一眼。惠童听阿宙请战,才抬了一次头。我并没有太不舒服。南北相争,阿宙你去打南朝,何必对我抱歉?我转了转眼珠。 “阿宙,这次用不到你出战,赵显已在中山王帅帐了。” “赵显?”我明明听天寰说过赵显是不宜动用的。 阿宙的样子并不太吃惊,“皇上命七弟劳军,是虚晃一枪,以皇弟掩盖赵显行迹。只是赵显……臣弟……” 天寰一笑,“知道你和他互不待见。他是他,你是你。你是西北大捷的太尉王殿下,他是被朕困而不用,又要为这次南北战争背黑锅的将军。比什么?” 中山王的葬礼规模远高于当年的晋王廷宇。皇帝赐钱千万,又破天荒地亲自撰写碑文。中山王家保留一切领地。也许是太过隆重,中山王妃坚持绝食殉葬,半月而卒。中山王两个儿子惶恐,多次上表,推辞丰厚赏赐,主动要求去乡间守墓。 天寰领着我去王府,亲自给中山王致祭时,也有个女人在楼上对我们喊了句:“元天寰,滥杀人,必遭报应。”天寰当没有听见。我只有一阵惊悸,但还是一步步地跟着天寰。 我记得她的脸孔,是中山王所宠爱的歌姬。但是,不久后有司却说:“那女人是个疯子,混入王府滋事。因为皇后有孕,加恩免死,只是割掉她的舌头。” 在天寰面前,我不能掉一滴泪,但中山王府剩余的女眷来向我辞行时,我哭了一场。 这并不是出于虚伪。元氏家族的男人和女人越来越少,正如南朝我炎氏家族。也许有一天,熟悉的面孔又会消失。想到这里,我不禁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