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罩青油小布的马车跟着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人,辘辘地轧过青石板道,由湛国公府的角门进去,又沿着栽花种柳的车道一路向前。到了二门处,少年先下了马,冲那密密遮住窗帘的马车说:“义母,妹妹,我们到家了。” 赶车的车夫早早就下了车,自有守门的仆妇拿着脚凳等事物上前服侍。 闭合的车门自里头打开,帘子跟着掀起来,桂妈妈当先走下来,接着便是徐善然。她提了下自己的裙摆,因身量还小,下马车有一种不太习惯的费劲感,但好在也仅有这么一瞬的费劲。跟着,她就走下脚凳,站到了地面上。略微一看自己已经生活了很久,并且应当还会再生活很久的地方,徐善然便转头向马车伸出手来,冲着正要下车的何氏说:“娘亲,我来。” 正搭着桂妈妈手走下来的何氏一见徐善然也要伸手扶自己下来,一时啼笑皆非道:“小孩子家家的,浑闹什么呢?你这孩子简直越大越促狭了。” 话是这样说的,但等她真正走下了车,还是因为刚才那个小小的伸手而觉得无有不足,越发容光焕发起来。 这一幕正巧撞入早早就等在这里的朱嬷嬷眼里。朱嬷嬷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妇人,平常打扮得并不多显眼,和府里的普通下人差不多,就梳了个圆髻,穿青色比甲,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并没戴多少首饰,有时候连根素银钗子都看不见。但这位本名叫作朱紫的嬷嬷实际上是湛国公府老夫人张氏自娘家带来的贴身丫头,一直跟在张氏身旁,跟了三四十年,到了年纪也并没有嫁人,而是自梳做了张氏院里的管事。 张氏的几个孩子可以说都是这位朱嬷嬷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还都被她亲手抱过哄过,因此这位嬷嬷不说在现在二代的主子面前,就算在老国公爷面前,也很有几分脸面。但最难得的是,这位嬷嬷持身谨慎,不管自身的地位如何,她对待国公府的主子们从来都是一如既往地恭敬,是张氏身边一等一的心腹。其实一个婢女跟在主子身旁跟了一辈子,没有孩子、没有丈夫,甚至不太爱钱,只一心一意地替主子做事,不拘是谁,都要把这样的婢女当成心腹来使的。 站在廊柱后的朱嬷嬷看了片刻,心里有了底,便带着微笑自后边走出来,向何氏行礼说:“四太太和五姑娘回来了,老夫人从上午开始就打发人来问了几回,就盼着早些时候见到你们呢。” 对着婆婆身旁的这个得意人,何氏从来不敢拿大,连忙笑着应了,便携了徐善然,一行人浩浩荡荡,向里头走去。 湛国公府的后院曲折相通,这一边众人从抄手游廊中走过,那一边垂花门后伺候院子的丫头婆子就都听见了动静。两个看院子的婆子边嗑着瓜子边絮叨,旁边还有一个穿粗布衣裳的丫头在拿着扫帚扫落叶。 只听那两个婆子说:“四太太和五姑娘回来了,待会儿我们挑两枝最漂亮的花给四太太送去。四太太是最和善不过的人,就是我们过去也能得上一杯茶两个糕点呢。” 另一个婆子笑道:“挑红色的,最喜庆的那种,庆贺五姑娘的病好了。” 一边说着话,这两个婆子嗑瓜子的动作也没停,地上的瓜子皮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那拿着扫帚的丫头扫完了庭院里的落叶,又走到垂花门这里扫那些落到地上的瓜子皮。但许是拿着扫帚的手被寒风冻得僵了,抬起的时候稍扬了一些,扫帚就刺到了那坐在垂花门处说话的两个婆子鞋子上。 坐在左边的马脸婆子被这一戳,立时翻脸,手里的一捧瓜子劈头盖脸地就朝那丫头扬去,嘴里骂道:“这小娘皮是来自作死的,扫个地也不利索,还以为自己是身娇肉贵的副小姐,也不知摆着张号丧的脸给谁看呢!”作势便要去打。 右边的婆子倒亲切些,伸手虚拦了一下,笑道:“老姐姐且歇歇,这姑娘也确实娇贵点,不习惯这里也是有的,搁个几天前,我们还要认真叫她姐姐呢。” “我呸!”马脸婆子冷笑道,“你叫她自己说说她是怎么被赶出来的?若四太太和五姑娘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主子,我们说不得也同情她些。但那时候五姑娘不会说话,四太太一贯的慈善人也被她逼得发了火。要我说啊,这天底下就没有主子受罪、下人还呼呼大睡的道理,如果我是这小娼妇,哪还有面目活在这世上,早拿一根腰带自己挂了!” “行了行了!”另一个婆子说,“我们去剪花枝吧,晚了就赶不上了。” 马脸婆子又愤愤地骂了几句之后,才和同伴离去。 她们走后,一直木木呆呆听着她们说话的丫头将地上的瓜子皮扫了,又拿着扫帚满园子地转悠着,有时扫两下,有时并不动手,说不出地失魂落魄。 这个时候,何氏和徐善然正好走到老夫人的院子里头。 那院子因是主院,花草偏少,幽静不足,但十分疏朗气派。雕着瑞兽祥云的照影壁后,两个大缸养着些荷花,因时节还不到,只能看见绿绿的荷叶,偶有的粼粼粉红,是藏在叶片下的锦鲤。 那守院子的小丫头看见人来,连忙向内叫道:“老夫人,四太太和五姑娘来了。” 话音才落,廊下笼中的一排雀鸟也跟着叫道:“老夫人,老夫人,太太来了,姑娘来了。”一歇过后,那雀鸟又叫道:“老夫人笑了,老夫人笑了,院中又热闹了,小浑球、小娘皮不要拿石头砸我!” 这最后一句话有些突兀,正经过走廊的何氏和徐善然不禁都有些错愕。 带路的小丫头也笑,又苦恼道:“不知道哪个促狭鬼教的这句话,这群笨鸟儿学那些讨喜话慢吞吞的,学这一句就飞快,还怎么都纠正不过来。奴婢也禀了老夫人,老夫人却说:‘那些猴儿做都做了,还怕被扁毛畜生骂上两声?’” 说话间,徐善然走进室内。就见首座上坐着一位发如银丝的老妇人,再下面的一溜椅子上,也坐满了太太和姑娘,剩下的仆妇丫头,则都立在角落。或许是因为她们刚刚进来,厅中众人俱不说话,安静得不闻一声咳嗽。 何氏抓着徐善然的手,紧走几步来到厅正中位置,朝上首的老夫人行礼:“娘亲,媳妇带五丫头回来了。” “一路辛苦了。”老夫人说了一句便让何氏坐下,又微微笑起来,冲徐善然招手,“善姐儿过来,让祖母看下,病可大好了?” “都好了,祖母。”徐善然也福了一礼,然后依偎在祖母身旁,让祖母抚摸自己的脸发,“山上很清净,我去看了桃花林还有瀑布,也泡了泡据说很能治病的热汤,还远远地看了庄稼人种田——差点就要闹不识五谷的笑话了。除了这些之外,就是多看经书,多给菩萨上香。” 老夫人也是信佛的。或许是因为长期吃斋念佛,老夫人并不像大多数家里的老封君那样富态,她有些干瘦,皱纹密密麻麻地爬满手指和脸颊,身体也不算太好,一眼看上去,还有些可怕。 见徐善然说了一长串话,老夫人笑了起来:“出去一趟之后,这舌头就和我屋檐外的那些鸟儿一样灵巧了,可见山上的风水确实养人。” 她说着拍了下徐善然的胳膊:“行了,好起来就好。你这一病,你娘你爹都给忙得团团转,你伯母和姐妹也跟着挂心,去,向她们说声谢。” 徐善然答应一声,放眼看去,就见大太太窦氏坐在右首第一的椅子上,跟着则是三太太赵氏和自己的母亲;而往左边看去,窦氏的两个庶出女儿丹霞、丹晨都在,赵氏的女儿善巧也在,还有坐在丹晨之后善巧之前的一位姑娘,是赵氏哥哥的女儿,已在国公府里做客两年,叫作赵云瑰。 徐善然依次向两位伯母行礼,又和姐妹见了礼。这还不算完,在那些姐妹回礼坐下之后,她不等其他人开口,又冲坐在中间的赵云瑰福了一福:“生病之前的事情我不大记得了,但听母亲说那时我顽皮拿雪球丢表姐,我在这里向表姐赔罪了,还请表姐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话音落下,一屋子的人神色都有几分怪异。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半个时辰…… 坐在廊下的小丫头无聊地看着天色数着时辰,正想着今日老夫人将大家留得比往常要久得多,就见守在门口处的姐姐将帘子掀开了,众位太太姑娘鱼贯而出。她不由得赶忙站起,跟着其他丫头一起上前伺候。 徐善然回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等再从祖母的房里出来,远方的天色已经染上了一丝绯红。 徐善然带着绿鹦和竹实往自己的院子里头走去。她本想先跟着母亲回四方院,但一贯爱女心切的何氏心疼女儿刚好没多久就一路奔波,坚持让徐善然先回去休息了再到她的院子里一起用晚膳。 太太老爷们的院子和姑娘们的并不在一处,徐善然和何氏早早分开,往不及居的方向走了一会儿后,就看见红鹉提了个灯笼等在竹林深处等着她们,再回到院中,李妈妈也早准备好了汤汤水水,好洗去徐善然的一身尘埃。 因着这两个月来都待在国公府中看院子,所以红鹉先送了徐善然进去,自己又倒回头出来处理些事务。不想刚一出院子,就看见一人站在院子口,虽穿着旧时鲜艳的衣衫,但却眼神呆滞、双手粗糙,不需细看,便知这人过得不好。 红鹉初初见人,先是吓了一跳,就听那人说:“好姐姐,我知道姑娘回来了,你去替我求个情,让我见见姑娘……” 当初在同一个屋子里做事的时候,红鹉何曾看过对方这副模样,心头便有些松软,身子侧了侧,正要开口让对方进来,手臂却蓦地一痛,是被跟着出来的绿鹦给下了死力掐了一下。 因为徐善然做私事时不爱有人服侍,绿鹦便跟着出来,刚好见到红鹉和院外的人,又听见那话音,看红鹉要答应,忙下死力掐了她一下,压低声音冲好姐妹说:“你要死了!姑娘还没说话,你是什么牌位上的人,就敢答应这些事情?”绿鹦说完,看向站在外边的棠心,只说:“我能帮你去问问姑娘,姑娘要不要见你便不保证了。”不等棠心回答,转身便向房中走去。 这一等便有些久,来来往往的仆妇和小丫头都看着站在门口的棠心,直让站在那里的棠心慢慢回过神来,涨红了脸将头低了下去。一旁陪着等的红鹉也有点尴尬,想走又觉得不好,只在心里把绿鹦和棠心都埋怨了一通。 好不容易,走进去的绿鹦又出来了,带来的是徐善然让棠心进去说话的消息。 一直站着的棠心这才走进院子,跟着绿鹦一路进了熟悉的房舍。待转过屏风帐幔,一晃眼见到坐在绣墩上由李妈妈梳头的姑娘,灯火摇曳下,棠心只觉那人似远还近,也不知是陌生还是熟悉,身体里的骨头却似被抽走了一般,只顾重重伏地,大声哭泣:“姑娘!姑娘!我错了!我错了……” 房内似乎一时静了静,棠心并没意识到这些。她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哽咽难言,只觉得两个多月里受到的所有委屈都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恍惚间似乎还听见有人说了声“你们都下去吧”,等她再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闺阁之内,除了还坐在绣墩上的姑娘之外,就只剩下她了。 窗外湛蓝的天覆上了重重云翳,暗淡的光线让室内变得灰蒙蒙一片。 徐善然并没有立时将目光转到跪在地上的棠心身上,她随手拔下发间最后一个花钿,搁在妆台上,发出轻轻的碰撞声,又站起来去拿桌上的烛台,将屋内的铜灯一一点了。暖橙色的光芒很快驱走了室内的阴郁。 徐善然慢慢走到棠心跟前,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伏地的婢女。 棠心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上太过单薄的衣服并不能抵御早春的寒气,她哭泣的时候还没有感觉,等到现在,地上的寒凉就跟钢针一样穿透那些薄薄的布料直刺入身体,那些早被冻伤的地方更凑热闹似的疼痒起来……她忍不住伸手去抓面前天水碧的裙摆,哀求道:“姑娘……” “棠心,你和竹实都不是国公府的下人。”徐善然突然开口。 “母亲当时嫁过来的时候将你们一家子带过来,你父亲、母亲都待在庄子上看庄子,你在这里的事他们也知道,不过你别想着他们怎么帮你,先想想你怎么不牵累他们比较好。你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 “我听说最近有人看上你了?那户人家要说身家也还算不错,在大伯母跟前也有点脸面。她要是求了,你既不是国公府家生的下人,又惹了母亲嫌恶,大伯母多半随口也就准了。换个角度想,日子总是过出来的,她家已经比外头好上很多了,你顺从小意,说不定也……” 棠心听到这里,脸色就跟死人一样白。众人的讽刺、蔑笑、排挤、践踏,什么都好,听得久了,哪怕是被讽刺、被蔑笑、被排挤、被践踏得自己也觉得全是自己的过错,可是只要还是个人,她总期望自己能过得好一点,总期望前方还有些光明,自己也终究能努力走上平坦的那条路。 “姑娘不知道,那人已经打死了两个老婆了,第二个还是怀了身孕的,流出来都是个成了形的男孩……姑娘,姑娘,您就发发慈悲,救我这一遭吧!” “我能够救你。”徐善然口吻淡淡的,但一个字一句话,她说得不能更清楚,“我能救你,能把你再调回我身边,还能把我这个院子交给你管,让你当我这屋里头的第一人——这不是你最初想要的吗?” 棠心愣住,又慌忙嗫嚅道:“不敢,我不敢,奴婢不敢……” “但你能给我什么呢?”徐善然打断棠心的话。她并不需要和一个丫头兜圈子,没有棠心,还有梨心,还有蕊心,她只需要找一个符合自己要求的丫头。她蹲下身,直视伏跪在地的婢女,再次询问:“我能救你,你能回报我什么?” 棠心走的时候还显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重新进了屋子的李妈妈一边帮徐善然换衣服,一边试探地笑道:“姑娘,棠心突然过来是跟您忏悔的吗?这倒算她有点良心,不过有些事啊,做错了就是做错了,再没法弥补的……” 徐善然并未说话。她在习惯着从掌控林府的老夫人变成七岁的小女娃,她周围的婢女、妈妈,也要跟着习惯她的转变。她再不可能像真正七岁的女孩一样,什么事都听妈妈说,什么事都跟妈妈说。 李妈妈等了一会儿,不见徐善然回答,多少有些尴尬,又想再次开口。还是绿鹦见机得早,连忙上前打岔:“姑娘,晚上你只和老爷、太太一起吃饭,吃完消消食就差不多歇息了,也不用戴太多东西,就戴上老爷去年给的那块墨玉,头上只绑两条五彩丝缎可好?” “就这样吧。”徐善然应道。 事情便这样揭过去了。 一番收拾停当,等徐善然带着丫头来到何氏屋里的时候,四方院的正屋里头已经塞了满满的主子并丫头。 何氏坐在炕上左座,换了件素淡的莲子色缠枝牡丹纹长袄,下边的两溜长椅上坐了一女一男,身旁则立着一位穿深青色长袄、微垂着头、看上去仿佛府里管事仆妇的妇人。 徐善然一眼扫过,便将人都认出来了。这还是她自回来之后第一次见着他们——她的庶姐徐丹青、庶兄徐丹瑜,还有生了这两个孩子的姨娘周氏。 念头转动之间,徐善然已经迈过门槛走入厅中,先对着母亲问了好,又依次和坐在旁边的庶姐、庶兄见礼,这才依着母亲的话,依偎在了母亲身旁。 赶了一天路的何氏也有些累了,正歪在靠枕上歇息,一向跟在何氏身旁伺候的桂妈妈正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对着账本拨珠子。 徐善然在坐下的时候稍稍看了两眼,没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再结合以往的记忆,便断定这本账肯定没有问题。 不一会儿,桂妈妈算完了账,果然合起簿子对何氏笑了笑:“都算完了,并无什么需要更改的地方。” 何氏便对站在旁边的周姨娘笑了笑:“我不在的这两个月,你也辛苦了,难为你能做得这么周全。回头从我这里拿些燕窝去,你也补补身子。” “这都是婢妾应该做的,当不得太太的谢字。”周姨娘对何氏福了福身,恭敬地说道,“太太若没有其他吩咐,婢妾就先告退了。” 何氏看了下天色:“老爷今天就从外地回来了,正好还赶上饭点在家吃,要不你再留一会儿?” “老爷许久不见太太、五姑娘,正该和太太、五姑娘好好叙话。太太虽心慈,婢妾也该知道好歹,早早退下才是。”周姨娘说着又福了福,这才转身出去。 坐在旁边的徐丹青和徐丹瑜完全不在意。 徐丹瑜是男孩子,在嫡母面前还拘束些,徐丹青已经早早笑起来了:“母亲这次在外待了那么久时间,有没有给女儿带什么礼物?也不用母亲带什么珠宝首饰这等阿堵物,都说那山上最有佛性,一朵花一片叶子也就够了。” 何氏本来还对着周姨娘的背影有些叹息,被徐丹青这么一搅就笑了:“我要真带回那些花枝叶片回来,也不知道要被你这猴精猴精的怎么埋汰了。”说着让桂妈妈拿了两个匣子出来,一个匣子是给徐丹青的,另一个匣子是给徐丹瑜的。 两人均接过打开一看:徐丹青匣子里是几样首饰,粉的花儿妩媚,绿的叶片剔透,还有那工艺精湛、栩栩如生的蝴蝶钗子,只刚开盖子就见那蝴蝶触须微颤、蝶翼轻抖,直欲翩翩飞起;至于徐丹瑜的就简单了一点,不过笔墨纸砚,都是好笔、好墨、好纸、好砚罢了。两人都站起来对何氏行礼道谢。 徐丹青就跟变戏法一样从袖中抽出一卷佛经,笑嘻嘻地递给何氏:“母亲看,这是我为妹妹抄的经。这两个多月里我每天早晚都念三遍佛,天幸妹妹自此就没事了。”这话说得有些蹊跷,竟似徐善然好起来是因为她抄了经、念了佛。 何氏笑着接过了。 徐善然也微微一笑,自何氏身旁站起来,给自己的庶姐福了福:“谢谢姐姐,想来要不是姐姐这些经,我恐怕还好不了。可惜姐姐统共就抄了一卷,要是再多抄两卷,指不定我上个月就能回来了。” 徐丹青自己带着含义说话,再听徐善然的玩笑话,就听出不止一个含义了,当场就被噎得有点说不出话来。 正好这时外边的丫头说“老爷回来了”,众人便都向厅外看去,不一会儿,就见头戴玉冠、身穿绲银边紫羊绒鹤氅的男人走了进来。那人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我远远地就听见了笑声。” 那人肤色微白,丹凤眼,颌下有长须,一举手一投足有说不出的洒脱自然,天生一段风流在身,正是出去数月的徐佩东。 徐佩东进来之后,坐在炕上的何氏也下了炕,带着儿女给丈夫问好。问好完毕,徐丹青又欢呼一声,跑到徐佩东旁边,抱着徐佩东的手撒娇,说:“爹爹你总算回来了,你不知道女儿这两个月来有多用功!” 本来看向徐善然的徐佩东被她这一打岔,要说的话便有些忘了,转而先对大女儿说:“哦?那把你的画拿来让为父我品评品评?” “还怕爹爹你看不成!”徐丹青转头便让贴身丫头去取画。转头的那一瞬间,她冲徐善然投过了一个眼神,得意又挑衅。 已经坐回位置的徐善然自然看见了这隐蔽的一眼,她心里有些好笑,觉得跟这样一个小女孩争风吃醋,输了固然是笑话,赢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怎么看都是一件不如不做的闲事。这是对林徐氏而言,而徐善然现在只有七岁。 既盼着早点长大,好大刀阔斧地去做事,又盼着慢点长大,好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说的大概就是她现在这种心态了吧?徐善然如此想着,就见那去拿画卷的婢女已经回到厅中,将画卷交给了徐佩东。 徐佩东接过展开,稍看两眼,就开口赞道:“不错!看得出你这一段时间是用了功的!” 听见徐佩东的赞赏,在座众人都向那画看去,只见云色淡淡,衰草连横向天,分散宣纸的墨点时断时续,似一帘萧瑟雨笼罩着整个天地。平心而论,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有这份画技已经算是不错了,可见这一段时间确实是下了苦功的——这不就是说明她之前的抄经念佛的辛苦全是胡诌吗? 徐善然看了一眼母亲,何氏的脸上倒还带着笑意,一旁的桂妈妈神色有些不豫,似乎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何氏感觉到她的视线,忙看了她一眼,脸上不知不觉就带出些担忧来。 徐善然冲母亲笑了笑,跟着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她一直都确信自己的母亲很爱自己,但她和母亲并不是一直都没有争吵的。在上一辈子的时候,尤其是她还小的时候,她们其实总为了徐丹青的事情生气。 她和徐丹青之间的龃龉说白了也就是那点事情。她觉得对方是庶出,偏偏比自己还得父亲的喜爱;母亲虽说最爱自己,但对对方也和颜悦色,有什么东西也不会落了对方。徐丹青呢,觉得自己明明是长姐,也更得父亲的喜爱,却偏偏要在嫡庶上矮徐善然一头;嫡母虽对自己和颜悦色,却始终像隔了层膜般远不得也近不得。 小的时候,徐善然始终不能理解母亲对徐丹青的态度。她甚至像很多人一样,觉得母亲失于懦弱,不是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等到她长大了,碰到了那么多事情,才终于明白有时候事情真的不能那样看。 徐丹青和徐丹瑜是一对双生子。当年何氏嫁进国公府,五年无所出,终于千挑万选,选了老实好生养的周氏,指望着对方生下一胎抱到自己膝下来抚养。被挑选出来的周氏也确实争气,甫一亲近徐佩东,不过才一个月就怀了身孕,等到分娩之时,更是一次产下双生儿女,当时就凑了一个好字。何氏就将这一对双生子都抱到自己的房里来养。 或许是死了要孩子的心,何氏心反而就宽了,不再惦念着求神拜佛,也不再喝那些苦汤药,反而在第三年上头有了徐善然。徐善然出生时,徐丹青已经四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她或许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母亲与周围仆妇态度的变化。再之后,她们两个就一直面和心不和。 徐善然还记得母亲很早的时候曾就徐丹青的事情说过她两回。母亲应当是希望她和徐丹青好好相处的,可她当时委屈极了,后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其实正如她当日对林世宣说的那句话——便是一只猫,一只狗,养了这么多年,伤了、丢了都要难过一阵,何况一个活生生会说会笑的人? 或许有的主母确实雷厉风行,眼里揉不进沙子,见不得庶子庶女在跟前晃着,但她的母亲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她的母亲并不厉害,母亲很温和、很善良,见到动物伤了,也会遣丫头拿了药过去,看能不能救治一番。 那些厉害的主母确实很好,可她的母亲这样也很好。哪怕母亲确实太过温和、确实太过善良,却也没有让她在成长的过程中受过一点伤害,也没有让父亲冷着冻着,没让父亲在家里杂事上多花过一分心思。 母亲这样就很好了。徐善然想,如果可以,母亲应该更快乐一些、再快乐一些。 “善姐儿在想什么?”徐佩东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徐善然抬了眼,就见父亲已经放下了画卷,走到右手边的炕上坐下,正抬手摸她的发。徐善然没有动弹,先让父亲好好看了自己一会儿,得了句“果然大好了”之后,她才说:“在想画呢。” “你姐姐画得还不错,善姐儿没事也多练练。”徐佩东笑道。 徐善然扬了下唇角:“可姐姐画得还没有娘亲画得好看呢。” 话才出口,徐丹青的目光就如利箭般射过来,跟着徐佩东和何氏的声音都响了起来: “咦?” “哎呀!” 一声惊讶过后,何氏拍了下徐善然的胳膊,羞怒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娘亲大字都不识几个,怎么可能会画画?” 年纪小还是很有好处的啊!徐善然一边在心里感慨着,一边不管何氏,转头状似天真地问桂妈妈:“妈妈,当日我和娘亲作画的时候你也在旁边看着,你说,哪一幅更漂亮些?” 难怪古话说,棉袄是自家的暖,女儿是自家的亲!桂妈妈很高兴地接了话:“太太您还别说,奴婢虽然也不懂画儿,但您的那幅画真个好,奴婢看了心里头特别敞亮!” 徐善然得了这句话,又将目光转向母亲,一副“你看我没说错吧?你还冤枉我”的控诉目光。 爱女如命的何氏对上这样的眼光显然有点受不了,再加上旁边的徐佩东也来了兴趣,一迭连声地让桂妈妈把画给找出来,何氏也只得满脸无奈地看着桂妈妈从箱笼里翻出那单独收起的画卷——其实光是单独收拾这一点,便知道何氏心底也是挺喜欢自己的画的。那幅因在山上所以并未装裱妥当,只暂时收在匣子里的画卷便被捧到了徐佩东跟前。 徐佩东接过画匣,因被勾起了兴趣,还特意吩咐丫头去捧了盆水上来净手。他对妻子笑道:“夫人与我结缡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夫人的手书,须得重视,须得重视!” 何氏涨红了脸,嗫嚅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说话间,匣子打开,卷起的画卷被拿出来再展开。 早就伸长脖子的徐丹青一眼过去,心头先是一怒,跟着又是一笑,不由得暗自想道:小丫头为了跟我别苗头真是什么都不顾了,那一片凌乱的红绿是用手指画上去的吗?这哪能叫画?念头才转到这里,就听见徐佩东哎呀了一声。看吧,来了……徐丹青就等着徐佩东叱责何氏胡闹呢,却听一声赞叹:“这画不错啊!” 徐佩东的口吻里满是惊讶。 何氏也没想到徐佩东居然会这样说,忙道:“老爷不用……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当日也是拗不过善姐儿才随手乱涂的……” “不不!”徐佩东摆了摆手,“夫人什么时候见我在诗画上打过诳语了?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没什么好讳言的。要说技艺,夫人这确实是孩童涂鸦的水准,不过夫人不知画笔,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说话间,徐佩东将画放在炕桌上,用镇纸镇了,自己则趿鞋下炕,拉远距离,换着方向看那幅画。好一会儿,他又真心实意地赞道:“确实不错,这画虽形不上佳,但意境疏阔,颇得神韵啊。就是桂枝刚才说的,看着叫人心里头敞亮。” 说完这句话,徐佩东又坐回炕上,细细地看了一会儿,沉吟道:“夫人是用手指蘸了颜料涂的吧?我看这颜色艳丽,夫人是不是用胭脂调的水?画中虽只有草地鲜花,但没有着色的石头也历历在目,不是长久看着,断不能如此挥洒自如。” 徐佩东是个才子,何氏却不识多少字,两人虽同床多年,也相敬如宾,但何氏能和徐佩东说的也不过多是些家里的事务,徐佩东哪是耐烦听那些细碎琐事的性子?因此许多年来,两人的对话不过浮于表面,多是些日常的“衣衫可够”、“饭菜可好”之类,寥寥数语便完,这还是徐佩东少有的几次专注追问。 何氏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却也一一答了:“那笔拿着手软……确实是胭脂……地方就是大慈寺后山,善姐儿日日散步的小道。那一日我看太阳落下,草地不知怎么的,也变了一个颜色……” 徐佩东点点头:“草地有些西洋画的细致,天空就是我刚才说的神韵了,不过夫人什么都不懂,这些条条框框并不重要。我这么多年来学画、看画,都只知道博采百家才可随心所欲,没想到今日夫人倒是给我上了一课。” 说罢,徐佩东越看越喜欢,一迭连声地招呼自己身旁的小童:“欢喜,欢喜?快进来,你把这幅画拿去找我时常找的时师傅好好地裱了,老爷我过两天要带去参加砚道兄办的诗会。” 何氏本还高兴着,这时候也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阻止道:“这怎么好?我什么都不懂,随手画的!” 徐佩东哈哈一笑,摆手说道:“就是要这个‘什么都不懂’!”又精神奕奕地说道:“夫人放心吧,那些人但凡懂点画技的,就都只有羡慕的份儿!到时为夫如果拔得头筹,夫人的功劳可就大了!” 夫妻对谈之时,听见徐佩东招呼从外头一溜小步跑进来的欢喜在门廊处探头探脑。徐善然顺着他的位置看过去,看见了在这个会凑趣的小厮背后,正指挥着一群人将东西摆放到院子里的任成林。 徐善然唇边的笑容更深了。她又将目光转回来,正好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徐丹青还眼巴巴地看着那幅画儿,手里的帕子已经揉得不成样子了。 如果说温和善良的何氏是一种类型的主母,那么怀恩伯府的姜氏一定是另一种类型的主母。 邵劲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他费力地睁着眼睛,视线里的一切东西都有着重影,耳边老是远远近近地传来一种声音。很早的时候,他曾经被这样的声音迷惑过。不过哪怕蠢笨如猪,在吃了那么多次教训、啃了那么多个空月饼之后,也会知道这些声音就和那天边的渺渺仙乐没什么差别——就只能听听而已,如果当真,你就输了。 来这里的前五年,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也许应该拯救世界;五年过后,他开始想着男的女的或者人妖都没有关系,但求有个小天使从天而降来拯救自己。可是拯救世界的计划显然已经夭折,被小天使拯救看起来也遥遥无期——这日子真他妈的没法过了…… 邵劲瞪大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帐幔。他其实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但又不敢闭起眼睛,总觉得自己闭起眼睛之后就再也睁不开来了。何况在仿佛有一千把刀子绞着你的肠胃的时候,想要闭起眼睛似乎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邵劲脑海里的思绪飘飘荡荡的,他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不知道过了多久,邵劲的目光忽地触到桌子上,顿时看见几个白生生、圆滚滚的小包子摆在圆瓷盘上。 包子?我之前怎么没有发现?是不是送饭的时间到了,她们来了又走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只觉得鼻端都嗅到了包子香甜诱人的味道。这味道又引着他从床上费力地爬起来,在短短的路程里绊倒摔了两次之后,终于摸到了桌子的边沿! 吃一个吧! 废话,肯定要吃一个的……不不,这么小的包子,干脆全部吃掉吧!虽然分量一如既往地少,但总比往日的清汤寡水更能垫肚子! ……唔,就是有点硬,噎喉咙,还有股奇怪的金属味…… 呱! 呱呱!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青蛙的叫声传进了邵劲的耳朵里。像是半睡半醒间意识清醒却不能动弹那样,邵劲整个人都僵滞了一会儿,才带着满身的冷汗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 他清醒了许多,眼中的重影也消退不少,当然更清晰的还是那种已经控制了身体每一个细胞的饥饿感。 然后,他就看清楚了桌上的圆滚滚白生生的小包子。他的呼吸都停滞了几秒钟,蓦地弯下腰,张开嘴,将手指伸进喉咙用力地抠着喉咙眼,好一会儿,才将卡在喉咙中、沾满口水与血丝的东西给重新弄了出来。 这还远远没有结束,他扶着桌子的手抖得厉害,已经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下就滑跪到了地上。什么都没有的胃被呕吐的欲望牵扯着,最后吐出来的却只能是胃液和胆汁。黄黄绿绿的液体从口中吐到地上的那一刻,腹腔中的器官像被人一左一右扯着,生生地给撕成了两半。 邵劲的呼吸都有些不畅,他好不容易才压下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目光茫然没有目的地飘转了一下,从室内无不精致的摆设上转过,最后停留在那从自己喉咙中抠出来的东西上。 那东西掉落到地上磕了两下,保持着平底在下船形在上的姿势稳稳站立,相较于还摆放在桌面托盘上的兄弟,它的外表有些变形,上面还能看出几个显眼的牙印——那是一个拇指大小的银元宝。 邵劲定定地看了那元宝一会儿,朝旁边呸了一口唾沫。唾沫是红的,落在铺了地衣的地上,很快就渗进去看不见了。 呱! 跳到桌上的青蛙又对着邵劲叫了一下。 坐在地上的邵劲仰头看了桌上的青蛙片刻,他的手有些抖,扶着椅子从地上爬起来坐好后,不禁指着青蛙自言自语:“……嘿,没有小天使,也不用派个青蛙来嘲笑我吧?” 徐佩东看完了画,也到了用膳时间,四房一家子一起吃了晚饭,气氛说不上和乐融融、有说有笑,但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做父亲的没有架子,做母亲的又一派和蔼,家里的气氛也很难压抑起来。 好像和记忆中的差不多吧……要说不一样,就是她的这位义兄也坐到了桌子上。任成林坐在徐佩东旁边,徐善然的目光在他的脸上一触就移开了。这很好,以后也会是这样。另外还有…… 身后布菜的丫头给徐善然夹了一片笋。徐善然吃进嘴里,细细地嚼着,又想:我的庶兄,那位在上一辈子成了最后赢家的,到底是因为幸运与巧合,还是处心积虑谋夺而来的结果? 她不需要抬眼看庶兄,就能从自己的记忆中勾勒出对方的形象——木讷的,沉默的,并没有诗书科举上的才华,虽然身为父亲唯一的儿子,却不如自己的同胞姐姐更得父亲的喜爱。 先是有恩于新帝被特赦留京,接着又因为徐家阖家死亡而被连连拔擢……最后虽办砸了差事并被众官检举贪鄙而被下了大狱抄家流放,但他到底曾经风光过一段时间。徐善然结合着记忆回顾,徐丹瑜的一生仿佛就是因为幸运与巧合。 可如果不是呢?如果这是他处心积虑谋夺而来的结果,如果他现在的木讷与沉默全是装出来的……徐善然的眼睑轻轻颤了颤。 为什么呢?徐丹瑜虽是庶出,但至少现在还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他为什么要伪装?在这样的境况下,他还觉得这个家有人会想要害他? 用饭完毕,徐佩东留在主屋,孩子们稍坐一下后也就各自散去。 徐善然带着丫头回了自己的不及居,她前脚刚进院子,任成林后脚就带着徐佩东外出时给她带的好几箱子东西来了。 徐善然交代了绿鹦与红鹉将箱子打开收拾,自己则请任成林到外间坐下。 院子里的小丫头奉上了茶后就远远地走开了,徐善然还没有开口询问,任成林就将事情一一说出:“妹妹,做那些布施,我就如你所说,在外城处租了间屋子。山上的两个月之后,京师里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我们的事情,铺子刚租下的第一天就有许多老人来排队。第二天之后,我按照你说的加了个粥棚,给排队的人一碗稀粥,一下子就加入了好多乞丐……” 两个多月的时间,任成林发现自己其实还是不了解徐善然的想法。如果只是单纯还愿,做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了;但他的这个义妹仿佛自有思量似的,不仅一笔一笔地往里头加钱,还关照他特意与那些市井的消息灵通之辈交谈…… 任成林将一长串情况说清楚之后,觉得口干舌燥,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水,他马上又发现自己的动作太过粗鲁,忙轻手轻脚地将杯子放到桌上,说:“妹妹……” “嗯?”徐善然看着任成林,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打断对方,也没有露出什么不一样的神色。 任成林那句“要不然我们把粥铺撤了”在舌尖转了几回,还是被自己给吞了回去,转而出来的是:“妹妹有什么想法?” 徐善然真心实意地笑起来:“这就是我的想法。布施之事,不只要做,还要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她看着任成林,目光含着深意,说道:“多帮助一些外头的人,多了解一些外头的事,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你说是吗,哥哥?” 任成林有点儿目瞪口呆,他完全想不明白被义父义母捧在掌心疼宠的国公府千金小姐为什么会去想这些事情。但她就是真的想了,还说得头头是道…… 所以现在,在他而言,问题其实只有一个——要不要陪徐善然做下去?徐善然虽和他说得这样明白,但他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些事情是断不能叫义父义母知道的。 任成林并没有犹豫多久,他很爽快也很郑重地回答了:“好。” 他的父亲虽是为徐佩东而死,但他的父亲本就是徐佩东的武师家将,签了契约、拿了银子,便要履行承诺,为救主而死也不过是应有之义,他该恨的只有那些丧心病狂的强盗;徐佩东回来之后立刻就将他收为义子,徐佩东对于任成林从来没有仇恨,只有恩义,因此哪怕徐佩东在往后几年有些忽略他,任成林也从未心怀怨恨,只恨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让义父失望了。 同样的,哪怕有一个义亲的名分在,就时下高官显贵多认义子的风尚,徐善然也实不必认真将他当成兄长来敬着;但自他在大慈寺后山见着徐善然以来,徐善然不仅处处当他是正牌兄长般礼敬着,还不知在义父义母面前为他说了多少好话。这份情就如同徐佩东的那样,不管如何,他也要想法子报答一二。 妹妹既然想这么做,那就这么做吧!也许只是小女孩心性,过一段时间就懒得理会了。再说,若是出了事,他一肩扛起也就是了,反正定不会让妹妹的清誉受损。 这些念头说来颇长,想来却短,因而不过几息的工夫,任成林已经下定决心并回答了徐善然。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徐善然没有露出微笑,反而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一个瞬间,她几乎不用费工夫,就想到了那年她刚刚扳倒林世宣,自魏水秀手中得到杀徐家阖家的盗匪名字时,任成林的选择。 那时那个已过而立却始终没有成婚的男子也是坐在她面前,但他不再像现在这样还有些青涩,还有些犹豫,他只从容地喝着酒,按着剑,笑着和她道别,说妹妹要多保重,我去了。 我去了。我去杀那些人,我去为义父报仇。 就是这样简单,没有耽搁,没有停留,一句话后,男子甚至不给她再劝一杯酒的机会,直接旋身打马而走。 那一次后,徐善然再没有听到过自己义兄的消息。 也许,早在接到徐佩东被杀的消息时,任成林就想过,甚至一直在为这一天而准备着;所以他不找女人,不要孩子,只为到了这一天的时候能不连累孤儿寡母为他忧心,也不让娇妻稚子动摇他的决心。 诚然,徐佩东收了任成林做义子,又帮任成林在军中谋职,让他可以出人头地,但千古艰难唯一死,哪怕她这个亲生女儿,在这个时刻,又何尝做得到任成林这一步?天大的恩情也都还清了。 这个世界上,有林世宣那样狼心狗肺的男人,也有任成林这样只为情义便眉不皱、眼不眨地抛却性命的豪杰。 这一次,是他们徐家欠任成林的。 徐善然离了座,郑重地冲任成林敛衽下拜:“多谢哥哥相帮。” 任成林慌得连忙站起来:“不过是一些小事,妹妹不用太过客气。” 徐善然笑起来,说:“以后还有很多这样的小事。”到底还是再拜了拜。 因之前早早将厅中的丫头遣开了去,徐善然便亲自走出门窗四下敞开的屋子,让院中的小丫头去后边将绿鹦叫过来。平日负责茶水的小丫头连忙应了,小跑着到不及居的库房,却不防正撞见了红鹉与绿鹦在争执。 任成林刚刚带来的箱子已经都敞开来,内中物品也都一一清点记录完毕。红鹉之所以与绿鹦发生争执,是因为先前首饰由棠心管着,而现在姑娘也并未明确吩咐交予谁负责首饰金银那一块。 从姑娘回来之后,先是棠心的事情,接着又是首饰的事情,红鹉只觉得一天到晚都不顺,脸都有点气白了:“不过几件首饰而已,姑娘没说由谁管着,不拘是你拿着,抑或是我看着也就罢了,你非说我们两个都能接触底单,偏要一人管首饰,一人管钥匙,像是生怕谁会偷了姑娘的东西一样!” 和红鹉吵了几句,绿鹦也有些生气,但到底两人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又是自己提议了麻烦的事情,因此她还是好声好气地说:“好姐姐你也别气,我这都是为了姑娘,不是说谁会手脚不干净。只是现在姑娘还没具体说要把事情交给谁,我们就暂时麻烦一些,到时候利利落落地交接了,岂不是好?再说大家都在一个屋子里头,不过几步路的工夫,又能麻烦到哪里去?” 红鹉冷笑一声:“麻烦便还罢了,我倒是看有些人非得不相信自己的姐妹。出去一趟就做张做智,拧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知道做给谁看!”说着一眼瞅到站在远处不知道要不要上前的小丫头,登时喝了一声,一腔怒火都往对方身上发去:“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是不是像你绿鹦姐姐说的,想要手脚不干净,摸走些什么东西?” 那小丫头被她这么一喝,眼中便含了泪:“不是的,是姑娘叫我来喊绿鹦姐姐过去。” 绿鹦听见红鹉刚才那句话,也是心头一腔怒火,正要和红鹉好好吵上几句,听见小丫头的话,不由将怒火硬压了压,对红鹉丢了一句:“等见过姑娘,我再跟你说。”接着便转身说:“你红鹉姐姐发邪火呢,别跟她一般见识,我替她向你道个歉。走吧,姑娘现在在哪儿?” 红鹉心中气实在不顺,冲着绿鹦喊了句:“你也别姑娘长、姑娘短,跟着姑娘出去了一段时间,就光会扯着姑娘说话了?” 绿鹦头也不回,冷冷地丢下一句:“总比某些人在姑娘屋里还老夫人长、老夫人短的好吧!” 正事说完,徐善然和任成林坐着闲聊片刻,就见绿鹦被小丫头带着,自外头走到了自己身旁。她侧头对绿鹦说了两句话,绿鹦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又暗暗有些了然,也不多话,答应一声,便将妥当地系在腰上的荷包解下来递给徐善然,徐善然一转手便将这荷包交给了任成林。 任成林有些惊讶,就听徐善然说:“荷包中是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哥哥先拿去使,不够了只管差人进来跟我说。” 因先前说好了要做事情,任成林便没有推拒,只将荷包收下,说:“妹妹放心,我必定记好了账,回头拿给你看。” 徐善然倒是笑了:“这些事情要怎么记账?说今日吃吃喝喝了这些,明日又吃吃喝喝了那些吗?我若不信哥哥,何必说上、做上这许多?哥哥只管去做,若有了结果,告诉我就好。” 她见时间不早,也不再留任成林,亲自送任成林出了院门。自己却并不回去,只吩咐小丫头将自己要出去的事情告诉李妈妈一声,便带着绿鹦往祖母的院子里走去。 国公府的各个园子里都有放灯,内院之中不同院子有院门相通,均有婆子看守。毕竟是晚上,不比白天来得敞亮,绿鹦亲自拿了个灯笼,在前头给徐善然引路。 一路上并无多少人声,绿鹦刚刚和红鹉吵过,揣着一肚子的心事。虽明白姑娘便再是精明,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就知晓了这些事情,但不知怎么的,绿鹦的心里总是有些惴惴。最后,她便忍不住在路上将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徐善然。 徐善然听罢,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不再出声。 绿鹦倒不需要徐善然说出、做出什么,事情一说完,她就跟卸了担子一样轻松,等走进老夫人张氏院子里的时候,她甚至还有心情和守门的小丫头说笑了两句。 这个时间点,老夫人一贯是在佛堂里诵经的。 徐善然让绿鹦下去休息,自己则沿着回廊一路走到院中的佛堂处。就见老夫人身旁的朱嬷嬷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门框前,借着佛堂里亮堂的灯火纳着鞋底;再往里看,老夫人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数着佛珠,闭目低声诵经。 大抵是因为府里的小辈很少在这个时间来找老夫人,朱嬷嬷看见徐善然自游廊中走来,不由面露惊讶,正要起身行礼,就被徐善然摆手阻止了。 徐善然示意朱嬷嬷不必行礼,她自己也不出声,只静悄悄地跨过门槛,从门扇后找出了一个和朱嬷嬷身下坐的差不多的杌子,又找出装佛豆的瓷盆,有点费力地挪到身前,就在杌子上坐下,从中一粒一粒地捡着。捡着捡着,徐善然的思绪便有些飘忽,手下也就渐渐失了准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耳边有声音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捡佛豆,捡着捡着还能用佛豆排出个棋局来。” 徐善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先是顺着声音看了一眼自己排出的东西,接着便抬起头来,冲已经做完了每日功课、走到自己身旁的老夫人笑道:“祖母,你做完啦?” 老夫人嗯了一声,左右看了看,站在外头的朱嬷嬷就机灵地自佛像后又拿出小杌子来放在老夫人身下。老夫人坐了,并不和徐善然说话,只伸手去瓷缸中捡佛豆。 徐善然不以为意,将自己在地上摆出的那些东西全收了,石子扔回瓷缸,佛豆放入一旁的小碗,也和老夫人一起,又捡了起来。 这一次,徐善然没有再走神,她和老夫人一样,一粒粒认真地找,一粒粒认真地捡。 大抵又过了半个时辰,一旁的朱嬷嬷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是在提醒老夫人,休息的时间已经到了。 老夫人停了手:“善姐儿。” “什么事,祖母?” “今天白天,你为什么要跟你表姐道歉?” “虽然我不太记得了,但母亲、大伯母、祖母都说那时我拿雪球丢表姐,又自己摔倒在地上摔出事来,这事便没错了。既然没错,事情就是我做错了。我道歉只因为这是道理,人应该讲道理。”徐善然说。 “你有没有想过,国公府的女孩儿其实可以不用讲道理?”老夫人问。 “我想过。”徐善然说。 她当然知道自己可以不用讲道理,何况世上事非理即情,她虽然不占个理字,到底占了个情字。上一辈子,她出事之后,赵云瑰就被送回了自己的家里。庶子媳妇的亲戚在国公府里做客,做到让国公府的嫡出小姐生死一线,哪怕确实不是这亲戚的过错,但国公府只将人送走的行为拿到天下任一个地方,也没人挑出不是来。 但并不必要。 她知道自己命中有这么一劫,又实实在在地因此而得利了,稍退一步,且让一让,又能如何? “但若时时事事不讲理的,不过是一个身份高贵些的泼皮无赖而已,有什么值得骄矜自得的?”徐善然说。 “善姐儿想说什么?”老夫人问。她的目光落到徐善然脸上,眼球是老人特有的浑浊,但那看过来的一眼,却显得异常锐利。 “现在还不到不讲理的时候,祖母。”徐善然说。 “哦?”老夫人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那什么时候到那个时候?” “等有人处心积虑地要害死我、千方百计要利用我的时候。”徐善然平静地说。 那个时候,她不求对方的道理,也不和对方讲道理,只看众人逐鹿,鹿死谁手。 “祖母,棠心因为照顾我不周恶了母亲,但当时我曾看见,棠心是吃了桌子上的糕点才撑不住睡着的。那糕点是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拿来的,我不知道是棠心和人结了仇,还是我碍了谁的眼。”徐善然最后说。 三老爷徐含章下了衙,又在外头应酬了一整个晚上,才在小厮的搀扶下带着一身酒气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从冰冷的外边回到暖融融的室内,心头脑海的酒意被这么一熏,徐含章当下就干呕了起来。 正在屋子里翻着书的赵氏见自家老爷回来,笑靥如花地迎了上去,一见这情景,连忙让屋子里的丫头去拿热水、拿帕子,有去煮醒酒汤的,有拿衣服替老爷换的,一时间整个屋子都忙碌了起来。 等好不容易收拾停当,徐含章拿着刚煮好的醒酒汤歪在炕上,看着笑盈盈的妻子,不由得有些奇道:“今儿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这么高兴?” “还不是五丫头的事情。”赵氏已经保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正待将这件事和丈夫好好唠叨一下,不防丈夫就问了起来,一下子就如同被挠到了痒处,说不出地舒服。 “五丫头今天回来了?”徐含章也记起来了,“你侄女赔礼了吗?” “赔了。”赵氏含着笑说,“不过不是我侄女赔的,是五丫头赔的。要我说啊,五丫头总算没有被老四夫妻宠得不知所谓,还是明白道理、多有贤淑的。” 正喝着药的徐含章愣住,手上不自觉地一抖,小半药汁都洒到了衣服上。 赵氏眼尖地瞧见了,立刻紧张起来:“老爷有没有被烫到?赶紧将碗放下来换件衣服……” “你刚刚说什么?”徐含章不管赵氏的问话,提高了声音问。 赵氏一愣。 徐含章又急道:“你刚刚说五丫头给你侄女赔礼,怎么赔的?在哪里赔的?” 赵氏少有见到丈夫这样焦急的时候,结结巴巴地将事情说清楚了,就见随着自己的叙述,丈夫额上青筋直跳,脸色也越来越可怕,又蓦地扬手似乎要朝自己打来,她不由得尖叫一声。 徐含章到底还保持着一丝理智,没有让巴掌落到赵氏脸上,而是狠狠地摔了桌上的药碗,指着赵氏怒道:“早晚被你这蠢妇害死!” 徐含章说罢,也没再管赵氏的反应,匆匆趿了鞋子,也不换衣也不带人,直向嫡母的院子跑去,等到正房之前,就被朱嬷嬷含笑拦下了:“三老爷,老夫人已经歇息了,您有什么事且等等,等到明天再说吧。” 徐含章见是嫡母跟前第一人,忙道:“我刚才才见着赵氏,就听赵氏说了五丫头的事情。赵氏担心地和我说,这事本是她侄女的错,再没有受了这么大罪的五丫头反要道歉的道理。她这一天心里一直难受得紧,本该来母亲跟前道歉的,是我想着她之前生善巧的时候落了病根,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大好,便让她在院子里休息,自己过来了。” 一气说罢,徐含章倒退几步在院中跪下,对着闭合的房门说:“母亲,儿子儿媳都当父亲母亲的人了,还累得你操心,实属不孝,儿子在这里向您赔罪了……” 徐含章要跪,朱嬷嬷并不十分拦着,只侧身避过他行礼的方向,又在他说完话后进了房间。 房中也好,院中也好,白天看着还一团孩子气的小丫头们都眼不斜目不动,规规矩矩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并没有人好奇地朝徐含章跪着的地方看过去。 朱嬷嬷走到老夫人的床边,取了美人锤,坐下来为老夫人轻轻捶着腿脚。 靠在迎枕上的老夫人闭着眼睛,半晌后,唇角轻轻划过一丝冷笑。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在屋外的徐含章再三再四地说自己错了之后,倚着迎枕打盹的老夫人睁开了眼睛:“聒噪得烦人。行了,让他下去吧,就说我知道他的孝心了。要是真让他跪久了,老爷回来又该寻我的不是了。” 朱嬷嬷笑道:“哪儿能呢,老公爷什么时候为这些庶子婢妾下过您的脸?老公爷心里可是最明白不过的,这世上啊,也就只有您是他的正头嫡妻,是死后都要合葬在一起的人。” 老夫人平淡地说:“我这边罚了他,那边再补,又有什么不一样?” 朱嬷嬷见老夫人只是随口一说,并不十分在意,也不多劝,只径自出去将话带到。送走了徐含章后,朱嬷嬷便又回到屋子里头。屋内的丫头在这时候也都陆陆续续出去了,只有朱嬷嬷又坐回了老夫人身旁,等着自己的老主人说话。 屋内只有蜡烛燃烧发出的小小爆响,好一会儿,盯着屋内博古架上摆设看的老夫人才说:“善姐儿今天晚上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朱嬷嬷轻声应道。 “真奇怪。”老夫人自言自语。 朱嬷嬷想了想,说:“确实,这府里怎么会有人想要害五姑娘呢?从我们整个府里来看,大少爷、二少爷并几位老爷才是中流砥柱;从四老爷家里来看,那周姨娘一贯是个老实的,再说她还有儿子,而五姑娘以后到底是要嫁出去的……” “我不是说这个。”老夫人打断对方的话,“我是说善姐儿为什么会主动来跟我说有人要害她这些话。” 朱嬷嬷一愕:“老夫人,您是五姑娘的祖母,五姑娘跟您说也是情理之间。” “可她还没有跟她父亲母亲说。”老夫人一言指出其中关键,“我是她祖母不错,但祖母再亲,能亲得过生身父母?你知道老四媳妇自从嫁进来之后盼儿女盼到了什么个地步,她好不容易膝下有了善姐儿,真出了什么事情,为了善姐儿,哪怕要拿走她的命,她说不得也是肯的; 还有老四,他平素在女色上头从没有什么念想,周姨娘是为了延续子嗣纳的,纳了之后有了孩子,他也就撂开手了,多年来一直都守着自家的媳妇。若是他妻子不能再生,那善姐儿就是他唯一的嫡出女儿,他怎么可能不去管善姐儿?有这样一对父母,善姐儿出了事情,为什么不去告诉他们,却要瞒着他们,只管来告诉我?” 这天晚上朱嬷嬷和老夫人一起听徐善然说话,但她当时只是惊讶于这七岁的孩子成熟得不像个孩子,远没有老夫人想的这么深刻。她情不自禁地问:“那五姑娘是为了什么呢?” 这问题一出,老夫人倒是笑了,而后缓缓说道:“我也不太想得明白。事情到现在都两个月了,善姐儿一直将话憋到现在才说。一个小女孩子家家的,又不可能不信任自己的父母……也许,她其实并不觉得这件事情有多值得重视?” “怎么可能!”朱嬷嬷忙道,“这便是搁我们这里,也是要下死力气查的事情!五姑娘还小,也许是被吓着了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 “你看她今日的样子,哪有一点被吓着了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老夫人反问朱嬷嬷,“我倒是只看见她条理清楚,一点也不怕我,还一一驳了我的话。你家大老爷在她这个年纪,可还没有她这份胆量。” 老夫人并不如同寻常的妇人那样宠爱自己的孩子。还在闺中的时候,因父母无子,她这唯一的女儿就被如同男孩子那般养大,不拘什么书籍道理,只要是有用的,老夫人都有看过、学过,小小年纪就开始帮着父母理事掌家,自小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性子。因此老夫人的儿女也好、现在的孙辈也好,或多或少都有些怕老夫人,除了固定的晨昏定省之外,并不常有孩子特地跑过来承欢膝下。 但说到心腹,便是自个心肝脾肺一般的存在。待在老夫人身旁几十年了,朱嬷嬷怎么可能不知道老夫人心头所思所想?在她看来,自己的老主人对于孩子,照旧和天下间所有的母亲一样,都疼入了眼底,疼进了心里。只是或许是小时候被当成男孩子养的关系,老夫人对孩子的爱并不是见不得孩子吃一点亏,甚至有些时候,她还刻意要教一帆风顺的孩子们吃上一些亏。 “见得多了,应对多了,以后出去才不至于措手不及。”这是老夫人曾经对朱嬷嬷说过的话,也是老夫人多年来一直的想法。 实在是跟老公爷一样的性子。朱嬷嬷暗自沉思着,这样一来,虽则几个子女个个成器,但因为多年的习惯,就算子女们长大后明白了母亲的苦心,对母亲也只能十分恭敬,不能十分亲近。也不知道老夫人后来有没有些后悔? 暗地里的念头归念头,在老夫人说话间,朱嬷嬷已经笑着说:“大老爷开窍得晚比不上,可五姑娘又比不上二老爷了吧?”这话说的是老夫人五岁上夭折的儿子徐佩德。这个儿子真要概括,只有一句话——钟灵毓秀,始信天妒之。 老夫人转了转手间佛珠,轻轻叹了一声:“这污糟糟的世界不来也罢,我日日为他诵经,前两日仿佛又梦见了他。梦中他宝相庄严,想必在西方净土已经修成正果了。” 朱嬷嬷低应一声。 老夫人沉默片刻,又问:“善姐儿之前得了那样可怕的病,又在佛前好了,他们都说善姐儿是得了佛陀的妙手施为。之前派去大慈寺送东西的仆妇回来都说,五姑娘自醒来之后看着大不一样,我一开始还不太相信,没想到回来一看,确实大异寻常,这是开了宿慧的模样啊,你说真有这样的事情吗?” 朱嬷嬷知道老夫人想听什么,何况事实俱在,也容不得她不相信。她温声说:“老夫人,奴婢想这事是真的有的。别的不说,古来那些神童难道还少了?就说那十二拜相的甘罗,若没有宿慧,如何管得了那一城一国的大小事务?” 老夫人眉间的神色都疏朗了一些。 朱嬷嬷又笑道:“我看五姑娘就和二老爷一样,是个真有佛缘的。昔年那广明禅师说此子与我佛有缘,他留不久的;今日五姑娘又在佛前醒来,这不都是明证?” 老夫人也笑起来:“善姐儿与佛有缘的事,你可不能再出去说嘴了,要是坏了善姐儿未来的姻缘,小心老四媳妇恼你。” 朱嬷嬷想到今日何氏与徐善然回来时的情景,不由忍俊不禁:“奴婢哪儿敢呢!不过依奴婢看来,五姑娘可比四太太厉害太多了,偏生她在四太太跟前时不时便如没长大般撒着娇,哄得四太太都要把心窝给掏出来了。” 老夫人听见这话,心思倒是一动:“若善姐儿是不欲叫老四夫妻提心吊胆,所以才拖到从山上回来了,再来跟我说呢?” 朱嬷嬷没想到话题一转,居然到了这里,不由得一呆,但细细想想,也觉得若是从开了宿慧这方面来说,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毕竟四老爷和四太太确实…… “那一对夫妻凑了个好,都是个万事不着心的性子。若真是这样,善姐儿还真会疼人。”老夫人自言自语道。她闭着眼睛,再细细想了想晚上和徐善然的对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地去思索自己和什么人的对话了,说:“今天晚上的事恐怕是我随口提起,善姐儿就随口说了。她来我这里为的不是说这件事……” “那是为了什么?”朱嬷嬷眼见越分析越远,不由问道。 “早说过了,我怎么知道?”老夫人呵呵笑了起来。 老夫人与朱嬷嬷说话的时间里,徐善然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中。 刚才和老夫人的那番话并非徐善然最开头想要说的,从头到尾,她也不过就是顺着祖母的话锋接下去罢了。但对徐善然而言,此番去找老夫人的目的却已经达到。她要说的事情不可能一开头就说,总要叫可以答应的人知道,她现在有什么想法,是什么样子,等那能答应事情的人慢慢接受了此刻的她,她所求的事情才有被答应的可能。这是个水磨的功夫,只希望时间不要太久,不过依着祖母的性子,想来这时间也不会太久。 时间已经不早了,徐善然让红鹉和李妈妈都下去休息,自己则留了绿鹦在身旁,看那徐佩东让任成林带过来给她的几箱子东西。 绿鹦简单地汇报说:“一箱子的各地书籍,好几本单独放置的珍本古籍,许多的笔墨纸砚,女孩儿家喜欢的竹风筝竹蜻蜓也有,还有专门去金楼打的首饰玉佩……”说到这里,她又小声对自家姑娘说:“姑娘,欢喜刚才也跟着任少爷过来了,他悄悄地跟我说,四姑娘的份儿只有姑娘你的一半呢。” 徐善然不置可否,只是心里多少有些好笑。不管是现在还是再过许多年后,父亲对于自家孩子喜爱的方式就是多多给东西,而表达嫡庶区分的就更简单了,如果说她的永远做一份衡量,那不管怎么样,徐丹瑜与徐丹青的就总是她的一半。这真是又规矩又粗暴的区分方式,一点也不像父亲的书画、策论那样,或婉转妩媚,或豪气磅礴,又或者可以端正俨然。 或许也不能单纯地说父亲不了解怎么与孩子相处,应该说在当年,不管是徐丹瑜、徐丹青还是她自己,都无法达到父亲心目中的期许。木讷沉默的徐丹瑜自不消说,当年的她到底是个小孩子,在书画诗词上没有什么耐心,也没有什么天赋,学来学去也不过学个应付场面罢了。徐丹青在画画上有些天赋,又肯用功,一开始倒是颇得父亲喜欢的,但在清雅事上却功利心太重,那媚俗之气就扑面而来了。在书画上堪称大家的父亲很快看出了徐丹青的想法,便觉那画落到对方手中也是可怜,自此不再对徐丹青的画发表意见。久而久之,徐丹青的笔也就只在社交圈中流转,越发技巧娴熟起来。 父亲自己是个大才子,从没有女儿无才便是德的想法。父亲应该是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的衣钵传人,因为父亲是在贞弘十三年中的进士,而她隔年便出生了。这在父亲看来,简直就是个再明白不过的征兆,否则那么爱书的父亲,也不会隔三岔五地就给她几本珍本了。 徐善然将绿鹦特意拿出来的珍本稍微翻了翻,说:“回头将两个耳房都收拾了,里头的绣架、花牌一概都收了,摆两张大桌子、两个大书架,过两天我亲自去库里看看,将里头的书本都搬出来摆好。” “我明白了,姑娘。”绿鹦答应。 徐善然又去看徐佩东让打的时新式样的金银首饰,见一个个看起来都精工雕琢、价值不凡,也不由叹了一口气,随意说道:“这些就都收起来吧。我的首饰这么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戴完。” 绿鹦低眉顺眼的不说话,这个时候,她倒能多少窥到些徐善然的想法。眼看着吃的、穿的、用的、戴的无一不精,偏偏姑娘要用的是活钱。姑娘到底才七岁,之前的二百两还是左挪右凑弄出来的,看今日姑娘说话的口气,这二百两是远远不够的,却又不能跟老爷太太伸手要。这些首饰虽说都镶金嵌宝,真要换钱也便宜,但湛国公府的嫡小姐银子不凑手,拿首饰去换钱,这要传出去,真个要被人笑掉大牙了。只不知道,接下去,这些银子该怎么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