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寺庙颇为清幽,临近初春了,缀满了花苞的野桃树争相盛放,远远望去,层层粉白点缀着星星绿意,恰如人间天堂。 徐善然正在一座临水的八角亭里坐着。 大小不一的石头散布在小溪里,没有大户人家惯常豢养的锦鲤,倒是时常能见到螃蟹虾鱼,间或还有几只麻雀和松鼠到溪边取水喝,十分的野趣自然。 距离上山的那一天已经有几日了,没有了神秘力量的束缚之后,徐善然很快从只能在床上眨眨眼睛说两句话恢复到可以起身慢慢走两步,曾背着徐善然上来的何氏就更快恢复了,在好好地休息几天之后,身上的疲乏已经尽退,只剩下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日日抹着药膏。 当时求住持救命的时候,住持说出的一应举措中有一项,就是要何氏并徐善然在山上留一段时间,好稳定神魂。眼见着女儿一天天好起来,何氏自无不允,她先后打发仆人将事情向婆家和娘家叙述清楚,就带着女儿在山上住了下来,并且打定主意要好好留上一段时间。 上午本是徐善然陪着何氏说话的时间,不过今天有些特例——何氏送出的信已经被湛国公府和侯爵府收到,她的祖母和外祖母都使人送了许多东西上山。送祖母东西来的是祖母的心腹嬷嬷,送外祖母东西来的却是何氏大哥的妻子云氏。现在何氏正和云氏说着体己话,因而徐善然就自己出来走了走。 徐善然在八角亭中刚坐下不久,远远地就有男性仆从高声笑谑的声音传来。平时的大慈寺亦是香火鼎盛,但后山禁地并不随便放人进来。这两日从国公府及侯府一担一担挑上来的东西,现下的声音多半是来自这两府的下人。徐善然对站在身旁的绿鹦说:“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绿鹦是年近二十的丫头了,容貌不显,但性子素来稳重,听到自己姑娘的话就劝道:“听声音仿佛是个男的,姑娘且避避吧。” 徐善然不置可否,对另一个也跟着来的一团孩子气的竹实说:“过去看看。” 相较于绿鹦,竹实年纪小了许多,就跟徐善然差不多的年纪,也不过七岁上下,还是个小女孩儿。听见徐善然的话,她怯怯地看了看自家姑娘,又看了看站在左近的绿鹦姐姐,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磨磨蹭蹭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了。 一旁的绿鹦见徐善然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只等竹实回来将前面的事情说上一说。不想竹实走后没多久,坐在亭中的姑娘径自站起身,也朝竹实离开的方向走去。这就把绿鹦唬了一跳,她忙抬起胳膊想拦上一拦,没想到姑娘走得快,她伸出的手没拦到前面,倒差点撞到了姑娘的胳膊,又恰好触到徐善然平静看过来的一眼,她不由讪讪地收回手,本要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主仆二人再没什么言语,只向着声源处走去。 这一处地方密植花树,在丛丛花叶的遮掩下,距离几步近的两人也不一定能一眼看见彼此。 徐善然刚恢复没有多久,走得慢些,已经见不到竹实的身影了,但那笑谑的声音还在。徐善然也不急,就一边走着一边想事情。她身边的四个丫头,竹实、棠心是娘亲从自己陪嫁的人中挑出来给的,绿鹦、红鹉则是老太太看过竹实、棠心之后拨下来的。竹实懵懂,棠心泼辣,绿鹦、红鹉毕竟是祖母院中出来的,是一模一样的老成持重。棠心还在的时候,有些事情还不显,但等到这唯一一个牙尖嘴利、胆大泼辣的丫头被调走,剩下的几个就越发用着不顺手了。竹实姑且不说,刚才绿鹦的表现也不出徐善然的意料。祖母当初拨两个丫头也是想着有个大些的能够照顾她,但这两个丫头年纪偏大,她又实在太小,绿鹦、红鹉是怎么也指靠不上她,索性少做少错,只一味地追求沉稳,便不负祖母所托了。这毕竟是人之常情,倒说不上有多不好,不过丫头还是要自己用得顺手才好。 思忖间,声音已近在咫尺。徐善然走到一株芭蕉树后,停下脚步,先看一眼不远处藏得严严实实的竹实,接着掉转视线,从婆娑树影间看见了两个正对峙的少年。好巧不巧,这两个少年徐善然都认识。 芭蕉树后是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道,这条蜿蜒的小道从前山的寺庙一直延伸到后山,是那些僧人与来这里暂住的贵族进出的道路。小道上的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地站着,都梳小髻、穿圆领宽袖衫、脚踩一双青布鞋。站在右手边的,徐善然只看一眼就辨认出来了,是父亲身旁管事的儿子,样貌十分可爱机灵,平素里很讨父亲的喜欢,名字就叫作欢喜;至于站在左手边的那个少年,比今年十一岁的欢喜还小上一岁,身量却比欢喜要高上几分,更兼生得浓眉大眼,一看就有一股精气在内。 这两个少年正对峙着,声音自然也传进了徐善然的耳朵里。 正在说话的是站在徐善然右手边的欢喜,欢喜的嘴巴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只要张开了,一连串的话就必然欢欢喜喜地跳出来:“……我说你手上捧着盆什么破花呢?一路上就没见你放下过。还想着要见里头的太太、姑娘、姐姐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想是搭上了五爷的线,就不把自家兄弟看在眼里了。可惜飞上枝头的不只凤凰,还有麻雀;游进水里的也不全是龙王,还有泥鳅。你屁股一撅,我就知道你屙的是什么屎。想捧着东西进去给太太姑娘卖好?我告诉你,就没这个门!你要么就把东西给我,我托阿爹一起送进去;要么你怎么把东西带来的,就再怎么把东西带回去……” 绿鹦听着这些话脸都臊得慌,恨不得把耳朵给掩了,偷眼去看自家的姑娘,却见姑娘眉不抬、眼不动,一张白净净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这回可不能干看着,任由姑娘听下去了,忙伸手想把姑娘带走,结果手一伸,倒是碰到了姑娘的衣服,但站在芭蕉树后的徐善然已经分花拂柳,径自走了出去。绿鹦一呆,顾不及什么,赶忙跟上。 这一阵簌簌的响动也吸引了正说话的两人的注意力,他们转头一看,正好看见走出来的徐善然和绿鹦。欢喜当即啊了一声,不知刚才那段话被人听见了多少,脸庞瞬间通红。不过这小厮确有几分机灵,脸红了一瞬就连忙给徐善然请安,叫了绿鹦和最后跑出来的竹实几声姐姐,又忙讨好说:“姑娘可是大好了?老爷接到消息的时候刚赶到魏真人的山脚下,正要求魏真人下山,就接到太太打发人送来的信,看过之后当场仰天大笑了好几声,要不是魏真人及时遣小童下来苦留老爷,又听说太太并姑娘要在这山上待上好一段时间,这时候来的怕不是我阿爹,而是老爷了!” 徐善然没有理会这个小厮,而是冲着那少年微一屈膝,行了福礼,叫了声“哥哥”,之后才对小厮说:“徐管事辛苦了,他来得不太凑巧,恰好祖母、外祖母都遣人来了。母亲正和大舅母叙话,只怕还要辛苦徐管事再等上一段时间。” 这一行礼对于除徐善然以外的几个人来说都有些突然,两个丫头并两个少年都蒙了。被徐善然叫“哥哥”的少年忘了回答。得到徐善然回答的欢喜也有点口吃:“不、不辛苦……”他险些打结的舌头多少捋顺了,又忙补充: “我们做下人的为主子做事,怎么能说辛苦呢!” 徐善然说:“你去跟你阿爹说声,大概还要等三刻钟到一个时辰。你们大老远来的,不必一直守在哪儿,只遣个小童看着动静就好。”她不给欢喜拒绝的机会,对身旁的绿鹦说:“带着欢喜去请徐管事到客房里休息一番。” 这话一出,绿鹦要不应立刻就得罪了徐管事,她也是头尾不能顾,只得答应一声,带着欢喜先走了。她走时多少庆幸自家姑娘出来的时候是带着两个丫头,她走了也还有竹实在。 一下子,山道上只剩下了三个人。 徐善然再次将目光转向少年处,目光轻轻一扫,就看见对方衣服的料子与做工倒还好,但衣衫到底有些短了,缂丝之处也多有磨损。她又看向少年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个仿佛笔洗似的白瓷盆子,里头装着水,水里养着一枝梅花,颇有些清趣。 那少年的目光与徐善然的对上,他明显有些局促,手里的盆子要递不递的,半天了才踌躇着说了一句:“……姑娘好。”跟刚才欢喜的称呼一模一样。 他又说:“这是我从魏真人那里请来的,并不是非要见了姑娘才给,只是听说中途给别人之后就不灵了;又听他们说姑娘是撞了脏东西才不好的,虽说现在好了,到底要防上一防,所以想着要亲手交给姑娘摆在案台上,这一路上都没交给别人过……”他渐渐地有些小声,“要不就……”也不知道“就”些什么。 徐善然感慨万千。她看着站在眼前的少年,恍惚间就像看见了许多年后同样站在面前饱经风霜又英姿勃发的男人——父亲的义子、她的义兄,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后,唯一一个找到她面前的人。 她的唇角扬了一下,笑容一开始只有一丁点,渐渐地就跳上了眉眼。她微笑着对面前的少年说:“谢谢哥哥!不过还得劳烦哥哥再抱着走上几步路,我身边的丫头年纪还太小,多半抱不动这东西。” “不麻烦,不麻烦!”任成林连忙说。他的父亲为救徐佩东而死,父子两人又没有其他的亲族,徐佩东就将任成林收为义子,但并未改姓,意思也是等他长大后替任家传宗接代。 时下的高官武将多有认义子的习惯,但律法在义子继承家产上规矩很严,保有自己姓氏的,非在三岁之前认养的,有同宗其他继承者的,义子统统不可继承财产,因此,如果不是在主人面前很得脸的,义子大多不被重视,地位甚至还比不上家里被看中的管事,所以方才欢喜那般轻佻,任成林也没有说什么。 三人沿着小路往院中走去,中途徐善然问了些父亲路途上的风俗情况,刚说没两句,就到了院门口。守在外头的丫头看见,连忙笑着迎上来:“姑娘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太太还在里头和您大舅母说话呢。” 徐善然说:“我进去看看母亲和舅母。”又对竹实说:“带哥哥进我房间里,将东西放好;再带哥哥下去休息一会儿,等会儿我叫哥哥来给母亲请安。” 叫怯生生的小丫头去偷听有些难为她,但叫她做这点事倒极为寻常,竹实答应一声就带人下去了。徐善然跟着守在门口的丫头往里走,走到游廊下,正见桂妈妈拿着香去熏丫头手中的倒挂鸟。见到徐善然进来,桂妈妈忙放下东西说:“姑娘怎么回来了,可是外面不好玩?” 徐善然笑笑:“去见见母亲和舅母。” 太太在娘家大嫂来的时候打发徐善然出去,也是因为自家女儿自小跟外祖不太亲,怕拘着了女儿,现在眼见出去了的女儿惦记着回头看舅母,自没有不高兴的道理。桂妈妈很高兴地说:“那正好,我带姑娘进去。”说着便亲自上前打起帘子,让徐善然走进室内。 因帘子被挑起,室内坐在炕上说话的两个妇人不由都停下了。坐左首的那妇人云鬓桃心脸,一身遍布花卉四合如意云纹通袖衫,正是大舅母云氏。那云氏眼见着徐善然从屋外走来,步伐虽慢点,但不知怎么的,一步一步甚是稳当;身上环佩相撞,乐声清越,只叫人觉得十分从容优雅,不禁伸手冲徐善然道:“好孩儿,快到舅母这里来,让舅母看看。你前头那一病,你母亲直如心肝都给人生生挖出来了。” 听见云氏的话,徐善然唇角微扬,脸上绽出笑来,却并不立刻上前,而是依着规矩先后向母亲并舅母问好之后,才坐到云氏跟前。 云氏抬手将自己跟前的女孩揽进怀中,细细观察着,又轻轻摩挲对方的脑袋,说:“好孩子,病好了就好。你这一病过去,看上去竟仿佛长了好几岁。”说着左右看看,觉得徐善然头上只扎了两个花苞,缀上金色的小铃铛和银色的丁香,可爱固然可爱,却难免显得素净了点,不由拔下鬏髻上的两颗东珠,分别别入徐善然的发间,这才笑道:“这样更漂亮了。没事来你娘这儿翻翻匣子,她就你一个闺女,怎的连首饰都舍不得给你多戴戴?” 何氏不由笑道:“大嫂惯会埋汰我,我就这一个女儿,东西不给她还能给谁?”说着招了徐善然过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云氏的话,她左右看看,也觉得女儿穿着打扮素净了些,不由去找徐善然身旁的丫头,一眼没看见,眉头就皱了起来。 徐善然这时笑道:“是我懒得戴太多东西,总觉得重了些。因为我这点懒惰,倒叫舅母每次来都要被我骗走几件首饰。现在还好,再多几次以后,舅母肯定每次见到我都要心里埋汰——这泼皮破落户又来了。” 一句话落,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尤其云氏与何氏,都笑得有点撑不住了。何氏哎哟着说:“这孩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最近真是嘴皮子一翻,一串一串地就出来了。” 云氏也笑得不行:“我的姑奶奶,我倒也想有这么个能说会道的掌上明珠,可惜家里的浑小子一个个见天地见不着,好不容易见着了要不就是猴得没边,要不就是闷得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实在愁煞人了!” 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和母亲感情再好,徐善然也不是特别习惯被揽进怀里抱着。她正好乘势从母亲怀抱中脱出来,坐到下首的椅子上,又招丫头拿了两个五蝠捧寿白瓷碟子来,自己则取出帕子来,用手帕包着慢慢剥了两个橘子,撕开摆好,让丫头递给上首的母亲和舅母,才收了帕子,让一旁的小丫头也给自己剥一个。 这个时候,何氏正好和云氏说起布施的事情来。何氏依着住持所言治好了徐善然之后,那些曾在佛祖前许过的愿望成了何氏的心病,只要稍微空闲下来,就念念不忘,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女儿又会出什么问题。 对于布施一事,云氏也是极为赞成的,还给何氏出了些主意。等两人商谈着要拿出多少银子的时候,徐善然忽然出声:“娘亲,我们还住在山上,这么快就开始布施吗?” 何氏不由笑道:“傻丫头,布施是我们对佛祖的心意,还管你住在哪儿?” 徐善然道:“那娘亲打算从哪里开始布施?持续多久?由谁来统筹管理?” 何氏与云氏一听徐善然如此说,便都笑起来。云氏问:“善姐儿怎的知晓这么多?” 这句话在前两天间,何氏已经问过一次了,徐善然就和上一次一样,目光直视云氏,坦然说道:“醒来就懂了,许是昏睡时菩萨教的。” 听见这话,云氏不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这是因祸得福了!” 何氏道:“唉,我也不求什么福气,只希望别再出现这次的事了,这冤家真是连我的命都要拿去了。” 云氏少不得连声安慰几句,又说:“事情便这样定下,姑奶奶还要找个妥当人处理才好。” 何氏微微点头,正想和桂妈妈商量下,却听徐善然道:“依我看,不如先就用哥哥并绿鹦和欢喜统筹了解,先拿出个章程来。” 何氏与云氏俱是一愣,何氏问:“什么哥哥?” 徐善然道:“是成林哥哥。今儿成林哥哥依爹爹的命过来看看母亲和我,还从魏真人那里请了枝梅花回来,说是一路上都没有撤过手,女儿有些感动。” 徐佩东认了义子之后没有立时当作一件事了结,也曾经亲自带了任成林一段时间,只是徐佩东是个典型的文人,任成林要好不好,实在不是一个读书料子,因而徐佩东在后来才慢慢撂开手。 何氏这才有了些恍然地哦一声,说:“是成林啊。他过来了?那待会儿让他进来说说话吧。” 云氏在一旁端茶喝了一口,国公府的家事她到底不好插口,但一席话听下来也不由觉得自家姑奶奶实在是个腼腆性子。好在亲家家里规矩,没那么多糟心事要处理,何况这母亲弱了,女儿强些也是常理……她细细一思量,便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云氏正思忖间,房里的帘子又被打起来,桂妈妈带着熏好的倒挂鸟走了进来,笑道:“舅太太今天来得正巧,这鸟儿日日熏着也熏得差不多了,今天正好叫舅太太品鉴一下,看我家太太最近得到的香味道可好。” 云氏笑道:“看来这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说着将手中的香朝着那鸟引了一引,就见本来安安静静站在桌子上的绿鸟儿忽一展翅,绕梁而飞,顿时香生满室。云氏微微合目,嗅了一嗅,睁眼赞道:“仿佛有些龙楼香的味道,又不那么浓郁,十分清爽自然。是加了些草木香进去调和吗?” “是新品,我也刚用着,大嫂觉得好,待会儿就包一包回去,没事闲玩着。”何氏忙道。 云氏笑着点点头,话题就又回到了布施上面。 说话间,自有丫头出去,领了任成林进来。 任成林虽说跟过徐佩东一段时间,但确实绝少步及内院,要说见到何氏,除了最初认义父的时候,就是跟着义父的时候偶然见过义母几面,平时别说说话了,就是认认真真地拜见都少。这一回被丫头领着进了室内,他不由鼻尖有点冒汗,动作微微僵硬地拜下,又对一旁的云氏同样行了晚辈礼。 何氏让桂妈妈扶起任成林,执着对方的手上下看了看,先微微笑着说了句“好孩子”,又皱起眉头:“怎的衣服短了这么些?” 任成林窘迫得说不出话来。 徐善然在一旁笑道:“娘亲你不知道,哥哥一路上赶着路,那路全是坑坑洼洼、泥泞满地的,自不去穿好衣裳了,反正又没人看着。” 何氏就笑着松了手:“一件衣衫而已,脏了坏了再做就是,值当什么呢?孩子你也别太拘束了,回头我就让人给你裁两身衣裳送去。” 任成林微红着脸说:“谢谢义母。” 云氏这时也笑道:“好孩子,今儿我那两个泼猴都没来,等什么时候我带他们去了你们府,或者你跟善姐儿来了我们府上,就让你们好好见见,大家一起玩才是有趣。” 任成林连忙应是。 这时候,只有徐善然脸上的笑意微微凝了一下,但转眼又恢复自然。 在刚才进来见到云氏的一刹那,她脑海里第一刻浮现的并不是云氏如何或者云氏待她如何,而是云氏的一对双胞胎儿子。这是云氏除了已经授爵当官的长子之外仅有的孩子,今年只有十一二岁,一个性格沉默,在读书上很有天赋;一个开朗活泼,小小的年纪就会舞刀弄剑。侯府上下都对他们十分精心,云氏也是日日被气着,又日日疼他们疼得不行。 但她记得,再过两三个月,这两个孩子一个失足落水,捞了许多天,到最后也没能从河里捞上来;另一个跑出去骑马却摔下马背,被拖着跑了十来里的路,最后连面目都看不清了。自此之后,就像诅咒一样,母亲娘家的人就一个一个地死去,或者意外,或者病痛,还有在沙场上为国捐躯的。 记忆中的沐阳侯府,她年年过去,府里年年挂白幡,再鲜妍的花草摆放在那里,也像被阴沉沉的气氛给笼罩成了残花衰草,说不出地压抑哀颓。 说完了布施的事情,云氏和何氏还有一些体己话要说。徐善然看着有些不自在的任成林,便带着他先行告退。 两人掀了帘子出来,早就等在廊下的竹实和绿鹦连忙上前。徐善然脚步稍停,看向迎上来的绿鹦:“刚才屋里头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做丫头的要时时伺候主子,平时自然灵醒着些,再加上帘子并无多少阻隔作用,屋内的人说话又没有压低声音,守在外头的这一溜丫头都听见了那些关键字句,在徐善然还没出来的时候,就有好几个丫头用惊异或者羡慕的眼光看绿鹦了。 旁人尚且如此,作为当事人,绿鹦自己的感受当然更加复杂。这平素沉稳的丫头一见到徐善然就心跳加速、鼻尖冒汗,尚且需要别人悄悄提醒才记得回话,嘴里还有点拌蒜:“……是,是,听见了,姑娘。” 徐善然点点头:“你遣个小丫头去和欢喜说上一声,这次你们便辛苦一二,有腹稿了之后就与哥哥商量。”她说完便带着竹实和任成林离去,并不多管身后有些患得患失的绿鹦。 自醒来之后,在那些还不能动弹的日子里,徐善然也偶有想过自己身边的这四个丫头。对于还在深闺、年纪尚小的她来说,除了亲人之外,这四个丫头和李妈妈无疑是最亲近她的人了。人总要用得顺手才好,尤其是这样的贴身丫鬟。但对于她而言,以前或许还有些碍难,可就现在来说,要用人,要撵人,都不过易如反掌。且用着,且看着。世人熙熙,世人攘攘,或逐情爱,或逐名利,概莫能外。 离了长辈所在的主院,周围没有仆妇环侍,走在后山蜿蜒的花径间,刚才一言不发默认徐善然说话的任成林便有些欲言又止。 徐善然注意到对方的表情,问了一声:“哥哥?” 任成林略微犹豫,有些含糊地问:“妹妹……这件事就交给我?” 他其实有些拿不准徐善然的态度。按名义上来说,他确实是徐善然的义兄没错,但徐佩东并非没有儿子。虽不是夫人何氏正头嫡出,但也是家里有名分的妾生下的,平素里也听说义父挺疼爱自己孩子的。他往常并不涉足后院,今天虽不是第一次和徐善然见面,但见面次数总共也不过几次,因此他完全不理解徐善然对他突如其来的态度是因为什么。 这边任成林虽说得含混,徐善然略一思忖,也知道了对方内心所想。她并不说破,只微微笑道:“是。因为母亲的本意是为我还菩萨的愿,并不涉其他,所以其他一概都好,只需挑好了人就可。只是事情到底有些特殊,全交给下人恐他们有些别的想头。这次便麻烦哥哥了,不知哥哥最近可有空?若是没空……” 这边的话音还没落下,那边任成林已经忙要说“有空”了,但他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一声突兀的蛙鸣响起,正好走到拐弯处的两人就见一个人影忽地从花木丛中撞出来,直朝徐善然所在的位置撞去! 这一下太过突然,站在一旁的任成林反射性地上前一步,到底没有全挡着,叫那人影擦着了徐善然的胳膊。徐善然虽能走路,毕竟之前躺了那么久,身体还虚,要不是身后还有竹实跟着,刚刚好起来没多久的她这一下就要坐在地上。 这时又是任成林先反应过来,伸手朝那人的手臂剪去,恼怒地喝道:“哪来的野小子,走路也不多看看路?你撞了我妹妹,快向我妹妹道歉!” 那从花丛中跳出来的少年突然和人撞了一下,正有点晕头晕脑,不过到底看清楚自己碰到了个小女孩,正忙着说“不好意思”,耳边就听旁人的怒喝,脑后又有风声响起,他本能地拧腰抬手,就冲对方挡去。 两人双手一触,只觉得巨力从手臂处传来,不由各退了一步。 竹实连忙护着徐善然倒退几步,徐善然这才看清楚冲出来的那个人。那也就是一个和任成林差不多大的孩子,五官端正,但嘴唇微抿,个头也稍矮些;身形比较瘦弱,穿松花色的竹节纹衣衫,腰悬玉佩,脚踏一双天蓝云头履,看上去也是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一瞬碰撞之后,不等任成林更近一步,冲出来的少年已经对徐善然说:“不好意思,这位……小娘子,我刚才追着东西,跑得太急了,没有看见人。” 这少年并未行礼,只摆了摆手,徐善然也就微一点头:“并无大碍。”她转头对任成林说:“哥哥,我们走吧。” 任成林有点不悦地看了看冲出来的少年,又左右看看,让徐善然走花草稍疏的外边,自己去走更茂盛的另一边,以防走两步又冲出个人来。 这时候那少年又说:“小娘子有什么问题就去找怀恩伯,让他们赔钱!” 正往前走的徐善然脚步轻轻一顿,站在她身旁的任成林已经拧眉说:“怀恩伯府?你是府里的公子?行几?” “行……”少年刚脱口想说行一,话到一半思忖着不能坑了面前的这两个人,便生生地转了个音节,“……我叫邵劲,到时候你们上门说这个名字他们就明白了。” 好没有礼貌!任成林在心里道,又快速地回忆了下怀恩伯家里的人,愣是没有想起叫邵劲这个名字的。他登时感觉更差了,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就带徐善然离开。 独自一人留在后面的邵劲眼看着几人离去,吐了一口气,正要弯腰继续找那只叫作“威武将军”的青蛙,忽见草地的缝隙里闪烁着微微的金芒。他拨开草丛,伸手一钩,就将那点金芒从地上钩了起来。 清脆又细小的铃音在他耳边响起,是一根细细的金丝缀着两个金铃铛。那金丝呈螺旋式的纹路,铃铛亦十分精致,不过小指肚的大小,又是镂空雕花又是镶宝,从镂空部位朝里头看去,那放在里面的金属丸好像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草丛里怎么会冒出两只金铃铛来?邵劲反射性地冒出了个疑问,接着念头一转,就明白过来——是刚才那个满身绮罗珠翠的女孩被他撞到的时候掉下来的! 他抬眼看去,几息的工夫,那三人并未走远,身影还在花丛中影影绰绰地闪现。邵劲冲着那三人的背影张了张口,但声音刚要出口的时候,胃部突地抽筋似的疼了一下,硬生生将他要喊的话给扯了回去。 这两颗金铃铛虽然小了点,但工艺确实不错,还镶了珠宝,虽然也很小,但是要是拿去换钱买东西吃……应该能够两三个月顿顿都吃饱吧? 呱!忽地一声哇叫,一道绿影跃到邵劲面前。 邵劲惊醒过来,眼睛也不转,就猛地一抬手,准准地抓住了那只跑掉又跑回来的青蛙。 他蹲在地上,将不住地蹬着腿的青蛙举到眼前,又伸手去拨对方的腿,嫌弃地说:“什么威武大将军?你看看你自己哪有点威武的样子?我吃着都嫌你没二两肉,你要是再壮一点,我现在就找个地方生火把你给烤了……” “弟弟在说什么呢?”嬉笑的声音忽地从旁边传来。 蹲在地上的邵劲心头一惊,来不及想什么,便快速地上下一扬手腕,将手指上捏着的铃铛滑进了袖子里。 他动作才做完,一双头缀珍珠的大红绣密密麻麻金色纹路的靴子就出现在他眼前。他垂着头深吸了一口气,再站起来的时候脸上已经一片木讷,只伸手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威武大将军。” 那随后过来的少年并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许多小厮,都是嘻嘻哈哈的样子,每个人手中或抱着只鸟,或抱着只锦鸡,甚至还有抓松鼠带刺猬的。 刚才对邵劲叫了声弟弟的少年长得就如金童一般可爱漂亮,他穿着和邵劲差不多的衣衫,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邵劲,又看了一下徐善然三人离开的方向,这才笑嘻嘻地勾着邵劲的肩膀,并不接对方手中的“威武大将军”,只说:“出来的时辰也差不多了,母亲那边该是好了,走,我们回去给母亲请个安去。” 山上的夜晚向来比较寒凉。 七岁的小姑娘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又在养病,徐善然不过闲看了一会儿书便准备上床休息。 在一旁做针线的绿鹦看见徐善然搁下手中的书,连忙上前问:“姑娘可是要休息了?”她让竹实去外头打洗脸的热水进来,自己则服侍着徐善然走到妆台前坐下,去解头上的那些首饰,颈上的项圈。 只这一下,刚拔出两粒东珠的绿鹦有点迟疑地抚过徐善然左边扎起的头发,又将头上的首饰全取了下来,再解开头绳,用手慢慢顺下,确定其中不再有其他东西,才说:“姑娘,好像掉了一串铃铛……” 有些心不在焉的徐善然闻言一怔,看向解下散在妆台前的东西:“这铃铛上可有标记?” 绿鹦忙道:“并没有,上面只有那金楼工匠的标志。” 在棠心还没有被撵之前,徐善然的首饰一直是棠心在管;但现在棠心不在,另外的红鹉也和李妈妈一起留在国公府中看院子,跟着来的竹实又实在一团孩子气不堪大用,徐善然周身要紧些的衣物首饰就全交给绿鹦看着。虽说绿鹦一开始不是负责这个的,但等徐善然醒来能走动之后,就交代说等闲不要戴那些贵重有标记的东西。绿鹦自然记得清清楚楚,连着好几天都只给徐善然佩戴一些可爱的饰物,这个铃铛也是如此,只还算精巧,并不贵重到让人家一眼就能辨认出这是国公府的东西。 “那便罢了。许是白日和人碰了一下东西掉了。”徐善然说,“等会儿你提灯笼,让竹实带你去那地方找找,找得回来就好,找不回来也算了。若是找不回来,剩下的这一个你收着,回头找人熔了,另打个样式。” 话交代得这样清楚,绿鹦也再无二话,就替徐善然换衣搽脸,服侍着她上了床,又放下银钩上挂着的青烟罗山水纹帐幔。因徐善然自醒来后并不需要丫头睡在脚踏上值夜,绿鹦便拿了桌上的一盏烛台,再吹灭剩余的蜡烛,静悄悄走到了旁边的耳房里。 年纪小的丫头都容易犯困,眼见着徐善然上了床休息,端着水盆进去又端着水盆出来的竹实就着剩下的那点水洗了个脸,就脱了外边的袄子,有点迷迷糊糊地拥着被子要靠到墙上去。 绿鹦走进来一看,连忙上前拍醒对方:“等等再睡。白日你跟着姑娘的时候是不是让姑娘撞到什么人了?姑娘头上的首饰掉了一个,你快告诉我你们在哪里碰着人的,我提着灯笼去找找,看还能不能找回来!” 连着几下拍打力道不重,但已经足够竹实清醒过来。竹实微微带点娇憨不满地噘了噘嘴,还是利索地拿衣服穿鞋,就要从床上下来:“就是刚从太太的院子里出来不远,那条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 绿鹦说:“你下来干什么?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姑娘这里才是顶顶重要的,我不在的时候你可要守好了门。” 听见不用一起去,竹实又缩回被子,应了声“姐姐放心”。 绿鹦又详细地问了问地点,觉得大概有了个底,便提着灯笼出门,走的时候还特意注意了下门窗。 这一趟出门的时间实在不算短,虽近了春,但夜里的山风依旧刮骨地冷,等绿鹦匆匆跑回来的时候,提着灯笼的双手都给风刮了个通红。她有点哆嗦地坐到火盆旁边,借着火暖了暖手,再除下外衣,用被子裹住自己发抖的身躯。 这一系列的声响惊动了浅眠的竹实,这个靠着墙的小女孩迷迷糊糊问了句:“绿鹦姐姐,首饰找到了没?” “没有。”绿鹦回答一声,这小丫头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说了一句之后就没有了声息。 都坐着靠墙了,也不知道怎么能睡得这么熟?一整天下来,绿鹦心中藏了许多话想说,眼见着这唯一能够说上两句的丫头这个模样,不由得腹诽了好几句。 棠心的事情刚过不久,就算徐善然亲口说晚上不用丫头值夜,有事会敲铜钟让两个人进来伺候,服侍徐善然的两个丫头也没有那么大的心,就真敢听话地去睡了。只像往日一样,一人一天地排班,轮到守夜的便辛苦些在耳房倚着墙睡,因着里头有铜钟,耳房的墙面又埋有铜管,只要里边有了声响,靠着墙睡的那个丫头必然会被惊醒。 裹着被子的身躯恢复了热度,但绿鹦乱糟糟的脑海却不能就此平静下去。绿鹦一半的精神在徐善然身上打着转,另一半的精神又在自己将要办的那件事上打着转。 外边的事务啊,这是外边的事务啊!她现在能够走出去,不说这其中的油水,便是见到了更多的人,以后要嫁人也有更多选择……更别说国公府是有定例的,那些兢兢业业的丫鬟小厮,特别得老爷青睐,总会被放出去处理些外头的事务,认上几个小小的官,有些交情,再打发一份厚厚的家当销了奴籍,自个儿去乡下当老爷太太……不不,这些都太远了,光是那个嫁人就足够了——这嫁人便如同第二次投胎,若落到了个吃喝嫖赌俱全的人手中,那还不如一头撞死更干脆些…… 还有,姑娘到底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呢?姑娘说的又到底算不算数…… 绿鹦有点迟疑地想,又不由得想道:应该算数的。姑娘虽然小,但真算得上是四太太的眼珠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坏了,姑娘只要开了口,肯定能行。还有四老爷,她们的老爷虽说十分狂放,更喜欢琴棋书画都出众些的周姨娘所出的四姑娘,但有什么好东西,四姑娘可以没有,却不会落了她们的五姑娘,嫡庶端的是分明……这样子的话,姑娘说的话肯定算数的…… 可姑娘…… “你说姑娘到底在想什么呢?”绿鹦情不自禁地问出口来。她也在心底问自己:你说姑娘到底想要你做些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小小的耳房安安静静的,只有火盆中零星的红点在黑暗中微微闪烁。 绿鹦等了一会儿,怏怏地翻了个身准备休息,但闭上眼睛没有多久,她又拥着被子坐了起来,和今天值夜的竹实一样,将耳朵贴在墙上的铜管旁边,等着半夜声音一响,便进去服侍。 白日徐善然看似随口的建议,影响的并不只任成林和绿鹦两个,就连她口中的第三个人欢喜,此刻也正在屋子里和自己的老爹说话,试图分析徐善然的意图。 “爹,你怎么看?五姑娘是什么意思?”说完了一系列事情,欢喜情不自禁地询问自己的老爹。在见到徐善然对任成林的态度之后,他今天惴惴不安地过了一整天,连徐善然后来提议他和任成林一起负责外头的事情,他也冷汗直冒地疑心五姑娘是不是要借这个机会捏他一个错处,将他好打一顿。 欢喜的父亲和国公府一个姓,单名林字,是一个颇为干瘦的中年人,颌下留着漂亮的长髯,看上去不像是个管事,倒像是个落第秀才,很有几分清贫书生气。 徐林听完小儿子的叙述之后就微微摸了自己的长须,心道,这法子端的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来的何夫人给自己小姑子支的招。 可何夫人又是为了什么呢?徐林有点疑惑。五姑娘会回护任成林并不奇怪,也许是小女孩心血来潮,也许是任成林什么时候搭上了五姑娘的线,这都有可能。但四太太的娘家嫂嫂掺和小姑子夫家的事情,还是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义子,这就太说不过去了。 若不是何夫人——屋里伺候的说是五姑娘随口说出来,四太太无可无不可地应了,若是五姑娘,这姑娘小小年纪,便有些不简单了。毕竟五姑娘大可直言斥责欢喜,也应该直言斥责欢喜,却偏偏选择了绵和许多的手法。绵和也罢了,关键是五姑娘并无使用余力,随手一拨,自然而然便定了主次尊卑——这一件事固然是抬举欢喜,何尝不是让任成林成为欢喜主子谱中名正言顺的一人?若真如此,这姑娘不像是菩萨四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倒和当家夫人如出一辙。 想到这里,徐林再看坐卧不安的小儿子便有点不悦了。他轻轻咳了一声,问:“你担心什么?” 欢喜怯怯地说:“爹,你说五姑娘会不会……” “会什么?”徐林直言问,“主子要寻你个错处,一句话的工夫便罢了,还要先把你给捧上去再打下来,也不嫌麻烦?” 这道理说得很对,欢喜一想也是,神色顿时就松开了,马屁随之送上:“还是爹真知灼见、高瞻远瞩,儿子便是拍上十匹马换着骑也赶不上!”他又问:“爹,那你看姑娘的意思是?” “姑娘什么意思,姑娘不是已经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欢喜一听这话,再仔细一回想,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得颇有些不甘:“……也不知道那任成林到底什么时候走了姑娘的路子。” “以后该叫任少爷了。”徐林说,又点了他一句,“任少爷什么时候和姑娘亲近了你不需要知道。我们做下人的,只要全心全意地替主子做事,还怕主子看不见你?” 话音才落,就见墙外的院子突地传来些骚动,几盏灯火也依次亮起。 十岁上下的小子最好动,欢喜一扒窗户向外探头,看了一会儿扭头对自己的爹说:“爹,那院子好像是怀恩伯夫人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怀恩伯夫人的院子确实出了一点事情。 这个时候距离就寝还有些时间,但大家都差不多回自己的屋子了,只因为一件临时发生的事情,才又一一从自己的屋子中再跑到正厅来。 这个院子的正厅中堂挂有一幅双禽戏水寒江图,左右各有禅语楹联在挂。上首位置坐着一位丹凤眼、容长脸的美貌妇人,一溜仆妇小厮一半站在屋里,一半站在外头,厅堂中除了这些人,只有邵劲垂首站着。 那美貌妇人正是怀恩伯夫人。她用涂了蔻丹的指甲夹着一条细细的金丝垂铃铛饰物放在眼前细细看着,看了半晌,说:“你五岁的时候就敢独自跑出府去,差点叫拐子给拐了;现在又敢去拿姑娘家的首饰。到底是我这嫡母没有将你教好,现下我也不知道回去要拿什么脸见你父亲了。” 邵劲刚刚从浴桶中爬起来穿好衣服,便被嫡母叫了过来,根本就没有擦过的头发早将背上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邵劲站在厅堂的正中间,不言不动,脸上是和白天时候一模一样的木讷,只有笼在袖子里、微微颤抖的手指流泻出他的一两分心思。 昨天又下了一夜的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窗上结了层薄薄的冰,远处那红花绿叶上亦是晶莹璀璨。 自昨天得知徐善然的想法后,任成林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也想将事情缓缓,以便准备得更充分一些。就在同一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公鸡还没开始叫,他就不由自主地从床上爬起来,先拿笔大概写了施粥所需的一应事务,接着又细细思索了徐善然与何氏的喜好。虽则山上的一应东西都是齐备的,何氏与徐善然想也不至于缺了什么,但此番他下山准备布施的事宜,再回时若一点东西不带,便是他不知事了。 这样认认真真一想,任成林还真想了起来。徐善然数次提了想找太医院的御医上山给四太太看看眼睛;还有一个是徐善然自己的,这是任成林的小厮从徐善然身边的丫头嘴里问出来的,说是姑娘之前偶然问过有没有惯用的纸笔,想要没事时画上两笔。 买笔墨宣纸的事情也就罢了,请御医的事情却不能耽搁。 任成林看着自己手上写好的条子,在心底盘算片刻,觉得没有差错之后,便抬脚往外走去。 任成林刚出了房门,就看见欢喜在院子口探头探脑。那小子今天换了一件特别朴素的素面青衣,远远见着任成林出来,上前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直等到任成林开口叫他起来,欢喜才笑嘻嘻地凑到任成林身旁:“任少爷这是有了主意,要去为太太办差事了?” 这个圆脸大眼的小厮在逢迎凑趣上很有一套,哪怕昨天才被他指着鼻子说了一通,见到他这副样子,任成林心头也没有太多火气。他爱理不理地嗯了一声,到底没有那么好的涵养,还是呲了一句:“我看你也是要为义母办事去了吧?” 不料欢喜一听,脸色立刻就摆正了:“少爷这是在说玩笑话呢!小的当然是跟着少爷做事,这不早早就等在外头听少爷的吩咐了吗?少爷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说办什么就办什么,小的算什么,哪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呢?” 任成林一听这话,顿时舒服极了。他并没有和欢喜纠缠这件事,而是快步往山下走去。自小练武的少年步履极快,不一会儿就将跟在身旁的欢喜甩下了一小截。 这个时候,任成林的脑海里早就没有欢喜这个人了,他全心全意地在想太太交代的事情。这个小小年纪、尚未及冠就经历了许多事情的少年其实比谁都明白,有一天机会落到你手中,而你没有将其抓住,那很可能就再也没有下一个机会了。 任成林的行动并没有牵涉山上。在佛寺里小住的贵妇女眷依旧享受着寺庙特有的幽静,只是徐善然遗失的铃铛在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就被怀恩伯夫人送了回来。 这还是徐善然两世第一次见到这位伯夫人。她生得确实十分貌美,更兼十分圆滑,并不将东西拿出来当面询问,只一边喝茶一边谈笑,不经意间就用帕子包了东西用袖子掩着,悄悄还给了桂妈妈。 等怀恩伯夫人姜氏告辞之后,桂妈妈将东西交给了何氏。因着事情解决得实在漂亮,何氏也并不如何生气,只跟桂妈妈感慨道:“平日里我和她也没有什么交情,想不到是个手腕这么厉害的当家夫人。” 自家太太估计看哪个当家太太都挺厉害的。桂妈妈心里虽如此想,面上仍笑呵呵道:“怀恩伯夫人也是大家口中出了名的伶俐人。” 何氏将坐在一旁的徐善然揽入怀中:“虽说姑娘还小又没有标记,就是流出去了也无所谓,不过我还是承她的情呢。” 徐善然有点不以为然:“总是他们捡到的,怀恩伯家还会贪一个小铃铛?” 何氏听罢笑了,跟桂妈妈说:“这孩子,怎的突然刻薄起来了?”又问:“剩下的铃铛你收起来了没有?” “给绿鹦了,让她什么时候拿去熔了,打成另外的样式。”徐善然回道。 “也不必熔了,那丫头最近伺候你也不容易,凑一对赏给那个丫头吧。”何氏吩咐,东西虽然又找了回来,但也不知道都有什么人经手过,她是断断不肯再留给女儿的。她见女儿低头依偎着自己,头上还是扎着花苞头,钗了小花钿,又有垂下来的两个宝结葫芦随着她的拍打轻轻上下起伏,不由得跟桂妈妈商量说:“善姐儿喜欢扎这种清爽的头发,刚好这次侯府来的礼有一匣子的漂亮珍珠,我看什么时候做两个小小的珍珠发网给善姐儿戴着?再者夏天也要到了,善姐儿去年不是说想穿那海天霞色金缕银条皓纱?去岁她年纪小又猴儿一样,穿上不太成样子,今年个子抽条,人也沉稳许多,那纱刚好做从苏杭那儿传来的千蝶裙,再层层缀上些珍珠,也就是了。” 海天霞色乃白中微红,银条皓纱又质地十分轻薄,千蝶裙为取皓纱质地轻薄微透,一条裙子单由纱层层叠叠缝制而成,里外或金缕或妆花,纹样隐隐约约,十分雅致动人。这千蝶裙乃是去岁苏杭上供皇室的物品之一,本叫作千叠裙,因宫里的一位娘娘颇喜其中一条有蝶形纹样的,又蝶与叠通,最后就叫成了千蝶裙。 桂妈妈略一盘算:“奴婢看恰恰好呢。” 徐善然对千蝶裙没有什么兴趣,再加上她今年才七岁,过一年还要再长个子,不说那纱一匹要多少银子,就是一匣子珍珠这样用也有些浪费,便说:“等明年又不能穿了呢。” 何氏忍不住笑起来,道:“一条裙子你还想留着年年穿?一觉起来人都不一样了,以前怎么不见你这般小气?” 徐善然抿唇笑了笑,并不接话,只忽然自袖中拿出了个绣了山水小童的淡蓝色眼罩,递给何氏:“娘亲,眼罩。” 何氏前几日刚说灯油有些熏眼睛,还听女儿说要找御医来看看,没想到今天就收到了东西,何氏一时不由又惊又喜:“怎么突然做了这个?这针线……”她用指腹细细摩挲着上面的图案,只见针脚细密平稳,配色鲜艳,不起眼的地方还有色彩的过渡,端的是个精品。 徐善然知道何氏要说什么,便道:“是女儿自己缝的,自醒来之后好多东西都不知怎么的就会了。” 徐善然当时是在佛前醒来的,何氏从没有往别处去想,只自此十分虔诚。现下也是立刻连声念佛,又爱不释手地将东西翻来覆去地看,这才刚刚对桂妈妈说了句“看来真要找个御医来看看了”,就听小丫头进来,说任少爷来找太太要帖子,要下山去请惯会看眼疾的方太医上山来给太太看眼睛。 何氏倒是一愣:“怎么凑一块儿去了?” 徐善然笑道:“可见哥哥心里也是有娘亲的。” 何氏正吩咐桂妈妈去拿名帖,听见徐善然的话就笑了:“他也不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见天地在我这儿为他敲边鼓。”这时桂妈妈已经拿着东西转了回来,何氏便说:“既然你爱和他玩,这东西你就自己带出去好了。” 徐善然一听,说了一声好,还真的下炕拿过名帖,往外头走去。她走到帘子前要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何氏正拿着那眼罩和桂妈妈说话,一脸的欢喜。 屋外正刮着风,一出来的时候,有些厉的风刮在脸上,顿时就将屋内暖融融的气息吹了个干净,但迎面感受着这冷冽的春风,徐善然反而精神一振。她摆手拒绝了小丫头要给她披上的兔毛披风,快走两步到了院子门口,就看见了站在外头的任成林。 任成林显然没有想到出来的是徐善然。他有点惊讶地走上前一步,叫了声“妹妹”,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毕竟在昨天的这个时候,他们不过是光有虚名、见都没有见过三五次的义兄妹。 徐善然却一点不见外,她跟着任成林向外走去,刚刚离了院子里那些下人的视线,就问:“我听说哥哥已经开始着手布施的事宜了?” “是的。”任成林只说了两个字。 徐善然又问:“怀恩伯的夫人这次刚好住在我们隔壁,你们昨天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两人不像徐善然睡得早又住得远,都听见了。但一个大男人说别人院子的事情有点奇怪,任成林不由看了一下欢喜。欢喜机灵地接口:“听见了!昨天半夜他们院子也不知道怎么的,本来灯都熄了,又突然亮起,虽然没有什么声音传出来,但看灯亮的方向,应该是那个院子的正厅位置。” 任成林并不知道徐善然为什么好奇这个,要说是凑热闹,可昨天夜里隔壁院子也不过灯亮了一下,就算发生了什么也会捂着,没多少热闹好凑。他问道:“妹妹想知道的话,要不要我去打听一下?” 徐善然摇了摇头,她刚才不过是随口问上一句。 邵劲,姜氏,怀恩伯。单独的一个都不如何,但当这三个名字凑在一起的时候,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自己听闻过的一桩震惊整个京师的惨案——怀恩伯府的庶子纵火焚家,又提着一柄单刀,在五城兵马指挥的面前将生父嫡母并嫡兄的脑袋都砍了下来。 事情传出去之后,天下的人都在咒骂邵劲,茶馆酒楼里的博士将邵劲编进了故事里,说他生得虎背熊腰、青面獠牙,会生啖人肉,心肝脾肺肾全是乌黑黑、绿油油的…… 没想到真正见了,只是一个还有些瘦弱的孩子。 几个人不知不觉走到了上后山的阶梯前,徐善然停下脚步,从上向下看去,只见人头攒动,小如枣核,挤在一处不知道做些什么。 任成林一见下头的情景,就笑道:“都是周围山上贫苦的百姓,他们听说了最近山上要开始布施,来得很快。” 徐善然打量一会儿:“别发生践踏了。” “不会的,少爷已经交代知客僧看好那些人,又有我们的人在旁边看着,不会发生践踏的。”欢喜在一旁插话,心头却不由纳闷地想道:践踏什么的他们懂不奇怪,可怎么养在深闺的姑娘还懂得这回事? 徐善然又说:“布施先在这里做着,等我们下了山,就去街面上,到时候多帮助那些街面上的人。”她顿了一下,仿佛不经意地说:“会有用的。” 一旁的两人都觉得徐善然的口气有点儿奇怪。 而徐善然看着身下的人,却是在想:现在是贞弘二十一年,距离贞弘三十七年圣上辞世徐家合家流放,还有一十六年,但距离沐阳侯府诅咒般的死亡,仅剩四五十日了。 墨香斋在翰林一条街上算是比较老的一家店了,传了祖孙三代,因有着独特的制墨技艺,平日里颇得文人雅士的喜爱。这文人雅士来往得多了,店家连同伙计都越发显得有些书香气了。 今日墨香斋一如既往地开着店,大约下午时分,便有一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进来拿货。那是湛国公府四老爷的小厮,伙计正与小厮逢迎着,说话声一时间不由大了一点,就被雅阁里坐着的贵客上了心,遣了身旁的仆妇出去一番打探。那仆妇回来凑近丫头身边说了几句,丫头又对着主人说了一二,那主人便气得脸色都变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手指上的四五个戒指与黄花梨的桌面摩擦出刺耳的响动:“还真以为自己是万家生佛了,什么要还愿,什么布施,何素雪也不怕折了自己女儿的寿!还想让云瑰去山上给五丫头赔礼,真是做梦!” 那穿金戴银的妇人正是湛国公府的三太太,她身旁除了丫头、仆妇之外,还另立着一位小小的姑娘,也就跟徐善然差不多的年纪,光看样貌身段稍显怯弱一些,但脸上却常带着笑容,也是惹人怜爱。只见她连忙给三太太递上一杯茶,声音婉转地说:“姑姑,五妹妹这次受了这么大的罪,都是因为和我打闹引起的,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看看妹妹才是。” “什么打闹?”三太太冷笑一声,“明明是你五妹妹拿雪团丢你,又自己脚一滑摔到地上磕出了魂,真个报应!那惯会装样子的大嫂还来我这里和稀泥,真真是个刀切豆腐两面光的。你也别管这些,我看她们能拿我们姑侄怎么样!说破大天去,这都是五丫头自己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