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特克•芬雷,故事中所记述的,是我现在的生活,而我曾认识、曾爱过的一切的一切,都早已死去,都早已不再。故事始于一颗行星的沙漠中,我们过去管这个星球叫“天球赤道利亚”,简称“天赤星”。这颗星球已经终结——不过,也难说。 这些便是我的记忆,亦是事实。 2. 一万年,差不多也是我离开那世界的时间长度。想起来实在太可怕了,一度,我几乎唯一就只记得这个。 我醒来时,置身旷野,身上一丝不挂,感到头晕晕的。空旷的蓝天里,太阳毫无遮拦地将它的光芒狠狠投射下来。我感到渴极了,渴得要命,浑身酸痛,舌头沉重,像是死在了口腔里。我挣扎坐起来,却差点儿翻倒。我视线模糊,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到这地方来的。我甚至也记不起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的。我唯一知觉并确信的是,一万年(可谁曾计数过?)已过去了。想到此,心里就一阵慌乱。 我竭尽全力纹丝不动地坐稳,闭上眼,直至一阵可怕的眩晕过去。然后,我抬起头,努力想要弄明白眼前的景象。 我身在露天,看样子是一片沙漠。数英里之内,就我目力所及,不见一个人影。不过,我也并非唯一的存在:一大群飞行器从头顶上方驶过,速度很慢。飞行器造型奇特,看不出是什么让它们悬空不落下来的,因为它们既没翅膀也没旋翼。 我暂时不再去理会那些飞行器。当务之急,我需要找个阴凉的地方,我的皮肤已被日光灼伤得红通通的。不知道我已在阳光下暴晒多久了。 沙漠里,一直到天际,都是实实匝匝的沙地,上面东一块西一片地散落着像是巨型玩具的碎片:一个圆弧形的半只蛋壳样的东西,少说有十英尺高,灰绿色,在几米外的位置。远处还有一些类似形状的残片,色彩明丽,虽都已开始褪色。那景象,就像是一场大型的茶会,最后乐极生悲。更远处,是连绵的山峰,看上去像被熏黑的下颌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金属粉尘和滚烫岩石的味道。 我往前爬行了几米,躲进破裂的蛋壳阴影里。真是凉快,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第二所需要的是水。然后也许还需要找点东西把自己的身体遮掩起来。但稍稍一动,我又感到头昏目眩。那些造型奇特的飞行器中,有一艘似乎一直悬在头顶上方。我试图挥动手臂,吸引它的注意,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我眼一闭,昏了过去。 3.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一个担架样的东西里,被人抬着。 抬担架的人身穿黄色制服,口鼻上戴着防尘面罩。一位穿着同样黄色服装的女子走在我一旁。我们目光相遇,她说:“请尽量保持镇定。我知道你被吓着了。我们必须得赶快,但请相信我,我们会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几艘飞行器降落下来,我被抬上其中一艘。黄衣女子跟她同伴说了几句,不知道讲的什么语言。捕获我或者救助我的人让我站起来。我发现自己竟然能站住,而没有倒下。一扇门降落下来,将沙漠与天空关在了外面。飞行器内浸染着比外面柔和得多的光亮。 身穿黄色无袖套衫的男男女女在我周围忙上忙下,但我一直盯着刚才说英语的那个女子。“镇定。”她握着我的胳膊说。她身高不过五英尺多一点。摘下面罩后,她模样跟人没什么两样,这让人心里踏实多了。她棕色皮肤、黑色短发,看面相有些像亚洲人。“你感觉怎样?” 那可是个复杂的问题。我勉力耸了耸肩。 我们在一个很大的房间里,她护送我到一个屋角。墙面上平滑地伸出一个床一样的平面体,随之伸展出来的还有一个支架,可能是医疗设备。黄衣女子让我躺下。其他士兵或者是飞行人员——我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身份——没理会我们,自顾地忙碌着,操作沿墙设置的控制平台,或急匆匆地奔向飞行器的其他房间。我有一种电梯上升的感觉,估计我们已经起飞了,尽管除了说话声——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没有听见其他任何声响。没有颠簸,没有震动,没有涡旋。 黄衣女子将一根钝头的金属管压在我前臂上,然后又在我胸廓上压了一下。我感觉心中的紧张不安放松下来,渐渐陷入麻痹。我猜是被注射了麻药,但心里并不太在意。不再感到口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子问道。 我声音粗哑,告诉她我叫特克•芬雷。我告诉她说,我出生在美国,最近一直住在天赤星上。我问她是谁,来自什么地方。她笑笑说:“我叫特蕾娅,来自于一个叫涡克斯的地方。” “我们现在要去的就是那地方吗?” “是的。我们很快就要到了。尽量睡一会儿吧,如果睡得着。” 于是我闭上眼,尽可能地回顾自己的一点一滴。 我叫特克•芬雷。 特克•芬雷,回旋纪末期出生,什么工作都干过,包括临时短工,水手,小型飞机驾驶员。后来设法搭乘一艘近海货轮,穿越圆拱形的星际隧道(因为是拱形的,过去也有人叫它“大拱门”),到了天赤星,在那里的麦哲伦港待了一些年。遇见一个叫丽丝•亚当斯的女孩。她在寻找她父亲。我们四处找寻,闯入一帮喜欢拿火星人生产的药物来做自我实验的人群中,然后又深入天赤星沙漠的产油区——当时,天空中已开始降落灰烬,地上也开始长出奇怪的东西。我曾深爱丽丝•亚当斯,因此也明白自己配不上她。我们在沙漠里分开……我想,正是那个时候,假想智慧生物携走了我,形如巨浪卷走一粒沙子。将我扔在这片海滩上,这片浅滩,这片沙洲,这片万年冲积而成的沙滩。 那便是我走过的人生,我所能重建的自己。 等我再次醒来,我已身在一个更小更密闭的舱房里。特蕾娅,我的护卫抑或医生(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何种身份)坐在我床边,嘴里低声哼着一首歌。是她或是其他谁,给我换上了一套简短的上衣和裤子。 夜幕已经降临。在我左侧,一面狭窄的窗户外散缀着许多星辰,每次飞行器一个横向倾斜转弯,那些星辰也跟着旋转,就像是轮盘上的一个个亮点。天际是天赤星的小卫星——月亮(也就是说,尽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仍然在天赤星上)。脚底下,海浪卷起白色的浪花,闪着熠熠的光辉。我们远离陆地,正在海上飞行。 “你哼的那首歌叫什么?”我问道。 特蕾娅微微一震,发现我醒着,有些吃惊。她很年轻,估计只有二十岁或者二十五岁。她目光专注,但很谨慎,似乎心底里对我有一丝惧怕。但她听见这问题,还是笑了笑。“就一首曲儿……” 一首熟悉的曲子。是回旋纪之后多灾的时期,一首非常流行的华尔兹舞曲节拍的耶利米哀歌。“让我想起过去曾会唱的一首歌。歌名叫做……” “《当我死后》” 对。我年少的时候,孤独一人,在委内瑞拉一家酒吧里听过。不错的曲子,但我难以想象它是如何历经十个世纪之久,竟不曾湮灭。“你怎么会唱呢?” “噢,三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这样说吧,我是听着这首歌长大的。” “当真?你到底多大啦?” 又一个微笑。“没你老,特克•芬雷。不过我还是记得一些事情。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派我来照顾你。我不仅仅是你的护理,还是你的翻译,你的向导呢。” “那么也许你可以解释一下……” “我可以解释的东西多着呢,但这会儿还不行。你需要休息。我会给你一点东西,让你睡一睡。” “我之前一直在睡啊。” “当时你和假想智慧生物在一起,就那种感觉吗——像在睡觉?” 这问题让我心中一惊。模模糊糊中,我知道自己一直“和假想智慧生物在一起”,但具体却没什么记忆。就此问题,她看样子比我知道的多。 “也许记忆会回来的。”她说。 “你是否愿意告诉我,我们在逃离什么吗?” 她皱了一下眉。“我没明白。” “你们大家似乎都在匆匆逃离那片沙漠。” “这……自你被他们带走后,这个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里发生过无数次战争。整个星球几乎所有人都死光了,再也没有真正恢复过生机。也可以说,在这地方,一场战争仍在继续。” 似乎是要印证这句话,飞行器剧烈地一个侧身。特蕾娅朝窗外不安地看了一眼。一道白光模糊了星星,将脚底下翻滚的波浪照得通明。我坐起身,想要看个究竟。我觉得,亮光暗灭的瞬间,自己看见天际有一个什么东西,像一片遥远的大陆,又或是(因为几近一马平川)一只巨型的船舰。一眨眼,它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躺下别动。”她说。飞行器一个更加陡急的转弯。她一猫腰,钻进固定在最近一面墙上一张椅子里。窗外更多的亮光闪现。“我们在他们海船的射程之外,可他们的飞行器……我们费了好些时间才找到你,”她说,“其他人这会儿应该安全了。这房间会保护你不受伤害的,就算我们的飞船受到损坏,不过你必须得躺下。” 几乎话音未落,事情就发生了。 我们方阵共有五架飞行器(我是后来才得知的)。最后我们飞离了天赤星沙漠。敌方的攻击比预想来得快,来得猛烈:四架护卫飞船为保护我们被击落。之后,我们便没了任何防卫能力。 我记得特蕾娅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想问她这是什么战争;我想问她“其他人”指的是谁。但没有时间。她死死抓住我,手冰冷。接着,突然一股热浪,一阵目眩的亮光,再接着我们便开始下坠。 4. 一则是因为预先设定的紧急操纵程序启动起来,一则纯粹是运气,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一块飞行器残片降落在距离涡克斯最近的岛上。 涡克斯是一艘海行船舰——从宽泛意义上讲,一艘轮船——却又远非轮船二字可以概括。涡克斯是一个漂浮的群岛,是我平生所见过的行驶于海上的最最巨型的东西。它就是一种文化,一个民族,一部历史,一门宗教。在将近五百年里,它一直在世界群落的各大海洋中航行。世界群落这个名字是特蕾娅取的,指那些由假想智慧生物建造的星际隧道连接一体所组成的行星群落。世界群落的敌人非常强大,特蕾娅解释说,而且他们距离世界群落很近。天赤星上如今已杳无人迹,一片空无。而“皮质民主制国家联盟”仍派出追击飞船,他们决议要阻止涡克斯抵达从天赤星通往地球的星际隧道。 她不相信他们能够得逞。但最近这一次攻击中受创不轻,单是我们乘坐的飞行器里就有人员伤亡。 我们之所以能逃过此劫,是因为特蕾娅为我施行救治的那个飞船舱特地安装了周密细致的逃生装置:防止因速度骤减导致灾难性损伤的气凝胶护垫,能携带我们至着陆的备用滑翔翼面。我们降落在涡克斯群岛的一个附属岛屿上。岛屿上目前无人居住,距离特蕾娅称之为“涡克斯中心区”的城区有相当一段距离。 涡克斯中心区是涡克斯群岛的核心所在,也是敌方攻击的主要目标。借着黎明的光亮,我们看见上风方向的天际,一柱浓烟滚滚升腾。“那,”特蕾娅声音悲戚地说,“那烟雾……肯定是从涡克斯中心区来的。” 我们离开冒着烟的救生艇,站在一片茂盛的草地上。太阳出来了,天际一览无余。“网络系统没一点声音。”她说。我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她是如何知道的。她表情严峻,透着悲伤。除了我们的救生舱,飞行器其余部分肯定都坠落海里了。除我俩,飞船上其他人都死了。我问特蕾娅何以单单只有我们能安全逃生。 “不是我们,”她说,“是你。飞船就是为保护你的生命来的。我不过是碰巧守护在你身边而已。” “为什么是我?” “我们等候你数个世纪了。等你,以及跟你一样的人。” 我不明白。但她神情茫然,身上有淤伤,因此我没再继续追问。救援人员会来的,她说。她的人会寻找我们。他们会派出飞船的,即便是涡克斯中心区被损坏。他们不会扔下我们在荒野中不管的。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她错了。 坠落地面的救生舱外壁仍冒着丝丝热气,周围的草地都被灼焦了。救生舱内温度太高,就算想用作临时栖身之所也不可能。特蕾娅和我只好搬出来一些还可以使用的物品。救生舱里储存的物品,在我看来,实际上就是一些药品和医疗设备,远不是特蕾娅所谓的食物。每一只盒子,只要她指头一点,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搬出来。然后,我们将抢救出来的物品堆放在近旁的一棵树下(是什么树我不认识)。此时,那棵树是我们唯一需要的庇护所。树荫外热烘烘的,天空里没一丝云翳。 虽然忙碌了大半天,我仍感觉非常精神,比我刚从沙漠里醒来那会儿好多了。一点不感觉累,甚至也没有半点的焦躁。肯定是特蕾娅给我注射的药物的作用。并不是使用镇定剂后的那种安静,而是一种气定神宁,感觉精神抖擞,因此也无心去理会迫在眉睫的危险。特蕾娅往伤口和擦伤上涂抹了些油膏样的东西,那些伤立马就愈合了。然后,她将一根蓝色玻璃管插在臂弯。几分钟后,她跟我一样,也显得生气勃勃起来。只是,她脸上仍挂着面罩般的悲伤。 待阳光消尽天际的暗影,我们降落地点四周的景物终于可以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片富庶之地。在我孩提时候,母亲常常给我读儿童版插图《圣经》。这岛屿让我想起那幅人类堕落之前的伊甸园水彩画:起伏连绵的草地,铺垫着三叶草一样的绿草,四周都是果实累累的树丛,草地铺展,一直没入果树丛中。只是,没有羊羔和狮子,或者是人影或道路。甚至一条林间小路也没有。 “或许会有所助益吧,”我说,“如果你说一说目前的情势。” “这就是我所接受的训练——帮助你理解所发生的事情。可是没了网络,我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就告诉我一个纯粹的局外人想要知道的东西吧。” 她抬头望着天空,望着上风方向那不祥的烟柱。她的眼里映照着沉沉烟云。 “那好吧,”她说,“我就将自己所能告诉你的都讲给你听吧。趁我们等待救援的这会儿。” 涡克斯为一大群男女合力所建,然后住上了人,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最终使命就是要前往地球,与假想智慧生物取得直接联系。 那是四劫五世纪之前的事了,特蕾娅说。自那以来,涡克斯一直信守自己的信念。她已穿越三道星际隧道,建立临时友好联盟,与公然的敌人作战,吸纳新的太空社群和新的人造附属岛屿,直至形成目前规模的涡克斯群岛。 她的敌人(“皮质民主制国家”)认为,任何试图吸引假想智慧生物注意的举动,都极其危险,都是自寻死路——而且不仅仅是对于涡克斯本身。这一分歧,偶尔会升级为公开的战争。过去五百年间,涡克斯两度险些被毁灭。但事实证明,她的子民比敌人更训练有素,也更聪明。或者说特蕾娅是这样认为的。 特蕾娅几乎是一口气讲下来。等她语速渐渐放慢,我说:“你们是怎样从偌大一个沙漠里找到我的呢?” “从一开始就策划好的,早在我出生之前。” “你们预计好能在那地方找到我?” “我们根据经验和观察得知,假想智慧生物的身体具有自我修复和再生的功能。我们根据地质变迁的迹象得知,每9875年一个循环。我们根据历史记载得知,某些人会被送往天赤星沙漠自我重生,其中就包括你。进去的人自然要出来。预测几乎精确到点。”她声音里充满虔敬,“你一直跟假想智慧生物生活在一起。这就使你变得与众不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你。” “需要我干嘛?” “数世纪前,连接天赤星与地球的星际隧道就出了故障,然后再没人到过地球。不过我们相信,我们能过得去的,只要有你和其他人与我们一道。你明白吗?” 不明白——但我没细问。“你说‘其他人’——都是谁呢?” “其他被选中参与假想智慧生物的再生循环工程的人。你当时在场,特克•芬雷。你肯定看见过的,尽管是忘了。一条星际隧道,比其他连接各个世界的隧道小一些,但也够大的了,起点就在那片沙漠中。” 我对于这条隧道的记忆,有如晨间第一缕曙光中,我记起的昨夜一场噩梦。它所引发的毁灭性地震。假想智慧生物的机械装置被从太阳系吸引过来,犹如毒性的灰烬从天而降。我许多朋友因此而毙命。特蕾娅称之为“时间隧道”,并暗示说隧道是假想智慧生物某种生命循环工程的一部分,但当时我们不知情。 我不禁一个寒战,尽管空气里热浪滚滚,镇定药剂在我的血液里奔流。 “你被送去参加生命再生工程,”她说,“并且处于停滞状态将近一万年。假想智慧生物特别在你身上做了标记,特克•芬雷。假想智慧生物知道你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你非常重要。你,以及其他的人。” “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被指派专门照顾你的。要是网络运行正常……但它出故障了。”她迟疑了一下,“攻击发生时,他们很可能正好在涡克斯中心区。你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因此必须得有人来救我们。他们会尽快赶来的。他们会找到我们,带我们回家的。” 任她这样说,天空里还是那么蔚蓝,那么空无一物。 那天下午,我在着陆地附近巡视了一番——但不敢走远,营地随时保持在视线范围内——顺便捡些柴火。涡克斯群岛的这一岛屿上许多树木结的果实都可以吃,特蕾娅说。于是我也摘了一些。我用从救生舱里抢救出来的彩色细绳将柴火打成捆,将野果——甜椒大小的黄色豆荚——塞进一只布袋里。布袋也是救生舱里抢救出来的。能做一些有用的事情,心里感觉很不错。除却偶尔一声鸟叫和树叶簌簌的声响,余则唯一便是我节奏均匀的呼吸和脚步走在茂密草地上的声音。起伏的原野,若非天际那一柱仍浓烟弥漫的烟柱,一定会让人备感舒心慰藉。 我回到营地时,脑子里一直想着那烟柱。我问特蕾娅那是否遭到了核武器攻击,是否要考虑放射尘和核辐射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自第一次基督教正教战争以来”,涡克斯从没遭受过热核攻击。那是她出生前两百多年发生的事情了。她所学的历史书里没有讨论那次战争所带来的后果。 “我想没什么关系的,”我说,“我们似乎也做不了什么。看情形目前风向对我们有利。”烟柱的羽翼开始朝与我们所在位置平行的方向慢慢散去。 特蕾娅眉头紧皱,一只手搭在眼睛上方,朝顺风的方向望去。“涡克斯是一艘用发动机驱动的轮船,”她说,“我们在船尾方向——我们应该是在涡克斯中心区的顺风向才对。” “什么意思呢?” “我们可能没了方向舵。” 我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对于一个面积相当于一个较小的洲的船舰来说,“方向舵”能使上什么劲),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涡克斯中心区受损相当严重,救援可能不能如特蕾娅所愿,一时半会儿是来不了的了。我猜想她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她帮我一道挖了一个小坑,用来生火,但她情绪很不好,也不愿多说话。 我们没有时钟,也不知道几点了。兴奋剂药性渐渐消退时,我睡了一小会儿。醒来时,太阳正好碰着地平线。此时,空气凉爽了一些。特蕾娅给我演示,怎样使用其中一件抢救出来的物品点燃我拾掇回来的柴火。 柴堆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我不觉开始寻思我们所处的位置——相对于天赤星的海岸线,涡克斯的物理位置。在我当年,天赤星是新世界的一个常设桥头堡。从苏门答腊岛出发,通过假想智慧生物的星际隧道,你便能抵达这一星球。倘若涡克斯想要前往地球,她就得先抵达那同一星际隧道位于天赤星的端点,然后踏上横跨之旅。因此,太阳刚一西沉,逐渐暗淡下来的天空里,便看见星际隧道顶端亮光开始闪烁,我一点也没觉得惊讶。 这条星际隧道是假想智慧生物所建造。隧道之庞大,超乎人类领悟力所及。在地球,星际隧道的脚柱深嵌印度洋洋底,隧道顶端伸展至地球大气层之外。在天赤星这一端,也是同样庞大的建构,某种意义上讲,甚至也是同样的物质构造。一条隧道,两个世界。日落过后好久,隧道顶端仍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成了遥远天庭里一缕银辉。万年如斯,不曾有任何改变。特蕾娅定定地望着天空,用她的本族语轻声地念诵着什么。等她念诵完毕,我问她是在唱歌还是在做祷告。 “也许都是吧。你也可以说它是一首诗。” “能翻译一下吗?” “是关于天地循环和假想智慧生物生命的。诗里说,世间不存在开始,亦不存在结束。” “我对此一无所知。” “恐怕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她脸上郁郁不乐的神情毫无掩饰。我告诉她说,我不明白涡克斯中心区到底怎么了,但我为她遭受的损失感到难过。 她忧伤地冲我一笑。“我为你遭受的损失才感到难过呢。” 对于自己所遭遇的事情,我从未有过那种意识——觉得有什么损失,有什么值得悲哀的。的确不假:我远离自己家乡十世纪之远,永远无法再回去。一切知晓的,一切熟悉的,都一去不复返了。 但我一生大部分时间里,都一直试图在自己的现在与过去之间建起一道高墙,而且至今都没有成功。有的东西被从你身上夺走,有的被你抛在身后——还有一些东西,你随身相携,世代相循,永无终结。 第二天早上,特蕾娅又给我注射了一次。她携带的医药品真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唯一能提供的抚慰就是这东西,我也是欣然接受。
时间旋涡——特克•芬雷的故事
书名: 时间旋涡
作者: [加蓬] 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Vortex
译者: 向洪全 | 刘颜
出版年: 2012-8-30
页数: 304
定价: 30.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幻想基地丛书
ISBN: 97875133065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