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受够了,桑德拉•科尔醒来时,心里想道。公寓里闷热难耐,如蒸笼般。今天就是驱车上班的最后一天了,从此再不用与那些残花败柳的妓女,那些正处于痛不欲生的戒毒期的瘾君子,那些惯骗以及小偷小摸的罪犯为伍。今天她就要递上辞呈。 每周一到五,每天早上一醒来,脑子里便是这同样的念头。昨天没有变为现实。今天也不会变为现实。但总有一天会变为现实的。真受够了。洗澡时,穿衣时,这念头一直在她脑子里折腾。甚至是清晨第一杯咖啡,吃酸奶和奶油吐司早餐时,这个念头都萦绕其间。不过到那会儿,她已然鼓起了足够勇气,去面对这新的一天。去面对自己,因为她知道,终究,一切都不会有改变。 她从州救助中心接待区经过时,恰巧一位警官带着一个男孩来做入站测评登记。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她将负责对这男孩进行测评:他的文件夹已附在她上午的工作清单中。他名叫奥林•马瑟,据称无暴力倾向。事实上,他的样子像被吓坏了。一对大眼睛里噙满泪水,东一瞅西一瞥,就如一只麻雀左右窥视,看是否有捕食者追来。 桑德拉不认识领他进来的警官——他不常来。这本身并没啥稀奇的。移交不够追究刑责的犯人到德克萨斯州救助中心,在休斯顿警察局并不是什么值得显摆的事情。然而,奇怪的却是,这警官似乎对男孩的事情特别上心。男孩并没畏缩挣开,而是紧偎在他身旁,似乎要寻求庇护。警官一只手沉稳地抚在他肩上,嘴里在说着些什么。桑德拉听不明白,但看上去似乎在安慰他,叫他不要害怕。 他们俩反差强烈。警官身形高大魁梧(不过并不臃肿),面色黝黑,黑头发,黑眼睛。男孩比他矮六英寸,瘦骨零丁,一件套头衫狱衣显得松松垮垮。他面色相当苍白,好似过去六个月里,一直生活在什么洞穴里。 救助站里,负责接待工作的是护理杰克•格迪斯。有传闻说他在市区一家酒吧里做兼职。格迪斯向来对患者很粗暴——在桑德拉眼里,简直是非同一般的粗暴。他一眼瞥见奥林•马瑟紧张不安的神情,噌地从服务台后冲过来。当班护士端着镇静剂、针头等医疗器具,紧跟其后。 那警官——这可就够稀奇了——挺身挡在奥林和护理员之间。“那玩意儿就没必要了,”他说。他德克萨斯州口音里略微带着些外地腔。“我可以护送马瑟先生,无论你想让他去什么地方。” 桑德拉迎上前来,感到有些尴尬,本该是她先打招呼的。她自我介绍叫科尔医生,然后说:“我们首先需要做个入站检查谈话。你明白吗,马瑟先生?就在走廊前面的一个房间。我会问你一些问题,并做下记录。然后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你明白吗?” 奥林•马瑟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点了点头。格迪斯和那个护士转身走开,格迪斯看上去有些恼怒。警官审视地打量了桑德拉一眼。 “我是博斯警官,”他说,“科尔医生,等你安顿好奥林,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可能要等上一阵的。” “我等你,”博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这可是最稀奇的了。 接连十天,市区白天的温度都高达100华氏度。州救助中心评估所里开了空调,温度常常低得离谱(桑德拉在办公室里放了一件毛衣),但到了专供入站精神检测的那房间,从天花板网格里渗出的冷气却已是气若游丝。桑德拉在办公桌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此时,奥林•马瑟身上已是一层汗。“上午好,马瑟先生。”她说道。 听到她的话音,奥林•马瑟稍微放松了一些。“你可以叫我奥林,医生。”他眼睛碧蓝,睫毛又长又密,看上去和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极不相称。他右边面颊上有一道伤口,已开始结疤。“他们大多都这样叫我。” “谢谢,奥林。我是科尔医生,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将谈些事情。” “我何去何从,将由你决定。” “某种意义上讲,是这样。我将给你做个心理测评。但这并不是要对你进行评判,明白吗?我是想看看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以及我们能否给你提供这样的帮助。” 奥林头一点,下巴直接垂到了胸前。“由你决定我要不要去救助站收容所。” “不光是我。包括整个救助站的人,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参与其间。” “但和我谈话的人是你吧?” “就现在而言,是的。” “好,”他说,“我明白了。” 房间里有四个监控摄像头,分别安装在墙壁与天花板相接的四个角上。桑德拉看过自己以及其他医生与患者谈话的录像,知道自己在隔壁房间监视器上的模样:影像比真实的人要小,穿一套蓝色的衬衫和裙子,显得很是拘谨。俯身在原松木桌上时,用短绳系在脖子上的工作牌在身前晃来晃去。闭路录像将抹煞掉这男孩任何的个性特征,只剩下一个接受测评的患者的形象。事实上,她大可不必当奥林•马瑟是小孩子,尽管他样子看上去很小。根据档案记录,他19岁了。正如桑德拉的母亲常说的,到这个年龄应该是懂事了。“你原籍是北卡罗来纳州,奥林,是吗?” “我想你眼前资料里是这样写的。” “没有错吧?” “出生在北卡罗来纳州首府罗利市,没错,医生,来德克萨斯之前一直生活在那里。” “我们后面再讨论这个。这会儿我只想确认一些基本问题。你知道警察为什么拘留你吗?” 他低垂下目光。“知道。” “能说说吗?” “流浪罪。” “那是法律术语。你是怎么看的?” “我不知该怎么说。露宿街头,我估计是。又被那帮人给打了。” “挨打并不犯法。警察拘留你是为了保护你,是吧?” “我想是的。他们发现我时,我满身是血。我根本没挑衅过那帮人。他们打我,是因为他们喝醉了。他们想抢我书包,我没让他们抢。要是警察早一点赶到就好了。” 一位巡警发现奥林•马瑟时,他正躺在休斯顿西南城区一条人行道上,身上血流不止,神志不清。没住址,没有身份证,没明显的生活来源。根据回旋纪之后流浪法的规定,必须对奥林予以拘留,并进行心理测评。他肉体的伤害治愈容易,但心理状态却不好说。就其心理问题,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桑德拉将负责予以决断。“你有家人吧,奥林?” “就姐姐艾丽尔,住在老家罗利市。” “警察和她联系了吗?” “他们说联系过了,医生。博斯警官说她坐上了汽车,正过来接我。坐汽车的话,会走比较久。这么热的天,我希望艾丽尔不会怕热。” 这问题她得向博斯求证。通常来讲,只要有家庭成员肯承担责任,州救助中心就没必要将患者定性为流浪汉。在奥林的拘捕记录中,没有暴力反抗,且他对自己的处境也十分清楚,不像是有妄想症。至少现在没见有。尽管他让人觉得有些神秘怪异,桑德拉心想。(只是一种直觉,非专业的观察,她不会记录下来。) 她对照《诊断统计手册》的标准设计,开始了精神检查谈话。他是否知道现在是几月几号如此等等。他大多的回答都简明扼要,思维清晰。但当她问奥林是否有听到什么说话声音,奥林犹豫了一下。“我想没有听到。”他最后回答道。 “你确定吗?说出来也无妨。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会帮助你的。” 他诚恳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但这问题比较难回答。我没有听到什么说话声音,医生,真没有,只是……但有时我会写一些东西。” “都写些什么呢?” “那些东西我也不太明白。” 好呐,这就是突破口。 桑德拉在奥林的案卷里加了一条记录——可能,幻觉,写作——以待进一步考察。后来,因为这一话题显然使奥林很不安,她于是笑了笑说:“好吧,先不谈这个了。”半个小时过去了。“我们再谈吧。我先让护理员送你去你的房间,接下来的几天你将住那里。” “我肯定那房间相当不错。” 与休斯顿城里的背街小巷比起来,那应该是不错的。“在救助中心第一天,一些人可能很不习惯。但请相信我,这地方并没看上去那么糟糕。晚餐在食堂吃,六点钟开饭。” 奥林将信将疑的样子。“是不是像自助餐厅那样的?” “是的。” “我想问问,那地方是不是很吵?我吃饭时不喜欢吵吵嚷嚷的。” 患者餐厅就像动物园。虽然员工们会确保那地方的安全,但喧嚷不亚于动物园。对嘈杂声敏感,桑德拉又补充了一条。“可能有一点吵。你能适应吗?” 奥林沮丧地看了她一眼,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我试试吧。谢谢你事先提醒我——非常感谢。” 又一颗失落的灵魂,一个脆弱的人儿,也远比大多数人温顺。桑德拉希望待在这里的一周时间,能给奥林更多的是帮助,而非伤害。不过,她可不敢打包票。 当她从精神检测的房间出来,押送奥林来的警官仍在那里等着,这让桑德拉倍感意外。通常情况,警察送人来后,都会甩手就走。在回旋纪及其之后最糟糕的年头,州救助中心作为一个机构,俨然是为缓解不堪重负的监狱系统而存在的。这一应急需求尽管早在二三十年前就不复存在,但时至今日,对于有明显吸毒嫌疑的轻微犯罪人员,州救助中心仍是一个垃圾倾倒场所。这之于警方,倒是方便得很,可对于工作时间长,经费短缺的救助中心员工,就远不那么方便了。一旦人送来,很少再有跟进的司法介入。就警方而言,移交就等于结案——说得更难听一点,就等于冲马桶。 尽管天气非常热,博斯一身休斯顿警服仍显得干爽整洁。他开始问起桑德拉对奥林•马瑟的印象。但因为早已是午饭时间,桑德拉下午的日程又排得满满的,她便邀请博斯一起去餐厅——员工餐厅,而不是奥林•马瑟肯定会感到失望的患者餐厅。 她取来星期一惯常的汤和沙拉,然后等着博斯。博斯也要了同样的饭菜。因为时间比较晚了,他们就随便找到一张空桌子。“我想对奥林做一些追踪调查。”博斯说道。 “这倒挺新鲜。” “你的意思是?” “休斯顿警局还做跟踪调查,我们一般不常遇到啊。” “我想也是。但奥林这案子里还有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 他说的是“奥林”,她注意到,而非“犯人”或是“患者”。很显然,博斯警官对他很关心。“他案卷里我倒没见有什么特别的呀。” “他的名字跟另外一起案件有牵连。这事我没法细说,不过我想问的是……他有没有提到他写的东西?” 桑德拉突然来了兴致。“有简短地提到过。” “拘留奥林的时候,他身上背有一个皮包,包里有十来个格子笔记本,里面全写得满满的。他被人殴打时,拼命保护的就是这些东西。总的来讲,奥林都很配合,但我们不得不费了好些力气,才从他手里把那些笔记本拿过来。他要我们保证,必须要确保笔记本完好无损,而且案子一完结,必须马上还给他。” “然后呢?我的意思是你们还他了吗?” “暂时还没有。” “因为既然奥林那么在乎那些笔记本,它们可能对我的测评工作会有帮助。” “我明白,科尔医生。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问题是,那些内容与休斯顿警方办的另一案件有关。我这一直在誊抄,不过进展有点慢——奥林的笔迹不大好辨认。” “我可以看看你誊抄的内容吗?” “我来这里,想说的就是这个。不过我也想请你帮一个忙。你看完之后,能否不让它的内容进入官方渠道?” 这倒是个挺奇怪的要求。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回答。“我不明白你说的官方渠道是指什么。任何相关的观察分析,都得写进奥林的精神测评记录中。这是没得商量的。” “你怎么观察分析都可以,只要不直接复制或引用笔记本中的内容。等我们完结一些问题后,就无所谓了。” “奥林在我手中只七天时间,博斯警官。七天后,我要提交一份建议书。”这份建议书可能彻底改变奥林•马瑟的命运,这一句她没说出来。 “我明白,我也没想插手。我感兴趣的,是你对他的心理测评结果。简单说,我想从你那里得到的,是你对奥林所写东西的意见。特别是那些东西的可靠性。” 桑德拉终于有点明白了。奥林所写的某些东西,对一宗悬案具有潜在的证据价值,博斯想知道那东西(或其作者)的可信度有多大。“如果你想让我在什么法律诉讼中作证——” “不,绝非如此。只是私下意见。你给我讲的任何事情,都以不违反患者保密规定或任何其他职业规范为原则。” “我也说不好——” “你读完之后,可能会清楚一些。” 博斯的一片诚恳,最终说服了她,尽管她仍有所保留。那些笔记本,以及奥林对它们如此的迷恋,让她着实感兴趣。如果发现有什么相关的临床证据,她可就顾不得对博斯所做的承诺了。她首先得忠实于自己的患者,她想博斯一定能明白这一点。 对于她的条件,博斯毫无异议。然后,博斯站起身,剩下部分沙拉,以及在精挑细选吃掉樱桃番茄后铺垫在下面的莴苣叶。“谢谢,科尔医生。谢谢你的帮助。我今晚就把第一批内容发到你邮箱里。” 他递给她一张自己的休斯顿警察局名片,上面有他的联系电话、邮箱地址和他的全名:杰斐逊•阿姆里特•博斯。桑德拉嘴里重复着他的名字,一面目送他走向餐厅门口,消失在一群白大褂医生之中。 忙完一天的例行诊断工作,在落日长长的余晖中,桑德拉驱车回家去。 日落常常让她想起年份特别短促的回旋纪。那时节,太阳膨胀变大,已是苍老不堪。在西天长空中,它看上去之所以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科技手段下的一种幻觉。真正的太阳已经苍老膨胀,犹如一个巨型的怪物,在太阳系的中心正迅速走向寂灭。她所看到的地平线上的景象,是假想智慧生物运用超乎想象的强大技术,对太阳致命的辐射进行过滤处理后的结果。多年至今——自从桑德拉长大成人以来——人类就一直生活于这种默然无声的外星生物的掌控之下。 天空蓝得刺眼,只在东南边陲有玻璃质的珊瑚一样的淡淡云彩,给投下一丝的暗影。据天气预报播报,休斯顿市区的气温跟昨天一样,高达105华氏度。新闻访谈全是关于即将发射的白沙火箭的内容。这些火箭的目的是要往上层大气注入硫磺气雾剂,以阻止全球变暖。对此迫在眉睫的灭顶之灾——非它们之所为——假想智慧生物没提供任何保护措施。它们只保护地球免遭膨胀的太阳的破坏,至于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含量,显然不在它们职责范围内。不言自明,这应是人类自己的事儿。而与此同时,一艘艘油轮正接连不断地徐徐驶入休斯顿港航道,船上满载的是通过星际隧道,从新世界天赤星输送而来的充足而廉价的原油。拿两个星球的石油来烹煮我们,桑德拉心想。车内空调超负荷运转,呜呜地发出抗议,但她仍感觉凉意不够。 自打从旧金山加利福尼亚大学实习期满,然后到德克萨斯州救助中心工作以来,桑德拉每天的工作就是给心智遭受困扰的患者做测试——很简单,绝大多数正常成年人都能轻松通过——然后签发过或不过的诊断书。受试者是否有正确的时空意识?受试者是否明白自己行为的后果?不过,桑德拉想,要是让全人类都参加这测试,结果未必乐观。受试者思维混乱,常常伴有自虐行为。受试者往往不惜以自己的长期利益为代价,以寻求短暂的满足。 她回到位于镜湖小区的公寓时,夜幕已经降临。此时的气温也略略降了一两度。她用微波炉做好晚餐,打开一瓶红酒,一面查看博斯的邮件是否发过来。 邮件已经发了过来。有好些页,说是奥林•马瑟写的,可第一眼她便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可能。 她将文稿打印出来,在一张椅子里舒适地坐下,开始看起来。 开篇第一句:我叫特克•芬雷。
时间旋涡——桑德拉与博斯
书名: 时间旋涡
作者: [加蓬] 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Vortex
译者: 向洪全 | 刘颜
出版年: 2012-8-30
页数: 304
定价: 30.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幻想基地丛书
ISBN: 97875133065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