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动物之城,询问是不礼貌的。 矿山废墟般硫磺色的晨光划过约翰内斯堡的天空,照进我的窗户。我自己的“蝙蝠侠召唤灯”。或者只是提醒我该买个窗帘了。 我用手挡住眼睛,但慵懒的早晨已被破坏,睡意找不回来,我猛一拉床单,下了床。贝诺阿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有他长了茧的双脚从被子下面露出来,好像结疤的浮木。这样的一双脚是有故事的。它们说他把他的猫鼬绑在胸前,从金沙萨一路走过来。 那只猫鼬蜷在我的笔记本电脑上,像个毛茸茸的逗号。电脑屏幕的灯光在他鼻子下面一闪一闪。好像他不知道我的笔记本已经在桌子边缘。我只能说,我很珍惜我的工作,而且我的工作也不太合法。 我双手拿起笔记本,慢慢地把它放到书桌边上倾斜。在倾斜到30度左右的时候,猫鼬开始慢慢的从键盘上滑下来。他猛然醒了,爪子想抓住什么。他摔下去的时候,在空中扭动,试图脚先着地。他弯起他的条纹肩膀,露出獠牙,朝我发出嘶嘶声,我也对他发出嘶嘶声。他发现他的当务之急是捉身上的跳蚤。 留下猫鼬自顾自地抓痒,我弯腰从一团绳子下面穿过,这些绳子挂在天花板,既能模仿正宗亚马逊丛林枝条,也可以拉起盖着碗橱的那个破烂油毡垫。叫它碗橱很抬举它了,就像管这间阴冷潮湿、地板倾斜、抽水马桶时好时坏的屋子叫做公寓一样。说它是碗橱,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盒子,上面钉了块布,不让我的衣服落灰,当然还有我的树懒。我掀开这块俗艳的向日葵印花布,他在他的小窝里冲我慵懒的眨眼睛,就像一个衣架挂着残次的皮草大衣。他可不喜欢早晨。 他的毛和爪子发出苔藓的臭味,但是和垃圾间的恶臭以及楼道里的霉味相比,这已经是很乡土和清新的了。“极乐高地”公寓很多年前就没救了。 我伸手越过他拿了一件复古的白领海军蓝裙子,配上仔裤和拖鞋,在我的长辫发上系了一条青绿的丝巾,很巧妙地盖住了我残缺的左耳。我管这风格叫格蕾丝•凯莉扮演美少女战士。与其说这是形容我的风格,不如说是形容我的穷酸。我原来一直是一个狂放奢华、特立独行的女孩,但那已是前生了。 “走吧,伙计。”我对树懒说。“别让客户等着。”树懒狠狠地哼了一下,很不情愿的伸了伸毛茸茸的长腿。他爬到我背上,捣鼓了半天终于坐定。我原来对此很不耐烦,但现在这已经成了我们的惯例。 我还没有摄入亟需的咖啡因,因此过了一会我才反应过来那反复的抓门声。 那只猫鼬正在坚定地挠着门。 我没办法,打开双层门栓,拧开了有魔法封住的门锁。这种门锁本来是为了让有特异功能的人无法偷偷溜进锁着的门。门刚开一道缝,猫鼬就从我两腿间挤了出去,一溜烟顺着楼道跑向公共垃圾盆。它很好找,因为这是整栋楼里最臭的地方。 “你真应该弄一个猫洞。”贝诺阿终于醒了,用一只胳膊撑着坐起来,用手挡着阳光,眯着眼睛看着我,因为从旧塔上反射下来的阳光已经移到了他那一侧的床上。“为什么,”我用脚把门撬开,猫鼬马上就会回来,“你要搬进来?” “你这算邀请么?” “我只是说你也别太不把自己当外人。” “这就是你想说的?” “还有,别自作聪明。” “别担心亲爱的,你的床垫凹凸不平,一点也不舒服。”贝诺阿伸了个懒腰,露出了肩膀上的一片伤疤,烫伤的皮肤一直延续到他的脖子和喉咙。他只用林加拉语 叫过我亲爱的,因此我也从没当回事。“你做早餐呢?” “外卖。”我耸了耸肩。 “今天有什么好玩的事么?”他喜欢听到别人都丢了什么东西。 “一串钥匙,寡妇的戒指。” “哦,对,那个疯女人。” “路德斯基夫人。” “就是她。”贝诺阿说着,又重复了一遍,“那个疯女人。” “快点,伙计,我要走了。” 贝诺阿沉下脸,“太早了吧” “我没开玩笑。” “好吧,好吧。”他从被窝里钻出来,拾起地上的仔裤,套上一件抗议短袖,是从中央卫理会的旧衣募捐处中弄来的。 我把路德斯基夫人的戒指从塑料杯里拿出来。它浸了一晚上,已经没有了下水道味儿。我把它放在龙头下面冲了冲。铂金的戒指,上面有蓝宝碎钻,灰色的指环,只稍稍磨损了一些。即使有树懒帮忙,我还是花了三个小时才找到这该死的东西。 我一接触它,就像什么东西拉了我一下,对它的感知如抽丝般游走而去,当我专注的时候更强烈。树懒抓我抓得更紧了,它的爪子深入我的锁骨。 “放松,小老虎。”我抽搐了一下。可能如果有只老虎一切都会更简单些。当然对我俩来说,都没得选择。 贝诺阿穿好了衣服,猫鼬用它的爪子不耐烦地画着八字。 “那,再见了?”他说,我把他赶出了门。 “可能吧。”我皮笑肉不笑。但当他侧过身要吻我的时候,树懒用他长长的胳膊把他打开了。 “我实在不知道谁更讨厌,”贝诺阿抱怨着,缩了回去。“你还是那只猴子。” “肯定是我。”我说着,把门关上了。 “极乐高地”公寓楼道里发黑的墙上仍然有一种暗流涌动的味道,好像在微波炉里加热涤纶。 黄色的警戒线让楼道死气沉沉,但又有种证据不可破坏的神圣感,好像警察还会回来调查似的。即使在好日子,死掉的动物在动物之城也一点不重要,大部分住户都被迫用防火安全楼梯来躲开这一层。但是有更快的办法到达地面。我不仅有找到遗失物品的能力,还会抄近路。 我钻进615室,它自从失火以后就被遗弃了,我从地板上的洞爬到526室。 526室已经被卖废品的掏空了,从地板、水管到装饰,能卖的全卖了。 说到卖废品的,有一个醉鬼在楼道里睡着了,一个脏乎乎毛茸茸的东西趴在他的胸口,短促地呼吸着。我跨过他的时候,拖鞋踩到了一些亮亮的、碎灯泡的玻璃渣子。在我牛逼的时候,我们抽大麻、镇定剂,如果你真的颓废的话。我走过通向欧融大厦和多用楼梯间的走廊。这楼梯间可能也不算很多用。我打开通往楼梯间的双层门,面对一片黑暗的时候,马上意识到了那个醉鬼从哪拿到的灯泡。 “好吧,这还挺浪漫的。” 树懒咕哝了一下。 “你现在这么说,但你得记住,我摔下去了你也活不了。”我说着,走进黑暗中。 树懒像开摩托一样指挥我,它的爪子紧紧地抓住我,左,右,下,下,下了两层台阶直到灯泡还亮着的地方。不久这些灯泡也会找到它们新的归宿,但这不就应该是贫民窟的样子么?即使固定得最牢的物件,也会被挪作他用。 经历了楼梯间的幽闭恐惧,走上街头的感觉很好。时间还早,路上很清静。一辆市政清道车在前面扎扎作响,向柏油路喷出水柱,洗刷掉了夜间的罪恶。一个罪犯为了躲避洒水车,跳到了一旁,差点踩到一只在她高跟鞋边跳来跳去的脏兮兮的松鼠。 看到了我,她拉上牛仔夹克,遮住了赤裸的乳房,动作很快,我并没有看清它们是激素作用还是魔法。我们擦肩而过,我可以从她身上感受到很多遗失物品的朦胧的线索,好像慢慢梳理海葵的卷须。我试图不去看,但我仍对模糊的图景印象深刻,就好像失焦的照片。我发现了一个金制烟盒,又或者是一个名片夹,还有一个用来装火药的几乎空了的塑料盒,一双亮片装饰的红色高跟鞋--舞女的最佳之选,就好像从奥兹国回来的桃乐丝长大后变成了夜总会脱衣舞女郎可能穿的那种鞋。树懒也自觉地警醒起来,我拍了拍他。 “不关我们的事,伙计。” 他很敏感。我的这个特异功能,诅咒,随你怎么说,它的问题在于,每个人都丢东西。 走在大街上,就像走进了全是小猫的猫窝,或者就像走进疯人院,扔了满地的毛线团然后告诉精神病人们把所有东西都绑到一起。对一些人来说,丢失的东西好像蜘蛛网,并不重要的一缕缕丝线,随时可能被吹得无影无踪。对另一些人来说,丢失的东西好像他们在拼命拽住一根钢索。找东西的要义就是要搞清楚应该拉住哪条线索。 有些东西丢了就找不回来,比如青春,或者童真。或者,对不起路德斯基夫人,贫民窟蔓延开来后一落千丈的房价。戒指,相对来说很容易。还有:丢失的钥匙,情书,珍爱的玩具,乱丢的照片和遗失的遗嘱。我甚至还找到过一个遗失的房间。但是我喜欢找一些容易的东西,小东西。毕竟,找这些东西带来的后果不过是一点毒瘾,但看看现在我的样子。 我停下来买了个营养早餐,不过就是个skyf,从一个津巴布韦小贩搭起来的路边摊儿买的。他拿出装满小吃和香烟的板条箱的时候,他的老婆正从两个很大的编织袋里拿出便宜的衣服和电子产品,摊开一地。这种红蓝格子的大编织袋在这里很常见。就好像你递交难民申请,他们就会给你这样一个袋子。“这是你的临时身份证,这是你的避难文件,哦,对了,别忘了拿上免费的烂塑料袋子。” 树懒在我耳边磨挲,我随手点上一根Remington Gold牌香烟,它的价格只有Stuyvesant牌的一半。这个城市到处都是便宜打折货。 “别这样,一根,就抽一根。就好像我能一直活到有幸得肺癌的时候似的。”又或者和被这座城市的暗流吸走相比,肺癌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树懒没有回应,但是我可以感到他很气恼,他一次次敲打我的后背,我可以感到他体重在我背上的变化。作为回击,我从嘴角吐出眼圈,正吐在他不满的毛乎乎的脸上。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路上的车渐渐多了。出租车载着第一波上班的人们呼啸而过。我趁这个时候去发了点广告,在车的雨刷器下面塞些传单。这些车停在《每日真相》的办公室门口。想创造些新闻,还真得起个大早。 我在好几个地方都有广告。本地的图书馆,超市。夹杂在临时工广告和二手除草机广告中间。也贴在海报板上,在宣扬神奇的治愈艾滋病、便宜堕胎和算命的广告中间。 遗失了什么重要的私人物品? 本人可帮您找回,价格合理。 业务范围不涵盖毒品、军火或失踪者。 我一直不想在很大众的的地方,比如网上,做广告。这本应是命运,广告就应该找到它们本应面对的群体。比如周六早上把我召唤到她吉拉尼公寓的路德斯基夫人。 这个老妇人很勇敢,当她看到树懒挂在我的肩膀上的时候并没有被吓退。 “你肯定是广告上说的那个女孩,来,进来,喝杯茶。”没等我回答,她就把一杯看上去油油的红茶塞到我的手里,然后匆匆从昏暗的门廊走进同样昏暗的客厅。 这个公寓从前是非常新潮的,但是翻修得显然很欠考虑。路德斯基夫人也一样。她的皮肤透着甘油皂清洗后的光泽,眼睛微微膨胀,好像竭力要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无奈眼部所有肌肉都因注满肉毒杆菌或在激光注射后而动弹不得。她的橘黄色细发都向上梳成高卷式,像焦糖布丁上的脆皮。 这茶喝起来像用流浪汉的袜子滤过的马尿,不过我还是喝了,不过那也只是因为我试图把它倒在沙发旁的一盆塑料兰花里时,树懒冲我吼了两声。
Zoo城——第1章
书名: Zoo城
作者: [南非] 劳伦·伯克斯
出版社: 清华大学出版社
原作名: Zoo city
译者: 孙加
出版年: 2015-3-15
页数: 324
定价: 35.00
装帧: 平装
ISBN: 9787302386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