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行刑僧掳起虚竹背上的僧袍时,我看见了那九个清晰的香疤。 那是我日思夜想的儿子。 在此之前已经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他缝制一袭寒衣,梳好一束长发,没有看见他呀呀学步的样子,甚至没有听到他叫我一声“娘”。 他在我的记忆里,清晰得还是二十四年前的样子。睡在温暖的襁褓中,睁着明亮的眼睛,好奇而单纯。脸颊纯净、粉嫩可爱,喜欢吮着自己的手指入睡。知道我是他最亲的人,会呵呵地笑但是不会说话。 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人,与我气息相连,是我生命的延续,也是我活着的全部意义。他的喜就是我的喜,他的痛就是我的痛。我愿意倾尽所有,只换他一生平安周全。 在做了母亲以后,我才感觉到自己苍凉的心里,再次萌生出了大片大片的温软。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独自飘零在这江湖之上。 因为,我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那一夜狂风肆虐,大雨滂沱。 我不知道是谁抢走了我的儿子。那个黑衣人和我的交手短促而惊心,他的手指狠狠地划破了我的脸。我一直向着他离开的方向追赶,我只是想救回我的儿子。在这个世上我只有他了,只有他对我笑,只有他信任我,只有他还会让我觉得自己被依赖,也被需要。 他对我来说,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最终仍是没了踪迹。狂风呼啸而来,带着令人绝望的窒息。我追到双腿脱力,最后只能跪倒在地上痛哭失声。脸颊上的血混着泪从指缝中一滴滴地落下来,打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听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再凄厉悲惨的哭声最终都会被若无其事地融合,再浓稠鲜红的血迹最终也会被毫不留情地稀释。 这个江湖既然如此绝情,那么我叶二娘发誓:你们怎样毁了我的一生,我就要怎样地毁掉你们!你们抢走了我的儿子,我便也要让你们尝尝失去至亲骨肉的那种滋味! 那种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滋味! 二十四年了。 我每天都去抢一个婴儿。那些孩子和我的儿子一样,有着纯净的脸颊和明亮的眼睛。其实我很疼爱这些孩子,就像疼爱自己的儿子一样。但他们看见我的时候都会惊恐地大哭,这让我觉得非常厌烦。他们终究不是我的孩子,不会对着我笑,不会抓着我的手指沉沉睡去。 我那么爱他们,他们却根本不爱我! 于是我变得残忍。邪道女子的心,原本就冷如铁石。何况这个江湖对我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情义可言。 这么多年了,痛还是痛,只是我已经可以做到不动声色。心里的感情隐藏得太深太久之后,脸上的伤疤就只不过是一种印记。 那个永不会消褪的伤疤,就是世人无情无义的证据! 每天深夜,我都会在同一个时间猝然醒来。 醒着的时候觉得那种疼痛迅速在身体里蔓延得无处不在,我那么痛地想起我的儿子。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否还活着。如果他已经长大,眉目之间,应该都是他父亲的影子吧。 他的父亲,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我们彼此深爱,却不能相认。 我已经记不起自己十八岁的时候,有过怎样的温柔。 我的面前,是一条深不可测的阻隔。我与深爱的人各自一方,相思相念却不能相见。哪怕只是对望一眼,也万万不可。 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第一次见他,只是一个蓄势已久的阴谋。我独自在少室山下站了很久,心中却毫无忐忑。 那时候,我只是来完成一次任务,怎么知道自己竟然会爱上他,爱上这个注定四大皆空的出家人。 紫云洞。 那一夜也是大雨滂沱。我独自坐着,心中思虑万千。我的矛盾,对谁来说都是背叛。背叛了我来见他的初衷,也背叛了他已经付出的深情。那个计划,那个要让他身败名裂的计划,最终却让我自己举步维艰。 他回来的时候举着两枝红烛,他冒着大雨离开这里,只是为了求来这两枝红烛。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他的眼里满是负疚:二娘,我给不了你任何名分,除了它们,我什么也做不到。 我别过脸去,轻轻擦去了随时都会喷涌而出的眼泪。这是一个女子最为神圣纯洁的夜晚,她爱的男人,给了她新婚喜庆的烛光。 我从沉睡中醒来,睁眼就看见了洞口已经熄灭的红烛。长长的烛泪垂下来,仿佛凝固了一生一世的悲伤。 我爱的男人还在身边,他的呼吸平和恬静,他的手臂坚实有力。仿若极不真实的梦境,一整夜都有雷声夹杂着雨声在头顶炸响,雪亮的闪电光耀四野。光芒掠过他额头的刹那,我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种欲说不能欲罢不能的深情和歉疚,越是缠绵就越是绝望。 他温热的眼泪落在了我的脸颊上。 黎明破晓时,我们静静地并肩席地而坐。他抬头看着遥远的天边,目光缥缈,我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时辰一点一点地向着离别的时刻逼近,我深深地看着他。我要努力记住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他的神色,我要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牢牢地刻在心里。一旦分别,我们就再也不能这样相对。 他一直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他握得那么用力,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而最无奈的是我,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也不愿左右他的选择,只要他一松手,我就只有前路茫茫。 但如果不松手,此后他又将如何在这江湖上立足? 我终于先放开了他的手。 没有开口让他带我走。我曾想过,如果我们可以离开,忘记这江湖上的一切。我不再是别有居心的邪道女子,他也不再是德高望重的少林方丈。这阳光可以照耀到的地方,哪怕只是弹丸之地,都可以容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可我不能如此自私。即使并不懂得他心怀天下的踌躇胸襟,也不能让这个举手之间便可以号令天下英雄的男人毁在这最不堪的“情”字上面。他是个视声名重于性命的男人,若是身败名裂该怎样去面对江湖上的可畏人言?而我又怎么忍心陷他于这样无处立锥的境地? 是的,是的,我爱这个男人,所以愿意拼却一生去隐忍成全。 我坚持着不让自己回头。脚下的路漫长而空旷,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虚弱的心跳声。少室山上清冷的晨风穿透身体,成为了一个隐隐作痛的空洞。 我知道我们将自此陌路。对他,我不能有任何的眷恋和不舍。对我,他不能流露任何的深情和遗憾。我们不会再见,即使彼此怀念。 他的破戒,是我们共同的罪孽。对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是每个人应有的担当。而我既然背负了一半,就可以勇敢地承担所有。 我一直记得孩子降生的那一夜,乔婆婆轻轻把他递到我的手里。这是上天怜悯赐予的小生命,他脸颊纯净,鼻息轻微,身体柔软得像花瓣。 我的孩子,你有和你父亲同样敦厚的性情,也有和你母亲同样温暖的气息。你是他们彼此深爱的印记,也是他们在这个尘世上共同的牵连。 因为有你,我才觉得人生依然是有盼望的;因为有你,我才相信再多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也因为有你,我才知道任何艰深的隐忍都是有意义的。 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你的父亲。他虽然不在我们的身边,但你会知道我们一直在他心里,就像他也一直在我们的心里一样。 我要守着你慢慢长大,教你走路、说话、识字、练剑。摔倒了我抱你起来,难过了我引你开怀。我要看着你从小小的婴孩长成英挺的少年,看你日后武功盖世,像你父亲一样江湖扬名。 虽然你的父亲和你永远不能相认,但他也会知道,并且,以你为荣。 然后,我还要看着你娶妻生子,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 我只想做一个寻常的世间女子,偏偏越是简单的愿望越是难以顺遂。 很多年后,我有了一个绰号叫作“无恶不作”。在四大恶人的排名之中,仅次于“恶贯满盈”段延庆。 老大性情阴骛、喜怒无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江湖上的人们说起我们都切齿痛恨。但是有谁知道,他的过去也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他要拿回的大理帝位,原本就属于他,只是有人鸠占鹊巢。 我跟着他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同病相怜。他与我的遭遇何其相似,我们心里的愤懑与怨恨,都来自于这些切肤之痛的经历。旁人冷眼,根本就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往事一别二十四年。 少室山依旧松柏苍翠、长空明澈。流经紫云洞的山溪依旧清亮透澈、入口甘香。但四处都是长草萋萋、荆棘遍布,哪里还有明亮摇曳的烛光,温暖湿润的眼泪?泉水清晰地倒影出那个长发青衫的女子,她的容貌因为伤疤凸现冷漠,她的双鬓因为年岁已然泛白。 然后我看见了他。那个夜夜刻骨相思的男人,他近在咫尺却无法相拥。我想起了我们的儿子,他会呵呵地笑却不会说话,每晚都会吮着手指入睡。我也想到了自己,这么多年牢牢抓在手里不肯放的,始终是别人的。 我抱着儿子喜极而泣的时候,看见站在寺门前的他也有难以抑制的动容。 他的隐忍胜我百倍。我只需要隐忍对他的爱,其他的情绪都可以任意表露。恨就恨得明目张胆,喜就喜得涕泪俱下,还能不顾一切与儿子骨肉相认。 我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看见他在对我缓缓点头。他是知道的,这个深长的拥抱,一半是为我自己,一半是在代替他。儿子懵懂不知,他的父亲虽然一直近在身边,却为他牵肠挂肚了二十四年。如今见他平安无事,却又不能执手相认。 他只能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我们。 对我来说,仇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只要此生还能见到儿子,已足以消解我心里的积怨。只是我没有想到,我自己其实也是这江湖恩怨的无辜牵连。若然一个人心里的积怨得不到释放,沉深之后,便成剧毒。 其实从踏进江湖的第一天,我就知道:这个江湖是广阔的,但容不下两个不问世俗相恋的男女;这个江湖还是无私的,但又有谁不曾固执于自己的仇恨而罔顾他人? 比如我,比如萧远山。 于是我二十四年的隐忍亦成枉然。 雁门关外错误惨烈的一役,纠缠其中的人都是无辜的牺牲。萧远山,这个处心积虑抢走我儿子的人,这个我曾经切齿痛恨的仇人,也不过是一个痛失妻儿、伤心至极的男人。我看着他突然心酸,他和我一样,有着同样阴郁的眼神和苍凉的内心。多劫的命运造就了并不少于对方的伤痛,却仍然还要我们彼此为难。 我跪在萧远山的面前,我苦苦地哀求他。我说过,那些罪,一旦我背负下了一半,就可以背负下所有。 那一天少室山上吹着无比苍劲的烈风,玄慈终是开口。 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相认,什么世俗流言、清规戒律都无法阻止。他看我的眼神还是一如当年的疼惜,就好像我的记忆始终鲜明无悔。 他看着我微笑,他眼里的深情让我相信自己仍是当年的那个温柔女子,让他甘心堕入滔滔红尘的女子,让他始终心有挂碍的女子。这一刹那,天地都成虚无,身边的人来去如风。实在的,只有双手相握的我们。 他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在对我坦陈辜负。但他应该知道,在我心里,对他从来只有温柔,没有埋怨。 然后他站起身来,坦然地面对众人,承受了那二百下法杖之责。 我握着他的手,像当年他握着我那般用力。我听见了他欣慰的声音,他说,我们的孩子,他的眼睛很像你。 那是他最后的微笑,如同耀破了万里河山、明亮温暖的阳光,洒在我久已荒芜的心上。这温暖,足以抵消我为此经受过的一切痛苦。所有的恶业苦果,无论是否清赎,我都甘愿一力承担。 因为在我心里,没有什么能够重得过他。 我拔出了腰间的匕首,这世上最深的感情,不是同生,而是同死。能在世俗的面前勇敢地承认彼此,之前之后,都再不会有遗憾。 人生于世,有欲有爱,烦恼多苦,解脱为乐。也许,于他于我,这都已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