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江南时节,不是初春,而是盛夏。 太湖菱荷正好。 翠绿的荷叶舒展开来,遮蔽了满湖流水。结实的莲蓬已经俏皮地探出头来,将开未开的荷花最是好看。我划着小船在湖上悠悠穿行,满眼都是水光潋滟、花色灼灼,一拨开荷叶就能看到下面灵动戏水的姣姣游鱼。 花叶迷眼,景致太过繁盛,很容易就淹没了船行的痕迹。 江南可采莲,菱歌意闲闲。荷叶荷裙相映色,闻歌不见采莲人。 那时南风清新,带着水木荷泽的气息,将我的歌声远远吹扬。这样即使田田的荷叶遮蔽了太湖上目之所及的一切地方,公子也会知道我在哪里。 我知道,公子回到燕子坞的时候,必定站在船头向前眺望。他腰悬长剑、神采俊逸,江南的风扑面而来,吹起袍带在身后长长飘扬。他还和以前一样,向我微笑。 他的微笑也像江南的风,温煦柔和、吹面不寒。 燕子坞是我的家,也是他的家。 参合庄里,春天有很多燕子双双来归。公子最爱的,便是这些轻灵分尾的燕子。但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喜欢“燕”字而非燕子。 公子是大燕国皇族余脉。他的祖上,鲜卑慕容世家曾有过显赫辉煌的历史,却最后终结于与北魏拓拔氏之间的那场“参合陂之战”。于是大燕国在历尽了四兴四亡之后,终于湮没在乱世的烟尘里成为传奇。 传奇的余音,往往无比荒凉。 公子天生就有皇族的气质:长身玉立、翩然如鸿,一举手一投足都自有进退、风范得度。 他也和任何一个慕容家的男子一样,牢牢铭记着祖先留名于世的传奇和那刻骨铭心的亡国之恨。这信念代代流传,即使后来流落江南,也要建这燕子坞,起这参合庄。 连他的名字,都只有一个“复”字。 距离我第一次来到燕子坞,已经十余年。 童年时爹爹为了躲避江湖上的祸端,将我一直留在了这里。多年后,公子为了在江湖中达成他的心愿,又一再地离开这里。 这烟水如画、景致明丽的江南燕子坞,明明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可人们都说,只有江湖,才能够建功立业。世外桃源,只会消沉意志。 我不知道公子的心里会不会也这样想。但我明白,他身上背负的是整个慕容家的寄望与兴复大燕的责任。这些寄望与责任是这样郑重,不容有失。 所以,他必须离开他的家,奔赴那艰深莫测的江湖。 不能犹豫,也不能回头。 公子待我极好,但从不让我随行江湖,而他的归期经常是不定的。 每天我都站在燕子坞最高的亭子里,望向整个太湖,想像着公子会突然乘船归来。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失望的,烟波浩淼的太湖从薄曦的百舸竞发到暮光的渔舟唱晚,却没有一艘船上有我熟悉的身影。 只有荷塘中轻缓沉稳的流水,像我温柔寂渺的思念。 每天清晨,我都在琴韵小筑里抚琴。 我的琴声也如同燕子坞的流水,无滞无碍、不促不慢,音色宛转、神闲意畅。可惜,磨练多年,依然达不成一个“清”字。 师父早就教导过我,琴音本澹,声有幽度。操琴的要则是心平气和、风度高雅。清是琴音之本:地不僻不清,琴不实不清,弦不洁不清,气不肃不清,最重要的一点是,心不静不清。倘若勉强弹得,便只是热闹娱耳,而意趣全无。 琴艺之高,不在弦与指合或者指与声合,而在音与意合。 我的师父是逍遥派的“琴癫”康广陵,性格纯直而脾气执拗。平时处事颠三倒四,但只要一说起琴论就头头是道。 不是没有人怀疑,以他那样单纯的心思、固执的脾性,怎么可能体会到琴艺乾坤里精深奥妙的腾挪转移? 只有师公无崖子一语道破天机:本性纯朴,贵乎自然;琴之为音,法自天然。 心事越多的人,越难弹出清和雅逸的琴音。 公子的琴音虽然并非清和雅逸,却也意境开阔。 安静的时候像站在高处向四周远眺,万里江山尽在足下。激烈的时候如雄兵骁将在指间调遣,千军万马踏破关阙。 就好像他练得纯熟的剑法,大开大阖、气势如虹,看他一转身一递剑,一招一式都丰姿神俊、自信扬眉。 我知道,这世上只有琴和剑,才是最贴近公子心事的东西。他抚琴,琴声铿锵似战鼓鸣雷。他练剑,剑光霍霍如蟒蛇吐信。 他心中的抱负如此宏远又如此深沉,即使他从不曾对我说起,我却已在琴声剑光中尽皆知悉。 公子不在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焚香、弹琴。整理他的房间、打扫琴韵小筑和练武厅。我总是默默地帮他打理一切,我们相处多年,我知道他每一个细微的习惯。我把他的房间整理得纤尘不染,把那些长剑擦拭得雪亮如镜,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 我不知江湖的事。不知它是怎样的深不可测,也不知它有多么的瑕瑜互见。但我深信,以公子疏朗自信的气质,定能在其中游刃有余。 只可惜我从来都不能为他做些什么。我身无所长,只是琴艺略有所成,于是只能以琴声来沁润远行而归的他,让他即使身在江湖也不觉负累。他每次回来,都能听见我新谱的曲子。 后来我的新曲越谱越多,而公子却已没有闲暇来细细赏听。 阿朱是个快乐的丫头,她总是能轻易地让身边的人展颜而笑。 她喜欢研究别人的形貌、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即使每次都会被我辨认出来,依然热衷于易容乔装后站在我的面前以假乱真。 我不知道她是否想念公子,或者她也有想念,只是和我不一样。我也不知道公子是否会想念我和阿朱,他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全力以赴,哪有余隙把我们两个小丫头放在心上? 但无论如何,我的心里还是有着小小的盼望。盼望公子在行经某地听见琴声的时候,也会偶然地想起我。 我看似单纯的快乐,其实只在表面。因为我知道,只要用它来掩饰失意,就没有人会去深究。 我的心事不着痕迹,却又这样显而易见。 一首《踏莎行》冲口而出: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双飞燕。凤凰巢稳许为邻,潇湘烟瞑来何晚?乱入红楼,低飞绿岸,画梁轻拂歌尘转。为谁归去为谁来?主人恩重珠帘卷。 公子第一次离开燕子坞时,听我唱的就是这支曲子。他满心以为那不过是一首感恩之词,却不知我在其中早已另赋深意。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为谁归去,又为谁来? 唱完我便有些后悔了。以段公子这样钟灵毓秀的人物,虽是萍水初遇,也大约能猜到些什么了。 时间才至盛夏,我已为公子做好了过冬的所有衣裳。 阿朱与我一起去采莲。 她在唱一支《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支采莲歌。阿朱唱得婉转好听,却不知她解不解这曲中深沉的相思。 这盛夏的太湖呵,满眼都是一双一对。下有齐根藕,上有并头莲。兰舟一叶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 不远的地方,就是曼陀山庄。 牵挂公子的人,不止我一个。 表姑娘和公子是这样的相配。一个不沾烟尘,一个形才丰俊。他武功卓绝,她博古通今。人们都说,只有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难怪段公子会因此失魂落魄,自怜自伤。 他和我一样,即使从不曾有过非分之想,却也难抑感伤。这感伤只因落花有意流水无心,所以躲不开跨不过。但他和我又不一样,至少表姑娘的心里,早已知晓他的情意。而我的心意,公子怕是始终无知无觉罢。 辗转来想,这样也好。公子深怀鸿图,本身已忧壮志未展,我又何忍让他再添些无谓的心事?他既有表姑娘相伴,有了她的莺声解语,想来也无需我的琴声再多此一举。 我的落寞和黯然,从来只在燕子坞。而公子的心,一直都在江湖。 公子再次回来的时候满身嚣尘、满脸疲惫。他在练武厅里舞剑,身法越来越快,剑招越来越急,到最后,终于分不清身影与剑光,只觉得急就仓促,不得缓和。就好像他在琴韵小筑里抚琴,琴音中转来转去都只有奔突不散的杀伐之气,又锋锐,又混乱。 一声断弦如裂帛,琴声尖锐地止息。他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又冷漠。 我重新续弦、调音,弹起了一首温婉的曲子。琴音本应是这样的:章句越分明,声调就越疏越。润音渐来,温兮如玉,自臻纯粹。 这些抚琴的要则,公子不是不知,只是他太过心浮气躁,已经背离了操琴的主旨。 我看着他在我的琴声中慢慢调匀呼吸、缓和表情,然后闭目凝神,直至沉沉睡去。他只有在梦中,才不会紧蹙眉头、心思纠结。 如果能让他静心安眠,我便是枯坐一夜默然弹琴又有何妨? 可一夜的时间,还是太短暂了。他一旦醒来,就又将破釜沉舟,再入江湖。 后来我常常乘船到姑苏城里去,我告诉阿朱说去买胭脂水粉,其实只是希望能够打听到公子的消息。 心事迷陷,是不知前路何往,依然一意相向,也是明知执著无果,依然难舍难弃。 譬如复国重任之于公子,也譬如,他之于我。 我终究和表姑娘不一样。她再柔弱,也敢孤身一人去寻自己深爱的人。她再矜持,也敢将自己的心意尽情吐露。而我除了在琴音和歌声中含蓄心事、留在燕子坞默默等候之外,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 我的信守只是:倘若我不离开,公子总会回来。除此之外,不再另作他想。 终于有一天,我在弹琴的时候,突然抬眼看见公子倚在门边含笑聆听。 他在我思念最盛的时候回到了燕子坞。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这样放松,好像江湖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还像以前一样,听我弹这淡雅闲逸的一曲。 那一刻,仿佛天地之大、人世之扰尽皆不见。没有复国之忧,也没有离别之愁,我们中间甚至没有横亘其他人的身影。只是纯粹的,我弹,他听,一心一意。 我终于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情意。当那行云流水般的琴音从指间流淌出来的时候,我陡然领悟了师父所说的“音与意和”的琴之境界。 然后我听见阿朱银铃般的笑声,她说,阿碧,这次你终于没有认出我来了。 我的手指刹那凝滞。空弦微颤,再也弹不出任何一个音。 我终于决定离开燕子坞。 我将要踏足的江湖,是我熟知却并不了解的地方。只是因为心中情意艰深,这才获得了前行的勇气。 我已无法压抑自己的思念。哪怕公子的身边,早已有了另一个女子;哪怕他在心里,始终未曾对我另眼相看;又哪怕,我一生的幸福都将泯灭于自己深沉无望的感情里。 我也只想每天都能见到他,像往常一样为他缝一身长袍,弹一曲清音,让时光继续,让深情寄寓。 不问将来,不论结果。 阿朱说我太执著,对公子的不舍牵念到头来只会伤了自己。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为了深爱的人还是一意执著地身陷江湖。 每个女子在真心以付的感情面前,都是一样的心意坚定。即使她们爱上的,是全然不同的男子。爱情说到底,其实只与一个人有关。 它缱绻在一个人的心事里,绵延在一个人的路途中,鲜明在一个人的眉眼间。就好像温婉流泻的琴音,它不是在指尖,也不是在弦上。 它只在我的心里,与琴无关。 公子的行踪一直不定,我只是听到很多关于他的传言,几乎所有的传言都是不利的。 兴复燕国的大事难成,已成他的心头魔魇。慕容家世代相传的恪训,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牵制。 复国一事,如同镌刻在慕容氏身上的印记。只要血脉绵延,就注定毕生相向,哪怕不得结果。但想要改变已经变更了几百年来的天下谈何容易?时间相隔那么长,再有利的形势都已消失,再坚定的人心都已涣散,任凭公子再怎么奔走,再怎么努力都毫无起色。而他越是心有余,就越觉得力不足。 欲速则不达。可他,偏偏又是一个这样自负的人。 表姑娘和我的想法,都是一样的。 无论公子是声威显赫的帝王也好,柴米油盐的平民也罢,在我们看来并没有任何分别。他只是我们年少时就倾心爱上的那个男子,那个长身玉立、气定神闲的男子,让我们幽思千转、心绪百结的男子,没有人会去计较他的身份。 女子的心事,就是这样纯粹:千金易求,有情难得。什么王图霸业、权势富贵,都抵不过。 只是我们都忘记了,这在公子的心里,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我再见到公子的时候,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曾经耿耿追随的家臣全部心灰,曾经深情以付的爱人已然意冷。只有他戴着纸冠坐在土坟上,神智尽失之后依然颠倒在那迷茫的复国之梦里。连我来到他的身边,都没有丝毫知觉。 只有一群懵懂无知的孩子为了得到我篮中的糕点向他跪拜,三呼万岁。 公子神色俨然,但脸上依然有掩饰不住的欢畅微笑。这是我从未看到过的笑容,这笑容如此舒怀如此满足,单纯自然,毫无矫饰。 如果余生也能够这样快乐,那么清不清醒又有什么关系?就好像他面南而坐,以为那是最尊贵的帝王朝向。但只要我知道,那也指向江南的燕子坞,便就足够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迷陷,这迷陷难以穿越、难以释怀。我既是,公子又何尝不是? 无需为我感到惋惜。即使我的眼里有泪,也只是为公子而流,不是为我自己。 而他最终有我,我最终有他,已是人世莫大的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