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版序言 假定时下的一本小册子在一百年或一千年后再版,那么,它自始就具有永恒性,对此可能没有任何疑问。但如果它十年后就被再版,而且作者在预先根本没有得到告知且没有进行伤筋动骨修改的情况下再版,那么,这位作者是幸运的。十年间,“世事”变迁,但没有如作者曾经预示(或似乎预示过)的那样改变。要是他没有写过第一版中的那些文字,那他现在会呈现给读者多好的东西啊。那就让他做些改动吧,拿出最新稿——出版商对这些琐事非常大度。 我总是怀着极美好的希望,且做事小心谨慎。在这一版中,我利用出版商的慷慨,对第一版做了全面的修改,我确信这样做是稳妥的。这次修改在数量上一共涉及两个词。我在参考文献的贾瓦哈拉尔•尼赫鲁(Jawaharlal Nehru)之前添加了“已故”一词,在现代专政的摘要参考中用“斯大林”替换了“马林科夫(Malenkov)”。要不然,这本书就和第一版没有任何区别了,如果说我必须承认书中存有错误(以上那两个词除外),那我一定会承认的。 世事皆变,但有一事例外。甚至中世纪的经院神学家们(Schoolmen)也承认上帝全能的局限性:上帝不会改变过去。在他空闲之时,他会显现过去或者让人们在无意中发现过去。但他不会改变过去。我的十位纳粹朋友在前纳粹时期及纳粹时期的生活——以及像他们一样的其他数百万德国人——与十年和二十年前一样,并将会始终如此。就我那时对他们生活观察和记述的程度而言,这篇报道在很久以前就是完整的。过去十年的诸多事件揭示出的一切[包括受发生在以色列的艾希曼(Eichmann)事件的强迫而在德国所进行的那些审判],都没有改变我的十位纳粹朋友所描绘的有关他们自己生活的画面。 本书在初版时,受到一些批评家的关注,但根本没有引起公众注意。纳粹主义终结于柏林的地堡中,而且在纽伦堡的法庭上已签署了它的死亡证明。它已在轰炸声中灰飞烟灭。现在,只剩下了位于美国人和俄国人之间的碎片瓦砾。美国人和俄国人他们对立着,直面彼此,武装到牙齿。没人想要聆听已经完全消逝和被完全遗忘的事物——尤其没人想来倾听数百万人的鲜血却没能换来任何明确持久的事物。希特勒攻击文明世界,而文明世界——最为幸运的是还包括了野蛮的俄国人——则消灭了他。够了(Basta)。 但是,即便在当时,文明世界已经非常不满意它过去的所作所为,甚至不满意它当时的所作所为,以致设法停止其在行之事,并对其过去的作为进行长期的思考和审视。纳粹主义是市场上的一剂药物。在没有众多收藏者的情况下,本书——不止是本书——成为了某位收藏者的一个条目。但出版者偶然接到一个人(或一所中学或大学)的询问,后者想拥有它但没能得到。这些询问增聚成了一股引人关注的细流。随着“形势”在整体上变得更为糟糕,战后的世界变成了战前的世界,解除武装变成了重新武装。在此情形下,出现了一种没有受到过分限制的情绪:它可能有助于查明使“德国人”的行为如其过去一样邪恶的原因。 在以前的人类历史中,也曾发生过像奥斯维辛集中营一样可怕的事情,尽管从没有达到如此令人惊骇巨大的程度。但在像开明自由的基督教社会中——噢,像我们的社会——以前就没出现过那样的事情。如果我们要使这类事情不再发生,至少在开明自由的基督教社会中不再发生,那么,与那些肤浅却严肃的人们在纽伦堡进行的研究相比,略加深入地探究可能是值得的。在长时间的激情和愤怒的势头减弱之后,墨守德国人天生就是人类敌人这一令人快乐的教条、和一个(两个或三个)疯子可能会创造或会毁灭世界历史这一令人更快乐的教条,同样是困难的。这些就是那些双眼充满血丝的人们遇到的事物。人类有许多获得拯救的恩典,其中最重要的是他们要清醒地看待彼此争吵的冲力。 四个令人惊叹且无可改变的事实促成了上述的清醒。第一,德国(和波兰,以及其他所有地方)犹太人的死亡和美国及其他地方的一些具有人道主义理念的人们一度认为有必要与德国作战来“解救犹太人”。正如最后所证明的那样,那不是解决问题之道(无论多么令人快意,其行为都可能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冲动)。第二,就总体战技术的可行程度来说,消灭希特勒涉及到对整个国家的先行摧毁,因为在总体战中,战场只是军事行动的一个次要领域;被摧毁而又(被刚刚摧毁它的那些人)复兴的那个国家现在已是欧洲工业和军事领域的巨人。第三,德国人现在再次成为了文明的基督徒——而且不止于此——他们还成为了真正的民主主义者和基督教民主反对无神论者专制的前线守卫者。第四,在耗费了那么多鲜血和财富,并注入了大量的安慰和财富之后,一直存在着有关“德国问题”——无论它是什么——还未被解决和一再使用同样药量将不会得到解决的疑问。 随着20世纪不断加速地制造超出其能够消费掉的历史,“德国问题”时而成为关注的对象,时而又淡出视线。朝鲜问题被遗忘了,而匈牙利问题、塞浦路斯(Cyprus)问题和苏伊士运河(Suez)问题则成为了新的轰动一时的事件;匈牙利问题、塞浦路斯问题和苏伊士运河问题在不知不觉间被迅速遗忘,而我们所有人则在兴奋地期待着中国西藏和刚果(Congo);在我们有时间从地图上找到它们(或者说找到印有它们的地图)之前,又爆发了古巴问题。古巴问题平息下来,变成了一种缓慢升级和相互咆哮相结合的事态,越南和罗德西亚(Rhodesia)(或是南罗德西亚?)又支配了我们的情绪。接着是加纳(Ghana)、圭亚那地区(Guiana)和几内亚地区(Guinea)。危机成为了我们的日常饮食,并作为进口食品端出来,而且在我们能够吞下(更不用说消化)这些刚刚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东西之前,它们越发呈现出异域风味。美国深深卷入的1958年“黎巴嫩危机”,美国人记住了吗?当然没有。那些岁月,谁会去记呢?谁能记住呢?为什么要去记呢? “德国问题”则有所不同。它有时离开了舞台中央,但从未完全处于舞台之外。大部分美国人不关注它——他们不可能关注所有事物——除非某种事物一度成了像柏林墙一样的奇观[无论它还意味着什么,柏林墙都是自帕里斯(Paris)夺走海伦(Helen)以来最糟糕的政治过失]。但对欧洲人——包括德国人——来说,德国和德国人在每个季节都是他们最为关心的事务。没有忘记1940年夏天的英国人,看到德国新国防军(Wehrmacht)在英国土地上进行演习,会感到惊恐;但他们要是发现有着新领导核心的统一着装的新公民(Bürger)——是人们成功构想出来的旨在消除德国征服者不安的一个神话,他们就不会害怕了。 杜默•米歇尔(Dummer Michel)是一位和我的10位纳粹朋友一样的“小人物”,他从未接受上述那个神话。他沉重地迈着正步行走。按照西方世界最低劣的新闻舆论来看,他可能和他以往一样地偏狭,一样地穿着制服和一样地受到庇护。他也许不知道,要求收回奥得河—尼斯河线(Oder-Neisse)以东“失去的土地”的呼声的惟一目标,就是要控制和他一样的人们,而且和要求重新统一的呼声一样,只有一场第三次世界大战才能满足上述那种呼声。但他并没有愚蠢透顶。他知道,在他的个人履历中作为工人第一次能够挣到五倍于当兵的收入。他还知道,美国为了在他的国家中维持自己的军事机构享有的特权,而愿意付好价钱给他——当然也愿意保护他免遭戈培尔曾预言的无神论的共产主义者的征服。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第五、第六和第七年间,废墟上的德国人只想生存下来。现在,只要生活能够维持下去,他们就想享乐一番——为什么不呢?只要生活能够一直维持下去。社会主义化的东德人如果他们能够自上或从下或经中间越过柏林墙,他们就可以逃到西柏林(West Berlin)这个繁荣的西方,而后可以到鲁尔(Ruhr)那个更为繁荣的西方;而如果不能越过柏林墙,那么,他们一有什么,就都会消费掉。只要生活能够维持下去。在慕尼黑的勒文布罗伊凯勒(Löwenbräu Keller),富有胆识的西德人一般会用最后一片面包吸干最后一点肉汁酱,把盘子推到一边,喝上一杯啤酒,点上一只雪茄,说道,“当我在这儿享受生活的时候”,他拍着胃部,“没人能够把它从我这儿夺走”。 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秉持民族统一主义的、愤世嫉俗的西方地图制作者们把这片“失去的土地”称为“中德”),充分的而且是不止充分的就业仍然是事实。但经济奇迹(Wirtschaftswunder)总会终结——因为它或迟或早总是如此。西德的通胀惊人,以致不得不削减预算——而削减的实现方式是取消承诺给予公务员和年老的靠养老金生活的人们的预算增长,进而抵消通胀的损失。杜默•米歇尔的分红制股票没有上涨(或者说实际上是下降了)。他没有任何津贴,因此没有分享到经济奇迹——除非是把他的境况与二十年前那毁灭的状态进行比较。杜默•米歇尔诚实、勤奋、可靠。在道德水平总体下滑的过程中,他已经很少遇到这些品性了,街道旁的废弃物已经改变了德国的外观——在希特勒时代之前(和在当时)是极为高效整洁的。杜默•米歇尔这位传奇的德国工人,他的传奇故事(也许是出于好意)已经抛弃了他。 只要生活能够维持下去。我在十年前认识了我的十位纳粹朋友,当时,他们从未相信“那种生活”,那个千年帝国会活过他们——正如它确实没有活过他们一样。希特勒把他们推到了疯狂的顶点并把他们固定在那儿,十二年间天天歇斯底里向他们吼叫。在经历这一切的过程中,他们一直心怀忧虑。虽然他们相信纳粹主义——因为他们所有人确实相信它的大部分或全部教义——但在时机适宜时他们仍然会尽其所能地摆脱它。他们中没有人会在时机变坏时感到惊骇。 只要生活能够维持下去。作为卫星国成员的东德人有俄国人的支持;我的东德朋友使我相信,在东德,他们中不到30%的人支持那个政权。作为卫星国成员的西德人,在慷慨的美国人的支持下挥动他们的工具并从事着贸易,他们知道自己是美国人雇佣的“盾牌”;我的西德朋友使我相信他们中不少于90%的人将支持,而且确实支持这种彻头彻尾地无情和虚假的政策要求。在东部——共产主义——欧洲,我的朋友们使我相信西德和东德是苏联、波兰和捷克斯洛伐克所有政策和政治不变的核心。 西德人想在核光辉下——具有大规模杀伤力的新的生存空间(Lebensraum)——拥有他们的地位,来消除他们最近在理想主义的美国人推行非军事化过程中所遭受的羞辱。而美国人是那么坚定和严厉地宣布了他们的理想,而后有时有那么坚定和严厉地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理想。俄国人阻止美国人让德国人拥有上述那种地位。但在我写作的过程中,我读到了一个轰动的和权威性的头版头条新闻:六年前,美国已在德国导弹的顶端安装附加物,其后是美国政府迄今都惯用的拒绝证实或否认,随之在几天之后,从华盛顿开始发出一则新闻报告,“国防部发言人昨晚承认,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九国,包括西德的战斗轰战机已安装了美国的核弹头。”对它们的使用,仍然掌控美国在美国人手中——只有恶毒的布尔什维克可能会认为不能仰赖德国人——永远不会失控。 本书在十年前初版时,它以如下这些词汇作为结尾:“让人们放任自流是危险的。但更危险的是逼迫我的十位纳粹朋友和他们的七千万同胞,重新把军国主义者的反共产主义奉为一种民族生活方式。”在这一版中,它依然会以上述这些话语来结束全书。如果说这些文字在十年前具有正当性的话,那么,在今天,它们依然具有某种正当性——甚至对我自己的非纳粹国家和非纳粹同胞的未来,也具有某种微弱的相关性。政府已经更为成功地将我的十位纳粹朋友和他们的七千万同胞曾经勇敢地经历过,而后他们最终在希特勒时代同样勇敢地忍受过的民族生活方式又强加给了他们。他们中的三分之二接受了军国主义者的反共产主义,另外三分之一接受了军国主义者的共产主义,这一事实只是一个枝节——虽说是从历史角度来看是一个灾难性的枝节。对德国人,进而对世界其余的人们来说,令人惊惧并可论证的邪恶事物是德国人暴露出了一种如火如荼的狂热。在一个能力较弱的民族中,这种狂热造成的较为温和的后果都将是自我毁灭。 现在,德国人看上去要比他们在二十年前少了许多惊恐。如果说他们是这样的情况,其原因可能是其他人在当下要比过去更加担惊受怕。自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这个世界已经耗资数万亿美元,德国人只花费了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他们的民用企业,包括武器制造,都因之而繁荣起来)。过去二十年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使得人们不可能声称奥斯维辛集中营超出了文明人的道德理解力。不久前,《纽约时报》的首席记者在西贡(Saigon)报道说:“在每次战争中,都会出现一个时刻,在那时,对于人类遭受的苦难甚至是毫无必要的残忍粗暴,人们往往会默然待之。在越南,我们可能在逼近这个时刻。” 德国人仍然是德国人——正如我们所有人不都是我们自己所是的样子吗?或者说至少是没有变得更好吧?谁可能在十年前料到他们其他可能的情形呢?但有一些人,他们天真地以为为了世界的利益,因此也是为了德国人的利益,必须要找到新方法。现在,要说德国人的征服者反倒是找到了一种旧方法——教育者的被再教育——等于是废话连篇。但是,即便新方法能够被用来教育人,要说德国人在今天要比十年前更难找到导师,也不意味着说出了有价值的主张。 十年前,他们要到哪里找导师呢?除了美国还能到哪里呢?但正是在十年和二十年前,美国空军(用美国自己的词汇)在对东京的大规模的闪电袭击中,造成的伤亡超出了“世界历史上的其他任何一次军事行动”。陆军部长亨利•L.史汀生(Henry L.Stimson)对美国国内没有公众抗议感到震惊,他认为,一个没有人质疑以国家名义进行的上述那类行动的国家是有问题的[L.乔瓦尼蒂和F.弗里德:《决定投掷原子弹》,纽约:科沃德•麦卡恩,1965(L. Giovannitti and F. Freed, The Decision to Drop the Bomb, New York: Coward-McCann, 1965)]。 尽管如此,我在十年前认为(并写道):臆断德国人仍然指望美国人带来光明,这并不是骄狂。现在,如果我能够,我会变换上述那些言语。但我不能。因为我爱我的国家,且继续守候着它的希望和人们因拥它而拥有的各种希望。“我们拥有”——且总是“拥有”——“美国人能够完成一些重要事情这样高远的希望。其他所有人,包括我们的敌人,我们的朋友或我们自己都不能或不会完成那样的事情。”但现实并非如此。对德国人来说的一些重要事情,即便可能已经策划过了,也不得不因更重大的迫切需要而放弃了。清晰明确的是,现在不是美国人能够完成事情的时机。如果说那个时机曾经存在过,现在也已经错过了。在美国于德国导弹顶端安装附加物之前的一段时间和在1946年如下布告钉在美国位于巴本豪森/达姆施塔特(Babenhausen/Darmstadt)的战俘营的大门之后的一段时间,时机已经错过了: 无论是党卫军成员维利•舒尔茨(Willi Schulze)还是下士鲁迪•米勒(Rudi Müller),在你们跨出这道大门之时,你们的步伐会把你们引向自由。遗留在你们身后的是数月和数年的奴隶般的屈从、数年的杀戮、和数年间人的个性遭受难以置信的羞辱。那个犯有罪行的政权造成了上述那一切,它的拥护者——如果他们先前还没有自食恶果——都将难逃正当的惩罚。 你们不要自我责备。你们受到了蒙骗,盲目地追随了错误教义的呼召。自现在开始,你们在家庭圈子中的生活,能够展现出自由的和泰然自若的情态。你们已经摆脱了那应被咒诅的兵役,摆脱了充满罪恶的德国军国主义。在营房院子里,再不会有无节制的命令催促你们或把你们驱逐进战场。你们军队身份证的灰烬已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Buchenwald)和达豪集中营(Dachau)的废墟混合在一起了。 获胜的联合起来的各个国家——经由它们的巨大牺牲——已使你们和你们的后代永远摆脱了兵役,并承担起了保护你们自由的责任。但作为对这种重大牺牲的交换,你们有义务确保在你们祖国永不再出现对服兵役的渴求,确保德国的年轻人永不再为了普鲁士贵族和他们好战的总参谋部的切望而牺牲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而是从现在开始,他们要把他们的力量和天赋奉献给和平目的。 “美国陆军部”签署了这份布告。
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1966年版序言
书名: 他们以为他们是自由的
作者: [美] 米尔顿·迈耶
出版社: 三辉图书/商务印书馆
原作名: They Thought They were Free:the Germans 1933-45
副标题: 1933—1945年间的德国人
译者: 王岽兴 张蓉 | 王岽兴 | 张蓉
出版年: 2013-11
页数: 345
定价: 39.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1000996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