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生命的学问,是我追求的境界。呈献在读者面前这本小书,是我在探索路上留下的足印。这些足印,或深或浅,承载了我的思想和情感。我珍惜这些文字,因我活在其中。此刻书成,晨曦初露,山海静穆,才出生几天的女儿就在身边恬睡。在这个四月的清晨,我想多说几句,权作为序。 *** 这本书,有不同主题,但归根究底,都在关心同一个问题:我怎样才能活好自己的人生?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不易答。 首先,这个人生是我的,不是别人的,我不能让别人代我活。我是自己的主人,得为自己做决定,同时对自己的决定负责。这是很不容易的事。不少人就因为承受不了自主的重担,将担子移给别人,由别人来主宰自己。他们遂活着别人的人生。所以人要为自己而活,就一定要有独立意识,一定要告诉自己,我不是任何人的附庸,我有能力走自己的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花了很大努力吃了很多苦头,才渐渐明白这点。而一旦明白,整个对生命的感受就截然不同。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可以做个自由人,自我探索自我创造自我实现。但自由意识愈强,伴随而来的,不是轻省不是快乐,而是责任,非常沉重的责任。毕竟我只能活那么一次,当下即成历史,我要的不仅仅是自由,而是自由地活得好,活得有价值。 这是我的思考的起点。我不是读了一堆书,才生出这些困惑,而是在真实的生活中受这些问题所困,然后尝试在学问中解惑。“未经省察的人生,并不值得过。”这是苏格拉底在雅典受审时说的话。 理性省察的人生,不一定就是快乐的或幸福的人生。但既然活得好活得正当是人之为人必须重视的问题,那么认真反思自己的信念,努力依信念而活,或许是面对问题最恰当的方式。只有这样的人生,才谈得上是我们从心里相信值得过的人生。 本书许多文章,包括我写给学生的书信,我和陈特先生临终前的哲学对话,我对大学教育的反思,以及我的个人历程回顾,都和活得好这回事相关。经过多年思索,我渐渐明白,世间万事,说到头,都离不开我们对那真实存在的个体生存处境的关怀。如果看不到人,看不到人的脆弱有限,看不到每一个体都有独一无二且值得尊重的人生,那么所谓政治所谓集体所谓经世大业所谓意识形态,都是浮云,带来的往往是宰制异化压迫。我深深觉得,在我们这个时代,在我们这个据说价值崩坏是非颠倒虚无盛行的时代,要活出正直美善的人生,实在很难。因为我们活在世界之中。制度不改文化不变观念不移,我们的社会就难以变好。那该如何变? *** 我的想法是这样。 要活得好,我们需要对自我及人性有很好的认识。我们不了解自己的理想志趣个性能力,我们就不知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该以什么方式实现自己的目标。我们对人的构成和生存状态没有深刻体悟,就难以知道“活得像个人”的真确意义及人的尊严建于何处。 要活得好,我们需要发展某些能力,包括理性和道德能力,感知世界及与他人沟通相处的能力,懂得爱懂得怜悯懂得公正待人的能力,还要有想象力和实践力,因而既能见到生命的可能性同时有勇气实现这些可能性。 要活得好,我们需要一些条件。我们需要好的教育,将人培养成独立正直有判断力有责任感的人;我们需要自由权利法治,保障人在没有恐惧没有压迫的环境下追求自己的理想;我们需要社会正义,资源得到合理分配,公民权益受到保障;我们需要丰厚文化,容许个体得以在众多有价值的生活方式中自由探索;我们需要政治参与,使得每个公民有平等机会去投入和影响公共决策,实现真正的集体共治。 以上是我的思考方向。对我来说,人生哲学伦理学和政治哲学,彼此关联,不可分割。书中的文章,虽然不是系统的理论思考,但我还是希望读者能够体会背后的关怀所在。当然,我更多的是提出问题,而非提供定论。我最希望的,是读者能够见到问题,感受到问题的重要,然后一步步探索下去,走出自己的路。 *** 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轨迹,我的思想离不开我的历史,离不开途中遇到的人。 1985年六月,黄昏,我,一个少年,在故乡的车站,坐在长途汽车一角,手里捧着一包泥土一瓶江水。窗外,是数十位前来送别的同学。我要移民香港。车站嘈杂,空气中全是汽油味,我什么也说不出,只是隔着窗流泪。人到深圳,跨过罗湖桥的一刻,我心里默念,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只是没料到,那一跨,竟标志着我的无忧少年时代的终结。 自踏足香港第一天始,如何在新环境求生存,如何安顿心灵,如何找到人生方向,成了我最大的挑战。我当初真的没想过,以香港为家,做个香港人,是那么艰难的事。我的移民史,让我深深体会到,个体实在脆弱。人生而自由,却无处不被枷锁。这些枷锁,来自制度习俗偏见观念。要在诸多限制中,走一条不那么从众的路,为生命涂上一点异色,极为艰难。正因如此,我更坚信,要使每个人有机会活得好,就一定要改变种种束缚人异化人奴役人的观念和制度,让人呼吸到自由的风,意识到自由的可贵,并有勇气做个自由人。 二十六年后,我将这束文章交付北京三联出版,我有还乡之感。不是因为衣锦在身,而是因为我的文字即将和无数不相识的读者相遇。我感觉自己像个游子,走了好长好长的路,终于携回一点东西,呈献给久别的乡人──无论这点东西是如何的微不足道。穿过记忆,我又彷佛看见当年那个青涩忧郁的我。我的少年同学啊,但愿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水和土,也但愿你们能在巨变的中国好好走过来。 *** 1991年深秋,夕阳斜照,在中文大学新亚书院青草地,我和十多位一年级同学席地而坐,在助教杨国荣带领下,上陈特先生的〈哲学概论〉导修课。那是我第一次在草地上课。讨论什么我忘了,但我记得我们很快乐。我们认真思考热烈和应,发觉哲学很美妙。我从此走上哲学之路。 我2002年回到中文大学任教。我最喜欢在新亚钱穆图书馆丽典室上课,因为它正对着那片青草地。草地旁边,是哲学系创办人唐君毅先生的像;再远再高一点,是万世师表孔子像。有时天气好,我会和学生到草地讨论。一样的阳光一样的气味,我看着一张张年青的脸,遂明白,什么叫薪传。 我庆幸遇上哲学,更庆幸成为教师。教育的最高境界,是让学问走进生命,同时让生命启迪学问。这是我的教学理想,多年来为此倾注心力。在课堂在酒吧在咖啡阁在原典夜读在春日郊游在网上论坛,我和学生有过无数对话,并建立深厚的师生情谊。我看着学生成长,自己也在成长。对不少人来说,在今天的大学,花时间在学生身上是最不智的事。我不这样看。教师的责任是育人。离开了学生,也就离开了这门事业。做一个合格的老师,需要像庖丁解牛那样专注投入,更需要长期的关怀实践。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多少,惟有自许,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陈特先生2002年离开,杨国荣先生2010年离开。临别前夕,我们以讨论哲学来郑重道别。他们用他们的生命,活出了哲人和教者的尊严。 *** 本书绝大部份文章的首位读者,是我相识十八载的好友陈日东。日东是我的文章最初和最后的仲裁者。他认为过得去,我就放心;他认为不好,我就修改。可以说,这些文字背后都有日东的影子。 日东是我读大学时的哲学系同学。过去那么多年,无论身在何处,我们从没停止过思想交流。有时是书信,有时是电话,有时是闲聊,有时是激辩。从哲学政治教育时事生死到日常生活的细事琐事趣味事,我们无所不谈无所不辩。日东是我认识的人中,活得最接近苏格拉底式的哲学人。他是真正以生命来实践哲学。我们的相交相知,更教我真切明白,友谊是活得好的不可或缺的元素。 这本书的后记,我请日东来写,他慨然应允,并花了极大精力完成。有了这篇文章,全书就完整了。它不仅承载了我的思想情感,同时见证了我们十八年的友谊。 *** 2011年四月八日凌晨,香港仁安医院产房,我陪在内子身边,看着女儿一步一步降临世界。切断脐带后,我抱起小可静,看着她的脸,听着她的哭声,内心无尽喜悦。这是新生命,这个新生命是我的女儿。 我知道,由那一刻开始,女儿将成为我生命中最大的牵挂。我将牵着她的小手,走以后的路。正如龙应台对我所说,这是甜蜜的负担。女儿当然不知道她进入的,是怎样的世界,但这个世界怎么样,却会影响她的一生。我是如此希望,世界可以慢慢变好,没有恐惧虚假压迫,所有小朋友能够在有自由有爱的环境,活出丰盛的人生。女儿啊,愿你慢慢长大,热爱生活热爱智慧热爱人间美好事物,并和爸爸妈妈一起,努力将世界变好。我们要有这样的信心。 是为序! 2011年4月13日 吐露港畔忘食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