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录 前言 .........1 孤独 .........1 少女可可 .........5 从贡比涅到波城 .........23 抵达巴黎 .........29 康邦街 .........41 意大利之旅 .........69 米西娅 .........79 重返巴黎 .........87 佳吉列夫 .........103 舍维涅夫人 .........111 毕加索 .........119 福兰 .........125 圣奥诺雷区 .........129 1922年 .........135 简朴生活 .........139 关于时装的诗意 .........145 有关财富 .........157 社会作品 .........165 斯特拉文斯基 ........167 上流人士 .........173 关于可怜的女人们 .........179 有关时尚或注定丢失的新发明 .........189 最后的国王 .........205 永别,不再见 .........221 至魅香奈儿(译后记) .........231 我第一次走进康邦街。那是1921年的圣诞聚餐。“你们全部都是可可的客人,”米西娅曾对我们说。“全部,”也就是我们被合称为“子牛队”的六人组。我们是阿尔封斯R26;都德夫人沙龙里的年轻人,是让·于戈在皇宫的工作室里的常客,也是达吕斯·米约家周六晚宴的座上之宾。当时香奈儿还没有征服巴黎,摆设在时装沙龙的自助餐台还保持着1914年的样子,使得整个房间看上去酷似一家诊所,房间内陈设着朗维尔夫人的乌木屏风,屏风上的秋叶依然明晰。除了她那些多维尔的常客、那些马球爱好者们和她刚刚失去的卡佩尔的朋友们之外,香奈儿非常的孤单,非常的羞怯,非常的警觉。当天晚上,米西娅为她带来了她未来生活中的伙伴们:菲利普·贝特洛一家、萨蒂、里法、奥里克、塞贡扎克、里普希茨、布拉克、吕克-阿尔贝·莫尔索、拉迪吉、塞尔特、埃莉兹·茹昂多、毕加索、科克多、桑德拉(此时还没有勒韦尔迪)。他们的出现标志着与1914年的决裂。过去已经湮灭,一条康庄大道通往明天。在这个明天里,提起银行家,人们不会再想到索罗门,而是想到鲍伊、路易斯;萨蒂也不再将西班牙写为Espana,而是按照法语的方式写为Espagna;香水则不再被称为“绛草”或“秋梦”,而是像苦役犯一样带上了编号。这时你还看不出香奈儿的天分,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她的权威、她的强硬、她挑衅性的专制,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她有着那种注定能够赢得盛名的性格。只有米西娅带着她那种旧货商的嗅觉预感到了香奈儿必将发迹,也只有米西娅在香奈儿的轻浮之中发现了她的严肃,发现了她思想的细腻、手指的灵动以及她性格的绝对。在众多宾客的喧嚷背后,香奈儿的脸上谨慎之中透着无限的魅力,而她的羞怯却让人没缘由地感动——或许是因为她新近服丧。看起来似乎有些飘忽不定的香奈儿仿佛怀疑起自己的生命,再也不肯相信幸福:我们对她迷恋不已。她仿佛属于那种早已销声匿迹的有着十九世纪风格的天使。谁能想到当晚我们是在这样一个天使家里吃夜宵呢? 塞维涅夫人写道:“您知道什么叫做‘凋’吗?”“凋”在法语里可以指把牧草摊开来晾干,但也可以表示使事物不再新鲜。毫无疑问,香奈儿使战前的时光“凋谢”,使沃斯和帕坎的时装设计变得了无生趣。香奈儿是一个牧羊女,她很清楚羊群的踪迹,她熟悉草料、牛羊的粪便,熟悉用来制靴的皮草、清洗马鞍的香皂和林下的灌木丛。“我们的世纪将是牧羊人进行报复的时代。”《农民新贵》中如是写道。谈到香奈儿,也就是如马里弗所说的“穿着衬裙与平底鞋的女孩儿”将要面对“城市的危险”,而她们最终会带着固执的复仇欲望诱发革命,战胜危险。圣女贞德的事迹,同样也是牧羊人的革命。马里弗还曾说过,“我们的世纪预示了牧羊人的反抗,我警告你们,农民是危险的。”香奈儿便属于这一危险群体。她曾说过:“女性的身体在礼服、花边、胸衣、内衣和垫料下面汗流不已,是我解放了她们的身体。”乡间的绿色随着香奈儿的到来而展现在人们的面前;正如二十年前,科莱特套着同样“小学生”式的罩衫,系着同样的大花结领带,穿着同样的孤儿院的鞋子来到巴黎,也同样给文学界带来了一股乡间的清新。香奈儿从未放弃过复仇的思想。这种思想使她剪短了一头秀发,只因它常常会勾住胸衣的束带;也是这种思想毁灭了一个有关失去的乐园的梦想,而这个乐园也只是在想象之中,因为给她留下深深印记的童年让她厌恶不已、不断逃避。 多么神秘又多么复杂!香奈儿的阴暗面正在于此:她的痛苦、她对破坏的偏爱、她对责罚的喜好、她的骄傲、她的严厉、她的讽刺、她的毁灭性的狂热、她时好时坏的绝对性格、她极富创造性又仿如劫掠者的天分。这位“冷艳夫人”为那些用金质餐具吃饭的亿万富翁们发明了贫乏而昂贵的简朴,让他们去追寻那些不入眼的东西:游艇的铜色、海军的蓝白色、纳尔逊水兵的油布帽子、柴郡老别墅里墙筋柱的Black and White、罗克布罗恩薰衣草花田里的深灰色、布伦塔的野餐、帕莎餐厅没有仆人的夜宵——人们在野味桌旁,分享排成行的炉子里的野味。从来没有人能够把附庸风雅引向这种程度。 香奈儿性格生硬、手指灵活、措辞巧妙、言语简洁,那些浮夸的格言警句仿佛从一颗燧石般的心中落下,又滔滔不绝地自复仇女神的口中倾泻出来。她赠与和收回的方式更让人称奇——她赠人礼物,就像是在赠人耻辱一样。(她在电话中说,“我给您送去了六尊威尼斯黑人雕塑,我实在受不了这些了。”)她身上的这一切特点都源于她那不甚愉快的童年,那段生活在农民中间的童年,而那些农民们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比自己更加高大有力”(贝尔纳·帕利西)。 1900年开始,杜塞先生或朗万夫人这样的“服装定做”生意已经不再受到人们的青睐;而自1925年起,香奈儿不但使自己的定做生意?人们接受,而且还贬低自己的客人:她为伯爵大公支付酒店账单,把王亲贵族变成自己的女仆。这种报复延伸到对待物品的态度上:她剪短了秀发,同时贬抑貂皮、将其作为风衣的衬里,又用平淡的毛织紧身上衣遮住了丝绸的光泽,用伞兵制服的深色取代了各种鲜艳色彩。她拒绝嫁给威斯敏斯特公爵,或许也是一种出人意料的抹煞特拉法加海战和滑铁卢战役的方式?因为曾经的赤贫,她乐于将宝石看做普通的石头,在某次舞会上她曾将自己的蓝宝石项链借给贫穷的女孩们(后来她指控她们偷走了她的宝石)。 有时,她那因持续的愤怒而鼓起的鼻翼也会停止颤动,那时的她便会呈现出一种疲倦。她的内心会呈现出一种贫乏的天性,然而这仅能持续片刻,虽然此时她离不开您,但明天您便会令她难以忍受。香奈儿是一位复仇女神。 她那激流般的声音里仿佛卷绕着无数的火山熔岩,她说出的字句仿佛是干枯的枝蔓不断地爆裂,她辩驳的话语也仿佛是长喙不停地啄咬。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语气日益专断,然而也更加衰弱和无力。1946年的冬天,我在圣莫丽兹酒店和她重逢,一连几个晚上听她的这种语调。彼时她第一次失业,无所事事,自然难以自抑。她固执地逃亡到了瑞士的恩加丁,犹豫着是否重返康邦街,等待转运的时机。她那时感到自己被过去所困扰,被寻回的时间所侵袭。此刻的她仿佛是时装界的盖尔芒特,仿佛是忽然来到了戴高乐时代的维尔迪兰夫人。黑色的胆汁从她炯炯有神的双眼流出,她那用软黑眉笔勾勒出的眉峰愈加鲜明突出,仿佛是玄武岩的拱门。香奈儿依然是奥弗涅的一座火山,而整个巴黎却错以为它已经熄灭。 这段单独的谈话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我回到房中只是草草写下了几行注释,而后便再也没有想到过它——除了令人难忘的米西娅的形象之外,我几乎已经不再记得这份手稿。去年八月搬家到瑞士时,一些偶然的机会让我重拾这些已经泛黄的纸页。香奈儿逝世后的今天,有关她的众多详尽著作都已经出版。一部精彩的小说,或是一些精美的回忆录都代表了一种迟来的友谊。 我很高兴地重读自己那些印有巴德鲁特宫酒店笺头的手稿,而后我又与皮埃尔R26;伯莱一起分享这份怀念。他请我将手稿用打字机打出——这是一条危险之路……其中没有任何我的思想,它属于一个故人的亡魂。但是在九泉之下,她依然保持着一种急进的步伐,那是她唯一的正常步调。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的“步调”:生理的步调与心理的步调。正如马术中所指的马的三种步态;也如狩猎中所指的鹿的行踪,即鹿的“折枝踪迹”,也就是鹿经过树丛时的路线及其弄断的树枝。香奈儿曾经经过了这里,香奈儿曾经经过了那里。三十年间,已经是一片广阔的森林…… 我第一次走进康邦街。那是1921年的圣诞聚餐。“你们全部都是可可的客人,”米西娅曾对我们说。“全部,”也就是我们被合称为“子牛队”的六人组。我们是阿尔封斯R26;都德夫人沙龙里的年轻人,是让·于戈在皇宫的工作室里的常客,也是达吕斯·米约家周六晚宴的座上之宾。当时香奈儿还没有征服巴黎,摆设在时装沙龙的自助餐台还保持着1914年的样子,使得整个房间看上去酷似一家诊所,房间内陈设着朗维尔夫人的乌木屏风,屏风上的秋叶依然明晰。除了她那些多维尔的常客、那些马球爱好者们和她刚刚失去的卡佩尔的朋友们之外,香奈儿非常的孤单,非常的羞怯,非常的警觉。当天晚上,米西娅为她带来了她未来生活中的伙伴们:菲利普·贝特洛一家、萨蒂、里法、奥里克、塞贡扎克、里普希茨、布拉克、吕克-阿尔贝·莫尔索、拉迪吉、塞尔特、埃莉兹·茹昂多、毕加索、科克多、桑德拉(此时还没有勒韦尔迪)。他们的出现标志着与1914年的决裂。过去已经湮灭,一条康庄大道通往明天。在这个明天里,提起银行家,人们不会再想到索罗门,而是想到鲍伊、路易斯;萨蒂也不再将西班牙写为Espana,而是按照法语的方式写为Espagna;香水则不再被称为“绛草”或“秋梦”,而是像苦役犯一样带上了编号。这时你还看不出香奈儿的天分,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她的权威、她的强硬、她挑衅性的专制,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出她有着那种注定能够赢得盛名的性格。只有米西娅带着她那种旧货商的嗅觉预感到了香奈儿必将发迹,也只有米西娅在香奈儿的轻浮之中发现了她的严肃,发现了她思想的细腻、手指的灵动以及她性格的绝对。在众多宾客的喧嚷背后,香奈儿的脸上谨慎之中透着无限的魅力,而她的羞怯却让人没缘由地感动——或许是因为她新近服丧。看起来似乎有些飘忽不定的香奈儿仿佛怀疑起自己的生命,再也不肯相信幸福:我们对她迷恋不已。她仿佛属于那种早已销声匿迹的有着十九世纪风格的天使。谁能想到当晚我们是在这样一个天使家里吃夜宵呢? 塞维涅夫人写道:“您知道什么叫做‘凋’吗?”“凋”在法语里可以指把牧草摊开来晾干,但也可以表示使事物不再新鲜。毫无疑问,香奈儿使战前的时光“凋谢”,使沃斯和帕坎的时装设计变得了无生趣。香奈儿是一个牧羊女,她很清楚羊群的踪迹,她熟悉草料、牛羊的粪便,熟悉用来制靴的皮草、清洗马鞍的香皂和林下的灌木丛。“我们的世纪将是牧羊人进行报复的时代。”《农民新贵》中如是写道。谈到香奈儿,也就是如马里弗所说的“穿着衬裙与平底鞋的女孩儿”将要面对“城市的危险”,而她们最终会带着固执的复仇欲望诱发革命,战胜危险。圣女贞德的事迹,同样也是牧羊人的革命。马里弗还曾说过,“我们的世纪预示了牧羊人的反抗,我警告你们,农民是危险的。”香奈儿便属于这一危险群体。她曾说过:“女性的身体在礼服、花边、胸衣、内衣和垫料下面汗流不已,是我解放了她们的身体。”乡间的绿色随着香奈儿的到来而展现在人们的面前;正如二十年前,科莱特套着同样“小学生”式的罩衫,系着同样的大花结领带,穿着同样的孤儿院的鞋子来到巴黎,也同样给文学界带来了一股乡间的清新。香奈儿从未放弃过复仇的思想。这种思想使她剪短了一头秀发,只因它常常会勾住胸衣的束带;也是这种思想毁灭了一个有关失去的乐园的梦想,而这个乐园也只是在想象之中,因为给她留下深深印记的童年让她厌恶不已、不断逃避。 多么神秘又多么复杂!香奈儿的阴暗面正在于此:她的痛苦、她对破坏的偏爱、她对责罚的喜好、她的骄傲、她的严厉、她的讽刺、她的毁灭性的狂热、她时好时坏的绝对性格、她极富创造性又仿如劫掠者的天分。这位“冷艳夫人”为那些用金质餐具吃饭的亿万富翁们发明了贫乏而昂贵的简朴,让他们去追寻那些不入眼的东西:游艇的铜色、海军的蓝白色、纳尔逊水兵的油布帽子、柴郡老别墅里墙筋柱的Black and White、罗克布罗恩薰衣草花田里的深灰色、布伦塔的野餐、帕莎餐厅没有仆人的夜宵——人们在野味桌旁,分享排成行的炉子里的野味。从来没有人能够把附庸风雅引向这种程度。 香奈儿性格生硬、手指灵活、措辞巧妙、言语简洁,那些浮夸的格言警句仿佛从一颗燧石般的心中落下,又滔滔不绝地自复仇女神的口中倾泻出来。她赠与和收回的方式更让人称奇——她赠人礼物,就像是在赠人耻辱一样。(她在电话中说,“我给您送去了六尊威尼斯黑人雕塑,我实在受不了这些了。”)她身上的这一切特点都源于她那不甚愉快的童年,那段生活在农民中间的童年,而那些农民们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比自己更加高大有力”(贝尔纳·帕利西)。 1900年开始,杜塞先生或朗万夫人这样的“服装定做”生意已经不再受到人们的青睐;而自1925年起,香奈儿不但使自己的定做生意?人们接受,而且还贬低自己的客人:她为伯爵大公支付酒店账单,把王亲贵族变成自己的女仆。这种报复延伸到对待物品的态度上:她剪短了秀发,同时贬抑貂皮、将其作为风衣的衬里,又用平淡的毛织紧身上衣遮住了丝绸的光泽,用伞兵制服的深色取代了各种鲜艳色彩。她拒绝嫁给威斯敏斯特公爵,或许也是一种出人意料的抹煞特拉法加海战和滑铁卢战役的方式?因为曾经的赤贫,她乐于将宝石看做普通的石头,在某次舞会上她曾将自己的蓝宝石项链借给贫穷的女孩们(后来她指控她们偷走了她的宝石)。 有时,她那因持续的愤怒而鼓起的鼻翼也会停止颤动,那时的她便会呈现出一种疲倦。她的内心会呈现出一种贫乏的天性,然而这仅能持续片刻,虽然此时她离不开您,但明天您便会令她难以忍受。香奈儿是一位复仇女神。 她那激流般的声音里仿佛卷绕着无数的火山熔岩,她说出的字句仿佛是干枯的枝蔓不断地爆裂,她辩驳的话语也仿佛是长喙不停地啄咬。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语气日益专断,然而也更加衰弱和无力。1946年的冬天,我在圣莫丽兹酒店和她重逢,一连几个晚上听她的这种语调。彼时她第一次失业,无所事事,自然难以自抑。她固执地逃亡到了瑞士的恩加丁,犹豫着是否重返康邦街,等待转运的时机。她那时感到自己被过去所困扰,被寻回的时间所侵袭。此刻的她仿佛是时装界的盖尔芒特,仿佛是忽然来到了戴高乐时代的维尔迪兰夫人。黑色的胆汁从她炯炯有神的双眼流出,她那用软黑眉笔勾勒出的眉峰愈加鲜明突出,仿佛是玄武岩的拱门。香奈儿依然是奥弗涅的一座火山,而整个巴黎却错以为它已经熄灭。 这段单独的谈话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我回到房中只是草草写下了几行注释,而后便再也没有想到过它——除了令人难忘的米西娅的形象之外,我几乎已经不再记得这份手稿。去年八月搬家到瑞士时,一些偶然的机会让我重拾这些已经泛黄的纸页。香奈儿逝世后的今天,有关她的众多详尽著作都已经出版。一部精彩的小说,或是一些精美的回忆录都代表了一种迟来的友谊。 我很高兴地重读自己那些印有巴德鲁特宫酒店笺头的手稿,而后我又与皮埃尔R26;伯莱一起分享这份怀念。他请我将手稿用打字机打出——这是一条危险之路……其中没有任何我的思想,它属于一个故人的亡魂。但是在九泉之下,她依然保持着一种急进的步伐,那是她唯一的正常步调。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的“步调”:生理的步调与心理的步调。正如马术中所指的马的三种步态;也如狩猎中所指的鹿的行踪,即鹿的“折枝踪迹”,也就是鹿经过树丛时的路线及其弄断的树枝。香奈儿曾经经过了这里,香奈儿曾经经过了那里。三十年间,已经是一片广阔的森林…… 每一个孩子都有一个隐秘的空间,他可以躲在那里玩耍和梦想。我的隐秘空间是奥弗涅的一座公墓。在那里,我不认识任何人,也不认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我不为任何人哭泣,也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那是一座古老的乡间小公墓,有几处荒冢掩映在杂草间。我是这个秘密花园的女王。我喜欢那些地下的居住者们。“只要有人想念他,那么死者就没有死去,”我自言自语道。我喜欢上了两处无名墓地,墓地上花岗岩和玄武岩的石板成了我的休息室、我的小客厅、我的秘密居所。我带着鲜花到那里,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小土丘上,我用矢车菊画出心形图案,用虞美人画出窗子,用雏菊勾勒纹章。有两次采蘑菇的时候,我带着我的碎布娃娃来这里做客,那是我最喜欢的玩具,因为它们是我亲手制作的。我向我沉默的伙伴们诉说着我的欢乐与哀愁,我想我并没有打扰他们最后的长眠。 我想确定有人会喜欢我。然而与我生活在一起的,却是一些冷酷无情的人们。我喜欢独自讲话,不去听别人对我说着什么:这或许是因为最初令我敞开心扉的人们都是已经死去的人。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和我的父亲来到了姨妈们的家。我们服着重孝。我的母亲刚刚过世。我的两个姐姐被送进了修道院女校;而最为理智的我,被托付给了保持着布列塔尼风尚的姨妈们,她们是我母亲的日耳曼族表姐妹。我们进门的时候,她们毫无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她们挑亮灯芯,想看清楚我的脸。姨妈们已经吃过了晚饭,而我们还没有。她们非常吃惊,居然有人奔波了一整天却什么也没有吃。我们的到来打乱了她们的作息时间和她们节俭的生活,但是她们身上那种外省人的吝啬与粗鲁没能占得上风,最终她们极不情愿地说:“我们去做两个溏心蛋。”小可可听出了她们语气中的勉强,这种勉强深深地伤害了她。她当时已经饥肠辘辘,但是看到鸡蛋的时候,她摇头说不。她拒绝了,她放弃了,她大声地说她不喜欢鸡蛋,她讨厌鸡蛋。实际上她非常喜欢吃鸡蛋,但是在这个阴沉的夜晚,与姨妈们初次接触之后,她知道必须对一些事情说不,必须对呈现在姨妈们面前、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呈现在新生活面前的一些事情疯狂地说出“不”字。此后在蒙多尔生活的十年,小可可深陷于她最初的谎言之中,深陷于她固执的拒绝中,以至于谎言最终流传成了一个不可争辩的传奇:“小可可不喜欢鸡蛋!”——在这最初的传奇之后,更多的传奇接踵而来。从那以后,当我把一大块煎蛋送到嘴边,希望人们忘记我的传奇的时候,我便会听到姨妈们尖酸刻薄的话语:“你很清楚那是鸡蛋。”神话就是这样扼杀了其主人公。 出于一种强烈的渴望、一种极端强烈的对生活的渴望,出于一种被爱的需要,我对一切说不,因为姨妈们的家里,一切都会刺激和伤害到我。可恶的姨妈们!可爱的姨妈们!她们是农村的有产阶级,她们只有在冬天或恶劣的天气里才肯到市镇里去,然而她们从未与哺育她们的土地失去过联系。对于这些可恶的姨妈们来说,爱情是一种奢侈而童年是一种罪孽。这些姨妈们又是可爱的,她们的壁炉的通风橱里总是塞满了腌肉和熏肉,她们的餐柜里也总是装满咸黄油和果酱,而衣橱里则堆满了漂亮的伊索尔布料做的床单,这一切都将由我们奥弗涅的流动商贩们销往世界各地。她们家里的衣服非常多,以至于一年只需进行两次洗涤。我很清楚奥弗涅人生活中并不是十分干净整洁,但是相对于我们今天的衣服行装来说,她们也确实拥有太多的衣物了。我们的仆人们带着管状的头饰,因为自十五岁起,她们便开始剪下头发卖掉,这是高卢时代便有的习俗,罗马时期的贵妇已经梳着这样的发式。姨妈们把我送到学校去上教理课。我在学校里什么也没有学到。我所掌握的知识与教师们所教授的一切毫不相关;我所相信的上帝也并不是神甫们所相信的“仁慈的上帝”。我的姨妈们让我复述功课,因为她们自己已经忘记了教理课的内容,所以她们便从我的课本里找出问题问我,我的回答总是非常出色。更妙的是,我在阁楼里找到了另一本教理课本,把它一页一页撕下来,这样我便可以把姨妈们问我的内容藏在手心里。 阁楼……阁楼里埋藏着多少宝藏啊!阁楼是我的图书馆,我什么都读。我在阁楼里找到了浪漫的资源,这种资源滋养着我此后的一生。姨妈家里从来没有人买书,她们从报纸上剪下连载小说,然后一起讨论发黄的报纸上的这些“底层建筑”。小可可就在那间阁楼里贪婪地阅读着。我把读过的小说整段整段地抄进我的作业里,老师吃惊地问我:“你究竟是在哪儿找到这些的?”那些小说教会了我如何生活,造就了我的敏感与骄傲。我曾经一直非常骄傲。 在维希,我看着来来往往的夫人们——老夫人们,因为那里只有老人。(1910年的时候,年轻人并不饮酒,因此他们无需保养肝部。)但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失望。一切都使我感到开心,甚至包括去喝泉水时用的雕花玻璃杯。处处都有人在谈论“外国人”,外语令我着迷,我们也可以说外语是通往神秘的社会的一把钥匙。 我看着那些古怪的人络绎不绝地经过,我对自己说,“或许我应该成为某种人,而此刻却不是。”事实上,我很快地成为了那种人,比我想象得要早得多。在家人带我去过的一家喫茶店里,我认识了一个年轻人M.B.,他拥有一队赛马。 “您真幸运,居然有那么多的赛马!”我带着一种天真的热情对他说。 “您想要过来参加练习吗,小姐?” “梦寐以求!” 我们的约会定在第二天。经过阿利埃,越过天桥,我便来到了草地上的马厩栏前。在那里我们可以闻到翻动的水的味道,还可以听见水坝里狂吼的水声。新近画出的直线跑道与河岸平行延伸,沙滩、白色的栅栏,远处还有波旁内的山峰。阳光映照在加纳特的山坡上。 赛马的骑师和马房仆役先后骑马经过,膝盖顶在了下巴上。 “多么美好的生活啊!”我感叹道。 “我一年到头生活都是如此,”M.B.说,“我住在贡比涅。为什么不让这种生活也成为您的生活呢?” 我答应了他。我再也不必回到蒙多尔,再也不必看到我的姨妈们。 这便是我的童年,一个被收养的孤儿的童年。我没有家,没有爱,也没有父母。我的童年是可怕的,然而我并不后悔。对于凶恶的姨妈们来说,我是忘恩负义的:我亏欠她们所有。一个叛逆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坚强的人。(十一岁的时候,我比现在更有力量。) 亲吻、抚摸、教师和维他命毁灭了孩子们,让他们变得脆弱和不幸。而丑恶的姨妈们却会使孩子们变成征服者……也是她们造就了孩子们的自卑情结。然而对我来说,一切恰恰相反。在恶意之下会有力量,在骄傲之下则会产生对成功的兴趣和对伟大的渴望。有老师的孩子们可以学到知识。我是一个自学的人,我学得很糟糕、很杂乱。然而当生活使我接触到比如斯特拉文斯基、毕加索这类我的时代中最为优雅、最有天分的人物时,我却既没有自觉愚蠢,也没有感到拘束,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独自领悟出了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我在后面还会提到这一点。而现在我想用一句重要的格言作为结尾:“人们总是通过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而取得成功。”这是我成功的秘诀,或许也是我们的文明在应对无情的技术时取得成功的秘诀。 我逃跑了。我的祖父以为我回了姨妈家,而姨妈们却以为我还在祖父家。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我既不在此处也不在彼处。 我跟着M.B.来到贡比涅,在那里安顿下来。我感到非常厌倦。我不停地哭泣。我向他讲述了一个受难儿童的故事。应该指出这种做法是错误的。我哭了一年。仅有的幸福时光,是在森林里骑马的日子。我学会了骑马。在此之前我对骑术毫无概念。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精通骑术的女人,而那时我也并不是一位女骑士。童话结束了。我不过是一个迷失的孩子。我不敢给任何人写信。M.B.很害怕警察。他的朋友们对他说:“可可太小了,把她送回家吧。”M.B.或许会很高兴看到我离开,但是那时我已经没有自己的家了。M.B.当时刚刚抛弃了一位著名的美人埃米莉安娜R26;阿朗松,他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她的照片。“她真美!”我天真地对他说,“我可以认识她吗?”他耸了耸肩,告诉我决无可能。我不知道M.B.害怕警察;而我,我却害怕仆人们。我对M.B.说了谎。我隐瞒了自己的年龄。我告诉他我快到二十岁了,实际上我只有十六岁。我出现在贡比涅的赛马场上。我戴着一顶非常深的狭边草帽,穿着一件外省的西式女服,用我的小型望远镜紧紧追随着比赛的情况。我相信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认识外省的女人不是什么好事情。事实上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天的我是一个荒谬的、衣衫破烂的野孩子,头上梳着三个粗辫子,发间还别着饰带。 那个俊朗的英国人名叫鲍伊R26;卡佩尔。他也不知道应该拿我怎么办。他带我到了巴黎,让我住进一家旅店。年轻的M.B.失望至极,不久被他的父母送往阿根廷。 M.B.和卡佩尔都很同情我,他们觉得我是一个被抛弃的小麻雀,实际上我是一只猛兽。我渐渐地懂得了生活,我是说我渐渐地能够应对生活。那时我非常聪明,比现在聪明许多。无论是从外表上还是在心理上,我都不像任何人。我喜欢孤独、喜欢美、喜欢本能,我讨厌浮华。我总是说实话。相对于我的年龄来说,我有着过于准确的判断力。我能猜出什么是假的,什么是习惯的,什么是不好的。巴黎使我感到极端恐惧。我对世界一无所知。我不懂社交中的细微差别,也不知道各个家族的故事、丑闻或各种暗语。巴黎所知的一切我都一概不知,而这些在任何的书本上也无法找到。我的骄傲使我不能去询问,因此我一直处于无知之中。 鲍伊R26;卡佩尔有着广阔的文化背景和奇特的个性,他最终非常清楚地了解了我。 “她看起来很轻浮,”他说,“但她并不轻浮。” 他不想我有其他的朋友。他又说: “他们会伤害你。” 他是我唯一爱过的人。他已经去世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他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奇迹。我遇到了一个没有使我变坏的人。他是一个非常坚强、个性独特的人,他生性热情而执著。他不断地训练我,他发掘了我身上独一无二的东西,摒弃了其他的特点。三十岁的时候,很多人都在挥霍着自己的财富,而鲍伊R26;卡佩尔却已经通过煤炭运输建立了经济基础。他有一支马球队。他是伦敦最有才干的人之一。对我来说,他是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家。战争开始的时候,他赢得了老克里蒙梭的好感。最终克里蒙梭只肯接受他的担保。他礼貌而优雅,在上流社会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他只喜欢那个外省的野孩子的陪伴,他只喜欢追随他而来的那个不听话的小女孩。我们从不一起出门(在那个时候,巴黎还有着很多不成文的规定)。我们要把公布爱情的快乐留到以后,留到我们结婚的时候。然而有一次我非常任性地要求鲍伊R26;卡佩尔取消多维尔俱乐部的一个宴会,要他单独和我在那里吃晚饭。我们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我羞涩的入场、我笨拙的脚步和一袭简洁而美妙的白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当时的美人们都心存忧虑,她们仿佛感觉到了一种未知的威胁。她们忘记了她们的勋爵和大公,鲍伊R26;卡佩尔在她们桌上的位置依然空着。波利娜R26;拉博德、玛尔特R26;勒特耶纳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很多年后,当时的一位优雅的知名人士曾向我提起过我几乎已经遗忘了的那次晚宴:“当晚您给我带来了这一生最大的震撼。”“我很清楚鲍伊R26;卡佩尔是因为她而抛弃了我们!”晚宴上一个英国女人如是说道。她的客观无异于火上浇油。 我的成功始于那个晚上。它首先是一次英国式的成功。我在英国人身边的时候总是会成功,我自己也不清楚个中缘由。英国与法国的关系经历了众多的考验,但是我的英国朋友们总是对我非常真诚。不久前,我的一位英国朋友向我承认:“与您相识之后,我又重新爱上了法兰西。” 鲍伊R26;卡佩尔那些美丽的朋友们满是妒意地对他说:“离开那个女人!”而我几乎一点妒意也没有,我把他推到她们怀里,她们什么都不懂,依然重复着:“离开那个女人!”他答道:“不。你们还是要我割掉一条腿吧。”他独有的天性在一个充满了虚伪的年代里震惊了所有的人。我是他的必需。 M.B.从阿根廷回来了。他给我带回了柠檬,却在袋子里腐烂了。 “你和你的英国人发展到了什么地步?” “我们……发展到了男人和女人的地步。” “很好,继续吧。” 这段简单的对话难以表明异常复杂的情况。如今一切都变得非常容易。速度主宰着感情生活,也主宰着余下的一切。但是在情况明了之前,会有泪水,有争吵。鲍伊R26;卡佩尔是英国人,他并不懂这些,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他太讲道义了。我使他疏远了朋友们。他的朋友们讨厌我。他们与轻佻的女人们生活在一起。鲍伊R26;卡佩尔把我藏了起来。他拒绝我与他的朋友们交往。我问他原因: “她们那么漂亮,”我说。 “是的,但是此外无他。” “为什么她们从来不到我们家来?” “因为……你和她们不属同类。你不像任何人。还因为,一旦我们结了婚……” “但是我不漂亮……” “当然你不漂亮,但是我从未见过什么比你更美。” 我小的时候,我的姨妈们不断地对我说:“你是不会有钱的……”“如果有个农民想娶你,你就应该感到很幸福了。”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没有钱你什么也不是,而有了钱你便可以为所欲为。或者,你可以依靠你的丈夫。没有钱,我便须坐等一位先生来娶我。如果你不喜欢他,怎么办呢?其他的女孩子会逆来顺受,而我不会。我的骄傲会使我感到痛苦。那种情形简直与地狱无异。我不断地对自己说:“金钱是万能的钥匙。”这种想法本身是稀松平常的,但对我来说,它的价值在于,我十二岁就发现了这一事实。 开始人们总是想赚钱,而后又会被工作所吸引。工作的吸引力远远大于金钱。金钱最终不过是经济独立的象征。对我来说,金钱之所以能吸引我,只是因为它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并不是需要用钱去买什么东西,我从未渴求过什么,除了温柔。我需要购买的只是自由,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买下它。 刚在康邦街安顿下来时,我对生意一窍不通。我不知道什么是银行,什么是支票。对生活的无知使我感到羞愧,但是鲍伊R26;卡佩尔更希望我保持原来的样子,保持他最初遇到我时的样子。“生意就是银行,”这就是我所得到的答案。卡佩尔在Lloyd’s银行里存下证券作为担保,他是那家银行的合伙人之一。这样我的生意便可以开始了。 一天晚上,他带我去圣日尔曼吃晚饭。 在路上我对他说,“我赚了很多钱”,语气中带着年轻人的虚荣。“生意进展极其顺利。一切都非常简单,我只需要开张支票。” 我对成本、账目等等都毫无概念,不久后康邦街的一切都乱作一团。 我只关心帽子的样式,很幼稚地喜欢听人叫我“小姐”。 “是的,这样很好。但是你欠了银行的钱。”我的伴侣回答道。 “什么?我欠了银行的钱?那是因为我赚了钱吗?如果我没有赚到钱,银行是不会给我钱的。” 卡佩尔笑了起来,甚至带着嘲讽的意味。 “银行给你钱,是因为我用证券做了担保。” 我的心开始跳得厉害。 “你是说我挥霍的那些钱并不是我赚的?那些钱是我的!” “不,那是银行的。” 我怒火中烧,失望透顶。到了圣日尔曼之后,我一直向前走,走到自己筋疲力尽。 “昨天银行还打过电话给我……他们说你在银行提的钱太多了,但是亲爱的,这都无所谓……” “银行打电话给你?为什么不打给我?那就是说我在依赖你?” 我心中绞痛,晚饭更是难以下咽。我要求回巴黎去。我们回到了加布里埃尔街的公寓。我看着那些我买下的漂亮物品,我曾经以为那些钱是我的利润。原来一切都是他在支付!我是在靠他养活!那天晚上是雷雨天气,而我胸中更是一阵暴风骤雨。我开始憎恨这个为我付钱的有教养的男人。我把手袋迎面扔向他,而后逃出门去。 “可可!……你疯了吗……”卡佩尔一边追着我一边喊道。 我不知方向地在雨中乱走。 “可可……理智一点。” 他在我的后面跑,在康邦街的街角追上了我。我们两个的身上都淌着水。我抽泣起来。 卡佩尔把我带回家。这时雨已经停了。我的骄傲所受到的深深伤害反而使我不再那么痛苦。很晚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吃夜宵……多么糟糕的一天!第二天我很早便来到了康邦街。 “安热勒,”我对我的工长说,“我在这里不是为了消遣,不是为了胡乱挥霍。从今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为我担保,一个生丁也不行。” “你太骄傲了,”卡佩尔对我说,“你会受苦的……” 一年以后,卡佩尔的担保便成了徒劳,他可以收回他的证券了,因为康邦街的利润已经足够支付一切。骄傲是一件好事,但是从那天开始,我无忧无虑的青春彻底结束了。 一段回忆应该有其寓意性的结论:那是它存在的理由,否则它便只是一段无稽之谈。人们只有通过工作才能成名。天上不会掉馅饼,我需要亲自和面做出来给自己吃。我的朋友们说,“可可所碰到的一切,她都能将其变成金子。”成功的秘诀就在于,我一直在辛苦地工作。我工作了五十年,和所有人一样努力,甚至比任何人都更努力。证券、胆量或机遇,什么都无法替代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