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横渡大洋。两年前,列维-斯特劳斯返回法国时,还是一个即将开始辉煌的职业生涯的公民,现在却成了流亡者。野蛮不仅残存于亚马孙流域森林中,它同样出现在文明的腹地。上船后,这位流亡者惊讶地发现移民大多是犹太人,他们受到像牲畜一样的粗暴对待。负责看守他们的大多是法国宪警。他们高声辱骂,粗暴地将他们从亲人身边拉走。在那些从此称霸欧洲者的眼中,犹太人不再拥有尊严,顶多只是一个可以当作苦役或奴隶那样对待的人。人们经常问列维-斯特劳斯,反犹运动是否令他痛苦。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不过,他对此也一直有所保留。抱怨自身不幸也许是不适宜的,他至少幸运地逃脱了那场摧毁了成千上万生命的灾难。"比较而言,我受的苦算不了什么:财物被掠夺,父亲因德军占领而过早去世(……)不过,这场灾难的确从根本上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离开法国,避开了灾难,但也不得不放弃自身的一切。孑然一身,漂泊的不确定感。 除了载客以外,"保罗·勒曼尔上尉号"船上还装载有一台多少有点机密的设备。船先后沿着西班牙海岸和非洲海岸行驶,每个码头都停留一下,似乎是为了避开英国人的检查。旅行遥无尽头。船上每平方厘米都被利用上了。卫生条件糟糕透顶,人群拥挤不堪,空气闷热难耐。幸好,法国乘客有时可以上岸几个小时。 船上偶然走到一起的乘客中有几位著名人物。德国反法西斯小说家安娜·西格斯。①战争期间,她先到墨西哥,后来回到民主德国。好像列维-斯特劳斯与她没有联系。还有列宁的女友维克多·塞尔日②,俄国革命历史的文献专家,她给列维-斯特劳斯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这个"恪守原则的老姑娘"的小心谨慎令他反感。"我们聊过天,但不能说成了朋友。"在摩洛哥停泊时,列维-斯特劳斯正要上岸的时候,听见排在前面的乘客说出了姓名,安德烈·布列东③。"您可以想象当时我有多么惊讶,我自报了姓名,我们立刻攀谈起来。"布列东和妻子女儿同行。他身上有那种"伟大的世纪"④的气质,他的庄敬自重让列维-斯特劳斯很喜欢。他年龄稍长于列维-斯特劳斯,声名远扬。他很高兴在这个地方遇到了可以说话的人。列维-斯特劳斯高兴地询问他的《超现实主义宣言》和其他作品,并不是闲扯两句便过。列维-斯特劳斯率先发难,写下一篇《关于艺术作品与资料之关系的笔记》,请人交给布列东。后者答复了。他们对一系列问题进行了讨论,这样来打发困境中的"烦恼和不适"。 超现实主义,按照第一篇"宣言"所下的定义,引出了一个艺术作品的性质问题--在众多的精神产品当中,根据什么标准能够把普通的资料区别于真正合格的艺术作品。列维-斯特劳斯提出了几个构想,其中一个他认为最适切,即精神产品若称得上是艺术作品,就应当而且只要包含一场"次要的建构"就足够了。布列东在答复中同意他的看法,同时增加了一条限制:次要的建构无须协调周详。进入正题了。于是,在烟波浩渺的大洋上,一个文化和文雅生活的小团体形成了,这是抵抗时光的横行肆虐的唯一方式。 1941年3月底,经历一个多月的海上航行以后,轮船抵达"法兰西堡"港口。终于有可能洗澡了。但是大多数乘客不能享这个福。大兵们处于极度的狂乱中。他们被所发生事件搞得晕头转向,做不出任何决定,他们选择了最糟糕的办法:水酒不分。只要是新来的,自报姓名后便饱受一顿臭骂。法国人统统按逃兵对待,外国人都按敌人对待。所有人都被关进一个叫"检疫站"的收容所里,那里的生活条件比船上还糟糕。只有三人被允许上岸。一个是当地的白种人后裔,家就在这岛上。第二个是个叫亨利·斯马扎的怪异的突尼斯商人。有一天,他把藏在行李里的一幅德加(EdgarDegas,1834-1917,著名法国印象派艺术家。--译者注)的画作拿给列维-斯特劳斯看。这个人战后购买了《战斗》报的部分资本,把这份报从金融危机中挽救出来。最后一个人就是列维-斯特劳斯。他遇到了一个旧日熟人,是他乘坐过的一艘船的大副,此人给他争取到了上岸的特许。 马提尼克的一个春天。岛上的商人对移民口袋里剩下的法郎感兴趣,不久就为他们争得了上岸的权利。他们被安排在法兰西堡附近的几个村庄里,起居受到监视。比起同伴来,列维-斯特劳斯早就习惯了愚笨的官员们的颐指气使,而且也更有运气,他能够做到置身于这些安排之外。当地一家宗教报纸的办公室里有几个装满考古遗物的箱子。他着手进行清理。他又找回了热带地区的自然环境,漫步于雾气蒙蒙的山谷或者黑色的沙滩,也常常出入贝莱山附近的一家小旅店,陪同他的是一位女友。此人在《忧郁的热带》里曾经一笔带过。 列维-斯特劳斯从法国带来了他最珍惜的财产,那是他设法从巴黎越过分界线带到马赛的。一些在巴西搜集到的民族志资料,成套的卡片、笔记、日记、地图、照相底片,他让人从巴黎带到马赛的。如果海关人员打开箱子,准会怀疑他是个间谍--南比夸拉词汇表无异于一套密码,地形图无疑是一个进攻计划。为了避免麻烦,他把箱子按过境申报。这就意味着他和箱子都得改乘外国船只离开马提尼克。同伴们继续前往美国。他却登上了一艘瑞典籍香蕉种植园主的船。经过四天愉快而孤寂的生活,终于到达波多黎各。 美国的海关人员的态度和他们的法国同行并无二致。列维-斯特劳斯箱子里的东西令他们不快。"在马提尼克岛的法兰西堡,我曾被当作美国人雇用的犹太泥瓦匠。我不无苦涩地看到,在美国人眼里,我多半是维希政府的密探,甚至是德国人的密探。"这个"间谍"被关进了一家小旅店,等待美国联邦调查局的一个会识别法国人的专家前来。"两个肮脏不堪、胡子拉碴的当地警察日夜轮班监视我。"此外,社会研究新校寄给他的证明文件已经不符合美国的移民法律。显然自他出发以来,移民法已有相当大的修改,变得更为严格。必须申请和等候新的证明文件。 在圣胡安的逗留无聊乏味。犯人有权在警察的押送下去法国领事馆、银行和移民局。有一天他竟获准去大学看看。看守有时也允许他去电影院打发时间,条件是得请他们看电影(……)他还被允许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相见。这就是民族学家雅克·苏斯戴尔,他已经加入"自由法兰西",正在安的列斯群岛奔走游说,以使当地的法国居民加盟戴高乐将军的组织。列维-斯特劳斯从新闻中得知消息后,立刻向他求救。"他彬彬有礼地向美国人解释说,我并不是间谍。"耐心地等待三周后,检查员终于到达。几分钟就把问题解决了。与此同时,证明文件也重新发出了。他自由了。两天后再次登船,这一次总算到达了纽约。这是1941年5月底的事。这场冒险遭遇前后共三个多月。
列维-斯特劳斯传(附卷)——横渡大洋
书名: 列维-斯特劳斯传(附卷)
作者: [法] 德尼·贝多莱
出版社: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原作名: Claude Lévi-Strauss
译者: 于秀英
出版年: 2008-6
页数: 585
定价: 68.0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列维·斯特劳斯文集
ISBN: 9787300078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