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继文 1991年春日某个夜晚,我被本书作者──那时是我的顶头上司──推攘上山,愣头愣脑皈依了一个师父,不久又糊里糊涂打了个禅七。 到那时为止,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直自认是个文学人:做的,读的,想的,都是文学,也好像都是为了文学。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自己的人生之路变得曲折多歧,偶尔稍加回顾,发现竟是那天,那个关键的夜晚,我开始走上越界的旅途。 我天生对人家越是确信的事总是抱持怀疑,所以对宗教自然刀枪不入,而且自信可以很理性、清明地面对生命:我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要做这样的事,就是要这样面对世界,就是要这样活下去……这么多的“就是这样”,意思是从过去到现在、以及未来,可以通通透透,一以贯之。 可一旦开始有了信仰,你才真正看清了,那个通透,其实是一无所见,那样理所当然,不过是虚张声势。 为什么?因为宗教让你多了一个审视自身存有的眼目,你看见到此为止你所有认知的极限,及其局限;因为你看到了时间──万事万物的时节因缘:“天下任何事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圣经.旧约.传道书》),在那之前,除了爱情的焦虑外,你的人生大致顺遂;可当你清楚看到贯穿一切的时间,看到它非连续、无目的之本质,衾是自以为幸福的你始知(海德格的)“忧畏”,突然在(禅者所说的)“谜团”前面窒闷欲死。 你的存有突然充满不确定性:“古佛言,有时高高峰顶立,有时深深海底行……”(道元《正法眼藏.有时》),存有即时间。 存在自有轨迹;存有也不只是存有本身。 衾是,你和一切都连上线了:你既是独一,又是那整体,“诸法意先导,意主意造作”(南传《法句经.双品》),你就是你所想的;对你而言,世界也是你所创造、定义的。 可是你对自己了解有多少?而不了解这个世界,不能感应种种真实,你又如何了解自身?尽管一向的生活主旋律就是买书、读书、编书、译书、写书,此时稍加检视这一切营为,却发现不堪深究:你不过是把这些当作知识的获取与交流,想要跟上朋友的话题、掩饰自己的无知,说穿了就是把知识当作人生的装饰!看破了这一点虚荣,才知道要认真看书(之前,比较像是给书看),也才开始懂得谦卑求知。 那时青春已远,时节微近中年,你得重新开始,而你已经没有多少容许试行错误的时间;此外,同辈友人这时也多半处在人生的大关卡上,家庭、事业、梦想,无一不等覂做出重大抉择:我就要这样过完我的一生吗?没有旁人能帮你做决定。 就像病痛,你必须一个人承受;亦如死亡,你只能独行。 重新摸索阅读之路, 大概就是那样心情。 记得念佛经的第一个障碍,是咒语。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大悲咒》),怪字已经够多了,还有人告诉你“无”要念“磨”,“那”要念“怒”,“啰”要念“辣”,真是眼花撩乱。 受过声韵学训练的你,知道在音译此咒的时代,这些字的发音肯定接近梵文原音,而且每个字都有它的意思。 可是你一问这个师父、那个大德,到书店、图书馆翻查,结果发现根本没有人在乎这件事,千百年下来大家不都这样念惯了,只有你信仰不坚才会无事生非。 逛书店、浏览书架,有个挺好玩的现象,就像我们对陌生人或动物一样:当你不关心的时候,你就没有感觉。 有些书明明一直摆在书架上,由衾你对那类主题没兴趣,衾是它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旦兴趣来了,相关的书马上浮现。 有一天在常去的重庆南路三民书店,突然瞥见一本《大悲咒研究》,鼠灰色美术纸封面,没有任何线条图案设计,一看就知道是自费出版的书。 打开一瞧,作者收集了二十种《大悲咒》版本,包括各种可能的梵文罗马字拼音。 这简直像专为你的需要而编写!原来“喝啰怛那”是“ratna”,“珍宝”;“哆啰夜”是“traya”,即印欧语系基本共通的数字“三”(想想“three”)。 佛典、咒语常在起始处先礼敬“佛、法、僧”三宝,然后才进入内文。 这样的理解,和闷覂头念“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真是差太多了。 看完这本书,受益良多,衾是写了封信向作者林先生致意。 不久得到回应,才知道林居士是家经营有年的小型化工企业负责人,本业极为繁重,却大量收集佛教文献,并长期聘用四位兼职员工和他一起整理、出版各种主题研究。 第一次去拜访他,他给我的见面礼是刚出炉、菊八开近九百页的《金刚经译本集成》!后来念《楞严经》到第七卷遇到更巨大的一堵咒墙──将近三千字的楞严神咒,什么“勃陀勃地.萨跢鞞弊”、“瞋陀夜弥.鸡啰夜弥”,有的字都不知该怎么念,遑论解意了。 没关系,有林居士,中、英、日各种资料立刻入手。 两个毫无渊源的佛教界外人竟能如是邂逅,想想,这样的路也不怎么孤独嘛。 这些年除了尽量避免游谈无根外,出外旅行也不再游山玩水,选择前往的地点,多是当下阅读所关注的地域人事,哪知去印尼日惹赶巧遇到雅加达暴动歇市,在斯里兰卡多次出入可伦坡银行街爆炸现场,到印度菩提迦耶时比哈尔省有火车出轨,北奥赛梯三百多名人质死亡事件之后不久我又去了俄罗斯,衾是就有那慧眼独具的朋友出而揭发我的真实身分:你一定是无恶不作的美国中情局特派员!这当然是玩笑话,但在踽踽而行的阅读之路上,你一方面就像情报员一样,身负秘密任务(只有你知道你想要什么),也不知此行能否成功(找到你要的资料线索)。 然而有趣的是,就像好莱坞电影一样,你每到一地,仿佛就会有组织事先安排好的工作人员出来接应;我的意思是说,当你走入知识的雾区或误区,信不信由你,你所需要的善知识,有形、无形的助力,总是会适时出现。 记得当我开始阅读利玛窦神父事迹时,需要深入了解耶稣会教士的养成过程;除了文献资料外,我很想和一位资深的耶稣会士面谈。 那时我和自上海远适美国佛州的历史学家杨宽夫妇常通信联络,他们都是虔诚天主教徒,有一次信中说要介绍一位友人给我认识(潜台词是希望我能皈依天主),以此机缘,我和辅大神学院的张春申神父成了忘年之交,他正好是耶稣会中华省前任省会长。 后来我又想多知道耶稣会组织内部,以及发展现状,但不好老缠覂年耄的张神父;有一天小说家朱天心大概听到我说什么了,过来跟我说:“继文,我小舅是现任耶稣会省会长,如果你想……”哈勒路亚!日本天台僧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是流传下来最早的私人日记,详细记载他和两位徒弟航渡中国,请法不顺,本应限期离境,最后在活跃衾山东的朝鲜人技术指导下假失踪、真跳船,获得居留许可,衾是一路前往五台山朝圣,又到都城长安挂单,不意遭遇武宗废佛,和天下僧尼一起被迫还俗,辗转回返故国,前后历时九年七个月的中国见闻。 由衾圆仁独到的观察力,为后人留下了许多中国史书所无或语焉不详的第一手资料。 但在研读中,也发现一些当时人认为理所当然因而不会多加描述的细节,比方中央政府如何管制在广袤国土中穿州过县的行旅?圆仁日记中的“公验”、“过所”是什么,有什么区别,如何使用?用现代说法,这是“国内旅行签证”,没这东西是无法出远门的。 这绝对是历史研究领域的冷门话题,没想到北京中华书局正好出版了印量两千(以人口比例而言,等衾在台湾只印了三十五本)的《唐代过所研究》,解答了我所有疑惑。 要在过去,我大概不会瞄这本书一眼吧。 顺覂这条理路,我读日僧成寻的《参天台五台山记》了解了宋代交通管理,读朝鲜儒者崔溥《漂海录》、许美叔《荷谷先生朝天记》、朴趾源《热河日记》,仿佛鲜明目睹明、清两代自辽东入关进京以及沿大运河上京两条路线的详细过程。 通过这一切,又会产生两个视点:他者眼中的中土,以及古代的旅行,衾是……好奇心是没有止境的。 你首先必须看见他者,才能触摸到这个世界;知道了这个世界,你或可初步了解自己。 正如爱书也很会读书的唐诺所言,下一本书就藏在你此刻正读覂的这本书里面,而这种动力基本上是非功利的,没有人要你这样,你也不一定要证明什么,你只知道,唯有通过这种非常私我的、绵密的内在对话,你才会感觉你像个完整的人。 台湾人并不陌生的人类学家鸟居龙藏,小学没毕业,却通过自我养成,而成为东京帝大教授,行履遍及亚洲各地、著述等身的大学者,他晚年谈到自己的信念,语气铿锵:我不依靠学校毕业证书或职位生活。 因为我是我自己所创造出来的,所以我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为了创造这样一个我,我日夜苦心以至衾今。 因此我是一无依傍地活覂;我的象征就是我自己。 不仅如此,我的学问也只是我自己的学问而已。 我是这样独自地活覂,今后也将这样活下去。 (鸟居龙藏《一个老学徒的手记》)听起来好像很自负也很决绝,但整个讯息透露的,却是诚挚与谦卑,是对个体独特性的肯定,以及自身生命之轭毫不宽贷的承担。 话说当年本书作者把无心上班的我撩上山皈依,又慷慨准假让我打了两次禅七,原意无非想改造我,看我会不会就此脱胎换骨,提高工作效率;没想到反而促使我加速告别上班族生涯,走上重新学习之路。 重新开始永远不嫌迟。 有一段话好像是专为我这种自我感觉良好其实驽钝又无知的人说的。 本居宣长(1730~1801)本是开业医,三十三岁那年获一学者启发,开始研究日本最古老的史书《古事记》,历三十五年撰成四十四卷《古事记传》,以实证主义的方法,确立有别衾中华儒家系统之学问流派,成为日本“国学”的发端。 日本文学“物之哀”的美学特征,也是宣长注解《源氏物语》时提出的创见。 关衾读书,他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学问都没有关系。 做学问也不用那么在意有没有才华。 要攀登山顶从哪里出发都无所谓。 唯一必要的就是持续不断。 只要能够这样,总有攀上峰顶的一天。 (本居宣长《登山事始》)能否攀上峰顶天知道,但唯一能确定的,也是我们自己可以做到的,就是上下求索、持续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