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马太效应"的真实触摸 王 敏 在调研活动的第一天,我们早晨7:30出发,赶往海淀区二里庄的小月河。北京冬天的早晨很冷,阳光稀稀落落地洒在行人身上,我多少有些茫然,不知道将在小月河看到什么。 到达二里庄后,我们在公交车站向别人问路。从指路人的神情和语言中,不难知道这个地方的流动人口很多,作为大学毕业生的聚集地带,这里早已被人熟知。这条小月河岸边的公寓,总共住着数以万计的大学毕业生。 我们根据路人的指引,找到了河岸边的公寓区。这里的公寓十分密集,名称各异。为了提高调研的效率,我们决定分头行动,开始寻找符合要求的调查对象。 我们首先看中了一座名为"学生公寓"的二层小楼。 这个二层通道楼是开放式的,住的全是女孩。楼下杵着一块标牌:女生公寓,男士止步。但是并没有保安或管理员监督这块标牌的落实。今天是周六,我们来得又比较早,很多女生都没起床,我们试图敲门进入,都没能成功。我打量了整个楼道,所有的宿舍都以楼道为中心,对称分布,分阴阳两面,每层有五十个房间,每个房间住着八个人。在这个其貌不扬的公寓里,住了八百人左右。 我们在楼道里遇到一位刚洗漱完毕的女孩。我们向她讲明来意,她欣然表示愿意配合。跟随这个瘦小的女孩,我来到了她的宿舍。这个宿舍有二十平方米左右,四个上下铺的床位占掉了宿舍的大部分空间。宿舍的陈设十分简单,只是正对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放着水杯、饭盒、镜子等常用物品。由于空间太小,女孩们都将鞋盒、洗漱用品等堆在床铺下面,十几个水瓶和零散的脸盆摆放在门口。有七个床位挂上了床帘,试图在这个小房间中划出自己的私人空间。房间虽然狭小,倒还算整洁。 这个瘦小的北方姑娘刚刚毕业,年龄与我相仿。与她交谈,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学生气息。她大学毕业之后便留在北京独自奋斗,但工作不太顺心。当她说起她那些正在读研和在事业上有了很大进展的大学同学们,我能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自卑。她对自己的现状十分不满意,却一时没有解决的良方。 我说,那你的家庭经济情况如何?是否需要你独自在北京闯荡? 她忙把我拉出寝室,做了一个不要说出来的手势。很显然,她不愿意向自己的室友暴露自己的家庭状况。可能她一直在自己的室友面前展示着良好的家庭背景。在后来的交流中,她将室友定位为 "熟悉的陌生人"。家庭给自己带来的自卑感,是她的隐私,小月河的室友们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关系并不稳定,她不愿与之分享隐私。 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个名叫张琳的山西女孩。她扎着马尾辫,高高的个子。我们见到她时,她正穿着一件厚厚的咖啡色羽绒服,坐在电脑前看着时下流行的韩剧。她已经毕业三年,一直以小月河为家。当我问及她的经济状况时,她告诉我,由于家里没钱,她大学的学费是靠助学贷款的,已经还得差不多了,而生活费则靠奖学金。如今她月收入两千多,她直言不讳地盘算了收支状况:"我在中关村上班,吃得比较贵,所以我每个月大概要吃掉近一千块钱,房租很少,其他方面也没什么开支,每个月我还能有余钱给家里寄回去的。"假如没有家庭的负担,两千元的收入足可以让她住到更好的地方去。但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不得不尽自己绵薄之力补贴家用。 张琳毕业于一个普通的本科院校:"我是学计算机专业的,这个专业在北京就业的机会相对多一些,更重要的是我喜欢北京这个城市,所以毕业之后我选择留在北京发展。"不难看出,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这个社会上,有的人靠关系,稍作努力便平步青云;有的人含着金钥匙出生,不需努力便能锦衣玉食。而像张琳这样贫困的大学生,只好背负着各种东西踽踽独行。这也许怕就是人们所说的"马太效应"吧。张琳是漂在北京的贫困大学生的一个缩影。他们没有强大的背景,囊中羞涩,也并非万里挑一的人中之龙。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靠一个普普通通的梦想支撑,默默地努力,想扎根于自己生活的这个城市。我只好默默地祝福她。 吃过午饭,我们继续寻找调研对象。在一个住满八人的宿舍中,有五人是已经毕业的大学生。我们找到这间宿舍的时候,她们正聚集在宿舍里聊天,其乐融融,充满温情。得知了我的来意,女孩们很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这里我认识了一个安徽的老乡,这个直爽的姑娘直奔主题,指着一位室友说道:"你们这个调研能帮我们解决就业问题吗?马上就要失业啦!"她那位文弱的女孩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刚递了辞职申请。太累了,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工资还不能按时发,把人不当人看。"我对这个叫李欣的女孩产生了兴趣,请她谈谈她的工作经历。她说她毕业不久,却已经换了好几份工作。我说,工作不稳定,会不会对你的发展有不利的影响呢?她叹道:"走一步看一步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对于自己的职业生涯,李欣似乎并没有清晰的规划和方向。当我问及她们为什么选择小月河居住时,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便宜呗!"她们回答问题时都是嬉笑着的,但我依然能够感受到生活压力给这群追梦的姑娘带来的重负和无奈。这五个女孩全部是来自农村家庭,家庭经济状况不太好,有三人的学历仅仅是专科。逐年的扩招使得本科生和研究生泛滥,专科文凭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她们在择业的过程中一次次碰壁以后,只好将自己定位在比较低的工作层次上了。窘迫的经济条件,使她们失去了交友方面的优势。为了节省开支,她们的交际范围都很小,也很少进行交际性的娱乐活动。单薄的人脉关系又为她们的择业带来困难,从而使她们的职业生涯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的状态。 我从女孩们的口中得知,小月河曾发生多起自杀事件。 大家叽叽喳喳说道:"上次有一个女的,和男朋友争吵过后,扑通一声,跳到小月河里面了。" 我问道:"那女孩多大年纪?" 安徽女孩说:"和咱年龄都差不多,大学刚毕业!" 李欣补充道:"自杀的人多着呢!有一个男的,被公司辞退了,在羊肉串店喝了不少啤酒,在小月河边站了几个小时,最后跳下去了,不过不是淹死的,是摔死的。" 女孩们开始互相调侃:"以后想不开就跳小月河啊!" 我知道她们只是说说而已。但我可以想象那些自杀的人是经历了怎样的失落才选择了轻生。他们是茫茫人海中之一粟,高等教育使他们对生活有了很高的期望,但当他们走向社会,发现学历和知识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相应的优势。当压力和失落感使他们无路可走时,来自工作或感情的一次偶然刺激就可能造成轻生的悲剧。 第二天,我们找到一家男女混合的公寓。在每一层楼上,既有男生宿舍也有女生宿舍。公寓门口的管理员盘查严格,我们假装成到这里看房的房客,混进了这所公寓。这个公寓布局混乱,初来乍到,有点找不着北。楼道很脏,公共卫生间发出难闻的气味。宿舍的门都破得很,有的甚至都没有锁,门上应当装锁的位置是一个个大窟窿,站在走廊里,可以清晰地窥探到屋内的情形。 在公共洗漱间内,我遇到了张鹏。他是一位瘦瘦小小的男生,看上去更像一个孩子。他得知我的来意,便带我们回他宿舍详谈。张鹏宿舍里的家具很简单:两个上下铺的床,一个小桌子,房间很小,但由于家具不多,所以不显得拥挤。同住的三位男生都很热情,有两位尚未起床,仍然积极地跟我们打招呼。交谈中,我得知他们四个人中有三人毕业于同一个大学的同一个班,但是现在三个人的收入却有很大的差别。从调研工作的角度来看,他们三位是比较难得的样本,有助于研究同一起点样本的相关数据。上铺的孙宇一个月只有八百多块钱的工资,每天的工作量却非常大,也许应了"人穷志短"这句俗语,孙宇话很少,底气也不足。他对我们的调研表现出了极大兴趣,希望这次调研能够稍微改变一下他的生活现状。他觉得自己每个月八百块钱的收入符合自己的预期,但他希望以后的日子能逐渐好起来。 当我问及他的家庭情况时,他苦笑道:"我家里有八个兄弟姐妹,爹娘务农,生活非常勉强。在这个城市里,我没钱没关系,自忖也不是人中龙凤,只好做个弱势群体了。" 我问道:"在北京和家乡之间,你们为什么选择北京?" 三个男生不屑地回答:"回家?我们家都是农村的,哪找工作去?" 我这个问题仿佛问中了他们的心坎,他们开始抢着对刚才的回答进行补充:"农村提供的就业机会特别少。我们学的是保险专业,我现在做的是车损鉴定,北京的需求大。""家在农村,回农村能做什么?种地啊?" "我们上的都是二流大学,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在省城,这文凭都没有任何优势,不如破釜沉舟,在北京拼下去了!" 访谈结束后,我起身告辞。他们千叮咛万嘱咐,若有什么兼职信息,一定和他们联系。孙宇甚至自信可以代替我来搞这个调研工作。很显然,他们不但视我为可以倾诉的对象,而且把我当作可以信赖的朋友。尽管他们的言谈中,并不觉得自己值得关注,他们固执地认为这次调研只不过是"文人学者"们无聊之余的游戏罢了。 我应该用"感同身受"来形容我这两天的调研。我想象着将自己置于他们的位置来看待生活、思考人生。我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给他们每一个人,因为他们是我的新朋友。两天的调研对我的触动很大,从他们的身上,我真实地触摸到了传说中的"马太效应"。我的十四个访谈对象只有一个是来自城镇,只有一个是独生子女;他们都没有过硬的家庭条件,也没有强大的社会背景。"多的就要给你更多,少的就把你剥夺掉",整个社会机制之中,他们的家庭背景成了他们起点上的软肋。他们中有的人从小就默默地奋斗,但这些奋斗却不能换来百分之百的果实。 后 记 我们做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说这件事不大,是因为我们所关注的这个群体不是什么"名人大腕"、"小资一族",更没有什么"显赫身世"、"深厚背景",这个群体是个名副其实的"草根阶级"。说这件事不小,是因为这个群体,富有活力,满怀理想,他们曾被人称为"天之骄子"而寄予厚望,而目前他们那"向下的青春"正牵动着无数父母的心。 这本书,表面看来,是由我们的团队一个个文字、一幅幅图片亲手码起来的。而实际上,这只是出版的结果,而在结果的背后,是一个群体的智慧和力量--是"蚁族"让这本书的每一幅图片都记录着历史,每一篇故事都充满着感动,每一个文字都蕴含着力量。而我们,只不过通过自己掌握的文字与摄影技术,予以记录罢了。 不久前,有一部名叫《奋斗》的电视剧风靡全国,剧中描述了一群所谓"80后"青年的成长历程。我一直心存疑问,这些刚毕业就开上奥迪或奥拓的年轻人是否就是我们想象中的奋斗?这些看上去整天无所事事,打台球、泡吧的都市里长大的"80后"究竟在为什么而奋斗?其实在我眼中,住在"聚居村"里的"蚁族"正在以实际行动诠释着"奋斗"的真正含义。刚毕业的他们面对生活显得捉襟见肘,但是这些能直面现实、接受现实的年轻人具有强大的精神动力,他们有自己的理想,而且正在积蓄力量为实现这些理想而奋斗。我总在想,要是能把"蚁族"和他们的故事拍成电影或电视剧该有多好,那将是一部真正的《奋斗》。可惜我不是导演,我只能用文字和图片去记录他们的点点滴滴。我希望能通过我和我团队的研究工作,去探寻那些隐藏在"蚁族"内心深处的力量。当然,相对于这一庞大的群体,区区20万巨细混杂的文字可能难以显现其原貌。然未有涓涓溪流,何来历史长河之奔涌? 两年的研究,自己垫了4万多,但收获了无尽的支持和朋友。这样的买卖,在许多人眼里,是亏大了,但我觉得--值。 两年的研究,积淀了太多的温情、太多的谢意…… 首先要感谢我的博士后导师潘维教授,他渊博的学识和真知灼见,让我总能感受到一种别样的风采。潘老师是个极富个人魅力的人,在北大两年的博士后研究已经结束,但对于他,我总有难以割舍的情缘。 衷心感谢研究中心凌岩老师,我总习惯称他为"智者",长年游走于学术圈内外,使他对问题总有一种独特的敏感与视角。从他那里,我总能得到关于人生的有益启示。 本项目最初的启动资金,正是潘老师和凌老师资助我的。钱虽然不多,却表达了他们的深情厚谊和殷切期望。因此,本研究的每一步进展,都凝聚了他们的心血和创意。 难以言传的谢忱,留给我的家人。由于经费不足,其中几次我都想要放弃,但每当这时,家人都毫不犹疑地给予我支持。这本书,浸透了家人的爱和期待。大爱无声,大象无行,我想说,没有家人的爱,我将一事无成。 衷心感谢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的王玲书记和北京市委教育工委的高祥阳委员,你们在我迷茫时给我指路,在我困惑时为我解惑,在我前进时给我力量,在我失败时给我鼓励。你们不仅仅教会我知识,而且教导我做人。 诚挚感谢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的赵鼎新教授、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的李强教授、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张静教授、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的冯仕政教授。你们对本项目提出了许多中肯和宝贵的建议,让我们受益匪浅。 尤其感谢课题组成员,你们为这个课题奉献了很多。你们都是我最亲密无间的兄弟姐妹,你们在这两年里给予了我太多的信任、支持与鼓励。你们中的一部分,或许会在岁月中流失,成为过往的记忆,但我只要知道,自己曾经和你们在一起奋斗过,战斗过,开心过,你们就将成为我生命中支撑一辈子的砥柱。 深切感谢调研员和深访团队的同学。"蚁族"两次社会调查全部安排在冬天,在调研中,大家早上六点出发,晚上回到宿舍常常已是十一二点。而且一站就是一天,有时连记录的笔都被冻得写不出字来。但他们从未有人和我抱怨过,反而总是急切地问我:"能不能再多给我些调查问卷?""能不能再安排我去做个深访?" 最后,我还要特别感谢每一位接受我们调查,与我们并肩前行过这段岁月的"蚁族"朋友,当读者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可能已经离开了"聚居村",但是他们的乐观、向上,连同他们的故事,却留存在本书的文字中,每每想到这一点,我总有无法言语的惆怅…… 其实,对于我而言,这本书不仅仅是一个个真实故事和鲜活日记的简单罗列,它更是一种经久不息的情感力量。"蚁族"各自不同的成长经历,他们的悲与喜、爱与恨,甚至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让我们深切关注,并将继续牵引我们的目光。值得高兴的是,在本书即将付梓印刷之际,我有关这一群体的研究获得国家社科基金资助,这为我下一步工作注入了强大的动力。我希望通过我们这些微薄的努力,让社会上更多的人认识他们、了解他们、理解他们、关心他们、帮助他们! 在这个世界上,多少沉默者在历史长河中如过隙白驹。如果我们掌握了文字,而不去记录,实在是愧对那些可以记录却无法握笔的人。当然,作为同样是"80后"的我们,由于水平和能力所限,奉献的文本可能还不尽如人意,但是我们非常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