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权力被其所依存的日常生活世界所限制,甚至于在工作、家庭和邻里空间内,他们也似乎常常被他们既不能理解又无法驾驭的力量所驱使。“巨变”虽然在他们的控制之外,但却足以影响他们的言行举止。现代社会的基准体系限制人们不是从自身而是从各个层面去设计人生。现在这些变化压迫着大众社会的男男女女,于是他们感到自己在一个毫无权力的时代茫然失措。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个意义上的普通人。随着信息和权力手段的集中,有些人在美国社会占据了可以高高在上往下蔑视的位置,也就是说,他们的决策可能影响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世界。他们并非由他们的工作所塑造;他们让成千上万的他人就业和失业;他们不受一般家庭责任的束缚,他们甚至可以逃避责任。他们可能住在酒店和豪宅,但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社群。他们几乎不必“满足日常需求”,就某些方面而言,他们甚至还创造了这些需求,并且迫使他人满足需求。不管他们是否承认他们的权力,他们的技能和政治经验远远超过普通大众。他们是伯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①所说的“大人物”。大多数美国人形容他们的精英时可能会说:“他们与我们迥然不同”。② 权力精英由这样一些人组成——他们的地位可以使他们超越普通人所处的普通环境;4他们的地位可以使他们做出具有重要后果的决定。相对于他们所占据的关键位置而言,他们是否做出如此决定并不重要。行动未果,或决策失败,其行为本身就比作出决策更具影响力。因为他们主宰了现代社会的主要等级制度和组织结构。他们支配着大公司,操纵着国家机器并拥有各种特权,掌握军权,占据着社会结构的战略要津,所有这一切集中了他们所享有的权力、财富和声望的各种有效手段。 权力精英并非千篇一律的统治者。顾问和幕僚,发言人与意见领袖,常常是权力精英中更高层次构想与决策的领航人。紧挨着精英之下的是权力中层的职业政治家们,他们存在于议会、压力群体,以及地方政府的新旧上流阶层中。我们将以奇特的方式揭示那些混迹于权力中层的社会名流们,他们靠不停地炫耀而生存,然而在圈内却从未能炫耀够。即便这些社会名流不处于任何主流阶层的首脑位置,他们也常常有权分散公众的注意力,或蛊惑民心,或更直接地为掌权者出谋划策。社会名流和幕僚多多少少算得上是独立的,如道德批评家和专业人士、上帝代言人以及大众情感的创造者等,都属于正在上演的精英剧中舞台布景的一部分,只不过剧本本身是围绕着等级制度的主角们上演的。 一 精英的性质和权力的真实情况,并不是当事人知道但不愿透露的某种秘密。这些人对自己在事件和决策的因果关联中所充当的角色有着各种各样的理论。他们常常对自己的角色不那么确定,甚至于常常允许自己的忧虑和期待能影响他们对自身权力的评价。不管他们的实际权力有多大,相对于其他人在使用权力5时的执着认真而言,他们更倾向于忽视它。不仅如此,美国精英中的大多数人擅长公关修辞学(the rhetoric of public relations),有时甚至于在独处时也在不断使用,进而逐步相信它。个体对行为角色的察觉,仅仅是便于理解上流阶层所必须考察的若干来源之一。但也有不少人认为不存在任何精英,或者至少不存在任何因果关系,该观点以当事人相信自身的判断为依据,或至少是凭借公众的认知而下断言。 不管怎样,还存在着另一种见解,即一些人认为,尽管还很模糊,一个具有重要影响的紧密而强有力的精英阶层盛行于美国。这一观点以时代的历史潮流为依据,譬如说,他们察觉出军事事件的主导性,并由此推测,将军和海军上将们以及受他们影响的其他决策人一定有权有势。他们听闻,国会又一次屈服于由少数人做出的显然与战争与和平问题有关的决策。他们知道,轰炸日本的原子弹是以美利坚合众国的名义投掷下的,尽管他们并无暇磋商此事。他们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由重大决策所左右的时代,他们也知道自己实际上没有做出任何的决定。因此,他们对今朝昨日一视同仁,并由此推论,无论做出决定与否,其核心必然存在着一个权力精英层。 一方面,那些对重大历史事件有相同感受的人假设,存在一个握有重权的精英阶层;另一方面,那些细心收听显然来自于决策层报告的人,往往不相信存在这样一个权力会造成决定性影响的精英阶层。 尽管这两种看法都不充分,但都必须加以考虑。理解美国的权力精英,既不能孤立地理解历史层面中的事件,也不能仅仅接受对公开的决策人报告的个人认知。站在此类精英和历史事件背后的,并使两者相关联的,是现代社会的主要制度。政府、企业和军队的等级制度,构成了权力手段。他们现已具有史无前例的影响力,在其顶层,现代社会的主宰者们,更为我们提供了认识美国上流阶层各种角色的社会学钥?。 在美国社会,主要的6国家权力已集中在经济、政治和军事领域内。其他机构建制似乎滑向了现代历史的边缘,偶尔还要适当地从属于主角。在国家事务中,没有哪个家庭像任何一家大公司那样有权;在时下美国人阅读的肤浅传记中,没有哪个教会像军队组织那样有权;在重要事件的形成过程中,没有哪个大学像国家安全委员会(th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那样有权。宗教的、教育的和家庭的制度不是国家权力的自主中心,反之,这些去中心的领域越来越多由三巨头(the big three)所塑造,并且其发展态势极为迅猛和具有决定性。 家庭、教会和学校正在不断适应着由政府、军队和公司塑造着的现代生活,与此同时,三巨头们还把那些无足轻重的制度转换为其实现目标的手段。宗教机构为军队提供随军牧师,使他们成为增强杀戮的道德效果的某种手段。学校挑选和培养人才,使之胜任未来的工作和在军队中的特殊任务。当然,名门望族经过长期的工业革命,已是四分五裂,可在今天,无论何时联邦军队发出召唤,如果必要的话,父与子都将离家服兵役。此外,所有次要制度的符号都被用来使三巨头的权力和决策合法化。 现代人的命运不仅仅取决于他的出生背景和婚姻生活,更多地取决于他所效力的公司,在那里他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仅仅取决于他幼年及青少年时期接受教育的学校,而且更多地取决于他的国家,那个与他的整个生命紧紧相连的国家;不仅仅取决于他偶尔聆听上帝教诲才会去的教堂,而且更多地取决于军队,在那里他接受严格的训练。 如果中央集权的政府不能依靠在公立和私立学校中宣传效忠国家的思想,其领导人将会致力于寻求能够修改去集权化的教育体制。如果五百强企业的破产率像3700万已婚夫妇的离婚率那样高的话,7将会出现全球范围的经济灾难。如果军人像信徒背弃信仰那样脱离军队,将会出现军事危机。 在三巨头内,典型的结构单元已经发展壮大,且日益行政化,同时,在决策权之下,显得更为集中化。在这些进展的背后,存在着某种极度的技巧,各结构单元结合并指导运作这一技巧,甚至塑造和加速其发展。 经济——曾经广泛分布着众多的小生产单位的自主平衡的经济——现已被两三百家巨型公司用行政管理和政治手段所左右,经济决策的钥匙被集中掌握。 政治秩序——曾经由一根中轴维系的几十个分权化的州——现已变成一个集中的行政体系,它吸纳了以往分散的诸多权力,渗透到社会结构的每个缝隙之中。 军事秩序——曾经是一个小小的编制,在缺少信任的氛围中以州国民军的形式维系着——现已成为政府最庞大和最昂贵的组成部分;与它那微笑迷人的公关外表相反,军队已成为一个随意扩展的官僚制领域中冷酷而龌龊的效率机器。 在上述每一个制度中,决策人手中的权力手段都有巨大的增加;它们集中化的行政权力都得到了强化;在每一个制度内,都精心构造和强化着行政当局的程序。 在美国的每一个市镇和小城,都存在一个上流家族圈,他们凌驾于中产阶级之上,屹立在由广大平民百姓和工薪阶层堆积起来的金字塔的塔尖。这个圈子的成员所占有的远远超过当地的其他普通人;他们掌握了当地决策的命脉;他们的姓氏和面孔经常出现在当地报刊上;实际上,他们拥有报纸和广播电台;他们还拥有多家主要的地方工厂和街道两旁绝大多数的产业;他们支配着银行。他们紧密团结,他们对自己是主流家族的主流阶层这一事实非常在意。 通常他们的子女从私立中学毕业后,全都进了大学;之后彼此联姻,或者与类似市镇中类似家庭出身的男孩女孩结婚。等他们完美结合以后,他们就逐步迈入争权夺利和出谋划策阶段。如今古老家族的儿子,在父辈的懊恼和祖辈的愤怒中,成为某家全国性大企业地方分支机构的行政人员。来自当地一流家族的医生有两个儿子, 一个正在实习,另一个正准备和当地第二大工厂厂主的女儿结婚,并很有可能担任下一任地方检察官。传统就是这样,在今日美国的小城镇里依旧如此。 阶级意识(class consciousness)在美国社会的诸多层面并不相同:上流阶层表现得最为明显。在美国各地的普通老百姓中,在界线划分、31房屋和穿着的身份象征,以及赚钱和花钱的方式方面,存在着严重的混淆和模糊。中下阶层的人当然在价值观、物品和经历方面存在个体差异,这些都是由收入的不同导致的,但是往往他们既不了解自己的价值,也不了解自己的阶级属性。 另一方面,只要他们在数量上占少数,上流阶层的人能更容易彼此熟悉,保持共有的传统,意识到自己是属于哪一类的。他们有闲有钱维持他们的共同标准。有产阶级,或多或少也是一群特立独行的人,他们荣辱与共,形成具有共同要求的紧密圈子,定位自己是当地社会的主流家族。 一 在考察小城镇的过程中,小说家和社会学者都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老派上流阶级与新兴上流阶级一直在演戏。他们所观察到的,在这些城镇中接连不断的争名夺利的地位之争,也许可以看成是整个西方社会现代进程的一幅历史画面;多少世纪以来,新兴上流阶层的暴发户和势利鬼们始终与“旧卫道士” 关系紧张。当然各地存在边际差异,但如今走遍全美,小城镇富人已经惊人地标准化了。在今日的小城镇里,两种类型的上流阶级最为常见:一是食利者和传统家族,另一种是新兴家族,他们无论在经济上或社会属性上都类似于企业主。两类最高阶层的成员,虽然各有见地,但了解彼此之间存在的若干差异。① 不要以为,老派上流阶级必定“高于”新兴上流阶级,或者,新兴上流阶级纯粹是暴发户,力争用声望来装饰他们新近取得的财富,而他们的声望极易被老派上流阶级扯破。新兴上流阶级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尽管其成员,尤其是女人,借用了老派上流阶级的不少做派,但是他们,尤其是男人,在自己的价值观和野心的名义下,揭穿了老派生活方式的假面具。这两个上流阶级通过多种32方式为声望展开竞争,他们的竞争牵涉了若干利益要求的同进同退。 老派上流阶层的人认为,他们的声望来自于时代本身。“在从前的某个地方,”他似乎在说,“我的先祖在这里白手起家,成为地方家族血脉的奠基人,如今他的血液就在我的血管里流动。我的家族向来就出类拔萃,而我也没有辱没先祖。”比起其他地区,在新英格兰和南方,有较多的家庭非常了解家族系谱和祖籍,并且更加执着地要在社会地位上超越新富人和后来者。特别是在南方,或许还存在着某种更为强烈、涵盖面更广的家族意识,囊括了忠心耿耿的仆人以及有坚定家族信念的子孙。血缘意识甚至可能扩展到那些与婚姻和血缘无关,但仍被视为“堂兄表妹”或“叔伯姑嫂”的人,因为这些人是由“母亲抚养长大的”。老派上流阶层家族,因而倾向于形成一个割不断的家族链,其宗族效忠意识和血缘意识导致他们对往日的生活无比向往,以及往往由此产生的扎根于地方历史的利益,而家族在历史中扮演了无上光荣的角色。 说起“古老家族”,当然指的是“富有的古老家族”,然而,在老派上流阶层的身份圈里,既有的金钱和财产仅仅是个前提,并不代表一切:“当然,你必须有足够的财物,去代表维系身份地位所需的成本,以及捐献给教堂的款项……但是社会地位所代表的远不只是金钱。”老派上流阶层的绅士淑女们通常用某种消极的态度看待金钱,视之为新兴上流阶层过度关注的东西。“我很遗憾,我们的大企业家们越来越迷恋金钱了,”他们如是说,在说这话时,他们心中仍然对那些已退休但又掌握着不动产的老一辈工业家们恋恋不舍;老派上流阶层相信,这些富有的男人和他们的眷属过去是,现在同样更有兴趣于“社区和社会”的素质,而不只是金钱。 在讨论中小实业家里的老派上流阶层时,一个重要议题是,他们在最近的那次战争中发了横财,但是却未能带给他们相应的社会声望。33另一个议题涉及新富翁的不那么体面的赚钱方式。被提及的有赌博业业主、酒馆老板和公路运输线上的那些人。他们受到庇护,深谙战时的黑市行情。 作为声望的基础的古老家族系谱的延续,受到新兴上流阶层挥金如土的张扬的生活方式的挑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更使新贵们肆意扩张、暴富和冷血。老派上流阶层感到,这些人的生活方式正在取代旧式的、更宁静的生活方式。在这种紧张局面下,不少老派上流阶层家族的经济基础往往开始走下坡路,在很多城镇,主要表现在房地产上。可是,老派上流阶层大体上仍然牢牢掌握着当地的金融机构:在乔治亚州(Georgia)和内布拉斯加州(Nebraska)的市中心,在佛蒙特州(Vermont)和加利福尼亚州(California)的贸易和制造业的小镇上,老派上流阶级银行家通常是他所辖社区的头面人物,他把声望借给那些与他合作的生意人,给教堂命名。那么,宗教信仰、社会地位和金融实力等方面表现俱佳的他,凭借自己的精明强干及可圈可点,在圈子里仍然被大伙儿认可。 在南方,新兴和老派上流阶级之间的紧张关系通常比其他地区更严重,因为这里的古老家族是以土地所有制和农业经济为基础的。新财富与旧地位的融合,自内战以来当然一直在进行中,大萧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加快了步伐。无论从虚构的设想,还是从研究的事实来看,传统的南方贵族确实常常处于一种令人遗憾的衰败境地。如果他们不与在工业和贸易基础上崛起的阶级结合,就必然会销声匿迹。因为在既定的充裕时间内,如果身份不能保证你的富有,你就会分崩离析,被人遗忘。手头没有足够的钱,那么俨然的尊贵、自得其乐的退隐,似乎都不过是衰败乃至颓废。 对家族血统的强调,再加上淡出江湖,往往提高了老年人的社会地位,他们中有钱的遗孀尤其喜欢对年轻人的行为指手画脚。这种情形,对老派上流阶层的女儿与野心勃勃的新兴富有阶级的儿子之间联姻没有指导作用。然而小城镇的工业化已经渐渐瓦解了旧的身份模式,并引领了新的模式:富有的工业家和商人的崛起,34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土地贵族的衰败。在南方,与其他地区一样,农业追求规模经营以及为“农场主”提供优惠的税收政策和补贴的更大资本要求,导致农村出现了与城市一样的新兴上流阶层。 于是新旧上流阶级立足于中小城市,带着明显的敌意紧紧盯着对方,眼里既有蔑视,又有嫉妒和羡慕。一方面,上流阶级中有人把老派上流阶层看成是拥有他所渴望的声望,同时却又是阻碍重要的商业和政治交易的老顽固,把他们视为与当地背景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眼界狭隘的、缺乏进取意识的老朽。另一方面,上流阶级中也有人认为新兴上流阶层钻进了钱眼儿里,只晓得赚钱,贪得无厌,却没有与其财富等级相适应的社会背景或有品位的生活方式,对都市的社交生活不感兴趣,参加社交仅仅是出于个人目的,与活动原本的宗旨大相径庭。 当新兴上流阶层在商业、都市化和政治等问题上奋起抵制老派上流阶层的声望时,他们常常把这种声望转化成某种“老掉牙”的东西,与他们心目中老派上流阶层的平和、“老派”风格、缓慢的节奏和拖泥带水的政治观点联系在一起。新兴上流阶层认为,老派上流阶层不像自己那样利用他们的声望赚钱。他们无法理解自得其乐的旧声望;他们认为从政治和经济性来看它是合适的:当他们没有了声望时,这就成为阻碍他们发展的障碍。② 小城镇向大城市看齐,可大城市又到哪里去找呢?美国是一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全国性城市的国家,没有巴黎,没有罗马,没有伦敦,没有一个城市可以称得上是社会中心、政治首都和金融枢纽。小城镇和大城市的地方社会都没有历史殿堂来毋庸置疑地确保其能入选。国家的政治首都不是身份地位的首都,甚至不是任何真实意义上的社会重要组成部分。纽约,而非华盛顿,日益成为金融首都。如果当初波士顿、华盛顿和纽约联合组成国家的社会、政治和经济首都的话,那将会有多大的不同!于是杰伊(John Jay)夫人之流,即1787—1788年度宴会名录中的名门望族和巨富权贵们,作为国家人口普查的一部分,可能被完整无缺地保存下来,并流传至今。① 可在170年后的今天,尽管缺少官方的和大都会的统一体,在美国大城市,一个公认的且在许多方面步调一致的上流社会阶层繁荣昌盛起来。在波士顿、纽约、费城、巴尔的摩和旧金山,传统富裕家族形成的坚固核心被新派富裕家族的松散圈子所包围。据阿斯特夫人和麦克亚利斯特(Mrs. Astors Ward McAllister)声称,在纽约,这一古老核心的数目大约有400个,它们已经形成了美国社会的多个标的,在很久以前它就差不多成功了。今天,只要它试图以世袭家族为基础,48成为真正全国性组织的机会仍有极大的风险。然而毫无疑问的是,在这大都会四百强(metropolitan 400)以及它们圈内的小城镇中,客观机会、心理准备等优势的积聚使其相互作用,为一代又一代人创造和维持了上流阶层的世界。这些阶层在各自的大都会中,会彼此优先关照。 一 内战以前,大城市的上流阶层是紧密而牢固的。至少社会史学家们在回顾历史时认为如此。“社会,”范•伦塞勒(John King Van Rensselaer)夫人写道:“是从内部而不是外部生长的……汲取的外来养分可以忽略不计。社交圈子通过家族传给子孙后代的丰厚遗产而一代代扩大……逐渐形成了类似于中国长城那般牢不可摧和不容忽视的分界线。”家族血统可以追溯到殖民初期,上流阶层的惟一分裂“是教会的分裂;基督教长老会会员、荷兰改良新教派、圣公会教徒共同构成了同一紧密组织的相当明确部分”。② 在各地方区域内,十九世纪的财富创造了本地家族的工业层级。在哈得逊河流域,出现了以出身为荣的庄园主,而在弗吉尼亚则出现了种植园主。在新英格兰的每个市镇,都有清教徒船主和早期工业家,在圣路易斯,法裔克利奥尔人(Creoles)的时髦后代们以经营地产为生。在科罗拉多的丹佛,有富裕的金银矿矿主。在纽约,正如韦克特(Dixon Wecter)所说,则存在“一个由息票持有人(couponclipper)组成的,靠父辈的积累为生的冒险家阶层,一个诸如阿斯特家族(Astors)和范德比尔特家族(Vanderbilts)那样试图尽可能快地与他们的发家致富源头断绝关系的社会阶层。”③ 最富有的人们被视为一个旗帜鲜明的阶层,他们的好运是永恒的,他们的家族风光显赫。只要他们能维持住自己的财富,没有新的、更富有的人威胁他们,那么就没有理由用家族血统和财富来区分身份地位。④古老家族和财富的相辅相成为老派上49流阶层的稳定性建立了稳固的基础。因为新上流阶层的奋发进取、财富和权力已经被旧阶层所包容,后者在保持特性和不受威胁的前提下,偶尔可以接纳新成员。 内战结束后的数十年,古老城市里的老派上流阶层被新兴阶层击败。范•伦塞勒认为,“一瞬间,社会受到那些来自各阶层的试图大胆攀越社会等级制度高墙的人们的质问”。更有甚者,那些海外移民,如南方人,以及后来的西部人,开始在城市创业。“还有一些人去了纽约,在那里他们获得了快乐和社会的认可。”⑤ 十八至十九世纪,旧家族和新权贵之间的斗争在全国范围内展开。那些在内战前就确立了地位的旧家族试图阻止内战后崛起的新贵们步入他们的圈子。他们的失败,主要由于新贵的实力是如此强大以至于旧富们无法与之抗衡。此外,新贵们已经不是单单某个区域所能容纳得了的。正如联邦疆域不断扩张那样,新富豪和新权贵以家族的形式,现在又以公司的形式,扩张到全国范围。市、县、州已经无法容纳这些具有社会力量的财富。它的拥有者无处不在地蚕食着大都会古老家族的地盘。 所有的家族看上去都相当“古老”,但并非所有家族能沿袭财富至少两代,乃至三或四代。在美国,“古老家族”的公式是金钱+执着+时间。毕竟,合众国的全部历史也只不过大约六到七代人。对每一个古老家族而言,必须经历某个时段,即某某人属于这个家族,但家族本身尚未开始“古老”。因此,在美国,成为创始人与祖上拥有创始人几乎同样伟大。 难以想像,名门望族从未也不会承认未经注册的家族进入他们的社交圈,尤其拒绝那些尚未注册便已抢占了他?银行业地盘的家族。只50有那些先祖们在两三代前刚刚进入古老家族体系的家族对后来者才会竭尽全力阻挠。古老家族和暴发户之间的竞争始于建国之初,并延续至今,在小城镇和大都会并无二致。竞赛的一个固定规则是,如果持之以恒,执着追求,任何一个家族无论其财力大小,都可以在任一层面胜出。绝对的、赤裸裸的和粗俗的金钱,毫无例外地为其拥有者赢得进入美国社会任何地方的入场券。 从身份地位的角度来看,它总是以家族血统为基础,这就意味着阻碍人们进入上流阶层的高墙不断被摧毁;从上流阶层较之区域社会更为开阔的眼界来看,顶层总在不断变更之中。这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骄傲自负,美国的上流阶层不过是一个富有的资产阶级,无论其成员如何有权,他们都不可能杜撰出原本不存在的贵族历史。一位细心的系谱学家声称,本世纪初,⑥在纽约的富裕家族或传统家族中,仅有“不超过十个拥有显赫社会地位的家族,其祖先的名字出现在杰伊夫人的宴会名录中”。⑦ 在美国,凭借家族世袭的好处疯狂地谋求身份地位的做法是不切实际的,且其所涉及的从未超过一小撮人。打着他们真实的或杜撰的先祖的旗号,“出身良好”和“出身高贵”者们精心打造了自己的家世,并在这种优越感的基础上保持着与“下等人”的距离。因而每当他们面对社会底层大众时,他们自命不凡的情绪很容易高涨,尽管后者似乎以出身卑微为荣,随时随地粗俗笑话不断。 在家族属地和已有领地之间,在个人的生命和代际之间,已经有太多的追根溯源的活动。即便这种家族归属感加强了上流阶层的要求,也毫无效果,除非受到大众的追捧。美国人对家世并不十分在意,51他们不是靠家世兑现个人声望要求的那种人。只有当社会结构不会在代际更迭过程中发生根本变化的时候,只有当职业、财富和地位趋向于世代遗传时,那种傲慢与偏见,以及随之而来的奴性和低人一等的感受,才能成为某个声望体系的稳固根基。 尽管缺少封建制的过去,以及存在人员的流动,但由于外来移民的潮流所趋,短时间内,在家族威信的基础上建立声望社会还是有可能的。移民浪潮疯狂涌入大城市的那几十年,美国的都会社会发展到了顶点。在北佬控制区(Yankee ghettoes),与其说普通老百姓不如说那些自称拥有某种家世和需求更多的人,凭借血统谋求地位获得了空前成功。此类需求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被卷入全国性团体的地位层级之中。 移民潮停止后不久,北美的每一个人成为或很快成为由土生土长的父母养育的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时,即原本社会地位卑微的移民不再服从于上述目标时,一个新的时代诞生了。 甚至在移民势头正健,其在大城市的数量超过土生土长之辈时,民族主义的自由情感便逐步强大以至于严格的家系壁垒无法使之定型。“移民的美国化”,作为一项有计划的策略,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作为一件事实,已使民众对民族整体意识的忠诚超过了对盎格鲁萨克森(AngloSaxon)血统的忠诚。由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阶层推动的融会了各种族和各民族精粹的国家观,远远胜过那些只关心“人种”血缘、家世、已注册社交圈的盎格鲁萨克森观念。此外,从爱尔兰团体(Irish)到波多黎各团体(Puerto Rican),每一个全国性团体都渐渐取得了地方政治权力。 在成员的地方性具有竞争力的上流阶层中,创造世系社会的尝试仍然不断。东海岸是定居的首选,那些原住家族比新近定居的家庭历史更悠久。然而某些地域性显赫家族在许多新英格兰的小城镇52享有威望的年头与任何波士顿家族一样久;某些南方小镇望族对家族血统的连续性的需求决不亚于最狂热的波士顿名门(Brahmin)望族;某些早期加州家族在自己的时间框架内的强烈感受比任何纽约家族可能感受到的更古老更美好。各地在经济上也展开激烈竞争。矿业家族、铁路巨头和地产大王,在各自的行业内,各自的区域、领地内各有建树,就像我们曾经说过的,巨额财富创造着本地家族的层级。 当阶级结构持久稳固时,家族血统是声望体系的一个稳定不变的基础。只有此时,各种习俗和礼仪模式才能在丰沃的经济土壤中生根发芽。当经济变迁迅猛,流动具有决定意义时,富裕阶层则会对自身准确定位;身份地位的借口将会不堪一击,历史悠久的偏见也将一扫而光。从阶级的观点来看,一美元就是一美元;但从家族血统的角度看,两笔数额相等的金钱概念则全然不同(一笔来自于传承了四代的财产信托基金,另一笔上星期刚从市场的拼杀中挣来)。当新挣来的钱数额滚雪球一般增大时,人们将会怎样?1870年当阿斯特夫人(Mrs. Astors)遭遇范德比尔特夫人(Mrs. Vanderbilts)时,感想如何?前者系名门闺秀,早期荷兰移民的后代(Knickerbocker),与富有的地产世家联姻;后者靠铁路债券发家,祖上更乏善可陈。输家是阿斯特夫人,1883年她在范德比尔特家门厅留下了自己的名片,接受了范家化妆舞会的邀请。⑧出现这种情形时,你不必再去炫耀自己的家世。世系社会要么被时间淘汰,要么被粗俗的新贵们收买,在美国一贯如此,别处或有例外也不外乎如此。⑨ 在自力更生的社会氛围中,53暴发户们产生了对身份地位的需求。作为自力更生的人,他们迫切需求身份地位,而不是憎恨它。在同一代人中,世袭家族的有钱人看不起这些人,视暴发户(nouveau riche)为不速之客,举手投足都是外乡人。但在第二代乃至第三代眼里,他就变成上流阶层公认的一员。
权力精英——1
书名: 权力精英
作者: [美] C·赖特·米尔斯
出版社: 南京大学出版社
译者: 许荣 | 王崑
出版年: 2004-07
页数: 499
定价: 33.0
装帧: 平装
丛书: 当代学术棱镜译丛
ISBN: 9787305042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