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西永是世界公认的法国20世纪最伟大的美术史家,他以独特的视角和方法,为美术史贡献了一种别样的形式主义理论,与沃尔夫林形成了鲜明而有趣的对比。为此,我们特将他的这本方法论代表作呈现给国内读书界。
福西永毕业于巴黎高师,具有卓越的文学天赋和敏锐的洞察力,研究领域十分广阔。他23岁时便发表了论文《非洲的拉丁铭文》 (Inscriptions latines d’Afrique,1904),1913年开始任里昂大学现代艺术史教授并兼任市立美术博物馆馆长。那时他的主要兴趣是在版画,从丢勒、伦勃朗等老大师的铜版画,到杜米埃和马奈的石版画,其主要成就是对意大利巴洛克艺术家皮拉内西进行了开创性的研究。1918年他向巴黎大学递交了博士论文,同年以《乔瓦尼-巴蒂斯塔•皮拉内西》(Giovanni-Battista Piranesi)为题出版。此外,他还将目光转向东方,先后出版了《葛饰北斋》(Hokusai,1914)和《佛教艺术》(L’ Art Bouddique,1921)。东西方文化交流又引发了他对法国19世纪绘画的兴趣,认为这是法国最辉煌的绘画时代,其研究成果是两卷本的《19世纪绘画》(La Peinture au XIXe ciècle,1927—1928)一书。
从1924年开始,福西永调入巴黎大学,继承了马勒在索邦的中世纪考古学教授职位,从而转入中世纪研究。次年巴黎大学成立了中世纪艺术研究院,他作为该所的教授,训练了一代法国学者。在此期间,他出版了两部代表作,一部就是眼下的这本《形式的生命》(La Vie des formes,1934),在希尔德布兰德、李格尔与沃尔夫林理论的基础上丰富了形式主义理论;另一部是《西方艺术》(Art d’Occident,1938),内容主要为罗马式与哥特式风格的发展,成为中世纪研究的经典。他将中世纪艺术看做是一种原创性的艺术现象,从东方各种艺术元素的融合为开端,至返回到古典传统为终点。1938年,福西永调往法兰西学院任美术史教授,他在一系列讲座中对文艺复兴早期阶段进行了重新阐释。同年10月,他接受了美国耶鲁大学的教授职位。1940年,福西永成为华盛顿敦巴顿橡树园研究院的第一位资深学者,该院后来成了哈佛大学的一部分。同年11月初,福西永在研究院发表了就职演讲。战争阻止他返回法国,所以美国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虽说《形式的生命》是福西永方法论的代表作,但它并不是一篇通常意义上的“严谨的”学术论文。此书尽量不用专门术语,没有引文,没有注释,也没有参考书目,但内容极其丰富,涉及诸多当代理论问题。他运用文学修辞手法,将自己对于艺术问题的理解与思考呈现出来,纵横驰骋的思绪和奔放的想象力贯穿于全书,令我们想起了从蒙田开创的法国文学中essai的优秀传统 。法国学者总是爱将哲学家的思辨、诗人与小说家的想象力、散文家的抒情以及历史学家的考证熔于一炉,让你对这位作家和他的作品不好分类。或许这正是《形式的生命》在美术史理论写作上的一个独特贡献。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是一部易于读懂、容易翻译的“通俗”著作,除了语言的高度抽象化和哲学化之外,在流动的思绪和生动的语言背后隐藏着他对于具体问题的严肃思考。首先是书名便让人们感到困惑:形式这种抽象的东西,难道是一个自给自足的生命体,与其他东西毫不相干,具有自己的生命和发展吗?的确,这正是他的出发点,他说:“要对一件艺术作品进行研究,我们就必须将它暂时隔离起来,然后才有机会学会观看它。因为艺术主要就是为了观看而创作的。”(第38页)他所谓的形式的生命,并非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而是指形式的种种特性,一如柏格森对生命的理解:生命意味着是活生生的,是绵延的、不绝如缕的过程。形式的进化和发展,其动因是内在的冲动,是独立自足的。形式在行动,按照它自身的规律和法则行事;仔细的推敲和实验,材料、工具和手之间的互动,推动着形式的“变形”,经历了一个又一个阶段。这些阶段便构成了“形式的生命”(第55页)。也就是说,形式的生命就体现在实验的各个阶段之中。这一观点的意义在于打破传统的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僵化对立。在他眼里,形式独立于内容或意义而存在,遵循它自身的逻辑发展着;形式是与技术、工具和材料密切相关的。技术历来不被美术史家看重,但在福西永眼中它是艺术形式发展的真正基础:技术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发现。这条“技术第一”的基本原理便是他的方法的基础。
福西永理论的另一个鲜明特征就是以一种独特的历史时间结构来理解美术史。人类的时间观念有两种,一种是年表上以数字表示的固定时间,比如由一百年组成的“世纪”的概念。这是一种人为的概念,它与某个事件发展的始末和进程不一定吻合;另一种是绵延不断的时间观念,这是具体的历史观念。历史学家往往被局限在由年代数字构成的时间框架之内,忽略了空间中事件的同时性以及同一时期内不同时代事物共存的现象。在福西永的眼中,一个时代的艺术,既包含当下出现的风格,也包含着过去幸存下来的风格,以及将来早熟的风格。艺术史的发展如江河之水,如音乐旋律,绵延不绝:现在、过去、未来相互包含相互融入。 这就为研究和解释一个历史时代中丰富的艺术现象打开了大门,同时也打破了人为的时间和空间界限:凡是具有共同心灵秩序的艺术家,凡是具有共同形式秩序的艺术作品,无论处于何种时代和哪个民族,都构成了共同的“心灵家族”和“形式家族”。风格史在他的手中,也从那些较为僵硬的从一极向另一极发展的理论 ,发展成一种有机的循环论;任何一种艺术风格的发展都要经过四个阶段:实验阶段、古典阶段、巴洛克阶段和精致化阶段。
亨利•福西永(1881—1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