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这篇文章赞美手,好像是在履行对朋友的一项义务。就在我动手写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呼唤着、激励着我的心灵。我面前这不知疲倦的伴侣,多少年来忠心耿耿为我服务,它们一个揿着稿纸,一个将急速、黑色、活跃的小符号布满了白纸。人通过他的手与素朴的思想建立起联系。手开采着思想的矿石,赋予这矿石以形式、轮廓,而且就在这书写的动作间,赋予它们风格。
手简直就是活的生命体。它们只是奴仆?可能吧。但它们也是具有活泼自由之精神的、有相貌的仆人。它的脸上没有眼也没有嘴,但仍能看和说。有些盲人最终获得了极敏锐的触觉,能通过印刷图形的微薄厚度辨别纸牌。视力正常的人也需要用他们的手看东西,通过触和握来完善对物体外形的知觉。手的天资才华表现在它们的曲线和结构上。有些手纤细,长于分析,有着逻辑学家那种细长灵活的手指;有些手有先知般的流动感;有些手具有精神意味,虽然迟钝但也优雅独特;有些手则很温柔。倘若擅长相面术的人勤于研究,关于手的知识便能使相面术得益匪浅。人脸首先是接收器官的组合,而手则意味着行动:它抓握,它创造,有时它似乎在思考。休息时,这手并不是静躺在桌子上或挂在身体两侧的一副无灵魂的工具。习性、本能和行动的意志全都贮藏于手中,它将做出何种手势,无需长期实践便可习得。
所有伟大的艺术家都十分关注手的研究。他们的生活比其他人更依赖双手,所以他们感受到了手所蕴藏的特殊力量。伦勃朗向我们展示了各种表情、类型、年岁和生活情状的手(图34、35):在大幅油画《拉撒路复活》中,那五指张开的惊讶之手,迎着光线从阴影之中迸发出来;在《杜尔普博士的解剖课》中,杜尔普教授那只工匠般的学者之手,用钳子夹住神经纤维束。伦勃朗本人的手在画素描;圣马太强有力的手正书写着天使口授的福音;《一百荷兰盾的版画》(Hundred Guilder Print)中的那个中风病人的手被挂在他腰上的那副粗硬手套弄得伸不直了。诚然,有些画师根据作坊规则来画手,画得千篇一律。这是人体测量学的指示符,对批评家的分类有用。不过,有多少素描表现出了对独创性的追求啊!甚至用手画出的这些手的素描,画得真是活灵活现(图36—38)。
是什么赋予手以这般优势地位?为什么这个缄默无语也看不见东西的器官能向我们开口说话,令我们如此信服?因为,正如更高级的生命形式一样,手既是最原始的,又是最高度分化的。手腕由许多小骨头构成,通过精致的铰链接合在一起。皮肤之下有五支骨骼从手腕处伸展出来,每个分支都带有自己的神经与韧带系统,形成了呈扇形的五个独立手指。每个手指分三节,各有自己的本领和才智。在起伏的皮肤下,静脉与动脉隐约可见,绕过手的边缘。皮肤将手腕与手指联络起来,遮掩起它们内部的结构。下部形成了一个托子,手活动时它可以伸展和变硬。手很容易调整形状以适应某件物体。这种能动性在手心里留下了印记,在那里你可以读到的若不是过去与将来事物的线性象征符号,至少也可读到图式,否则我们好像就会失去生活的记忆,或许还有某些更加遥远的遗产。仔细观察,手掌的确是一道奇特的风景。起伏的丘陵,中央是大洼地;狭窄的支流河谷,时而起皱且爬满了偶发的线条、链环和交错纹,时而又像笔迹那样干净而锐利。每种图形都引人想入非非——我不知道认真查看自己双手的人是否能解开某个谜团,但我想他会心怀敬意地仔细端详自己的这位有尊严的仆人。
看着你的双手,它们过着自由的生活。暂且忘掉它们的功能,忘掉它们的奥秘吧。看着它们处于宁静的状态,手指稍稍收回,好像沉浸于沉思冥想之中。看着它们单纯的、无所事事的样子,活泼而优雅,好像正在勾画着幻想中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它们相互嬉戏,准备迎接快乐事情的到来。它们能将自己的烛光影子投到墙上,模仿动物的剪影和动态。尽管如此,它们在什么也不模仿的时候更美。有时心灵处于活跃状态而将手撇在一边,它们行动起来就软弱无力了。每当一时兴起,它们会搅动起空气,或伸展筋骨,将指关节弄得噼啪作响。要不然就攥成结实的拳头,真就变成了一个骨头石块。有时,手指一会抬高,一会降下,一上一下跟着新颖的节拍,敏捷机灵有如舞者,模仿着芭蕾的风格。
手不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没有长幼之分,也不像两个有着独特天分的姑娘,一个精通所有技能,另一个被单调乏味的苦活弄得麻木迟钝。我根本不相信右手的尊贵地位。失去了左手,右手便陷入痛苦、乏味孤独的境地。人们不公正地赋予左手以负面含义,用它来指生活的邪恶方面,指空间的“不祥”部分,说是不能在左边遇上尸体、敌人或一只鸟。但是,左手可以承担右手的所有职责。左手和右手一样天资聪颖,但它却放弃了这种资质去协助它的伙伴。难道它无力握住树干或斧柄?它无力抓住对手的身体?它击打时力量较小?当右手持着小提琴的弓拉出旋律时,难道不是左手直接按弦组成了音符?幸运的是,我们没长出两只右手,否则各种任务该如何分配?左手的任何“笨拙”之处,对于先进文化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它使我们保持与人类值得尊敬的过去进行接触,与人类技术尚不熟练的、还远谈不上创造的那个时代进行接触,与人类还是——用流行语说——“笨手笨脚”的时代进行接触。否则的话,我们就会被太过纯熟的技巧压垮了。我们无疑会迫使玩杂耍者的技艺发挥到极致——可能做不了其他什么事情了。
因此,这双手不仅帮助人实现目标,也有助于树立目标、明确目标,赋予这些目标以形式和形状。人创造了自己的双手——我这样说的意思是,人已逐渐使自己的双手摆脱了动物世界,将它们从远古时代与生俱来的苦役中解救出来。不过,手也创造了人。手使人能够与世界进行某些接触,而人体的其他器官和其他部位则办不到。手迎风举起,五指分开像棕榈叶,敦促人去理解流体现象。在波拉约洛(Pollaiuolo)的作品中(图39),那层薄薄的人文主义表皮之下,仍然十分优雅地保留着某种寓言式的骚动狂野的神秘感——他描绘了美丽的达芙妮,在阿波罗就要抓住她的一刹那变了形,手臂正在变成树枝,在微风吹拂下颤抖着。
丢勒:基督在博士中间(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