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改革运动因中产阶级的介入而蓬勃发展。人们先是被新闻记者浓墨重彩的贫民窟报道唤醒,又亲眼见证了令人胆战心惊的童工问题和血泪工厂的悲惨现状。改革家们认定大企业和腐败的官僚们难辞其咎,是他们从普通百姓手中夺走了美国神话。 罗伯特•摩西在此背景下进入官场,他希望做一些对社会有益的事情,愿意为此投入全部的身心。改革党的一个主要要求,就像摩西在他的博士论文中极力主张的那样,是从联邦行政制度中清除政客们从经济利益中捞取好处的弊制。 当时,美国的城市简直是在一夜之间暴涨的巨无霸,而这些城市往往被工厂或矿山围绕,缺乏相应的政府机构。它们所拥有的机构都被无耻的、明目张胆的腐败所破坏,政府掌握在利益集团和官僚手中,构建了一台看似牢不可破的政治机器。 “除了某些地方之外,”政治学家安德鲁•D.怀特断言,“美利坚合众国的市政府在整个基督教世界里可算是最邪恶、最奢侈、最无能、最腐败的政府。” 为了抗争,改革运动在美国的每一个大城市爆发,而在这些城市中,没有哪一个城市的改良主义者比纽约的改良主义者更加精力旺盛。在纽约,市政调研局是改革运动的先头部队。 此前,在纽约和美国的其他城市里,改革运动出现了所谓的“把流氓赶出政府”派和对显而易见的、无耻的腐败极为愤怒而崛起的“好政府”派。他们都希望把统治人民的政客驱逐出去,继而由一个英雄来担任市长,从而“拯救”整个城市。但是这种拯救总是遭到挫折,因为城市的整个行政系统混乱而嘈杂,所以要转变政府的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这种行政混乱的情况下,改革英雄们的事业是可以想象的。在一个又一个城市里,他们没能在市政问题上造成什么重要的影响,过了一段时期,那些被他们扔出来的“流氓们”又卷土重来了。那时候,人们坚决而徒劳地寻找那种拥有敏锐直觉和伟大人格的出色管理者,但是他们永远都无法找到这个人,因为他根本不存在。一个伟大的管理者需要拥有进行合理管理的工具和技巧。而对这种管理者的寻找,不能变成寻找使用好的工具和技巧的好人。改革的整体思路不能限制在只是把贪污受贿者关起来,建立政府内部的商业系统,使贪污受贿更加困难的圈圈而已。在政府能够人道化之前,必须先公事公办。 最初,摩西很受市政调研局其他同学的欢迎。他总是愉快而友善的,并且让别人感觉很自在。几个月后,同学们发现了摩西另一个日渐明显的性格特征。他们可以看到在他那双灰色的大眼睛后面燃烧着强烈的不耐烦。进入培训学院几个月后,摩西觉得他已掌握了所有需要学习的东西。那些报告卡,导师周会以及所有的学校生活激怒了摩西,那些东西提醒他这是个学校,而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却仍旧是个学生。 摩西坚决地认为:要成就大事,就必须深入政府内部。他跟盖内市长的政府里的一些成员成了点头之交,初次尝到了交际的好处。他开始忽视他在市政调研局的工作,而是用更多的时间与政府各部门的官僚周旋。他的同事开始在背后议论他。他们说,他这是在市政府混个脸熟。在这些流言中,有一个形容词经常被使用,那就是“野心勃勃”。罗伯特•摩西非常关注为自己赚个好名声。 如果说这是野心的话,那也只是推动摩西继续前行的一部分动力而已。那些说闲话的人永远看不到其他部分,因为他们永远看不到黄昏时摩西钻进出租车之后都做了些什么。有些时候,摩西叫上出租车直接回家,但他经常会叫出租车把他载到位于西边河岸大道上的第七十六街,那个地方离哈得逊河很近。当他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他会看到一个跟门卫森严的中心公园大相径庭的景色。 他会站在河岸大道高高的峭壁上往下看。在他身后,如果抬头的话,他可以看到宏伟的公寓楼在背后浮云的衬托下,仿佛在慢慢地摇动。但他会往下看。在他脚下,在河的边上,是一块废弃地,有六英里长,从他所站的地方一直往北延伸到第一百八十一街。这片废弃地被命名为河畔公园,但这个公园除了地上堆着的一些垃圾和泥土之外什么都没有,贯穿全程的是中部纽约的四轮车路基。这个路基在半个世纪前由公路改成火车道,没有上油漆,生锈而参差不齐的铁丝围成的护栏沿着铁路将城市从水边隔离开来。在这个六英里的范围内只有三座桥梁供火车通过,而且只通向私人的划船俱乐部。 黄昏时刻,当夕阳划过河畔的篱笆,慢慢地沉入哈得逊河时,摩西总会漫步在河畔大道上。他走过陡峭的山路来到公园,经过一座横跨铁道的桥梁,绕过脏兮兮的棚屋,顺着干净的蓝色河流的边一直走。当他漫步时,他也在梦想着。 一个周日,他坐渡船跨过哈得逊河到新泽西去露营。同行的有他的一些大学同学和他们的情侣,当中有一个叫弗朗西丝•帕金斯的女孩,后来当上了美国劳工部部长。 摩西背靠船栏,远眺着曼哈顿在渡船的背后铺展开来。帕金斯小姐刚好站在他旁边,她突然听到摩西大声地说:“这里的一切难道不能够使你着迷吗?这个河畔应该成为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 帕金斯小姐很吃惊地看着他,罗伯特的嘴里更像连珠炮一样倒出了一堆话。这些话使帕金斯小姐终于意识到:他已经指出了所有的问题。 看着被火车引擎喷出的浓烟熏得颜色暗淡的、满是泥泞的公寓楼,在这个周日,帕金斯小姐听着摩西为她描述着一幅大好图景:那些很难看的铁轨将被公路完全替代,汽车可以在上面慢慢行驶,人们可以在车上欣赏美景,公路两旁则延伸着绿色,公园里满是散步和打网球的人,还有一起骑自行车的一家子。帆船和摩托艇系在有着美丽曲线的河道上。 帕金斯小姐后来这么回忆道:最让她吃惊的是,罗伯特•摩西甚至对设想中的网球场和船道的确切位置似乎都胸有成竹。她旁边的这个年轻的市政调研局成员正在谈论的是一个宏大的公共改造工程,一个美国城市史无前例的大工程,而这个工程可以解决多年来难倒数任市政府的问题。他把所有东西都规划好了。 虽然帕金斯小姐被摩西的想象力深深打动,但市政调研局却对他的急躁和迫切印象深刻。在工作会议上,当他的一些主意的细节遭到质疑时,他明确表明自己对拖沓的讨论没有兴趣。主意都是些好主意,现在需要的是将它们付诸实施。 迫切的心情慢慢地变成了失望。摩西希望市政调研局能立即正式认同他的主意并督促市政府采纳这些计划。市政调研局有其他的已经在实施的计划,而且也同样重要,所以当提到摩西的计划时,他们将不得不仔细透彻地进行研究。失望的情绪终于沸腾了。他不再觉得工作有什么重要性。调查不能成就什么事业。他不再愿意去数水泥的袋数了,他想把它们都倾倒出来。当他被派往市政厅去为报告搜集材料时,越来越频繁地,他都无功而返。取而代之的是,他每碰到一个认识的市府官员,就与之进行一次很有趣的谈话。 有一位被视为有光明前途,后来也确实成为警察部门专家的学生,和摩西一起参加过一个研讨会,他对摩西后来放弃从事公共事业的职业并从市政调研局辞职感到非常沮丧。要再说服他回心转意已经太难了。市政调研局里传言他很快会被解雇,他们说摩西不懂怎样参与团队工作。 只有一个人对他表示同情,那个人就是克利夫兰的秘书玛丽•路易斯•西姆斯,她是个纤瘦、略矮、看上去平淡无奇的女人,但她是活泼而又快乐的。她有着金灰色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给人干净、清新的感觉。玛丽的理想不是仅仅为自己而活。她在政界找到一份工作并不是她对政治本身如何感兴趣,而是因为她对政治的作用更感兴趣。她是一只扑向理想主义火焰的飞蛾。 她已经三十岁了,比罗伯特•摩西年长四岁半,她在市政调研局的同事中,以为人友善、才思敏捷和对他们所从事的事业的高度信仰而著称。罗伯特•摩西爱上了她。虽然摩西很能吸引女人,但他一直到二十五岁都从未将注意力放在任何一个女人身上。但现在,他经常突然地谈起玛丽,而且谈及她的时候,总是把她放在一个比较高的位置。“他似乎找到了真、善、美的化身。”他的一个朋友说,“他啊,深深地陷入爱情中了!” 他的投入是全身心的。他带着玛丽一起在这个城市散步,他把自己的想法和主意,还有他对市政调研局对他的漠视的愤怒说给她听。在市政调研局里,他们有时候会在图书馆见面,在书堆里,他们可以坐下来谈几个小时的话。他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他们注意到她总是欢快而爱笑。有时,她也可以很沉静地发表评论,很随意地便可以击败对手的言论,或是直接击败对手。市政调研局里那些爱说闲话的人很快就发现,让玛丽听到对摩西的评论是很不聪明的行为。只要她听到,她会不顾自己对市政调研局的感情和忠诚而让摩西知道。她会说他们只是不能理解罗伯特,总有一天,他会有机会展示他的才华的。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年仅三十四岁的约翰•米切尔接受了多党联盟的提名被选为市长。他叫市政调研局列出最需要改组的市府各部门的名单,并邀请局里专家对改组提供建议。布鲁尔和克利夫兰发现局里只有摩西是专门研究政府行政机构的专家。他们别无选择,只好把他的名字写在名单上交给市长。市长任命了一个行政机构改组委员会,他要求委员们要寻求这个人的技术援助,并把他视为在市政厅领取薪水的工作人员。 摩西终于得到了参与政府实际运作的机会,这些政府的工作可以改变人们的生活,可以使这座城市成为一个更好的居住地。但是在对纽约市的行政机构进行改革时,罗伯特•摩西犯下了接二连三的政治错误。 有一天早晨,摩西发现自己的名字上了报纸。头版报道的标题是:“这就是摩西在‘对行政机构的要求’的问题上所持的理论。”文章提到摩西的博士论文时说,“他承认那是自己的原创,在文章中他公然鼓吹政府的位置和工作机会只应留给大学生和有良好教养与文化的绅士。这样的言论在公务员的圈子中引发了一些轻微的波动”。 这件事情可以被看做是官僚们提出的一个温和的暗示。政治,自有其道,却比打球难多了。 摩西决定对这个暗示不理不睬。他的助理们大多数时间坐在各个政府办公室里,观察公务员们的表现和工作情况,这样,他们就可以把每样工作都划分为几个可以打分的部分。他们也观察私企的员工。他们还走访了其他城市行政委员会的官僚。 摩西日复一日地坐在市政调研局里,他纤细的笔尖轻轻划过黄色的笔记簿。常常,当他碰到一些他想自己弄明白的东西时,他会从座位上跳起来直接冲出市政调研局,大步流星地,有时候会匆忙到小跑上几步,然后,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转回快步走,直奔市政厅或市政大楼。在那里,他可以亲眼看到各种记录和官方资料。没过多久,为了节省时间,在他的要求下,他在市政委员会的办公室有了自己的一张办公桌,这是他在权力的殿堂的第一个落脚点。在把报告拿给打字员去打字之前,他通常是写了又重写。当报告被送回来后,他用他质量上乘的笔在整洁的页面上大幅删减并润色,删去一些用词,换上一些新的用语使之更加明了、精练和鲜明。 摩西在报告中指出:在现行的制度下,大部分部门的头头都只是简单地在他们许许多多的雇员或下属的报告卡上打上一个平均分,不去查明谁表现优异,谁玩忽职守。他写道:为了得到更加精确的评估,部门领导在给每个员工打分时都必须参照一种有许多项分类的数学算法,而且还必须对行政工作完全重新安排等级,另加上很多新的等级,来保障雇员应得的薪资和权益。 另外,必须有一个完整的标准化的工资制度,这样一来,哪怕他们在不同的部门工作,雇员也可以做到同工同酬,委员会有权力监督升迁和加薪是否严格遵照这个制度。摩西的提案是一部理想主义的法典。 提拔制度中只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公平竞争”,也就是看一个人工作有多用功,工作做得有多好,以及他在考试中的表现。考试的结果会公开宣布,报告卡也会公开来接受公众的审查,而每一个城市的雇员都会知道评判自己和竞争者的标准。资历开始不再重要,重要的将是一个人的能力而不是他的经验。这个提案在清廉度、力度和涉及范围方面甚至比政府的体制更为严谨。所有旧体制的痕迹要全部被抹掉。这是一个狂热者的提案。 摩西对他的建议必须在公证会上被研究感到恼火,他在听证会上花了太多的时间。他说:“必须对公开讨论有所节制。”他还说,“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会使这个方法行不通。” 当然,人们对摩西的详细报告的最初反应证明了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行政机构改革委员会把报告称做先锋著作,他们说摩西发明的效率评级制度是迄今为止最完善、最周全的一项制度。米切尔市长宣布,他将推进这个制度的实施。 摩西太年轻了,完全轻视了官僚们的反击能力。他愉快地去休假了。现在他的注意力转移到那个似乎是他的一部分理想的女孩身上。他带玛丽去见他的父母,贝拉马上就喜欢上了她。在他交上他的报告书一个月之后,他和玛丽结婚了。这对夫妻的蜜月是在静湖的一个乡村露营区度过的。 秋天的时候,他们回到了纽约,搬进了第九十五街靠近西边大道的一套小小的公寓。除了玛丽在市政调研局的工资,他们没有其他稳定的收入,而且,年底之前玛丽怀孕了,这一来,玛丽只好停止她的工作。但是贝拉说她将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她不希望罗伯特因为被迫去找一份工作而使手头的工作停下来,玛丽和罗伯特对那些迫使他们不得不去关注金钱的事情也不感兴趣。他们依旧非常快乐,他们会用贝拉的旧沙发和他们闪亮的理想来装点他们的客厅。 老谋深算的官僚们早就意识到摩西的计划对他们将意味着什么,即他们对行政机构的控制将被摧毁。但这些官僚不愿公开反对改革,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静候良机。现在他们期待的结果马上就来了,整个政府系统的五万名工作人员也开始意识到,摩西的这个计划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摩西的方案里,资深员工被降级的制度意味着这些人将失去很多利益,甚至是他们唯一的利益;而裁减人员则意味着他们中有些人要完全失去工作,而由很多圈外的年轻人来尝试接替他们的工作。摩西坚持对那些在新的考试中成绩不佳、不能胜任他们现行工作的人实行降级处分,这对大家的影响最大。那些为上司跑腿献媚多年才得到行政机构提升的机会的人现在意识到了,在摩西制定的制度下,他们等待多时才得到的报酬可能会被剥夺。实际上,对他们多数人来讲,“可能会”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他们太清楚自己的资历和条件,也深知自己难以应付公正的考核。 不仅如此,摩西的方案还有效制止了人们加薪的捷径。在旧的制度下,一个公务员只要达到五级水平,他就会被提薪,而这个提薪没有金额、数量的限制,也无须任何考核,全由他们部门的上司决定;而这些部门的头目们又靠更高级的官僚来提拔。所以,无条件的服从者被保证说,他们的忠诚会得到回报。在摩西的方案中,所有第五级公务员的工资都必须被削减,并且以后要经过考核才能涨工资。为了得到他们以前的工资,第五级的公务员要和许许多多的申请人竞争。 当大多数行政机构的雇员们意识到这些情况时,整个级别的人都歇斯底里起来,他们召开了抗议会议。年轻的罗伯特•摩西自告奋勇到这些会上发言。他说,他对他的方案一点儿都不觉得害臊,相反,他相当引以为豪。他将很乐意捍卫它。他的勇气造成的唯一结果是,他的敌人更加轻而易举地对他展开攻击。行政机构重组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它很难引起人们甚至公务员们本身的兴趣。现在需要的是一个简单、明确可见、可以让雇员们泄恨的目标,而摩西给了他们这样一个目标,那就是他自己。成千上万愤怒的市政雇员,他们用嘘声、口哨和恶毒的侮辱性吼叫声来表达他们的愤恨和恐惧。摩西拒绝放弃他的计划。一夜一夜地,他带着一个沉沉的皮箱,装满了各种他几乎永远用不上的证据和数据,站在雇员协会前面,跟一阵阵的侮辱对话。但是,大胆的讲演、过人的勇气、傲慢的态度和说教的语气,没能扭转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反对他的行列中去的局面,也没能平息五万名参加投票的男男女女的冲天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