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是犹太人。他的祖父来自德国,逃往美国之时,其父往他口袋里塞了些现金,所以才没有像其他移民美国的德裔犹太人那样遭受过赤贫的煎熬。他的祖父从来没把财富视作一生的当务之急,而是对市政事务很有兴趣。这在纽约的犹太商人中是极其罕见的。 摩西继承了祖父在市政建设方面的热情。 摩西的外祖母罗莎莉是一个知识型女人。她如饥似渴地阅读哲学、历史及小说作品。她嗜好填字游戏,每天都要在英语和德语报刊中进行一番破解。她不但头脑敏锐,而且伶牙俐齿。谁要是对她的观点稍有异议,她便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予以回击。 在罗莎莉的子女中,摩西的母亲贝拉最像她。贝拉在接受私塾式教育后,就读于沙利耶女子进修学校,能说流利的法语和德语,并对两国的文学造诣颇深。她看上去是个安然恬静、与其母亲截然不同的小女孩,但跟她交谈过的人都知道那只是个骗人的外表而已。贝拉阐述自己的观点时,举止礼貌而声音轻柔,但是那轻声细语所表达出的观点却一针见血、铿锵有力而不容更正。有人试图对她的观点进行更正,但很快便发现她那轻柔的声音所表达的见解着实独到而敏锐。 在纽约,摩西的母亲贝拉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即安居运动。为了帮助新来的犹太移民,安居处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曼哈顿下东区。贝拉的注意力不在安居处泛泛的慈善工作上。在关于演讲内容或是加强移民父母和他们在美国出生的孩子之间的联系的讨论中,贝拉背靠着椅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但是讨论进行到要在安居处的后院修建一个篮球场或是为贫民区儿童举办一次夏令营活动时,这个瘦小的女人就会探起身子,手指不安地敲打起桌面,她的想法开始像洪水般从她那柔和的声音中喷涌而出,瞬间就把其他托管理事的想法淹没了。和别人讨论她特别感兴趣的项目时,贝拉对他人的观点总是显得不耐烦。 贝拉的子女在舒适富裕的生活环境中长大。摩西家在德裔犹太精英居住区的东第四十六街20号,毗邻第五大道。他们居住的社区是纽约最为奢华的私人住宅区之一。 贝拉对她的孩子们要求很高。在保持房间清洁的同时,她要求他们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要做到井井有条。他们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发言权,包括他们穿的衣服。有一次,当他们打开衣橱,想找出在派对上穿的衣服的时候,他们发现那些套装已经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的套装,他们的母亲觉得那些旧衣服已经不合适了。 贝拉对孩子们的教育问题特别用心。她为他们挑选了优秀的年轻家庭教师。孩子们最喜欢的教师是从牛津大学归来的古典学和文学的双料状元。后来,对纽黑文念念不忘的摩西如愿以偿地考入了耶鲁大学。 摩西的心志杰出得如同他读过的书籍一样。他不仅仅受到女孩子们的欢迎(这些女孩子被他的模样和聪明才智所吸引),同样受到一起上学的男孩子们的欢迎。但他更像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孤行者,他喜爱的是健身运动、游泳、跑步等个人体育项目,却不喜欢有团队要求的体育运动。 在以后的数十年里,当罗伯特的个性同他的成就一样闻名天下时,观察家们会对他的那种直言不讳、执拗不屈、盛气凌人和傲慢自大的态度感到震惊。但是摩西家的亲朋们却从不曾迷惑过。他们说:“罗伯特•摩西不愧是贝拉的儿子。” 摩西回到纽黑文的时候,正是耶鲁人骄傲地宣称耶鲁大学已经在精神上抛弃了陈旧的传统社会桎梏,成为“人才民主”的象征的时候。作为这个宣言的证明,所有本科生之间可以直呼名字,而不用冠上姓氏。事实上,耶鲁当时仍旧是一个严密封闭的社会。 “在耶鲁的竞争就是进入金字塔的竞争,”摩西的一个同学说,“如果你连一个三年级联谊会会员还没有混上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个无名小卒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参加竞争的。竞争的基础主要是家族背景、社会关系和在预科学校时的关系。对摩西班上包括摩西在内的五个犹太人来讲,这种竞争的机会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不管贝拉的儿子对自己的犹太人血统作何感想,他的同学对此问题并没有疑问。诗人莱昂纳多•培根在其回忆录中对摩西的描述是这样开始的:“我看见一个最有魅力的犹太人。” 寂寞难耐的罗伯特经常在宿舍公寓里逗留。在耶鲁的头两年,他给同学们留下的印象是与众不同的、安静的、腼腆的,几乎是一个隐士。晚上,当楼层上的其他同学开始大吵大闹、尽兴玩乐时,摩西会悄悄关上房门。他独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创作诗歌。此外,他还喜欢阅读。对某一科目产生兴趣后,罗伯特就会把图书馆里这一科目的所有书籍都借出来,把它们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堆在桌子上,然后便开始逐一阅读,直到全部读完为止。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罗伯特躲在宿舍房门后、在同学们的高声呼喊声中阅读和写作,引起了同学们对他的兴趣。那个时代在校园里流行一种对学者风度和卓越才华的推崇,而罗伯特•摩西的同学们慢慢认识到了罗伯特在这些方面的深厚造诣。一个同学回忆说:“我开始被他的才智所吸引。很快我便发现了他不同寻常的才智。他才是真正才华横溢的人。我喜欢同他交谈。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了。到二年级末、三年级初时,人们已经开始在谈论摩西了。忽然之间,我们注意到他来我们公寓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已经建立了自己的朋友圈子。” 罗伯特的理想主义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他不但阅读了大量书籍,而且对自己读过的东西深信不疑。他热爱真正的学习,热爱为了学习本身而学习。如果说在游泳比赛中他要和别人竞争,在课程作业中他则从来不和别人竞争。他并不是不在乎分数,而是对分数没有什么特殊兴趣。他关起房门,秉烛夜读,但是他的朋友们逐渐意识到他并不是为了分数而奋发阅读的。有时他们会看看他桌子上都放了些什么书籍,却发现没有一本与他正在选修的课程相关,他把它们放在那里,仅仅是因为它们引起了他的阅读兴趣。这些书籍涉猎的内容广泛,涵盖很多科目。罗伯特不但深深沉迷于文学和历史学,他还大量阅读所有他能找到的关于艺术史的书籍。 朋友们最仰慕摩西的也是他的理想主义。有时,他的理想主义会以一种很古怪的形式表现出来。一天晚上,他和瘦兮兮的约翰逊不知因为什么争论了起来,继而两人动起手来。面对身材矮他一大截的对手,摩西毫不犹豫地将他打趴在了地上。但是约翰逊刚刚倒地,摩西就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和他握手,赞赏他不畏强敌的勇气。然而,在讨论校园生活时,摩西则一向坚持自己的观点。他继续为耶鲁的民主做着不懈的努力。他对哪个联谊会的候选人应该入选班级委员会的争论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当时,约翰逊正在努力说服一群同学,要他们选举自己的联谊会候选人入选班级委员会,忽然,摩西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据约翰逊回忆,“摩西当时令我方寸大乱。他说,‘联谊会跟班级委员会有何相干?入选的基础应该是候选人的能力。’但最重要的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说话的那种方式,你能看出那是他的一番肺腑之言,你能看出他说那番话时表情中饱含着诚恳。忽然之间,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当然,我明白,他说得没错。为什么金钱或权势或某人结交了什么朋友应该是重要的呢?” 和别人闲聊自己毕业之后要从事什么事业时,摩西说他要致力于公共服务事业。他并没有具体的计划,有时甚至说他要去做老师。但是,他的朋友们看见他日益想成为一个活跃的人物。 在耶鲁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摩西就已经决定要远赴牛津大学继续求学。毕业后,他自费踏上了远赴英伦的旅程。牛津的两年,不仅使他从帮助人民的模糊理想中提炼出一个为公共服务的清晰概念,而且还教会了他如何具体开展那些服务。 当时的牛津是英国保守主义的一座坚固城堡,财富是进入这座城堡的唯一钥匙。与保守主义一样,公共服务在牛津得到了强调。在一封封写给父母的长信中,摩西阐述了他投身公共事业的决心,并谈及回到美国后的事业。他说他将会在政府部门谋职。他甚至已定好了具体的领域:他计划在声名显赫的大英市政服务方面成为专家,以便将来向美国灌输他的原则和信条。他还说政府工作的薪水可能不高,但是他不在乎金钱。贝拉带着赞同的目光读了儿子的信。 还没等他为获得博士学位进行论文答辩,摩西就进入了公共事业领域:他在位于百老汇261号的一座办公大楼里的一家私人实况调查组织“市政研究局公共事业培训学校”找到了一份工作;而这家私人组织很快就在实质上成为市政府的一个辅助机构。罗伯特•摩西的求学生涯到此落下了帷幕。在这个经常令他激情澎湃地谈论着他的理想的公共服务领域中,他即将开拓自己的事业。在他身后的是牛津的方庭式建筑物,但是却有了那些回廊:他面临的是一个角斗场。在通往百老汇261号的大街上,一身白色西装的罗伯特•摩西将他那光芒四射的理想揣在怀里,掷在桌上,去寻找他一生中值得为之拼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