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涌动着一股激情。我们是在上午11点到达雅典的,不过我想出种种借口,不想立刻就去“那上面”。最后我向好朋友奥古斯特解释,我不会与他同上卫城。因为我心里有事,感到焦虑,情绪不好,兴致不高,他最好把我留下,自己先去。于是我整个下午都泡在咖啡馆,阅读从邮局取来的一大包邮件。最早的邮件寄到这里有五星期了。然后我就在街巷里乱跑,等待日头西落,指望在“那上面”结束白昼,下来后只须上床睡觉就行了。 游览雅典卫城一直是我们的一个梦想,虽说我们没想过怎样实现它。我也不大明白,这个小山冈为何就体现了精粹的艺术思想。我知道它那些神庙美在什么地方,我承认其他任何地方的神庙都没有这样独特,我早就同意这里保存了神圣的标准,是所有艺术批评的基础。为什么要用这样一种建筑,而不是别的建筑?一切问题都按照最不能省略的方式在这里得到解决,这一点我希望逻辑能够解释清楚。不过引导民众行动,决定民众信条的是爱好,确切地说是心。为什么有时心并不情愿,却还是被带到这里,为什么我们现在把心带到卫城的山冈上,带到神庙脚下?在我心里,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我的整个身心早已痴狂地迷上了别的种族、别的时代、别的地区的作品!可是当帕特农神庙突然在它石头的基座上出现时,我为什么要在那么多人之后,认定它是个无可争议的主宰,为什么要向它的至尊地位顶礼膜拜,即使心有不甘,带着怨忿,也不得不折服呢? 当我毫无保留地对伊斯兰文化大表仰慕之时,就已经预感到对帕特农神庙的崇拜。今晚,这份崇拜将会洋洋洒洒地表达出来,那种气势,就像百人吹号,引出的一片喧声,甚至倾盆大雨的声音。然而,我想起了在斯坦布尔的经历。我在那里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却是在工作与期待了20天之后,才得到了它的秘密。因此,我在走进卫城山门的时候,有意存着一分疑虑,一分认为最痛苦的失望在所难免的人才有的疑虑…… 帕特农神庙那巨大的身影一出现,就让我挨了当头一棒似的愣住了。我刚刚跨过神圣山冈的山门,就看见孤孤单单、方方正正的帕特农神庙耸立在眼前,用那黝黑的立柱高高地举起它石头的盖顶。神庙下方,有二十来级台阶充作基座,将其拱抬。天地之间,除了这座神庙,以及饱受千百年损毁之苦的石板阶地,别无他物。这里也看不到半点外部的生活迹象。作为惟一看得见的存在,远处的彭特利库斯山是神庙这些石头的提供者,至今山腰上还留着当年采石的创口,而伊米托斯山则通体披着大富大贵的红袍。 神庙下方的台阶太高了,不是为人类度身打凿的。上了那些台阶,我就踏着第四与第五根凹槽柱之间的中轴线,进了神庙大门。我转过身,从这个从前只留给诸神和神职人员的位置,把整个大海和伯罗奔尼撒半岛尽收眼底。大海被晚霞烧得彤红,远山已经罩上阴影,很快就会被日头这个大圆盘咬住。山冈的峭壁和山门石板地上高耸的神庙,遮掩了所有现代生活的痕迹,突然一下两千年的历史就被抹掉了,一股浓烈的诗意一把将你攫住。你把头埋在掌心,无力地倒在神庙的一级台阶上,听凭那诗意将你猛烈地摇撼,于是你周身开始震颤。 夕阳将把它最后一道余晖投在这一线排挡间隙和光滑的下楣上面,并且穿过立柱,射进柱廊里处的大门。如果阴影尚未散失太久,还躲在顶盖塌陷的神殿深处,阳光就会将它唤醒。立在神庙北面的第二级台阶上,也就是立柱止步的地方,我顺着第三级台阶的水平线望出去,看到了爱琴海湾的那一边。在我的左肩,耸起一道想像的高墙。那是一根根立柱上鲜明的凹槽不断重复,才形成了这种虚拟的印象。它像铜墙铁壁一样坚不可摧,而檐榔头的“水滴”,就像铜墙铁壁上的铆钉。 正是日薄西山时分,响起一声尖利的汽笛,驱走观光客,四五个已经在雅典朝过圣的游人跨过山门的白色门槛,从三个门洞中间的一个出去,在台阶边停下来,吃惊地打量脚下,就像观察一个光线幽暗的深渊。他们缩起肩膀,感觉一段幽灵般的过去,和一个无可逃避的存在熠熠闪光。而这,在海上是觉察不到的。 在用打凿过的石料砌成的20米高的基座上,耸立着无翅胜利女神的神庙,它就像一个瞭望大海的哨兵,俯瞰着左边橙色的海区,在火红的天幕上投映下它门廊上那爱奥尼亚角柱的影子。那些石头被打凿得细细长长的,献给胜利女神。 还剩一个美妙的黄昏,和城里一段长长的散步,可以用来平息游客的激动。与一个好友携手并肩,在这个如此欢快明丽的城市的大街上走走,会是一种惬意的享受。在这天晚上,好友出于自身的感情,会心照不宣地遵守静默的协议,尊重渐渐侵入内心的平静。 山冈顶部的轮廓是封闭的,用团团转转的台阶将神庙围得水泄不通,并把神庙那参差不齐、排列紧密的立柱向天空投去。通往帕特农神庙的山路陡峭,台阶是在山岩上直接凿出来的,这成了游览路上的第一道障碍。不过这还算不了什么?悬突于台阶之外的大理石高坎,才是最难攀登的。神职人员从神殿里出来,穿过廊柱,胸前背后都感受到大山的怀抱。他们的目光从山门上方平射出去,直达大海和临海的远山。帕特农神庙耸立在一个小港湾的纵深之处。小港湾中央,太阳从早到晚,不停地描画自己移动的路线。傍晚,气温炎热,光线就在神庙的中轴线上衔接大地。高台周围嵯峨的石山自有本事,把一切生命迹象剔除得干干净净。敏捷的精神飞到一个不可能再造的过去,惊喜之余,便一头扎了进去。即使这些外在现实——那海,那几座神庙,那山,那所有的石头,那水——即使它只是一个富有创造性的大脑一时的英雄般的梦想,也是美丽的。多么神奇的事物啊! 身体的感受非常舒畅:深吸一口气,舒展了胸腔。让欢悦推着你在裸露的、没有了昔日铺路石的岩体上行走,并让你由欢乐而生出景仰,推着你从智慧女神密涅瓦的神庙走到雅典王厄瑞克忒翁神庙,再由那里走到山门。从这道柱廊下面,看得见帕特农神庙在其稳坐高处的实体内,将水平的楣梁伸得很远,并将自己的前额盾牌一样迎向这片协调的景色。神殿高头残留的柱楣,雕刻着敏捷的骑士奔驰的画面。我的眼睛虽然近视,却也看见他们在那高头策马疾行,就和近在手边一样清楚。浮雕凸起的厚度,与承载它们的墙体十分贴合。八根大柱服从一个一致的法则,一齐从土里冒出来,似乎不是被人一截截垒起来的,而是让人以为它们就是从地心深处长出来的。它们外围刻着棱纹,猛然立起,把压在圆柱顶板上面的光溜溜的下楣送到了眼睛无法估量的高度。在挑口板圆锥饰的铆钉下面,三角槽排挡和排挡间隔毫无装饰,膨胀了许多,将游客的目光带往神庙的左角那边,直到对面三角楣尽头的立柱,让他把巨大的棱柱从下到上整个儿看在眼里。那棱柱是用大理石打凿的,做工讲究,棱线笔直,显然具有一种数学的精确,毫无拖泥带水之感。西面三角楣的顶端标志着这一片空间的中心,其与山海日月的同在,证明了所有石材的坚韧耐蚀,以及所朝方向的亘古不变。我曾认为可以把这种大理石与新铸的青铜来作比较,除了这样来描绘大理石的颜色之外,还希望青铜一词能让人想到这座奉一道威严神谕而建造的大厦里那轰然的鸣响。这片废墟含有那么多迷,让人无法理解,它就像一把锋利的铁锹,不断掘宽心灵感觉与理智衡量之间的鸿沟。 离那里百来步,有一个为桀骜不驯的巨神接受的存在,那就是有着四张面孔的快乐神庙,即厄瑞克忒翁神庙。它坐落在四面光墙的基座上,周身开满大理石花卉,有血有肉,活泼泼地朝你微笑。 其风格是爱奥尼亚样式——下楣是波斯波利斯式的。昔日曾有人说它是用黄金镶嵌宝石、象牙和乌木建筑的;庙宇的亚洲趁它认为能够让人开颜一笑的时候,出其不意但又诱人地将一丝困惑投入这道自信的目光。不过,谢天谢地,时间自有其理性。我站在山冈上向眼前恢复的这片单一颜色致敬。在此,有必要指出六个女雕像的神态。她们都穿着衣服,面对上文描述过的帕特农神庙,托着石雕的柱顶盘,盘上有齿饰。这是阿提卡地区首次出现的齿状饰件。这些女子格外严肃,似在沉思,但是身体僵直,看上去似乎在微微发抖——也许此处最最具体地表现出了帝尊的权势与威风。然而,有四张面孔的快乐神庙给每一边天空呈现的是不同的面容。雕刻着睡莲和叶形装饰的中楣,与棕榈叶这超自然的素材合在一起,装饰着神殿。楣梁腰线上清晰可见的固定孔,证明上面曾经安装过一些载歌载舞的胜利女神雕像。那些刻有浮雕的大理石板材肯定藏在哪家博物馆里,但到底是哪一家,我却记不起来了。而在神庙北面,巨大的陡岭上,笔立着由产自比雷埃夫斯城的石头砌就的围墙,石块其间夹杂着一截截古代砌柱子用的鼓形石墩。至于这个会让人油然生出伤感的四柱式柱廊表达的是什么意思,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休息之后,我却还是愿意在新砌的石墙保护之下走回山门,在满地的残石断柱之中,去解读帕特农神庙。 从空气清新的早上,经过让人陶醉的中午,直到傍晚,我们都待在遗址上。我们就在这个梦幻和这个噩梦中度过了一个个白昼,一个个星期。当遗址看守者的汽笛把我们从梦境中拉出来,推到开有三个大门洞的围墙外面,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我曾说过,这个时候,山门下面,已是夜色初起,一片苍茫。
东方游记——2
书名: 东方游记
作者: [法] 勒·柯布西耶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译者: 管筱明
出版年: 2007-01-01
页数: 179
定价: 20.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208064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