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建筑师了解和思考这里的事情是有益的。 卫城的神庙至今已有2500年。已经有十五个世纪之久的时间没有对它进行维修和保养。不仅暴风雨经常来此肆虐,而且比地震更为恶劣的,是人类也住到了山冈上。穴居人不费气力就得到了建房的材料,肯定为这样的便宜事惊愕得发呆。不管是大理石板还是大理石块,他们需要什么就拆走什么,还用柴泥拌碎石,胡乱地搭建一些窝棚,给那些又哭又闹的孩子居住。土耳其人把它作为一座要塞。这是个多么好的攻击目标啊!1687年的一天,帕特农神庙成了一座火药库。在来军发起攻击的当口,一发炮弹掀开了神庙的顶盖,点燃了里面的火药,引起了爆炸。 可是帕特农神庙仍然存在,虽然被撕开炸裂了,却没有被推倒铲平。喏,你在那些凹槽柱上摸一摸,尽管这是由20截鼓形石段砌起来的柱子,你却摸不出砌口。虽然岁月沧桑,每块大理石的色泽起了轻微变化,可是指头在上面却什么也摸不出来。确切地说,砌口根本就不存在。凹槽刚劲的棱边上下笔直,没有丝毫错位,就像在一块石头上凿出来的! 你走到山门一根柱子前,趴在地上,观察柱子的根部。首先,你是在一块铺了石板的地面上,其水平度就和理论上一样绝对。然而,这些大理石板、大理石块却是落实在一块人工夯实的地面上。基础深厚,或者更确切地说,柱子是稳稳扎扎地砌上来的。柱子基部有24道凹槽,就和你发自内心的钦佩一样完好。而外围铺就的石板如盆地一样内凹外凸,突出了边沿一道约摸两三毫米高的石栏。虽然至今已逾2000多年,可是这道细微的雕饰却仍然新鲜、清晰、明快,好像雕刻家是昨天才收拾好榔头凿子离开工地的。 开有三个门洞的那段墙,是由上千块细碎的大理石拼砌起来的石墙。正中的门洞开得大大的,好让参加雅典娜女神节的彩车可以长驱直入。墙面拼砌得精确完美,丝丝入扣,使你一见之下就忍不住要在上面摸一摸,而手掌一旦在上面摊开,你就想深入这片千块碎石组成的幻景:墙面就和镜子一样光滑,用相反的纹理拼砌成装饰图案。哦,不过,我们千万不要观察那些被爆炸崩过来的碎石!不然,你会和我一样,为一种无与伦比的艺术遭受的毁灭而伤心,也会因……想到我们这些20世纪人的所作所为而羞愧。 原先立在帕特农神庙左边的柱子,整根整根倒在地上,被抛了出去,就像一个劈面挨炸的人一样。那一截截砌上去的鼓形石墩被甩散了,就像一条断链上的一个个链环。如果没有见过它们原来的高度,人们决计想不出它们是干什么用的,也不会认为它们出自公元前五世纪古希腊大建筑师伊克蒂诺(Ictinos)之手。它们的直径超过了一个人的身高。在卫城,一个没有任何人类通用的衡量尺度的荒郊野地,人的身高已经是很大的尺度了。此外,我们不能想像这种柱子的直径和我们中欧某些畸形建筑物的柱子直径相同,因为那些建筑物都是维尼奥拉制造的不伦不类的杂种! 整座建筑的下楣联为一体,负责把巨大但并不笨重的盖顶的重量传递给下方的柱子。作为一个整体,下楣显得伸缩有度,灵活自如。在它下面,柱头略呈凸形的馒形线是由三道总长为1英寸的圆箍线连接而成。在面与槽的比例上,每道圆箍线自有其以毫米为单位的测量坐标(看看这个掉落在地的柱头就知道了)。这么精细的线条,一个察觉不出的疏忽,就会将其磨灭。在残石断柱上(有用的证据)测得这些不同寻常的数据之后,想像它们在上楣阴影下的位置,并确定它们不可或缺的作用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这是在卫城启示性的光亮照耀下辛苦工作的时刻。也是危险的时刻,它们可能引起对我们的能力和技艺令人痛心的怀疑。很明显,无与伦比的古希腊文化就体现在上文描述的内容上面,伊克蒂诺、卡利克拉特]和菲迪亚斯等建筑大师的名字就与馒形线的圆箍线,与神庙极其精确的数学连在一起。 从事建筑艺术的人,当他处在职业的某个时期,头脑空空、心怀疑惑,却要赋予一种死亡材料以鲜活形式,一定想像得到,我在一片废墟之中,与那些无言的石头做着冷冰冰的交谈,这种内心独白是何等伤感。肩负着一种沉重的预感,我离开卫城以后,常常不敢设想有一天必须工作。许多天晚上,我从俯瞰卫城的里卡贝特山的斜坡上,目光越过现代雅典城,看到遭损毁的山冈亮起灯火,那个大理石的瞭望岗,也就是帕特农神庙,立在山冈顶上,似乎要把卫城引向比雷埃夫斯港,引向大海那条让人震颤的道路。曾有那么多征服来的财宝通过此路运到这里,排列在神庙的柱廊下面。岩体的基座,一个巨大的山架,沐浴着这片红土上的余晖,景况煞是悲凉。一线残光照着干渴的红土,就像卫城及其神庙上一摊凝固的黑血。神庙这个铁着面孔的领航人,正伸展腰身,使出浑身力气来保持方向。一条光蛇亮起来——灯火辉煌的大马路绕过苍凉的山架,转向右边,奔向活跃着一种现代生活的广场。 接下来是一幕地狱般的场景:一片闪闪灭灭的天空在海里熄灭。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山峰等待着暮色的阴影将自身淹没。当暮色将所有坚实的物体都纳入怀抱时,整片景色就将自己悬挂在海平面上一般。而把天空与大地的夜幕纽结在一起的暗扣,就是黑色的大理石领航人。它在阴影里出生的柱子承托着阴暗的前额,不过柱间泄露出光芒,就像着火的轮船上从舷窗喷出的火焰。 今日我再度穿越那一大片布满碎石的废墟。为了抵御1911年在整个东方肆虐的霍乱,我曾饮了太多的马斯蒂克。在陆地的迷茫之中,一个从前奉献给秘密的小海湾敞开了自己的怀抱,它就是埃勒夫西斯!在古建筑的遗迹中间展开的想像重构了大理石的柱顶盘与海平线之间的对话。观光客虽是外国人,却还是聆听了它们的交谈。天空一片黑暗。倒翻的大熔炉把青铜的波浪泼到大小海湾,又用自己的穹隆盖住。有几座岛屿像炉渣,在深海漂浮。小火车带着我穿过几种试种的植物。很快我们就来到一个山冈高处。流云像一座座沉重的圆岭,压迫着半圆的海湾。一片荒凉的沙地上,生长着三株盘曲虬结的松树。犬牙交错参差不齐的远山,撕开了最后一片夕晖的粉红扇面,帮助夜的黛绿深入暮色中苍茫的悸动天体。 我醉意全无,只感觉到一丝寒冷。我已有许多日子这样孤身一人。从柏林开始,在欧洲漫游,迄今已过了七个多月。现在生了病,浑身乏力,无精打采。我像平时一样来到一家闹哄哄的咖啡馆。尖厉的提琴声直刮我的心。又是那种豪华酒馆和不良场所的音乐。那种场所,是欧洲进步无法避免的先驱。 时至今日,马斯蒂克我还是喝得太多。我看见一些穿着东正教黑袍的教士抬着死人在街上行走。死人发绿的面孔露在外面,上面叮满苍蝇。 卫城上面一时更比一时凄冷。第一印象是最好的印象。惊喜,崇敬,接下来,就是厌恶。好感逃离了,不辞而别。我从石柱和冷漠的柱顶盘前面悄然走过,我不愿意再去那里。当我从远处看着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像是一具尸体。结束感动吧。这是一门命中注定逃避不了的艺术。就像一个伟大而不变的真理一样冰冷。——不过当我在笔记本里看到一幅斯坦布尔的速写时,心又热了起来! 然而今日我更得决定我的下一步行动。在翻阅归档在考古学院文件夹里的数千张照片的时候,我曾见到三座金字塔的图片。而今吹移沙丘的劲风从我脑子里扫除了俄狄浦斯的痛苦。几个月来在东方感受的震惊慢慢消失了。这里的风土人情容易理解了,建筑物也熟悉了。于是我渴望深入意大利的一个角落,参观一家卡尔特会修道院…… 我打定主意:不再去接触一种新文化。考察金字塔的行动规模太大,而我又太疲乏。我将朝意大利的卡拉布里亚海角,而不是朝塞浦路斯进发。我不会去参观奥玛尔(Omar)清真寺和金字塔……不过我的眼睛见过卫城,我用双眼写作,然后快快乐乐地离去。 啊! 光明! 大理石! 单一的颜色! 三角楣都被废掉了,不过帕特农神庙这个大海的沉思者,这个来自另一世界的建筑,其三角楣还保留着。打动一个人,并把他置于世界上方的卫城没有废掉。使人满足的卫城,把人提高的卫城! 我感到了回忆的快乐。我觉得这些见闻就像我身体的一个新部分,我要把它们带走,永不分离。
东方游记——3
书名: 东方游记
作者: [法] 勒·柯布西耶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译者: 管筱明
出版年: 2007-01-01
页数: 179
定价: 20.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208064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