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走到广大的人丛里,把那些男人都抛在后面。没有谁发觉她,她偷偷溜进妇女堆里。她用一只手捂着嘴,只露着两只眼睛。邻居也没有认出我来,她心想,心里比以前踏实了。突然,背后响起一阵喧闹声,男人们开始往前拥;他们在妇女堆里推推搡搡,想挤到最前边来。禁锢奋锐党徒的兵营就在人群前面,这些男人想把牢门砸开,把犯人放出来。马利亚闪到一旁,藏在一个人们不注意的门道里,在一边观望。肮脏的长胡须、肮脏的头发、唾沫飞溅的嘴。老拉比骑在一个面貌凶恶的高大汉子肩膀上,两臂向上伸着,挥动着,口里大声喊叫。他在喊什么?马利亚竖起耳朵听着。 “孩子们,你们要相信以色列人民。往前冲吧,一齐往前冲吧,不要害怕。罗马正在燃烧。上帝一口气就会把它吹走!想一想马卡比一家人①吧!想一想他们是怎样把全世界的统治者希腊人赶走、怎样叫希腊人丢了大脸的吧!我们同样也要赶走罗马人,也要叫他们把脸丢尽。万物主宰只有一个,那就是上帝!”老拉比越说越激动,开始站在巨人宽大的肩膀上跳起舞来。他已经很老了,因为不断禁食、跪拜,因为内心不断燃烧着伟大希望的烈火,弄得身体非常虚弱,根本走不动路。这个身高力大的山地人把他举起来,走在人群最前面。他像擎着一面旗帜似的把拉比在头上摇来晃去。“咳,你会把他摔下来的,巴拉巴。”有人喊道。可是巴拉巴毫不理会,仍然把老人在肩头上来回舞弄,只管大踏步地往前走。人们高声呼唤着上帝。头顶上的空气开始燃烧起来,呼呼地冒着火焰,把天地连成一片。所有人的心灵都震颤起来。这个由岩石、草木和人的肉体构成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淡,几乎已经变得透明了;出现在它背后的是一个未来的世界,一个由火焰和天使组成的世界。犹大心里也像着了火。他伸出两臂,一下子把老拉比从巴拉巴的肩头上抢过来。他叫拉比骑在自己脖子上,扯开喉咙大喊:“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老拉比也开始燃烧了!开始用他的尖嗓子唱起胜利的赞美诗来;他的声音是一个一只脚已经埋进坟墓的人的嘶哑呼叫。但是顷刻间,所有的人都跟着唱起来! ①犹大·马卡比及其兄弟、家人为推翻异族对犹太人的统治,在公元前一、二世纪先后与希腊人、叙利亚人奋战,取得犹太独立。天主教《圣经》收入《马卡比传》一二两卷,但为犹太教及基督教列为外典。 我受异族围困;上帝赐我神威,定将宵小夷平!我受异族侵凌;上帝赐我神威,定将外敌生擒!蜂虿滋扰我民;上帝赐我神威,定将毒虫歼尽!人们一边高唱,一边在思想中同敌人作战,不知不觉已走到拿撒勒城中心,敌人的高大堡垒已兀立在眼前。这座堡垒是一座方形的极为坚固的建筑,方方正正,四角有四个角楼,四只巨大的铜鹰。堡垒里每一寸地盘都盘踞着魔鬼。堡垒的屋顶上,几面绘着巨鹰的罗马国旗在顶楼上飘摆,下面一层是拿撒勒最凶残的百夫长鲁孚同他的士兵,再下面一层养着马、狗和骆驼,也住着奴隶。在最下面的院子里有一口干涸的深井,井里囚禁着不剪头发、不喝酒、也不接近女人的那个奋锐党徒。敌酋只要把头一摆,士兵、奴隶、马匹和塔楼里的士兵就立刻倾巢而出,一句话,埋伏在他头上的一层层的恶魔就会全部扑在他身上。上帝就是爱这么行事,把人们不屑一听的极其微弱的正义呼声深深埋在暴虐的地基下。这个奋锐党徒是马卡比一族人的最后一个子孙。以色列上帝曾经用手遮护过他的头,使这一圣种没有丧命。犹太王希律(他是个邪恶的、该诅咒的叛徒)曾把四十名青少年身上涂上柏油,像火烟一样点燃,只不过因为他们把他装在圣庙门梁上的一只金鹰拆掉。当时干这件事的一伙人共四十一个,四十人被抓住了,首领却逃掉了。以色列上帝抓住他的头发,搭救了他;这人就是这个奋锐党徒,马卡比的曾孙。当时他还是个英俊少年,鬓须只不过是一层绒毛。这以后几年他一直在大山里游荡,为解放上帝给予以色列人的圣土。我们只有一个主人——以色列上帝。”他总是这样对人宣讲,“不要给他们委派的地方官进贡,不要叫他们的老鹰偶像玷污我们的圣庙,不要为暴君杀牛宰羊!上帝只有一个——我们的上帝;人民只有一个——以色列人。 地球的树上只结一个果实——那就是弥赛亚。”但突然间,以色列上帝那爱护的手又抽了回去,他被拿撒勒的百夫长鲁孚抓获了。农夫、工匠和有产有业的人成群结队从附近一些村庄跑来;革尼撒勒湖畔的渔夫们也都来了。每一天都有一些暧昧的、语义双关的消息从一家传到另一家,从一条渔船传到另一条渔船,甚至传到过路人的耳朵里:“他们要把那个奋锐党徒钉上十字架;这次他可没命了!”有的时候那消息又是:“兄弟们,祝福你们,救世主已经来了。拿起枣椰树枝,出发吧!让我们一起到拿撒勒去迎接他!”老拉比跪在红胡子的肩膀上,指着营房又一次大声喊:“他来了!他来了!站在那口枯井里的就是弥赛亚。他正站在那里等着呢。他在等谁? 在等我们,等以色列人民!冲啊,把门打碎,把弥赛亚救出来,好叫他出来拯救我们!”“以色列上帝与我们同在!”巴拉巴扯着嗓子大吼一声,把手中的斧子高举起来。人群跟着也都喊叫起来,个个伸手去掏衣衫底下的短刀。小孩把投石器装上石子。巴拉巴走在最前面,人人向铁门冲过去。但是所有人的眼睛都被上帝的光照花了眼,谁都没看见兵营的一扇矮门打开了一道缝,门里面立着抹大拉。抹大拉面如死灰,不断揩拭着眼泪汪汪的双目。她非常可怜那个将被处死的人,在夜里趁人不注意,偷偷跑进那口枯井里。她准备给他最后一次快乐,人世间最甜美的快乐。 她不知道这人是狂热的奋锐党徒,这些党徒曾宣誓在以色列人得救之前,既不理发,也不饮酒,更不和女人同床。抹不拉整夜只是坐在他对面望着他,可是那囚徒的眼睛却朝耶路撒冷那个方向望着,望着这女人乌黑的头发后面的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他望的不是今天被奴役、被奸淫的耶路撒冷,而是这座圣地的未来,未来的圣地连同它七座庄严的城门,七位保护天使和匍匐在它脚下的世界上七十七个民族 ①。当这个被判死刑的人触摸到未来耶路撒冷城的清凉的胸脯时,死亡离开了他,他四周的世界变得甜美、圆润,仿佛一把就可以握入掌心。他闭上眼睛,用手掌握住耶路撒冷的乳房。他当时想的只有一件事:以色列上帝,头发从来没被剪刀剪过、嘴唇从未沾过酒杯、身体从未接触过女人的上帝。整整一夜,这个奋锐党党徒把耶路撒冷抱在膝头,在自己的胴体里建造着天国。他建造的不是天使和祥和的天国,而是他所渴求的、冬日温暖、夏季凉爽的天国,是人同土壤构成的天国。老拉比发现自己败坏门风的女儿从营房里走出来。他把脸扭到一旁。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从他圣洁的、敬畏上帝的身体里怎会生出这样一个妓女来呢?她是叫什么魔鬼附了体,是染上了什么不治之症,居然会走上这样一条耻辱之路?有一天她从迦拿参加节日盛会回来①数字“七”在《圣经·旧约》中有“完整”的含义,这可能来自上帝用六天创造天地万物,第七日休息的说法。与此相关,七十七”有众多、无限的意思。这里说“七十七个民族”亦即所有民族,或万民。泪流满面,对人说她不想再活了。 接着她又无缘无故地大哭起来,涂脂抹粉,戴上所有的首饰,开始到街上去勾搭男人了,再后来她离开了家,在马加丹做起营生来。她那地方就在十字路口,所有的商队都从那里经过……她若无其事地向人群走过来,虽然身上的胸衣扣子都已经解开。她脸上和唇上的胭脂都被泪水洗尽,目光蒙眬、呆痴,因为她整夜守望着那个囚徒,落了一整夜泪,当她发现自己的父亲满面羞惭把头转向一边时,只是苦笑了一下。她早已把羞耻心远远抛在背后,也早已忘记对上帝的畏惧、对父亲的敬爱,早已不再顾及别人的议论指责了。人们谣传,有七个魔鬼附在她身上,但是她心里藏的不是七个魔鬼,而是七把刀子。老拉比又开始大喊大叫;他想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不叫他们发现自己的女儿。上帝看见了她,这就够了——上帝会审判的。“睁开你们心灵的眼睛,抬头仰望上天吧,”他在红胡子肩膀上扭动着身体说,“上帝在我们头上。天幕已经开启,天使成群结队地出来了。看啊,空中到处是红色和蓝色的翅膀!”天空燃烧着一片火焰。人们抬头仰望;他们看见了上帝 ——手执武器、冉冉下降。巴拉巴举起斧子大喊:“今天!不要等明天,就是今天!”于是人群开始向营房冲锋。他们扑到铁门上,用撬棍启开,把梯子竖在墙上,用火种点火。突然,铁门从里面打开,两个身着铁甲的骑兵出现了。全副武装、面孔黝黑、威武健壮,丝毫不把这一群乌合之众看在眼里。只见他们面容镇定地驱策坐骑,把手中长矛挺举起来。街上马上响起一片号叫和杂沓的脚步声。脊背转了过去,人们又争先恐后地向钉十字架的山坡跑去。这座罪恶的小山一片赤裸,只有凌乱的山石和一簇簇的荆棘。随便掀开哪块石头,人们都可以发现干了的血迹。希伯来人每一次对罗马人挥舞拳头要求自由,这座山上就树起若干十字架,每个十字架上有一个反叛者在痛苦呻吟,扭曲着身体。天黑以后,豹狼成群跑到这里来痛快嚼吃他们的脚,第二天早上又有乌鸦飞来啄食他们的眼睛。人群在山脚下站住了,个个气喘吁吁。更多的披盔挂甲的骑兵把他们制服了。这些骑兵往返奔驰,把希伯来人圈到一个特定地区,并在四周布下了警戒线,天时已近正午,但十字架还没有送来。山顶上有两个手里拿着锤子和钉子的吉普赛人正在等着。村子里的野狗也都跑来,想饱餐一顿,在流火的天空下,人人抬头向山上望着,脸上也都像着了火似的。乌黑的眼睛,鹰勾鼻子,被太阳晒得黧黑的枯瘦面颊,油光光的腮须。肥胖的女人,胳肢窝被汗水浸透,头发流着油,太阳已把她们晒得快要熔化,发出一股馊臭味。革尼撒勒湖的一群渔民也来了,天真的眼睛因为好奇睁得滚圆。他们也同别人一样想来看看神迹。人们都说,只要那些无法无天的异教徒敢下令把奋锐党徒钉上十字架,他就把身上的破烂衣服一脱,变成天使,手里拿着一把短弯刀……这些渔民的脸、胸脯和手臂长年暴露在烈日和寒风里,好像镂刻着花纹。他们头一天晚上就带着一筐筐鱼来到这里,不管能否赚钱,匆忙把鱼卖掉,然后就坐在一家酒馆里开怀畅饮。等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时,早已忘了到拿撒勒来的初衷。他们想起了女人,高唱起美人的赞歌来。他们互相争吵了一顿,又重新和好,天快亮的时候,才突然记起以色列上帝,于是匆匆洗漱了一下,就睡眼惺忪地出发去看奇迹。他们等了又等,最后个个都感到厌烦透顶。背上叫长矛狠狠地打了一下,更使他们对此行后悔不迭。“依我说,孩子们,咱们还是回船去吧。”一个蓄着鬈曲的山羊胡须的人说。这人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却保养良好,精力充沛,前额像是一个椭圆的蚌壳。那个奋锐党徒还不是跟别人一样,最后少不得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你们记住我的话没错,天幕是不会打开的,上帝的怒气还没发完,人世的苦难也还没有到头。你说我的话对不对,西庇太的儿子?” “依我说,彼得的傻话永远也说不完,”他的同伴,一个胡子很乱、目光不驯的渔夫说,我这样说你可别介意。你的胡子虽然都白了,可是脑子还不够发达。你像一团火,呼地一下着起来,噗地一下又灭了。最初鼓动我们到这儿来的还不是你?好像发疯似的从一条船跑到另一条船,见人就喊:快把手里的活儿放下,弟兄们。这种奇迹一辈子也难得看到一回。快走吧,让咱们快到拿撒勒去看看奇迹!’可是现在呢,背上挨了一两下长矛,你的心一下子又变了。你的调子改了,对别人说: ‘快撂下手里的东西,弟兄们!咱们回家吧。’难怪别人总叫你随风转的风信鸡呢!”听了这番话,两三个渔夫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浑身膻气的牧羊人举起手中的棍杖说:“雅各,彼得就是风信鸡,你最好也别骂他,在咱们这伙人里,他可是最好的人,心肠像金子。”“你说得对,腓力,一颗金子的心。”别的人也都附和说。他们都伸出手去拍了拍怒气冲冲的彼得,叫他不要生气。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彼得想,说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叫我风信鸡。或许我就是个风信鸡,随着风向变,可那不是因为我害怕。那是因为我的心肠好。 雅各看到彼得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感到很不好意思。他后悔自己刚才嘲笑这个老人的冒失话。为了转变话题,他问道:“彼得,你兄弟安德烈现在怎么样?还在约旦沙漠里吗?”“还在那里呢,”彼得叹了口气说,有人说他已经受洗,跟他的老师一样,只拿蝗虫同蜂蜜当饭食。我倒希望上帝能证明我在撒谎,可是我敢打赌,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看见我这位兄弟从一个村子跑到另一个村子,见人就说:‘悔罪吧!悔罪吧!天国已经近了! ’跟所有的疯子一样。什么天国?咱们眼睛前面的这就是天国吗?难道咱们就一点儿廉耻也没有了?我倒要问问你们!”雅各摇了摇头,浓重的眉毛扭结到一起。我那位无所不知的兄弟约翰也一样,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他说,“他到革尼撒勒沙漠的一家寺院里去当僧侣。看来他并不适合当渔夫,所以就离开了家,把两位老人和五条渔船都留给我一个人照管,急得我差点拿脑袋撞墙。”“你这位有福气的兄弟在家里还缺什么呢,雅各?”牧羊人腓力问,“上帝能够赏赐给人的礼物他都有了。正当年轻有为的时候,是什么迷住他的心窍?”他问是这样问,但心里却暗自高兴——就是阔人的日子也并不全都过得无忧无虑啊!“想不到他一下子变得整天烦躁不安,”雅各回答说,夜里在床上来回翻滚,就像小伙子想媳妇想得睡不着觉似的。”“那他为什么不娶媳妇啊?有多少姑娘只要他一张嘴就肯嫁他。”“他说他不想结婚。”“那他想要干什么?”“他想进天国——跟安德烈一样。”大家哄然大笑。“那就祝愿他们永远永远在那儿过幸福日子吧!”一个老渔民揉搓着两只生着老茧的手,语带讥刺地说。彼得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嘶。看啊,做十字架的人来了!”人们一齐把脑袋转过去。他们看到木匠的儿子正从远处往山坡上走;沉重的十字架压得他脚步蹒跚、粗重地喘着气。“做十字架的人!做十字架的人!”人群吼叫起来,叛徒!”两个吉普赛人也从山顶往下看,当他们发现十字架正在背来的时候,高兴得跳了起来,太阳简直要把他们晒化了。这两人往手掌上吐了口唾沫,就抡起镐头,开始挖坑。他们把拿来的平头大钉子放在身边一块石头上。本来要他们打三枚钉子,但他们却打了五枚。男男女女手拉手地站成一排,想把扛十字架的人的去路挡住。抹大拉从人群里跑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正一步步登上小山的马利亚的儿子。她回忆起孩提时期他们一起做游戏的情景,心中万分凄楚。最早的时候,他刚三岁,她比他稍长一岁。无以名状的欢喜,说不出的甜美!当他们第一次意识到那一幽暗、奥秘的事实:他们一个是男性、一个是女性的时候,两个身体一度曾合在一起,但后来被某个残忍的上帝分开了。现在分离的两半又互相寻找到,正试图重新结合。随着年纪逐渐增长,他俩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他俩无言地、战战兢兢地彼此望着,好像两只野兽在等待着。等着饥饿到了无法容忍时,就互相投进对手的躯体里,重新把上帝分割开的两半合为一体。但是后来有一天黄昏,在迦拿举行节日集会的日子,当她的情人伸出手来正要把一朵玫瑰花递给她同她订婚的时候,残忍的上帝却突然飞落,又一次把他俩分开了。从那以后……抹大拉的眼里充满泪水。她向前走了两步。扛着十字架的人正从她跟前走过。她把身体向前探了探。她的涂了香泽的头发触到他赤裸的、殷殷出血的肩膀上。“做十字架的人!”
基督的最后诱惑——第四章
书名: 基督的最后诱惑
作者: [希腊] 尼可斯·卡赞扎基斯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Ο τελευταίος πειρασμός
译者: 傅惟慈 | 董乐山
出版年: 2007-8
页数: 416
定价: 29.5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20世纪经典
ISBN: 9787544703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