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性喜声歌,不论东西,不问文野,无论是《义太夫》或《法界》,也不管是《阿保陀罗》或《新内》,一切歌曲之类,即使人们认为是野鄙淫亵的东西,也无一不使我心旷神怡,只是自己尚未擅长此道而已。 我幼时曾记得《祭文》的一节:“只闻头领一声令,扶危解困献赤诚;江户美男人钦慕,长兵卫者是我名。”虽然仅此一段,但每当心情郁闷时,便高歌此曲以自慰。十数年来,东奔西走,受到了人世激浪不断的打击,对于此道,亦自觉略有进步。这是因为在心境不能平静的时候,便靠纵酒高歌以泄积愤。 数年前从华南归来,走访云翁〔头山满〕。他为我设下酒筵,供我痛饮,我于是乘醉放歌,他笑道:“如果你当年当了祭文说唱的演员,恐怕现在早已天下无双了。”后来我陪同康有为从香港归来,与中国志士陈白同访云翁,云翁送给我一个琵琶,陈君代他题了一首诗: 流落浔阳妇 冰弦诉别情 吴门乞食客 亦作洞箫声 英雄漂泊红颜老 同抱余情委秋草 赠尔琵琶作伴游 一拨十年长潦倒 呜呼!谁知此诗竟然成了谶语。当时我岂能想到会当浪花节的演员呢! 有人说:为人立志必须远大。又有人说:人没有自知之明,必会贻误一生。前者可以使人气壮,后者却使人志短。误于前者将陷于浮夸,结果一事无成;误于后者,则将萎靡不振,有负天赋。我是误于前者的吧! 我常想,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限制人的能力。如果轻率地断定终身而安于小节,那就简直是暴殄天赋。因此,我认为立志必须远大,要建立空前的伟业,以安天下苍生。 又有人说:理想是理想,未必能实行。我以为理想必能实行,不能行的是梦想。我深信人类有同胞之义,故对弱肉强食的现状,深恶痛绝。我信奉四海一家之说,故对现今国与国之间的竞争,甚为憎厌。深恶之事,不可不除,憎厌之事,不能不去。否则,世界大同的理想终是梦想。于是,我认为不靠实力是不行的,所以便以世界革命者自任。 我虽然一向认为人的力量,无穷无尽,但人生最要紧的事,在于个人的自觉。佛家所谓见性成佛,耶稣所谓以如上帝的完全,求自己的完全。要达到这个境界我认为只有靠学问与教化。学问与教化,一定要教育普及才可行。但社会不平等,贫者多而富者少,没有时间与金钱,教育无从说起。而希望教育能普及,又非首先改善大多数穷苦民众的生活不可。于是我又以社会革命者自任。我认为必须承认个人的自由权利不容侵犯,故对均产之说与国家社会主义学说都不喜欢,也不采纳。至于土地,原非人力所创的东西,乃上天赋予万民的财富,所以我也反对由少数人据为私有。本此道理,我主张恢复地权,以改变穷苦大众的困境。但怎样才可以实行呢?我以为言论宣传终难生效,唯有诉诸武力斗争一法。 呜呼!我的理想与现实,相距何止千里之遥。但又岂能仅以理想而自足,当更希望将它付诸实现。我以为世运的变迁,可于一朝之间,倒退百年之前;亦可于一夕之间,迈越百世之后。千里的距离,一瞬之间岂能一致?唯有靠武力,方能兴起;赖天人的和合与否,始可决定。但所谓武力,如果不能实际施行,亦不过一种梦想而已。我之所以希望选择“中国”作为我施展实力的根据地,实因那里地广人众,而革命之机,又迫在眉睫之故。由我取而代之,抑或使志同道合者代而为之,应照一切的理想以确定立国的基础,然后以此号令寰宇,则我的志愿或者可以实现吧! 但是,我又想到人不免有种族的偏见,所以打算先熟习那里的语言风俗,然后才潜入中国内地,并以“中国人”的身份来从事这番事业。但事与愿违,徒然浪迹于酷暑之地。后来得到木翁〔犬养毅〕的恩助,得入梦寐以求的乡土,遍访才俊之士,终于得遇孙逸仙先生。于是追随骥尾,奔走策划多年,其间或碰上菲岛事件,或在新加坡入狱,或受海峡殖民地和香港的放逐,或发生惠州起义、背山事件、同志内讧等等。我的事业,皆一败涂地。最后不得已而叩桃中轩之门,投身于浪花节界,与艺人为伍。我的理想结果成了梦想。 呜呼!云翁之言,陈白之诗,岂非对我已预作讽喻暗示?不过,我并不惋惜自己醒觉太晚。当我投身浪花节界时,实无勇气向知己前辈明言,因自己未能报答他们的恩义而竟落到如此地步,实深以为耻。这时偶然因事到弄鬼斋〔一木斋太郎〕处,恰巧麻翁〔神鞭知常〕亦来,同席畅饮。在谈话之中,这件事被麻翁察觉,他掷杯大声骂道:“太没有出息!我宁愿把酒泼在地上,也不能跟你这种人喝!”在酒力激动之下,我亦不顾礼貌,愤怒地说:“谁要你这样的庸俗政治家敬酒!”互相争论辩驳,由夕达旦。第二天,麻翁的门生来对我说道:“麻翁回家便卧床哭泣,屡次喊道:‘啊!就没有什么办法救救他吗?把他找来,把他找来!’”我听罢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啊!我的内心岂不痛苦! 后来木翁来一信谓:“昨天弄鬼子说你做了什么右卫门〔桃中轩云右卫门〕的徒弟,与念祭文曲的人为伍。我实在不胜惊讶。不过世间常有误传之事,但愿这是一个误传。”又谓:“日前筑前的三好将军来访,他近来效陶朱故事,经营商业。已非当年怒发冲冠的人物了。这倒是一件可喜的事。为什么独有你看破世事,挥锡杖于歌场呢?我实在不能明白。”对此,我实无词以对。 又过数日,一念〔古岛一雄〕兄来访,说:“木翁和他夫人嘱我劝阻你。也许你不高兴,不过,请你仔细考虑,能不能回心转意,还像从前那样,穿套外挂衣裙,去和他喝个痛快,何必杞人忧天呢?”我不答应。他潸然垂泪而去。啊!我的内心岂不痛苦! 我寄食于桃中轩家中后,有一天和老师同到云翁公馆,以实相告。翁微笑道:“做什么也没有关系。不过,难免有人要议论的。对,他们劝阻你我也赞成,你不听劝止,非干不可,我也赞成,双方我都赞成。说起来,在人生的舞台上,总得让你有一个角色呀!”啊,我的内心岂不痛苦! 我的新知旧雨中,或者面谈,或者来信,对我的决心表示同情,或者给以安慰和鼓励的也不在少数,这是我感激不尽的。不过,我投身于浪花节界,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有什么雄心大志,只不过是因性之所好而选择了这个职业吧,对那些同情我的朋友,我实在感到惭愧莫名。啊!可以说我活了三十三年才知道自己的本分!当我决心做浪花节演员时,囊空如洗,一筹莫展。于是便致函熊本的三浦女侠,说明实情,请她援助。女侠寄来我需要的东西,并且写道:“你还在精壮之年,何以如此消极?切望你能回心转意。敬候回音。附寄微意,聊作代步之资。”我含泪花了她寄来的钱,却辜负了她的厚意,而从事于新的职业。此事特别要记在这里,以表谢意。 啊!人世原是一场梦。“三十三年之梦”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今公开作说梦的痴人,又岂能免贤者的一笑? 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八月 滔天 宫崎虎藏 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