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壁(白腾飞之子): 我们老家在北京。我们住在石驸马大街,院子有三十亩地那么大,分成东西院儿,有亭台楼阁。当时一个月月租是六十块大洋。我父亲白腾飞(1890—1948,回族,桂林人。曾留学日本东京帝国大学。1924年回国,先后任教于无锡国学专科学院、北京大学、暨南大学。抗战爆发后回桂林, 1938年任广西大学校长。1940年任国民政府监察院监察委员。在任期间,调查政府官员违纪贪污案件和消极杭日行为,曾上书蒋介石痛陈时弊。——编者注)曾经在日本留学十一年,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一直在大学里当教授,也算是文化界的名人。小时候记得他攒了很多字画书籍,有一间屋子那么多。 1937年7月,我们全家正好不在北平,乘船去威海度假了。船靠岸后,报纸卖号外:“七七事变”爆发了,我们很快返回北平。当时城里已经有日本人了,他们通缉我父亲,要他出去帮日本人做事。我父亲当然不愿意,想流亡香港。那时我母亲正怀着我六弟,没办法跟他走,只好让我父亲一个人先走。他化装后到了前门火车站。日本宪兵把守得很严,他恰巧碰到留学时候的日本同学。他们过去是很好的朋友。真没想到,那个人在北满铁路局做官。父亲说自己有病,准备到北戴河去休养,那个日本同学说:“那你就坐我的车走吧,我送你到北戴河。”父亲说:“我想坐船去。”他说:“那我就送你到大沽口。”他还对父亲说,两国开战了,你要没有地方去,就来北满找我。就这样戏剧性地,父亲乘船从大沽口去了香港。 父亲走后,母亲带着我们还留在北平。我那时候十来岁,记忆当中,北平还是挺乱的,不过那个乱的程度呢,日本人还能镇住。卢沟桥一仗以后,城内就听不见枪响了,大家只是说少上街,街上净是日本兵走来走去,汽车开来开去。那种气氛让人感觉,反正是这个国家不行了,好像要亡国了一样。 母亲生下了老六,刚满月,我们就准备离开北平。走的时候,字画书籍全扔下了。那时候日本人检查很严,带不走,全完了!上车还是按座位坐下,还有卧铺,逃难的人也不是很多。大概是1937年12月吧,我们全家乘火车先到塘沽,然后又乘船到了香港找到父亲。 我们在香港住在最好的半岛酒店,呆了一个星期,大概在1938年元旦的时候,我们就来到桂林。父亲当时就认为香港早晚也有一战,而桂林地处西南大后方,日本人不会很快过来。当时的文化人基本都集中在这两个地方:香港和桂林。虽然战乱不断,但一直到1944年,我们全家都没有离开过广西。 刚到桂林的时候,我们家的东西仍然很多,连人带行李运到了两大卡车。桂林当时物价天天涨,一天一个价,但金库还算是满的,用广西的毛钱就可以买到金子,还算歌舞升平。穷人一般不来,都是有钱人为避难而来。刚开始,日本人的飞机也不经常来。桂林有一个防空司令部,武器虽然不是很好,但还有一些高射炮和机枪架在山顶。日本飞机要投弹就得俯冲下来,桂林山多,飞得太低了,容易撞在山上。日本飞机来了,警报一响,人们就跑到山洞里去了。他们也就是胡乱扔几个炸弹,炸死炸伤的人不多,炸毁的建筑物也不多。轰炸完了,还有人把自来水管子挖出来,打磨一下接着卖,发战争财。 我父亲一生从事教育,全家到桂林之初,邀请他的人就来了。黄旭初当时是广西大学的代校长,他一定要我父亲当校长,他说:你作为一个学者、作为一个名教授,又是广西籍,你不担任校长,谁担任?父亲开始不肯,后来想想,也应该为家乡做点事,便同意了。接任的时候,他们有约在先,你让我当校长可以,教学你不能干预。黄表示赞成。父亲想按照北平大学的模式来搞广西大学。北平大学和北京大学那时是两回事。抗战爆发以后,因为估计到学者和文化名人早晚会往桂林这边,父亲就给一些人发了聘书,聘了像李达这样的进步文人。国民党里就有人说,这个白腾飞要在桂林搞“红色大本营”了。 李达是曾经上过国民党通缉名单的,共产党十一人小组的成员之一。我父亲聘他,国民党桂系很震惊。虽然桂系有反蒋的一面,但它也有反共的一面。他们害怕白腾飞真的在广西大学搞起一个“红色大本营”。于是父亲的校长职务很快便给免了,他在任为期不过一年多一点。而有一些教授接到聘书来了还没上任,像李达来了以后,课都没上。这样的人很多。广西省政府不负担他们的费用。我父亲就自己掏腰包出路费,让他们回去。为什么他这一生对朋友、对学生如此厚道呢?他有一条信念,钱我有,但不能够留给子孙后代,留给子孙后代就是害子孙后代。他最后死时,连埋葬费都没有。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了。大批进步文人来到桂林,桂林几乎成了抗战文化之都。桂系为了培养自己的势力,也开始实行了比较开明的文化政策。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44年3月。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不久,日本人的海上的运输补给线被美国人切断了,日本本土也面临着美国B-29轰炸机的威胁。1944年春天,日本人突然动员五十万兵力开始了打通大陆线作战,从1944年春天开始短短几个月时间,日本人就横扫湖南、广西,进逼桂林了。惨啊!老蒋命令桂林死守三个月。当时从军事上讲,桂林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守好了,三个月不成问题。桂林的司令长官是张发奎(广东人,时任第四战区司令长官,负责两广抗战。——编者注),军团司令是夏威(广西人,从军后参加了广西境内的多次混战,成为新桂系主要成员,1939年任第十六集团军总司令,后参加桂南会战。——编者注),守城指挥是韦云淞(新桂系主要将领之一,桂林城防司令官。——编者注),他们都是特级上将、能征善战的人。 那时候我已经初中毕业了,事情记得很清楚。在日军逼近桂林的时候,大家就开始逃难。是韦云淞下的撤退令,当时还不叫撤退,叫“疏散”,方向是四川。开始是发警报,通知全城要撤空。那种感觉现在的人想象不出来:你要不走的话就要挨枪子儿。虽然还听不见枪响、炮响,还没到这种程度,但是很慌乱。 这是我们全家经历的第二次逃难,北平的逃难还没有这样的恐惧感,那时只是想往南边跑,知道到南边有我父亲,而桂林的逃,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逃到哪年是个头儿。我们全家要离开的时候听说快没火车了。谣言一会儿说这边打,一会儿又说那边打,可是谁也没听到枪炮声。非常恐惧! 我们坐的火车挂的是两广监察使署牌子的专列,走得算是比较早的。火车是里三层外三层,上头下头,连车轮子底下都打了木板,有人坐在里头。车外头、车顶上也挂着人。沿途上实在是惨不忍睹,那个逃难的架势在北平没见过。东西全不要了,能挤上去就行了,也不用买票,吃喝拉撒睡全都不管了。你只要进去站在那儿了,或者坐在那儿就是那儿了,动不得。什么大姑娘小媳妇,隔着窗户,撅着屁股往外屙屎屙尿的,有的是。因为一出来就没位了,没地方了。经过贵阳去四川的火车走走停停。这个车一天能走多少里路,很难说。见到日本飞机就停,人呼啦啦下来往野地里跑,惨啊! 逃难的时候,我父亲还在南宁。南宁撤退的时候,他说要往百色方向走,然后在凌云会合。后来就和我父亲音信不通了。我兄弟姊妹八个人,再加上我外祖母和我母亲,一共十个人就在池河下了车。想往凌云走,没有钱就卖衣服,东西也没什么人要,反正能卖一点钱就是一点钱,然后长途跋涉。我们经过的地方是革命老区,国民党宣传的土匪窝。我们逃难的时候看到山顶上都有人,而且人还不算很少,真是土匪。他们没抢我们,只是站在山上静静地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候我们也请人挑行李,挑我弟弟妹妹,他们太小,走不动,我们又不能抱,整天地爬山,自己都顾不上。熬粥、煮饭就用脸盆。晚上找个东西稍微遮一点雨,风是挡不住的,四面是空的。我们越走,周围的人越少。往贵阳四川那边跑的人,基本上是有钱有势的人多,我们在那边没有亲戚。一路上那种乱!死人、传染病都有,投机商也有,卖高价食品的也有,真是逃难啊! 就这样走了有二十多天吧,到了凌云。我父亲喜出望外,他以为我们全家都死了呢。因为有一个人告诉他说,我们全家都被炸死了。其实,被炸的是那辆列车。我们下车后不久,一车人都遇难,死的死伤的伤。 当时日本要攻打桂林的时候,上面又调来了三个将军,一个是陈济桓,原来打内战的时候,腿受过一点伤,退到二线了,一直在广西经营一个金矿。眼看着要抗战,他竟然自告奋勇,要求上前线。看着桂林摆这么大的一个阵势,以为是一个很好守的城市,就担任了参谋长。其实他走路一瘸一瘸的,作为负过伤的人,没有必要再参加这次战争。另外两个将军叫阚维雍和吕旃蒙。日军从东西南三面围攻桂林时,驻守的人数其实很少,桂林那时已经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