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易丝 露易丝神情镇定,准备就绪。 她埋伏在天桥上,俯视着下面的布尔冈布雷斯火车站,焦急地等待着远处的克洛德发出信号。尽管四周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透过步枪瞄准器,她依然能清晰地辨认出丈夫克洛德的身影,因为他的头上戴着一顶被他视为护身符的鸭舌帽,每当遇到艰巨的任务,他都会把它戴在头上。在他旁边,两位游击队员刚刚把塑性炸药安装在火车底下,并将导火索拉到距火车二十多米远的埋伏点。之后,只需按下引爆器。 爆炸会震醒半座城市,再次给德国侵略军一次沉重的打击。三个月以来,安省的游击队多次对沦陷区的德军发动袭击。德国人每天都会在不同的地点突然挨炸,他们有如惊弓之鸟,于是决定通过血腥镇压来进行报复。尽管如此,当地居民从来没有一个人当叛徒。 两天前--1944年4月8日,在香槟昂瓦尔洛梅香槟昂瓦尔洛梅(champagneenvalromey)位于法国东部的安省。--译者注附近一个叫拉利瓦尔的小村庄里,有一家人被德军在广场上野蛮地就地处决。当时德军在他家旁边发现了一辆怀疑是游击队员所骑的自行车。露易丝那天正好在村子里,她看到了被捕的那家村民:父亲、母亲和三个孩子。一个德军军官命令他们排成一排,跪倒在地,然后站在他们身后,朝他们的脖子上各开了一枪。其中一个小女孩试图逃跑,但还是背部中枪,摔倒在地。德国兵拖着她的头发,把她和家人的尸体摆在一起。后来,所有被害者的尸体都被钉在了他们家谷仓的门上,示众三天三夜之后才让村民收尸。 其实,那辆自行车是一个路过的养路工留下的,这一点德国人一开始就知道。那次屠杀只是为了杀一儆百。露易丝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三个孩子的面孔和那些刺穿他们手腕的钉子。她想,今天晚上如果她要开枪、杀人,那也是为了给拉利瓦尔的受难者报仇。 露易丝和丈夫之前已经商定:当巡逻队走近时,克洛德便举手用手指示意巡逻队的人数。露易丝要等他们尽量靠近之后才能开火。露易丝是游击队里最好的神枪手,过去的战绩已经证明这一点,今晚她将再次做出证明。她打死过多少德国鬼子?八个?九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她依然清楚地记得第一个死在她枪口下的敌人的面孔:一个年轻的德军士兵,还不到二十岁。那天晚上,她埋伏在贝雷贝雷(Belley)位于法国安省的东南部。--译者注一家名叫“阿尔卑斯之星”的杂货铺屋顶上,克洛德带着他的人马来寻找幸存者,露易丝负责警戒,她看到一个士兵走过来。也许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也许他只是晚上饥饿难耐,谁知道呢?露易丝想都没想就朝他头部连开了两枪。“一颗子弹是永远不够的,记着要开两枪。”这是克洛德教她的。 露易丝激动得浑身发抖,布尔冈布雷斯教堂刚刚敲过午夜的钟声。露易丝的枪还在瞄准着运货火车,她的脑海里却不禁想起今天正好是自己的生日。三十五岁的生日,这会不会预示着什么?但露易丝不迷信,她只相信行动,相信此时此地。 她在想事,没有立即听到火车的轰鸣声。这时,她看见克洛德举起双手,手指分开,她看清了,是“八”。她把枪朝右边调整了一下,瞄准一百五十米开外的巡逻队:一辆装甲车给队伍打头阵,在旋转机枪架的后面有一个德国士兵,跟在装甲车后面的军用摩托上有两个,另一辆汽车上还有五个。 露易丝等机枪手进入她的狙击范围后连开两枪。机枪手额头中弹,向后倒去。巡逻队立即停下,德国人惊叫着乱成一团。露易丝已经重新给枪装上子弹,屏气、射击,这次中弹的是摩托车上开车和坐车的两个德国兵。克洛德和战友们乘德军乱作一团的空儿,把炸药安装在最后一辆机车的底部,然后迅速在黑暗中分散撤退。然而,德军还是发现了他们,随即开了枪。 游击队员们掏出藏在雨衣中的武器开枪还击,“乒乒乓乓”的枪击火花刺破了黑夜,露易丝突然发现丈夫大腿中枪,倒在地上。他试图钻到火车底下,但还是被德军抓住了。他们粗暴地将他架起来,逼他跪下。露易丝的心怦怦直跳,她知道他们不会立即杀了他,他们是不会白白杀死一个游击队长的,他们要让他招供。但无论他们会为收买俘虏许下什么诺言,等待克洛德的只有审讯、折磨和最后的死亡。露易丝不会让他们得逞,她又装上一个弹夹,瞄准目标:四个戴钢盔的脑袋进入了她的瞄准范围,她的手指搭在扳机上。突然,身后有人大喊一声,她感到有支枪管抵住自己的颈部。有个德国士兵嘴里喊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在这个纳粹分子的脸上,她看到了兴奋和惊愕:兴奋的是自己抓住了一个狙击手,惊愕的是这竟然是个女人,但他这一愣却救了露易丝的命。 他粗暴地命令她放下武器,站起来。当他伸出手准备扯她的头发时,露易丝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刀,用尽全力刺进他的脖子,德国人单腿跪倒在地,依然是一脸惊讶的神情。他想喊,但只能发出“咕咕”的声音。他的喉咙里全是血,还没来得及抓住刀柄就断了气。露易丝一脚把他踢开,缴了他的武器,又重新回到射击的位置上。 在铁轨上,克洛德还被四个德国兵包围着,他们在搜他的口袋。没有人听到刚才露易丝和哨兵的厮杀声。克洛德低着头,露易丝猜想他是在找她。尽管从他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她,但他肯定能在昏暗的黑夜中确定她的方位,因为他正点头向她示意。露易丝的心“怦怦”乱跳,但她还是用枪镇定地瞄准离丈夫最近的德国兵。她屏住呼吸,连扣了两次扳机,目标额头中弹,倒在地上。 还没等其他几个德国兵反应过来,露易丝已经第二次射击。整个德军队伍一片恐慌。露易丝瞄准了第三个,此人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狙击方位,躲到了车厢底下。克洛德趁敌军一片混乱,扑向一把冲锋枪,正当他拿到武器准备转身回击的时候,敌人一阵扫射,克洛德倒地身亡。露易丝瞄准躲在车厢底部的德国兵时听到了爆炸声,她盯着瞄准器,转动步枪朝丈夫所在的位置看去:她看到丈夫又一次中枪--致命的一枪。她忍不住惊叫一声,德军立即循声找到了她的埋伏点。他们用手电筒照她,大声喝令。这时,露易丝感到一股震动,她刚刚从德军手里缴获的冲锋枪开始颤动。一阵轰鸣声在靠近,另一支德军步兵大队刚刚到达,她靠一己之力是无法把他们都干掉的。她朝克洛德看了最后一眼:丈夫的幸运帽掉在离他身体几米远的地方。 露易丝跑下天桥,来到大路上,和帮助他们靠近火车的铁路工人会合。尽管周遭一片混乱,这个铁路工人却仍然一脸平静,他已经和另一名游击队员方方会合了,方方是和克洛德一起装炸药的战友。他成功地脱逃了,但不知道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 “不要坐卡车,到处都有路障。跟我走。”铁路工人提醒他们。 他们加快步伐,但没有奔跑。远处,狗叫声愈来愈响。 “克洛德呢?”方方问路易丝。 她摇了摇头,他便不再多问了。几个人来到一座外墙发黑的房子前,铁路工人敲了两下门,然后放慢节奏又敲了三下。他的妻子把门打开,一声不吭地让他们进了屋。铁路工人带他们进了厨房,尽管时间已晚,但这家人还没吃完晚饭。祖母、祖父和他的妹妹朝他们打量了一番,然后继续喝汤。铁路工人推开狗睡的稻草垫,下面露出了一扇活板门。 “必须通知夏博。”露易丝说。 “他明天应该会来。我待会儿把汤给你们送来。” 他打开活板门,露出了通向地下室的木楼梯。露易丝走下去,方方跟在她身后,随即关上了身后的活板门。铁路工人重新铺上稻草,然后和家人们一起吃饭,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露易丝和方方谁也不说话,各自躺在地下室的一头。德军巡逻队的哨声到处在响,但还没有搜查民居。尽管如此,方方还是很紧张,他在凹陷的地铺上翻来覆去,刚才的一幕幕就像电影似的在脑海中回放。他觉得露易丝没有睡着,只是她不想跟他说话。自从他们会合之后,她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他觉得这是一种惩罚,她在责备他丢下了克洛德。是的,他当时很害怕,他愿意承认这一点。是的,他一开始只想逃命。难道这就是代价吗? 他第一次见到露易丝,就对她有一种敬畏感,不仅仅是因为她比他年长十二岁,不是的,是因为她从来就面无表情,甚至连德国人都对她心生畏惧。方方记得那一天,露易丝在一个关卡被德国人拦住,她的腰带里塞满了从发报机上拆卸下来的零件。一个年轻的德国兵搜了她的身,尽管他发现露易丝的衬衫里有什么金属的东西,但他还是放她通行了。方方一直不得其解,也许那个德国兵只是想搜查手枪之类的武器,一根鼓鼓囊囊的皮带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又或者那天傍晚他已经搜查了数百个人,于是便草草了事。但方方觉得有另一种解释:因为卫兵看到了她的目光,她冷静的表情似乎告诉他她没有嫌疑。 方方认识露易丝的时候,她还在南图阿南图阿(Nantua)位于法国的安省。--译者注的医院里当护士。克洛德和他参加了医院里的一次行动,目的是给莫雷兹莫雷兹(Morez)位于法国汝拉省。--译者注营地的游击队弄一些药品和绷带。他们进入储藏室后,克洛德将药瓶和盒子装进了一只大包,方方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他们握紧拳头:门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亲切的面孔,那就是露易丝。她有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她只对他们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们应该早点儿跟我说,可以节省点儿时间。” 她没再多说一个字,便把他们领进另一间屋子。她在那里放了一大包止痛剂,克洛德和方方拿到了十倍于他们所期望的药品。临走时,克洛德转身对露易丝说: “为什么您不跟我们一起走呢?您自己也可以节省时间。” 方方发誓,克洛德在开口前的三秒钟,决不会预料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因为那是她,因为那是他。露易丝沉思片刻之后就摘下了护士帽,跟他们走了。那一天是1942年11月10日,一切就这样在南图阿医院里开始了。两个月后,克洛德请来了市长,在莫雷兹农场上和露易丝结了婚。露易丝不是教徒,她拒绝宗教婚礼。那天,方方当了克洛德的伴郎,艾蒂安当了露易丝的伴娘。方方不知道露易丝从哪里来,在当地是否还有亲人。她从未说起过。 “我不怪你,你知道的。” 一直直挺挺地躺在床垫上的方方意识到露易丝刚才是在对自己说话。在昏暗中,他料想她正看着他,她散开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温柔了许多。 “你以为我还在为克洛德的事情责怪你,”她接着说,“你想错了,应该掩护你们的是我,可我的动作不够快,都是我的错。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这个女人眼睁睁地看着丈夫死在自己面前,悲痛欲绝,可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尽管她不露声色,但她爱克洛德甚于自己的生命,丈夫的死当然使她痛不欲生。然而,她在那儿,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依然平静、自持。方方只有二十三岁,但他怀疑自己是否也能在某一天遇到一个像露易丝•德斯封丹那样独特的女人。 未来会告诉他答案。三天后,在欧托讷 欧托讷(Hotonnes)为法国东部安省山区名。--译者注高地,当方方到达阿贝奇芒阿贝奇芒(Abergement)地处瑞士沃州。--译者注的营地时,不幸遇到了一支纳粹巡逻队。为了杀鸡儆猴,德国人把他和另外五名游击队员一起斩首了。而在前一天已经离开法国的露易丝永远也不会知道方方的名字已经跟在克洛德之后,被写在了长长的烈士名单上。 “他们认出了克洛德。您的照片在这个地区四处张贴。如果您留在这里会连累整个队伍。您必须离开。” 露易丝打量着这个跟她说话的男子:中等个子、身材粗壮。他是小亨利•罗曼,安省游击队的队长,也是安省游击队中露易丝唯一认识的人。他是坚定的抵抗战士,第一批反对1940年6月停战协议的人,他没有去伦敦。他十分勇敢,因帮助阿特马赫阿特马赫(Artemare)为法国东部安省地区名。--译者注青年团(为游击队提供服装的组织)而名声大振。之后,1943年11月11日,他又带领一支游击纵队在奥约纳克斯 奥约纳克斯(Oyonnax)为法国东部安省地区名。--译者注中部袭击了德军。 小亨利•罗曼就像是克洛德和露易丝的兄长,尽管他们之间依然以“您”相称,但罗曼在他们心中之所以有那么崇高的地位,不仅仅是因为官职。露易丝即使有时不同意他的某个命令,也知道自己最终还是会妥协。除了罗曼之外,还有亨利•吉鲁斯,即夏博,南部抵抗团的指挥官,他统领欧托讷和奥特维尔 奥特维尔(Hauteville)为法国东部伊夫林省市镇名。--译者注的数支高原游击队。 天刚发亮,夏博就来到铁路工人家里找方方和露易丝。他已经得知了克洛德牺牲的消息,但没有流露出悲伤情绪。他们上了车,一声不吭,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来到了方方和露易丝所属的科尔利埃科尔利埃(Corlier)位于法国东部的安省。--译者注营地。她正要下车,夏博突然对她说: “露易丝,你和我一起去布雷诺 布雷诺(Brénod)为法国东部安省的区名。--译者注。他想找你谈谈。” 露易丝愣住了,一动不动。 “他在?” “是的,他想找你谈谈。” 在游击队的用语中,“他”指的就是小亨利•罗曼。他在更远一点的布雷诺的福尔农场上等他们。就像抵抗运动的所有领袖一样,罗曼和夏博待在同一支游击队里的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他们极少会面。这一次两个领导人之所以违反了这一规定,是因为情况很严重。露易丝知道这一点。和夏博一样,罗曼面对露易丝的时候也只字未提克洛德。他只说他们准备当天袭击一辆货车,如果行动成功,这对在镇上进行破坏的德军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夏博对负责这次行动的人还是不放心,于是露易丝毛遂自荐,但被罗曼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不想让她再进入这一地区,她必须立即离开,这一点不容置疑。 “如果我走了就不能再战斗了。”她辩解道。 “你去西班牙,在那儿有人会带你去一个营地,然后从那儿去英国。” 这似乎是严酷的惩罚。 罗曼坚定地说: “你在那儿也可以继续战斗,露易丝,他们会让你好好发挥长处的。” 她摇摇头,她决定这次一定要抗争: “您是想说他们会把我安排在一个办公室里。我的位置是在战场上,这点您很清楚。昨天的事发生之后,我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如果您想惩罚我,那就把最危险的任务交给我,哪怕是单枪匹马的行动,我也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千万不要把我送去英国!” “没有人想惩罚你,露易丝。你不知道敌人已经在火车站增加了一倍兵力。对昨天的事,我和夏博负全责。送你去伦敦是为了更好地发挥你的长处。你所知道的情况会对他们有极大的帮助。” “可我在那儿一个人也不认识,你们让我怎么个帮法?” “皮埃尔在特别行动处工作,他会给你分配工作。” 露易丝疑惑地看了看两个领导。 “皮埃尔?哪个皮埃尔?” “皮埃尔•德斯封丹,你的哥哥。” 夏博的回答在她的耳边嗡嗡响。 “我哥哥在英国?可是,这太可笑了,你们不了解他。他和我父亲的想法是一样的,况且他太懦弱了,不可能……” 罗曼打断了她的话: “我们的一个联络员告诉我们,他在伦敦接受一个叫皮埃尔•德斯封丹的人的领导,此人从1943年2月起就在特别行动处任职。露易丝,你上次和你的哥哥说话是在什么时候?” 夏博看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1942年12月。” 两个男人相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 “人都是多方面的,露易丝。你不了解你哥哥,他和你想的不一样。” 露易丝第一次不知该如何作答。皮埃尔 伦敦的贝克街一直是他梦想的地方。